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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園

高三那一年的畢業旅行,讓我印象深刻的行程之一,是到台北木柵動物園參觀。導遊是一位二十出頭可愛活潑的女生,我們都叫她梅子。在動物園參觀的那一天,梅子帶著我們到熊貓館看熊貓(正確來說是貓熊)。由於是早上剛開館的時候,參觀的隊伍並沒有很長,但是卻遲遲無法前進,我探出頭去看,一群遊客搶著拍熊貓,似乎是為了尋找完美的拍攝角度,相機鏡頭擠滿一整片偌大的玻璃窗。

 

不知道熊貓看見了,會做何感想呢?

 

輪到我們的時候,大夥兒除了我以外,都急得把手機拿出來,鏡頭對準正在吃草的熊貓,喀擦,快門一按,收工走人。接著像是集體遙控那樣,隊伍一致性地將我推擠出來,沒有人將目光停留在熊貓身上,彷彿參觀的目的只為了鏡頭與拍攝。

 

我還沒好好觀察熊貓呢,脫了隊,獨自一人走近窗前看著它。那隻毛茸茸的動物正一把一把地將樹葉往嘴裡塞,嚼著,嚼著,似乎是飽了,起身緩慢地圍繞著方形的空間爬行,抬頭瞥見窗外大大小小冷酷的鏡頭,彷彿無奈,只好慵懶的趴下身子,便一動也不動了。我鉅細靡遺的讀著簡介上的文字:食肉目熊科、哺乳類動物、「園區為熊貓打造許多足以攀爬的設施,讓熊貓不會無聊呢」。

 

我看看簡介上的文字,再抬頭看看熊貓。一動也不動的熊貓。

像乾癟的靈魂攤在陽光照耀下的沼澤濕地,慵懶蜷曲在慵懶的氣壓壟罩著的方形空間。

 

頓時我發現熊貓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四周黯淡起來了,雖然是早晨,但是世界只有我和熊貓四目相接。那瞬間我感到一種什麼的錯愕閃過腦海。

 

 

接著我跑去看老虎,森林之王喲,總能給人振奮精神的野獸。而我似乎發現現實總和我的想像有著不同世界的截然。老虎的皮膚色澤與花紋,依然是令人凜然起敬的圖騰,可是老虎的咆哮呢?老虎似乎不嘶吼了。像熊貓一樣,面對著鏡頭,彷彿無奈,接著便慵懶的趴下身子,一動也不動了。

 

老虎怎麼會咆哮呢?失去了充滿殺機與狩獵的節奏的森林,老虎,似乎就不會是老虎了。

金剛也不需要再搥胸示威了。

白犀牛撐著沉重的眼皮蜷曲在陽光照耀不到的潮濕的地方,瞧著上頭興奮異常的兒童。

 

 

 

我越來越覺得詫異了,突然聽不清楚周遭人們的語言和笑聲,全部擠壓成遠古的符號,雜亂且毫無秩序,樂園裡的世界荒腔走板的運轉著。如果說這是樂園,也許真的是座樂園,我聽見人類兒童的興奮的笑聲。而河馬在擁擠骯髒的河水裡仰望四周的銅牆鐵壁。

 

這分明是,活生生的監獄啊!

 

我緊握著柵欄望向行屍走肉般的動物,稍一恍神,風捲殘雲,世界驟然翻轉。

我變成了柵欄裡的哺乳類動物。

 

回頭一望,一群與我長相相仿的人類蜷曲在陰暗的角落,裸裎的肉體沾滿糞便與泥土,緊緊挨著打盹。沒有語言、沒有精神、甚至沒有靈魂,像是被上了發條的木偶,日復一日木訥於時間變換,直到器官終於衰竭而死去。柵欄外一雙接著一雙銳利的目光朝我射來,宛如無數把鋒利的小刀。抬頭一望,方形的木牌鐫刻著三個字:亞洲區。

瞬間腦袋充滿嗡嗡的聲音,我突然意識到什麼,急忙往遠方一看,幾千萬具膚色各異的軀殼堆疊在發臭的爛泥巴裡,各自嗚噎哀號。

 

突然一隻手拍在我的肩膀上。

「你在發什麼呆阿?」梅子笑了。

 

我清醒過來,回頭看。老虎正依在樹蔭下午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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