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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夏天,兔子,少年

(一)

1988年的夏天真热。

直到下午两点,日头还是那么大。

老男人打着一把黑色的布洋伞慢慢悠悠地走在太阳底下。

他太瘦,背脊总有些见不得人,像做了贼一般地微微弓起来,细长的穿着青灰色的确良裤子的两条腿有些奇异地向内弯着八字,小媳妇似的。

他这样子慢慢吞吞地走上破旧的石桥,桥下是这条粘稠的,散发着夏天的浮萍和有机垃圾结合发酵产生的特有气味的横沥河。期间,他掏出手绢来掩了掩鼻子。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造作。

他忽然停下了脚步,“孩子,你不要跟着我了。”

身后传来稚嫩的叫骂声,“你他妈的管我,你给我接着走。”

他只好接着朝前走,过了桥,走上了这条还沉在午睡中,被正午太阳晒得发白,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街道。

家家户户都闭着门。

突然之间,天空打了个惊雷,灰色的云层快速地聚拢了起来,遮住了那嚣张的太阳。

在这个地方,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雨点很快毫不客气地砸了下来。

老男人停下了脚步,他仓皇不安地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脸上那种小儿女似的羞怯和不好意思叫人有点费解,他指一指伞,好像下了很大的勇气才柔声说道,“孩子,你要不要……”话还没有说完,孟凡就上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伞并且还顺带着搡了他一把,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一样怒气冲冲地说,“X你妈的老兔子,谁要跟你撑一把伞。”

老男人微微踉跄,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好像要哭出来了似的,然而马上又变成他那习以为常的,让人嫌弃的,懦弱而谨慎的微笑。

少年撑着伞走在雨中,一双年轻而富有朝气的眼睛时不时幸灾乐祸地偷眼瞧着后边,老男人就没有任何屏蔽地淋着雨走在他的后边,低着头,雨水有点凉,打湿了他的白色衬衫,他那微驼的背现在几乎弯成了一只虾子。

孟凡想,人活到他这份上可真是够窝囊的。

这么走了一段,老男人忽然问了句,“孩子,你到底要走到哪里去?你要回家去吗?”

孟凡停下脚步,撑着伞回头倨傲地打量着被雨水淋得好像一只煺了毛的鸡仔般的老男人,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不耐烦地用眼角的余光斜视他,“回什么家,你就带我去你那兔子洞。”

老男人的嘴唇索索抖动了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是立在雨雾之中,露出了一个干涩的苦笑。

(二)

孟凡看了下手上戴着的廉价电子表,傍晚6点半。不过他一点也不想回去。他不想看见自己亲妈的那张苦瓜脸。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潘顺良家的布头沙发上,并把穿着脏凉鞋的脚放肆地搁在了桌子上。

“喂,老兔子,快搞点东西来吃吃,不然老子端了你的兔子窝。”

潘顺良正在擦头发,闻言只好放下手上的干毛巾,有点不愿但又无可奈何,“你等等。”

孟凡起身,鬼子进村一样地背着手屋子里巡视了几圈,发现这屋子和他们家的屋子很类似,没什么特别的,他有点失望,也有点无聊,转而又开始一个个的开潘顺良的抽屉。裁缝的屋子,抽屉里无外乎也就是些针头针脑的杂物。他不知道他期待翻到点什么,反正总归是比些针头针脑要更有趣的。

“你…你做什么?”潘顺良端出一盘豆角炒腊肉,搁桌子上,惊恐地看着少年肆意妄为地翻箱倒柜。

孟凡停下来,“翻翻你抽屉怎么了,你个老兔子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啊?”

潘顺良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瞬间变得死白死白。

孟凡以为他大概是要发火,心里开始有些发虚。

然而,潘顺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软弱地说了句,“那你别,把我的东西弄乱了。”

孟凡松了口气,油然而生的,却是对老男人更深的鄙夷,以及,一丝轻微的可怜。

他便再没兴趣去翻他那些针头针脑。

豆角炒腊肉,青菜,芹菜香干,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孟凡饿了,风卷残云。

吃完饭,放下碗,他又踱回了沙发,死赖不赖地赖在上头。

“你还不回家吗,是跟家里人吵架了吧,回去好好认个错,他们不会怎么样的。回去吧,孩子。”潘顺良边收拾碗筷边苦口婆心。

“你懂个屁,我今天就要呆在这里,怎么着了?”孟凡懒洋洋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带着鄙视和不屑瞧着老男人那单薄瘦弱的侧影,“你他妈的算老几啊,就你,也配来对我说大道理吗?”

他从潘顺良那被个孩子侮辱之后红白相间却又无可奈何的脸上获得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三)

老兔子潘顺良其实并不算特别老,据说只是三十几岁而已。当然看起来也许不止。主要是那个精气神不像一个青年人。

从孟凡有意识的时候起这人就在镇子里做裁缝。也从他有意识起这人的外号就叫做老兔子。当然大人只是在背后喊喊,当面还是客客气气叫的潘师傅。

对这个外号他挺好奇,问过妈妈一次为啥要叫他老兔子,但却莫名其妙地被骂了一顿。

徐晨他们好像倒是知道来历,但是孟凡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去问他们。

潘顺良好像过早的就被什么东西压垮了,其实他长得并不算难看,如果挺起胸膛做人,也能算得上斯文白净,至少讨个老婆没有问题,可他偏偏一举一动都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总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于是就连孩子都可以随便欺负到他头上,孟凡和徐晨他们在为了蒋蝶那个贱货闹翻之前就经常一起在无聊的时候去作弄他,扔石头,绊一脚,看着他跌倒再爬起来,以此取乐,而大人就算看见,也最多只是象征性地喝令一下,表情里分明也带着股子这人活该的意味。

最过分的一次他们在桥头扒了他的裤子,徐晨按住他,陈小磊扒的裤子,老兔子的屁股瘦瘦的,在阳光下白得扎眼,那一次他哭了,孟凡也是头一次看到一个几十岁的成年男人在大庭广众下哭成那样。后来他边哭边拿脑袋撞那石头的桥墩,桥墩上都是他的血。他们一伙孩子被他吓坏了,一哄而散,全逃回家了。

徐晨和陈小磊后来回去时候还在水管前洗了大半天的手,嘴里骂着,操,真脏。

就好像老兔子有传染病一样。

孟凡以为老兔子自此之后总会变一变,但是隔天见着他,除了头上缠了白纱布,表情和神态还是那样,既懦弱又可鄙。

出于某种报复的心态,现在他就坐在这个他妈妈如临大敌,就连徐晨他们都不敢踏进的兔子洞里。

然而往下该怎么办呢?

思考了一会,他大摇大摆的,就好像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走到里间,连澡都没洗衣服都没换,径直地拉开蚊帐,蹬掉鞋子,大咧咧地往老男人那干净的床铺上一躺。

“孩子,你,你不要睡在这里啊。”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潘顺良推了推他。

孟凡没理他,翻了个身,接着睡。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潘顺良轻轻地说了句,“孩子,你要后悔的。”

(四)

女孩蒋蝶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连身裙站在阳光下甜甜地对着自己笑,然后,她慢慢地走了过来,靠近了自己。

微笑着,蒋蝶轻轻地贴上他的脸磨蹭着,那么的温暖柔软,孟凡感觉到自己某一个部位在膨胀,越来越热,越来越热……

少年在黑暗中迷惘地睁开了眼睛。一双手正用力地搂抱着他。几乎无法呼吸。潘顺良的脸正埋在自己的肩窝。脖颈里被灼热的呼吸弄得湿湿的。他被这意外的状况弄懵了。

“老兔子,你他妈的快放开我。”

然而这个瘦弱的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的男人却把他抱得更紧,不管不顾,任孟凡挣扎脚踢也不肯放手。

孟凡闻到他身上一股好像庙里头檀香的味道,老男人抱着他低声地喃喃自语,“孩子,求求你……”

孟凡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他对超出自己经验之外的事情真的感觉到慌了,他的挣扎好像成了徒劳,他那可笑的不断地无助重复着的,“放开我,你他妈的有病啊。”也成了徒劳。

蓦地,一双手抚上了自己最难以启齿的部位,孟凡倒吸一口冷气,全身失去了力气。

起初只是感觉羞耻。

接着是一种迥然陌生但又充满着他无法理解的快意的感受。周围的一切景象都消失了。好像自己浮在了一大片暖洋洋的大海里,温暖的海水轻柔地托着他的身体,一沉一浮着。

什么都没有了。

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世界都被握在了这只手中。

在射出来的一刹那,孟凡终于哭了出来,心力交瘁地,撕心裂肺地。

老男人依旧抱着他,好像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似的,周身热得要命,孟凡只是茫然地抽噎着,靠在他的怀中,他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孩子,你跟我一样没人在乎。不要怕。我爱你”。

孟凡想说放你妈的狗屁,谁他妈和你一样。但是他忽然哽咽了一下,什么都说不出口。

凌晨时分,少年像只受了伤的鸟儿似的奔跑在还未破晓的丁香镇上,越过那座石桥,穿过老街,等他回到自己那熟悉的家里时,天色已经微明。

(五)

孙兰英还坐在院子里木呆呆地抱着那副外框已经被孟飞摔的破裂的遗像,她那乖巧懂事的大儿子正在破裂的相框里对着她文雅地微笑。

“我的阿海哟,作孽啊。”

孟凡推开院子门,又狠狠地摔上了院子门。

事实上,孟海虽然已经死了三年,可是他的影子却仍然无孔不入地遍布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

如果可以交换,估计孙兰英会很乐意地把被河水吞没的人换成小儿子。

可惜了。孟凡看着那块孟海死后变成自己了的电子表,不无阴暗地想。不存在这种假设。

现在她从不正眼看的一无是处的小儿子在阳光下活得好好的,而她那当成宝贝的大儿子却早在三年前就变成了一具被河水泡涨了的尸体。

真讽刺。

他漫无目的地在丁香镇的街头闲逛着。期间碰到了徐晨那帮人,还有蒋蝶那个小贱货,孟凡看到徐晨和蒋蝶走在前面手拉着手。

他想,他们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

最后他走到了老兔子的裁缝店,中午时分没什么人,老兔子正坐在那边专心地熨着衣服。

“给我点钱。”孟凡走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说。

正埋头熨衣服的老兔子闻言瑟缩了下,惊恐地抬起头。

“你快给我点钱。”少年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口吻是命令式的,   但心里却是有些慌的,他知道自己其实想要的并不是钱,但是,他也不知道还可以问他要什么。

哦。这卑猥下流,见不得光的老兔子,能给自己什么呢?

潘顺良低头沉吟了一会,忽然抬起眼睛看着孟飞,苍白的脸上滑稽地浮起了两朵红云,声音还是那么软弱,“我…给你钱,但是……”

孟凡很快地想起了那晚半梦半醒之间被那海水包围着的记忆,显然那不是一场梦,他的脸蓦地红了,凭着本能骂了一声,“臭变态。”

很奇怪,这记忆却让他的某个部位不可抑制地膨胀了起来。

老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并且顺带着把门给带上了。

他羞涩地看着少年,呼吸却分明重了起来,那不再年轻的脸上涌动着一种干涸已久的渴望。

(六)

潘顺良带着爱怜吻遍了少年那尚在发育中的,青涩而又结实的身体。当他半跪着褪下孟凡的裤子,并且膜拜般地把那稚嫩的器官含进嘴里时,那种从未有过的刺激感受让孟凡的身体一下子被点燃了,他惶然无措地低声呻吟起来,手无意识地扣紧了老男人的头。

孟凡隐约地察觉到这件事是无耻的,见不得光的,应该比徐晨和蒋蝶他们的早恋要严重得多,如果说上一次的感受只是模模糊糊的,那么现在,他似乎一下子明白过来了为什么这个潘顺良总是那么一副卑猥的,做了亏心事的样子。

原来他有这样子见不得人的秘密。

而现在,他把他也拉到了他这个阴暗而见不得光的兔子洞里。

某些他现在还没有办法理解的,沉重的东西在黑暗里一下子压过来,压得孟凡几乎透不过气来,可他却说不出不字。

或者说,他是没有办法对着这片温暖说不。

这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

少年很快颤抖喘息着在男人的嘴里射了出来。

“好孩子......”潘顺良握上少年的手,几近狂热地引领着他,摸上了自己那窄窄的后臀,脸上的表情潸然欲泣。

夏天太热,午后屋外的蝉鸣简直要把人的耳膜叫破。

身下粗糙的草席。

灰白的天花板。

泛黄的旧蚊帐。

干涸开裂的水泥地。

这些东西所组成的现实空间在少年眼中扭曲成一片怪异的汪洋大海,即将将他淹没。

孟凡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好像是幼儿紧抱着母亲,又好像是快要溺死的人紧抱着唯一能够摸到的那块浮礁一般紧抱着男人那瘦弱而贫瘠的背,尖锐的背脊骨刺得他胳膊生疼。

身下的温暖让他既迷惘,又不可思议地感到悲伤。

仿佛回到了还在母亲腹中那片海洋中的婴儿时光,身下就是那片海洋,温柔地包裹着他,抚慰着他。他迷迷糊糊地知道那片海洋里有他失去的东西。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次深深地潜入,探寻,无休无止。

直到他像一只虾一般地弓着背射了出来,男人还紧紧地缠住他,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难堪地哽咽着,嘴里喊着的,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他说,“裕明,裕明......”

孟凡的身体僵硬住了,不知怎么的,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三年前孟海那具被河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白晃晃的太阳光下,好像一只被人抛弃了的破旧布娃娃,孙兰英站在河岸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海哟,我的阿海......”

孟凡觉得眩晕。他的头快要裂开来了。捂住脑袋,他在心里说,别叫了。别叫了。

(七)

孟凡忽然开始呕吐,几乎没有预兆的,就跟一个害了喜的女人一样。

他一天要吐个好几次。有时候明明在太阳底下好好地坐着,忽然间一阵恶心就涌了上来。

他也做起稀奇古怪的梦。

一会是孟海那具被水泡涨的尸体,一会是蒋蝶和徐晨那两张幸灾乐祸的脸,一会是老兔子紧紧地抱着他,喊着“裕明,裕明......”

他惊醒过来,然后满身汗水地跑到痰盂前吐得天昏地暗。

他不知道自己在恶心些什么。

或者是,害了什么绝症。

(八)

七月在呕吐和噩梦之中倏然而逝。

孟凡迅速地消瘦了下来,少年的轮廓在镜子前变得尖锐而陌生。

因为憎恶这样的自己,所以他开始避不出门。

孙兰英在门外敲门,他只回以简短的一个字。

“滚。”

(九)

孟凡那一阵子觉得自己大概快死了。不过即使死了,估计也没有人会怎么样。

觉醒的那天和前一天在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是打开门,看到孙兰英坐在院子里头哭,就跟她以往无数次抱着孟海的照片哭一样。

孟凡闻到了一股烟气。他看到孙兰英在烧着什么东西。

莫名的一股冲动驱使着他跑过去看个究竟。

在那堆火里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的,正是那副孙兰英每天都要抱着的孟海的照片。

孟凡以为她疯了。

他慌乱地跑回屋子里,却听到孙兰英在背头朝着他喊,“饭在桌子上,别忘了去吃,你也该出去走走了。”

他忍不住一阵狂笑,他这是头一次听到她这么喊他。

他笑得太厉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当他好像饿鬼一样地在厨房里扒着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他今天没有呕吐。

(十)

潘顺良在家吊死的那天夏天已临近尾声。

那天的雨下得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

很多胆大的大人和小孩都跑到那边去看热闹,派出所开来了好几辆车。

丁香镇很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

表弟阿伟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他看到的老兔子那吊死的尸体有多恐怖,孟凡只是淡淡地事不关己地听着。

这场死估计是带着点预谋的。孟凡想起来一星期前老兔子曾经在他跟徐晨他们一起的时候上来跟自己说话,说了什么他已经忘记了,他看到他的时候仿佛看到那些呕吐的日子又一次伸出了奇形怪状的爪子企图来缠住他。

在徐晨他们古怪而不怀好意的笑声中,   他恼羞成怒,根本没有考虑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了声,“滚开。”

他记得老兔子那时候的表情真的像一只被人扒了皮暴晒在八月份滚烫烫的水泥地面上的兔子。

踢完他,孟凡飞快地奔跑到公厕里,掏心挖肺,吐得他连肠子都快要翻出来了。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厉害地吐过。

这一次的呕吐持续了特别长的时间,他意识到这里头仿佛带有某种诀别的意义。

果然自这次之后,他再也没有呕吐过。

很久之后,孟凡偶然地经过那家裁缝店。

因为吊死过人,这铺子始终没能出租出去。甚至还连累了旁边的几家铺子。

他试探地碰了碰那扇光秃秃的木头门,出乎意料,那扇门“吱呀”一声地开了一个缝隙。

一束细小的阳光卷着细碎的灰尘在黑魆魆的门缝里懒洋洋地舞蹈着。

门里仿佛躺着他某段见不得人的,心灵缺失的少年时光。

于是孟凡只是闭上眼睛用力地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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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半文艺半分裂时期的短篇,无意中翻到,貌似都不能算耽美了,勉强算残酷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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