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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沒有時間的彼岸》

      『愛德華,愛德華……不要放棄我!』

      『如果世事一定要讓人那麼難受,為什麼我還要接受?』

      『不,愛德華,你要對人生有希望!』

      『希望?什麼是希望?上帝有給過我這東西嗎?似乎沒有。我到處碰著壁,我每次都被幸運遺忘。我現在已經毫無要求了,衪還是不給我過。』

      目前站在大廈天台的少年就有如此感想。

      大白天,風從天台拂過少年的臉龐,帶來陣陣微溫,為那張早已絕望了無生氣的臉添上幾分憂愁。

      由高處俯視下去,樓下全都是黑壓壓的頭,一堆直往上看個究竟的路人們,一張張赤色的臉,面露不耐煩之色。只有愛德華知道他們都是看不得自己活著的人,有著一張張恨不得他快點去死別阻礙到自己的嘴臉,多麼難看卻真實得血淋淋。

      一個戴著眼鏡模樣像讀書人的蒼白少年,在天台上向那道決絕的背影邁過去,面色嚴肅。

      天台上還有幾位趕上來的便裝警員,不過他們都只是緊緊盯著他,不知所措之色從膽怯的眼底下略過。不敢貿然靠前,免得氣得當事人即場跳下了結生命。

      「你想跳下去?」蒼白少年是好心機構請來的自殺者調解員,毫無溫度地問道,皺了皺眉。

      「……」

      「那就下去吧。」回應冷血者的是一雙倏地睜大、驚訝萬分的眼睛。

      「跳下去?你叫我跳下去?」

      「對,有問題嗎?」

      「好吧,」愛德華被搞得有點懵懵的,「你不是勸我的,至少我搞清這個。」

      「我當然想勸你,但你似乎不讓我勸。」

      「幹,該死,你快點滾下去!」他脾氣大躁。現在是搞什麼鬼啊?特意選擇自己家的天台輕生還要弄得這麼麻煩。一堆等著看好戲、對著上頭的自己指指點點的好事者在下面吵吵鬧鬧都不算糟,現在還要多出一個無聊人直接叫他「跳下去」?我的天,這個世界到底還有沒有愛啊?

      他抹了一把冷汗。看來他選擇離開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是應該的,他應該盡快。免得被後面那個無聊冷血之徒認為自己是怯懦之輩。

      「啊?你還沒跳?」對方故作驚訝,話峰像一道利劍一樣磨擦著他的心。

      他掩著心胸,痛苦地閉上眼睛。「讓我安靜。」

      「你不是讓我滾下去嗎?」

      「對,滾!滾!關你屁事,哪個白癡機構派你來的,我要臨死前打個電話投訴及質問他們來了個什麼冷血畜生來!」愛德華氣得臉紅通通,想一刀宰了在他身後那個一味催促他去見撒旦的混帳!

      蒼白的調解人態度冷靜,說話卻毒死人不償命。

      「我是撒旦派來的。」

      「幹,你去死!」

      「你要讓我滾下去還是跳下去?」

      「你先滾!」

      「你要我跟你一起跳下去麼?」

      「滾,你這個人使我火大,真的!滾!」

      「好的,抱歉。」

      呼呼……愛德華喘著粗氣,彷彿剛才經歷了一場激烈的辯論般。

      「你們根本他媽的不明白,就自作主張來這裡救我,誰知你們這種行為只不過是把我加快推進地獄裡,這根本毫無道理而且剝削人權!快給我滾!通通都滾!」

      感到茫然的兩位警務人員你看我我瞪你,誰都不知道愛德華這個愛找死的傢伙想幹嘛。

      站在離他只有五米的調解人卻非常冷靜。「我看我們需要一場辯論。」

      「辯論?」他的眼睛剎那間瞪大。

      「對,討論生命的重要性和自我毀滅。」對方一本正經地說。

      「哇哈哈哈!」愛德華發出歇斯底里的大笑,「你幹嘛說話的口氣好像要把這個天台變成我們私人的法庭?法官大人,請問我是被告嗎?我犯了什麼錯?」

      「你妄自放棄生命,你從不反省自己的過程和反思生命的價值,一點都不珍惜。當一個個難關向你襲來,你想到的竟然不是如何解決問題,而是如何結束這一切。你覺得,就人類與生俱來的求生意志來說,這是正常的嗎?」對方反問。

      他發出嘲諷的噓聲。「請問,我要繼續生命還是要選擇結束,你又有任何過問的權利嗎?你是我的誰?恐怕連父母都沒資格過問我的生死,上帝公平分配我們每人一條生命,多麼寶貴的生命啊!但時間卻來不及讓我們看到它美麗的璀璨的面,我們就死了。」

      「既然你說生命是個奇妙的開始,為什麼你又要選擇放棄呢?」

      「如果我能支撐到等待生命的花朵向我綻放的一天。」

      「你說你不能支持下去?你被什麼打擊了?」對方一直在誘導他說出難題,並試圖說服他。沒有用的,他在心裡諷刺著調解人的無知。他決定了的事,沒有誰能阻止,誰都不能收回他這個絕望的決定,沒可能。

      「如果只是包含兩個字的事,你覺得這個說服力夠嗎?」

      「呃?」

      「生活。」他乾脆地道出,「沒有什麼比這兩個字更令人灰心和絕望了,我相信同為人類一分子的你,也必然這樣覺得。」

      對方點點頭,「我承認你說的,生活有時候真的令人透不過氣,但只為這一點似乎不比你剛才說的更有說服力,我相信這當中一定有個推動力。在背後推助你的原因,它的前提建基於失敗的人生,當它出現了,你才感到真正的絕望,才會選擇放棄這個選項。」

      這次輪到愛德華表示認同,「可以跟我說說你看法嗎?對了,蒼白人,你叫什麼名字?」

      對方被他問得頓了一頓,皺起眉頭,猶豫再三才回答:「麥克。麥克‧根斯基。你直接叫我麥克就好。」

      「好的,麥克,我叫愛德華。剛才你提到失敗的生活後的推助力?確實如此。我的生命一直都是圍繞著失敗,好像是一齣注定上演的悲劇般,我的力量渺小得如觀眾,我不能隨意更改劇目,細小得連換句對白換個背景也不能。我能做的只是看著這一齣電影的進行,被當中主人公的遭遇一直折磨著心靈,我在暗地裡痛哭。痛哭自己的無能,不能改變這一齣悲劇的發生,但我最後想通了,我能選擇拒絕再看下去,我能離席。不是嗎?我不能改變現時發生的一切,但我能選擇拒絕接受這一切,令我差點崩潰的一切,不再被時間繼續摧殘著我的心。我有結束的權力,雖然非常渺小,但至少它是個很好的選項,簡直是恩賜,對我來說,它簡直是喜訊,天大的喜訊。」愛德華的情緒出奇的冷靜,淒涼的笑容透著一絲被生活打敗的虛弱。相信他的心靈早已像凋零的花朵般飽受風霜。他自己認為。

      雙方沉默十秒,麥克說話了: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時間是人類的死神。」

      「沒錯,認同,超級認同。尤其是當你遭遇到真正的悲慘時,你就會覺得這句話是無與倫比、前所未有的中肯。對現實的絕望、對生命的哭泣,這一切都要依隨時間而發生,當時間仍然存在,你感到難過的時間就依然存在。相反,你沒有時間就不能再難過了不是嗎?你腦海裡那些悲傷的思想也是需要時間才能感受的。天,時間簡直是個白色的死神,把人類推向死亡,讓我們順理成章地把責任推向生命的殘酷。上帝,時間是我見過最麻木不仁又冷血的死神。它到底毀滅了多少個患有重病但仍然對生命抱有希望的人?在醫院裡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為時間的漫長,陷入痛苦的精神掙扎拉長,病人薄弱的意志受不了這些不人道的精神煎熬,什麼類型的了結方式都有。總之你想到的幾乎都在醫院這個如同白色靈堂的地方都發生過。別人認為他們是受到現實的不公而選擇放棄,但真正的幕後黑手是時間!老天,真是無比邪惡,比撒旦可惡十萬倍的傢伙!真想把它當作沙包一樣痛毆!」他說著已攥緊了拳頭,顫抖著憤怒著。

      「所以,我們要一起逃到沒有時間的空間裡?我相信那是個最完美的方案。」麥克平靜地笑著。

      愛德華的眼睛刷地閃亮,「你知道這個地方?帶我去!還是說你正正是時間這個白色的死神,你要還我公道?」

      對方搖搖頭,「我並不是時間,看來你恨它恨得瘋了,竟然把我這個正常的人類也想成是時間。你認為我要拿走你的命嗎?」

      「你即將要拿走了,當我決定從這裡跳下去。」他聳聳肩。

      「看來我應該陪你的,無論是為了證明我的清白還是賭一把希望到達那個沒有時間的彼岸也好。」

      「喂喂,你是認真的嗎?」愛德華有些驚訝地看著麥克向他邁近的身影,之後,他跟他已經一起站在天台的最高處。麥克笑著看著他。

      「欸,你生前還有什麼遺願嗎?」

      「啊……讓我想想,我似乎有很多事情沒做,當時的決定太衝動了,連遺書都沒留就衝上來天台。我對不起我的父母,我不能再靠著被生活折磨換來酬勞養起他們;我對不起我的朋友們我違背了當初承諾他們會繼續堅持下去的約定;我對不起茉莉,我不能履行我的承諾給她無憂無慮的美好生活;我對不起我家的寵物狗波波,我不能再每天都餵他三餐跟陪牠散步。」愛德華低落地低下頭,神情黯然,「我真是個混蛋,在這種時間我最不捨得的竟然是波波,不是我的家人朋友和愛人。我真是個有問題的冷血混蛋對不對?簡直能媲美時間。」

      麥克輕輕嘆了口氣,「不是你的問題,是環境逼得你變成這樣。長期留在你身邊,在你失落時一直默默安慰你的,其實正是波波不是嗎?」

      「原來啊,我當初認為自己站在這裡準備了斷的時候,我腦海裡第一時間應該浮現起那些曾經給我莫大恩惠的父母、教育過我的老師、無數次幫助過我的好兄弟,還有一直在我身邊支持著我的愛人,但這些都不如我對波波的痛惜。」愛德華出神地仰望白藍色的天空,他真想希望自己此刻變成一隻白鴿,迎著風向天際展開翅膀盡情翱翔。無懼作為人類必須承受的責任和道德的桎梏,盡情放膽地衝向天際,直飛向太陽,被它的熱情燒死。

      這在這時,麥克在旁邊看著他對著天空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噗嗤一聲。

      愛德華不滿地皺著眉,盯著他。

      「你笑什麼?」

      「笑你像個傻瓜一樣什麼都未嘗透,就選擇結束生命。」

      他有些惱怒。

      「你認為我這樣做是愚蠢?」

      「那麼在你的世界裡,在你那狹窄的世界觀、眼光,你所看到的人生是不是只有黑白色?」對方正經地說。

      他認真地想了想,「……我想只有黑色。」

      「對,黑色,在你的世界裡所有東西都對你呈現黑色的狀態,但這不是那件東西本身的問題,是你那雙瞳孔在作怪!」

      「……」

      「不是嗎?透過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灰暗、沒希望的。你是不是這麼覺得?那麼無論是多麼有希望色彩的事情發生了,在你眼中,你總是能有把它扭曲成黑暗。」麥克專心地盯著他。

      「……」

      「嗯,我說你是這個,要不要聽是你的事。」

      「你似乎改變主意了?你不跟我跳了?」

      「我從沒有想過跟你一起跳,我只是順著你的話去說而已。」

      「……」

      靠,他媽的糟透了。這是哪裡來的調解員?心思根本不是正常人能跟上的。更似是神經病院裡放出來的,那般語無倫次、搖擺不停,世界觀在他跟他人之間徘徊。

      「麥克,」一直談天說地,愛德華感到口乾舌躁,回頭去看麥克,疲倦又煩躁地抓了抓頭。原本想一鼓作氣地跳下去的勇氣和意欲像氣球漏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上天正在耍他嗎?連自個殺都那麼多阻滯,他果真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

      「你有過跟我一樣的想法,不是嗎?」說罷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在說什麼──他不但在試圖勸說麥克跟他站在同一陣線,而且希望他跟自己一起跳下去雙雙約定在地獄見。

      麥克沉思了一下,頓了頓說:「沒錯。」

      「所以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你知道怎樣勸導我。」

      「那我成功了嗎?」

      「不,沒有。」他搖搖頭。

      「哇,看來你很難搞啊!」麥克故作驚訝道。

      「對,我正在等待。」

      「等什麼?」

      「等待你的下一步──你準備用什麼理據說服我?儘管放馬過來吧!」

      「哈哈哈哈!」麥克發出歇斯底里的大笑,快要連眼淚都飆出來。

      愛德華安靜地等待他的笑聲結束,後面那兩名便裝警員狐疑地打量著他,正嚴肅地交換了眼神,竊竊私語著什麼。然後,他看到趕來的警員又多了,看著他們一個個傻呆呆地站在幾米後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們的目標,他只有以下感想:靠,礙手礙腳的笨蛋又多了。他現在只想跟麥克對話。

      「你們全部向後!」愛德華大聲吆喝著他們,「如果你們繼續靠近我三米以下我立刻跳下去!絕對是毫不猶豫、迅速乾脆!誰再靠近說不定我會帶同他一起跳!不要逼我!」吼叫完畢後,他感到聲帶快啞了。

      麥克的肚子還是因為笑聲起伏著,不久緩緩減速。他抹去掛在眼眶的淚水,收拾吐出嘴邊零零碎碎的笑聲,回到一張撲克臉,卻饒有興趣地盯著愛德華。

      「我可以把你的說法假想成,你希望我跟你一起到地獄去?」

      他馬上感到臉頰變燙了。「才……才沒有!」立即否認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麥克留意著他笨拙的反應,挑了挑眉,白晢的臉上是一層彷彿在融化的冰,有著微溫的溫度。

      「這是你希望跟我當朋友的表現?」

      「你扯得那麼遠幹嘛?我只是覺得你比你後面那些沒用的傢伙似乎有趣特別多了。」

      麥克瞥了瞥後面。「嗯,似乎如此。」他盯著後面那些在打量著什麼的警員,卻恐懼著的愛德華的預言,在道德和責任間徘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一位年輕的警員出聲了:「其實你不打算跳下去。」

      愛德華被挑釁得惱火起來,「幹,你說啥!再說一遍!」

      「停!停!」麥克打斷了那名警員繼續冷冰冰地盤問,轉向他,「愛德華,我也有類似的想法。下來吧,不要胡鬧了,我們已經說了很多廢話,我不想再跟你說什麼『一天活著一天就有希望』或者是『天無絕人之路,要繼續支撐下去才有改變的機會』之類的垃圾勵志話。我知道一個真正對人生感到絕望的自殺者才不會對這些類似的老掉牙說法有所感動。絕望,不單是對個人、現實、未確定是福是禍的將來,更是對整個充滿各種愛恨情慾的世界,整個尚未被發掘完整的宇宙。」

      愛德華忽然有所感觸,他掩著心胸──好像那裡正在被什麼硌得發痛一樣。他整個人彷彿被抽乾了水份的植物一樣凋萎,痛苦絕望地說著:「說得沒錯,我確實如此想過,這正是為什麼我有跟你一起到地獄去的想法。」

      他啜泣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了的孩子一樣痛哭著、抽噎著:「麥克,你說得對。時間是人類的死神,尤其是在痛苦來襲時它最為致命。我每天面對生活中的人和事,我都盡力去用我的笑容掩飾著所有的黑暗,我試著告訴別人我是善良的,我並沒有侵入他們的想法。可是為什麼他們總是用那種充滿機心的眼神打量著我,好像我是什麼不善的怪物一樣。然後,我的天,我做的所有事、我見過的所有人,也被扣上了不良的標誌。這種事在小學不是更常見嗎?因為一個小孩做出一些跟其他人不一樣的事,然後他便會被同學們標籤是異類,他被那些大部分的人給排擠、欺凌。哪怕是做對了一件事,例如是給老師派作業,這些好事都被會那些狗眼同學給看成裝乖巧、勢利眼、機心重。但是,機心最重的人不是他們嗎?真是的,如果這位小孩少了點意志力他早就掛掉了。我不是跟你開玩笑,這是實人真事。你可以不相信,但這不能改變它就是個事實的事實。」

      麥克在旁邊仔細靜靜地聆聽,「你可以選擇忽略他們,做你自己。」

      愛德華發出嘲諷的笑聲,比起別人更像是嘲笑自己。「忽略他們?你倒是說得容易。怎樣忽略?當他們不存在,看到他們裝看不到?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那些黑暗的事實蓋過去嗎?不能,這是絕不可能,沒有人能做到。對於跟自己抗拒的事物做到無動於衷的地步,怎麼可能?明明那個人就站在你面對,你立刻冒起想衝過去揍他一頓的念頭,難道你要否認自己沒有這些想法?我敢打賭那個人都跟你有一樣的想法,自己彼此也不說,假裝不存在而已。只是沒用的偽裝,騙到自己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良心。哼,人類簡直軟弱無能。在快樂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令你覺得自己活得很充實,就自然不會冒起輕生的念頭。但當你不開心呢?那些庸人自擾的想法馬上像洪水一樣把你掩沒,溢出你的淚水,向別人暗示你的真實情緒。當別人走來問你為什麼哭了?你不但沒有感激他關心的想法,相反你還很惱怒他為什麼要打擾你間接逼使你的淚水更快流出,更是洩露自己的真實情緒。相信我,你會很想一把掐死他。真的,多管閒事的傢伙,故意要挑別人正在進行思想鬥爭、跟自己的負面情緒打仗的時候向他提出詢問,逼令你向它直接投降。他媽的。」他的手在空中胡亂抓著什麼,好像手癢想找個人打一頓。

      「每個人在傷心、憤怒這些負面情緒的包圍下總是覺得別人做的所有事情是對自己多麼困擾。這就是我所說的黑色瞳孔,這個世界有沒有色彩,只在乎你的心情如何。」

      「對,所以我忍夠了這些,我要跳下去了。」愛德華像打勝仗的將軍般得意,攀過欄杆做著準備的動作。

      麥克卻悠然地掏出手機,快速按了幾個號碼,跟電話那端說著什麼。愛德華聽不見,但他看到麥克嘴角浮現的似笑非笑,是得逞的笑容。

      當掛斷了手機,愛德華好奇又疑惑地盯著,「你在跟誰通話?」

      麥克露出古怪的笑容,「你很快就知道。」

      五分鐘後,比想像中更快,一個女生的身影衝上天台,直奔到麥克的身邊,淚水汪汪地盯著愛德華,口裡還喘著粗氣。

      「茉莉?」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來人。

      茉莉喘氣的速度隨著時間減慢,他也瞪圓了眼,直直地盯著愛德華,向他大哭大鬧著。「你為什麼要看不開?」

      眼看自己前女朋友對他的關心,愛德華的心頭冒起了一層內疚。

      你是不是太自私呢?他只想到自己,但從沒有想過其他人是怎樣想的。

      算了,這樣的敗類,早應該掛掉。但現在看到茉莉哭泣的眼淚,他似乎想改變主意了。對此,他有些生氣地看著在旁邊看戲悠然自得的麥克。

      天台的其他人也傻了眼,不解地望向神奇的麥克。他是怎麼知道愛德華前女友的電話?

      「愛德華,告訴我。」茉莉哭得很傷心,讓他一陣陣心痛和愧疚,他很想飛撲到她身邊幫她拭去淚水。可惜他對自殺的堅定不容許他這樣做。「你對我絕望了嗎?還是你對生活?我知道父親的要求對你是太高了,不是,他根本是有意刁難你的!但是,只要我們兩人開心不就行了?愛情是屬於兩個人的世界,第三者沒可能完全切入我們的處境、代入我們去選擇認為對我們最好的選項。不是嗎?請下來,愛德華。我求你了!不要這麼偏激!不要這樣對我!我知道你對我的愛,你的退讓是為了不讓我夾在父母和情人之間感到為難。現在,你能為了我,放棄你打算放棄生命的選擇嗎?」

      愛德華感到心胸內有一股難以舒解的鬱結好像氣球充氣一樣越漸泵大,不過重量就彷彿有一塊大石頭壓在他心頭。他強忍著痛苦地嘆了口氣,心頭那塊大石壓得他無法透過喉嚨說話。

      他難受地閉上眼睛,迎著風拂吹著臉的速度和感覺,他看到了一些來自眼皮中央帶來的幻象。

      有兩個人在爭執,他不知道他們在爭辯著什麼,但他們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二人表情凝重、蹙緊的眉透著主人的謹慎。他們像在小心翼翼地篩選腦海中的一些思想片斷,透過把它們變成整齊有序、無懈可擊的辯詞試圖壓倒對方。

      隨著鏡頭向他們靠近,愛德華開始聽到他們的對話了。

      一個始終保持著一張笑臉和禮貌的紳士,其實內心裡卻佈滿對面前這個黑暗消極的人的無比鄙夷。可是因為禮貌而一直掛著一張虛偽的笑臉的男人,他開口了:「我的天,這個世界上怎麼有像你這種人?只為抱怨生命、不知進取,一味的消極態度去逃避人生,你們簡直是一群未被打救的可憐蟲,社會最大的負擔。」他笑著,向該人表示友好般伸出手。

      那個猶如把憤恨和對生活的無奈掛在臉上的另一個人,卻拒絕了跟他握手,眼神怨恨地盯著他,眼睛下有一雙漆黑的黑眼圈,活像熊貓。他的聲音低沉地說:「幹你這白痴!沒用的傢伙,自欺欺人、只管掩耳盜鈴的樂觀主義者!我呸!你們這群自以為自己能拯救世間所有被上帝遺忘的人的超級自大狂,妄想可以由樂觀態度從心而發能改變一成不變的悲哀事實。你們真悲哀!除了有一套經常掛在嘴裡的『要樂觀生活啊!』的廢話說法,你們還有什麼招數可以用?事實上,『成功就是99%的努力加上1%的靈感』,這句已經表明了運氣的元素是多麼重要,甚至缺『1』不可。因為沒有了這看似渺小的1%也不能取得成功。愛迪生是個天才!你們這群笨蛋竟敢曲解他的意思,以作你們悲哀的人生中能取得一點點希望的犧牲品。一套自欺欺人的說法,妄想可以改變上帝的旨意,擺脫黑暗,甚至不屑我們這些縱使不相信生命有意義卻勇敢地生活下去的悲觀鬥士。我告訴你們,你們這群當勵志是絕望的解藥實際上是被思想病毒感染了而不自知的傢伙,根本沒資格跟我談人生!」他嗤笑著男人的無知和愚蠢,「人有無限的可能?人的力量是多麼渺小,甚至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奴隸!成功只需要努力便可?實際上成功是需要40%的天才、50%的人際關係,還有10%的運氣才能做到。可憐的傢伙,只有對自己和生命沒有自信的人才會每天掛著樂觀這兩字在嘴邊,方便你進行自我催眠。唉唉,你們見騙不到別人竟然索性欺騙自己?真可憐,我同情你們但不憐憫。」

      在樂觀主義者愕然著不知怎樣應對時,悲觀主義者又繼續說下去了。他掏出一把峰利的短刀,盯著刀子彷彿自言自語:「在生命結束時你們的態度又會是怎麼樣呢?對於你們一直催眠自己樂觀,但當被現實擊潰的時候仍然堅信樂觀能改變一切的表現感到鄙夷和可笑。真想看看你們當時那副矛盾的嘴臉,明明哭著流淚著不開心著,可又要猛地催促自己要保持樂觀和正向的思想態度。哈哈!一定是張很好看的臉,幾乎是不倫不類!呸,你以為我說真的嗎?真他媽的難看。平時一臉笑得樂呵呵地叫別人相信樂觀,其實自己才不是最不相信的人。明明不開心又要裝得很開心,明明對生活感到絕望又要假裝對這些痛苦都通通吞嚥下去,表現得非常享受。噁心死了!你們到底真的意識到自己在幹嘛嗎?算了,看你們是不懂的了,憑你們已經快被搞瘋又走火入魔的可憐腦袋,讓我來為你們結束一切罪惡吧。」

      說罷,悲觀主義者無奈地搖搖頭,然後猛地把手上的短刀一把插進樂觀主義者的左腹。血滲透了刀旁邊的衣服布料。樂觀主義者驚訝地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傷口,嘴唇流淌著血液,但很快,他恢復了笑容。

      「兄弟,我不會怪責你。我知道你是希望以貶低我而提高你那可憐的自尊對不對?我永不會怪責你,反而要感激你。謝謝,你讓我更快看到天堂的大門了……」

      話畢不久,樂觀主義者帶著畢生最大的微笑,掩著源源不斷流著血液的傷口,不支倒在地上。在他離開這個世界前,他躺在地上仰望著這個白藍交織的天空,多麼美好。他仍然保持著對生命樂觀的態度、對別人恩惠報以感激。一朵黃色的花朵隨著風飄落在他的額前,擋住了它仰視陽光的視線。

      他對它笑著,繼續感激上帝在他離開凡世前還給它一點心靈寄托的安慰。

      最後樂觀主義者終於含笑九泉,愛德華只聽到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他離去的悲觀主義者扔下一句無情卻無比真實的話:「他媽的白痴。」

      然後他看著悲觀主義者罵罵咧咧地離開,留下一朵小黃花依然握在屍體主人的手裡,逐漸褪色……像在襯托這一個自欺欺人的「消極主義者」最後臨死前依然不肯面對現實的悲哀。

      張開眼睛,回到現實。彷彿一望無際的天空,愛德華只感到一陣惆悵的茫然,或者是決然?他不清楚。這種感覺就好像每個煙民嘗試抽煙時那陣暫時擺脫煩惱的飄飄然快感,但當煙熄滅後又有種回到原點、又要重新面對現實面對一切的頹廢和無力感。

      他再次面對俯視下方那些看熱鬧的民眾,因為他的猶豫已經大罵著走了一大半,只有那些剛剛到步的路人正在好奇地等待他的舉動,還有些做著徒勞無功的大喊聲,希望改變他的決定。他不希望辜負他們。

      當他面向選擇的一刻,他聽到身後他生前最深愛的前女友發出崩潰的哭嚎。他忍痛著強逼自己不回頭。

      當警員正想行動用武力去制止他,麥克卻在身邊對他們比了個噓聲。「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存的權利,上帝給它剝奪了,難道你們也忍心對一個這麼可憐的人不公麼?」

      愛德華估算了一下高度,他有些恐懼肉身可能承受的痛苦,但最後他淡然了,他微笑。這不是一個悲傷到極點的絕望笑容,反而它是個輕鬆簡單的笑容,一個嬰兒發自內心的純真笑容。

      他感激地望向麥克,他看到對方向他比了個「明白、理解」的手勢。他感到恩慰,他知道他會幫助自己照料好茉莉的,他會幫助自己打點好這裡的一切。他無需擔心,他信任麥克,彷彿他是認識了好久的好朋友般。

      波波,再見了。你值得擁有更好的主人。還有父母,噢,我怎麼能忘記你們呢?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忘記你們給我的所有物質上的需求,縱使我不理解所謂的親情是什麼回事,我感覺到你們很愛我。抱歉我辜負了你們。還有那些只閒聊過幾句的朋友,我感覺到你們的關心,謝謝。謝謝你給我一個混蛋應有的同事愛,我並不值得。不值得。

      愛德華再次閉上眼睛,他沒有多想,只怕多想會引來更多的猶豫,讓他打消計劃。他張開雙臂,失去重心,向下直墜。耳朵響起了比風聲更強烈的驚訝尖叫聲和夾雜著嘆息。

      短短幾秒他的腦海裡從憶起身邊的人直到被死前掙扎的後悔和恐懼襲上,僅存的理智只帶給他一個念頭。

      那個沒有時間的空間一定會存在吧,相信那裡就是快樂的源泉。那裡的人沒有自我意識,就自然沒有喜悲交集的痛苦、快樂與淚水、五味陳雜的人生輪流交纏……到最後他連自由都沒有。

      他笑著,像在剛才幻覺中看到的樂觀主義者般,帶著悲絕的笑容,自欺欺人的信念繼續尋找著顯現著人性光輝的彼岸,不切實際卻總算騙過自己──不是因為挫敗而選擇結束生命,他只是到達另一個更美好的地方而已,堪稱完美。

      他很樂意在那裡等待麥克的到來。

      他會等到的。

      麥克,你會信守你的諾言吧?

      再見,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

      ……

      世界彷彿遭到時間停頓,沒有人敢作一聲,對著這一條痛苦卻始終微笑著逆來順受的屍體。

      血液橫掃周圍,讓路人們不禁倒抽著氣後退幾步,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它,容貌毀壞得讓人不忍目睹紛紛別過臉。他們愣了好半天才記起要報警,不過連警察也佇立在天台傻了眼。任務失敗,他們要怎樣交代呢?明明剛才他們說了很多勵志的說話去鼓勵他,而愛德華卻好像碰到了死神般有股力量在推動著加速他的死亡。

      矛盾,似乎是這個世界必然擁有的特質。每個人的臉上都寫上不相信、驚嚇、恐懼、不知所措等等的複雜心情。茉莉淒慘地尖叫著,猛地衝向天台欄杆,驚訝著哭泣著恐懼著。她握著欄杆的手指在瑟瑟發抖,像一條脆弱的枯枝般身體搖搖欲墮,很快在她暈倒準備跌落地面時被一名警員及時上前扶起。

      只有麥克對這片混亂的一切無動於衷,他冷眼地觀看下面猶如碰到炸彈在地上爆開般忙得不可開交的路人們像熱鍋上的螞蟻般亂奔亂叫,有些還當場嚇得哭了出來。

      他漠然地開口:「愛德華,抱歉我要違背你的承諾。我不能照顧你的家人和愛人,因為我並沒有這個義務。你能祈禱一個陌生人幫助你嗎?沒可能的,愛德華,為什麼你不肯面對現實呢?由頭到末我都沒有欺騙你,那個不存在時間的世界確實存在,但對於我們這些世上萬惡的靈魂,它是不會敞開歡迎的大門的。對於不肯面對人生、不面對現實的人,他們的歸屬就只有地獄了。我很抱歉地告訴你,你能去的地方都只有那裡。不過,不要害怕。我們會再見面的,在那裡,那個令人折磨得恨不得自盡的地獄,真正的痛苦現在才開始,愛德華。不要怕,我會幫助你的。因為地獄是我真正的家,只是在那裡我們的身份卻有所不同──囚犯和死神,我在人間和地獄裡曾看見無數條生命在一刻間消失,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只有愛德華,你為了尋求時間的盡頭,那個堪稱人類沒有意識的地方。那是個死城,那只是人類在受不了生活折磨中幻想出來的烏托邦。愛德華,一個現代版的哈姆雷特,一個高貴的復仇王子,你注定是個悲劇。但不錯,至少你在死前知道自己的罪是什麼,有些人甚至不知道所何便這樣帶著問號迎接死神的到來。現在,輪到我到下面收割你的靈魂了,你是個有意思的傢伙,愛德華。我很高興你把我當成你真誠的朋友,我很樂意的,只要到了下面你並不驚訝於我的真正身份。你使我知道一個人悲劇到極點會是什麼地步,這點成就你的不凡。這一刻,死神和一個英雄人類做朋友了,這似乎是個有趣的組合。嘖嘖……」

      說罷,在沒有人注意的情況下,麥克孤身一人,走到欄杆上,一躍猛地跳了下去。

      他同樣閉上眼睛。在急速地下墜至中段時,他的身後展開一雙黑色羽翼,像擅長躲藏於黑暗中的烏鴉般,熟練地一鼓作氣向上升起來,拍動著翅膀,乘著風衝向白色的天際。

      現場只剩下被死神擺了一道、而對於生命感到茫然若失忙作一團的人類們,和一條已經失去意識身上佈滿血色的快樂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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