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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奴隸》

      在這個世界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有一個共識,物質是確切存在的,以我們的感質為準。

      它怎麼會是不存在的呢?那麼我們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觸摸到的,是什麼呢?

      不,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們難道不覺得,自己把物質看得太重了嗎?

      在這個金錢掛帥的社會,所有人為了物質而瘋狂。一天不停地工作為了錢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為了滿足父母,打從心底裡我們是厭惡工作的,極度極度的討厭。尤其遇上心情不佳的日子,你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對著那些佈滿整個桌面的文件,那些如果把它們拉進現實中會變成一大疊能放到天花板未處理的文件檔案。這個時候,你感覺它們似乎冒失地點燃了你心裡鬱悶已久的心結,那團熊熊烈火簡直要活活把整個辦公室樓層燒毀。你有暴走的衝動,你在心裡這樣幹了,比如說幻想自己憤怒地衝出辦公室然後火大的砰一聲用後腳關上門,留下一股發洩出來的悶氣在地上翻卷著灰塵,還有所有同事對著你消失的背影莫名奇妙面面相覷。

      又或許你沒有想到那麼多,你認為自己該得意洋洋地走到老闆的辦公室,連門都不敲一下便逕自衝到那個一臉迷茫地看著你的舉動的老闆面前,大力地把一封早已打好的辭職信啪的一聲放在他面前,對著他已經傻眼的表情威風地咯咯笑著,你彎起了得逞的嘴角:『老子我,不幹了!這樣,再見!』繼而你沒有在多看他的表情和反應,瀟灑地轉身打開門離去,在所有同事對著你流露出羨慕的目光中昂然地抬高頭,自信地邁出那個你早就想抽身出來的『人間地獄』。你全然不顧之後會收到對於你不負責任的行為而寄出的律師信,你全然不顧你在將來會受到多少的責備和痛罵。你露出自然快悅的笑容,只知道自己已經脫離苦海了。我會再找一份工作,這不是很難對吧?只要努力一下,努力一下就行了。天無絕人之路,中國人不就是有這句話嗎?一定行的。我相信以我的意志力,一定能支持得住的。

      事實上是,唉,哪有這麼多的『英雄故事』?你現在還不是坐在現實那張辦公桌前,對著面前一片碧藍在底下印著你公司標誌的電腦桌布,超脫了世界一般的呆滯。等你回到現實來時,天知道你已經受到多少次來巡視的經理的白眼了。『對不起,我不會再犯了,經理。』你懦弱地撐起勉強的笑容,諂媚地討好。等經理大人有大量地離開後,你留意到周圍的人對你投去嘲諷、惡趣味的笑意。媽的,這群愛多管閒事的八公八婆!你向他們翻起了白眼,然後搖晃一下腦袋。天啊,又要開始分不清白天黑暗的可怕工作了。

      在漫長的痛苦中使你不感到絕望的唯一時間便是三點正──下午茶時間。打工族紛紛趁著沒有人巡視的時間湊在一起,談話說笑。輕鬆的語氣不亞於在樓下公園休閒地下著棋的公公們。最快樂的一刻莫過於此,在地獄中大家互相鼓勵、堅持下去,努力完成工作,好讓自己避免落入被老闆埋怨工作太久還沒有完成而要超時留下來,那就真的要跟咖啡和文件渡過漫漫長夜呢。在這一片鼓舞的氣氛下,你又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麼的難過了。你深感到自信的氣球在心胸裡越發越大。時間在這一片美好的氣氛中過去了,你蠢蠢欲動的心已經飄起來了,你跟那些在地獄中倖存下來的好伙伴一起去享受你們的Happy   Hour去。使人樂而忘返的酒吧,搖滾的音樂被放大好幾倍聲量以震撼心靈的速度擴散在空氣中。男男女女紛紛在氣氛的帶動下主動地跳入舞池搖頭晃腦在尋找心中的完美舞伴,好讓今晚暫時拋開社會的包袱來個刺激的一夜。人人卸下了工作中的衣冠偽裝,露出了真正原始的面目尋覓快樂。興奮的丸子在酒杯的觥籌交錯中傳遞。『放下你面對別人的偽裝吧,這裡只有快樂,它是人人必須要獲得的心靈綠洲。放下它吧,先生,你不覺得這樣做人太累了嗎?你沒必要把工作的態度也帶過來遊樂場所,你盡管當它是小孩子們的遊樂場吧,這是屬於大人的快樂之地,這裡是使人得到極樂享受的天堂。噢,我差點不想回家了。』

      在現今的商業的社會,為了自身的慾望、為了滿足,人們必須要工作,他們深知道工作是痛苦的,但他們不得不這樣。為了金錢,為了片刻的愉悅,為了生活,最重要的一點是因為物質。因為物質的存在,你知道沒有了物質你根本活不下去,物質是生存下來的必需品。你當然可以犧牲掉自己的快樂時間,你可以不去酒吧,不去找伴侶,但你不可以不去工作。因為錢,因為物質。該死,可是物質從來沒有一次能完成滿足到人類的慾望,人類的慾望根本是個無底深淵,無窮無盡,你永遠填不完。當你得到金錢後你會希望得到權力,得到權力後你又希望自己一舉成名流芳百世,當你真的做到成名了加上你只要走在街上每個人都認識你的時候,你會甘願在這裡放棄嗎?不會,你會出錢找人幫你培製長生不老藥,用那古老的秘方,好像很多歷屆位高權重的人一樣。為什麼?因為在物質上你已經被完全滿足了,你沒辦法不把希望投放到那些機會渺茫的神話傳說裡,希望在你這一輩子有突破的成功,一生無憂。可是這真的可能做到嗎?真的嗎?

      我搖搖頭,繼續留意著外面的世界,那個在我眼前中顯得那麼的真實、伸手卻只抓到空氣、不屬於我的世界。

      一幢幢高樓層的商業大廈聳立著威信,只是瞅了一眼便彷彿刺痛了你的視覺神經。當入夜後從四方八面傳來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常常使你晃花了眼,有些富有的公司甚至出錢在大廈天台弄個私家的燈光效果發射燈。想像一下,在一片黑幕中晚上映照出自家公司的標誌,是多麼的奪目生輝。每一天的晚上簡直是個廣告嘉力華──這種作法吸引了眾多品牌公司效法。這場完全屬於在踏實地面上的商業鬥爭,戰場明顯已經轉移到奪得在空中賣廣告的權益上。硝煙味之間甚至不惜下重本在燈光效果上,務求使自家公司的燈光是芸芸眾生中最耀目最閃亮,達到最佳的宣傳效果──我打賭他們壓根兒沒有想過光害的問題和對居住在四周的市民帶來多大的傷害。我疲倦地揉了揉集中太久的眼睛。

      天殺的,我發誓絕對不買那些在夜空中賣過廣告的公司產品。

      物質真的那麼重要嗎?我承認物質是我們生存的第一大需求,衣食住行每樣都必須要錢和物質來滿足我們最基本的生理機能。可是當脫離了生存這條最低界線後是不是應該考慮停止呢?人類做多了,做過火了,完全被那些人工造出來的繚眼昏花的有害物質迷惑了心智。人類在面對物質這個敵人往往反抗不了,甚至做不出要戰鬥的心態就投降了。在面對物質這個誘惑你勾起你內心沉睡已久的慾望的強大敵人,的確每個人都做不出要對抗他的心態。誰要抗拒這麼好的事呢?

      可是你又想想,你覺得你平常跟著大眾做著一些揮霍金錢的事又是必須的嗎?為了炫耀去買一些跟隨潮流你卻絲毫不感興趣的電子產品,為了那些一看就上了眼的閃亮亮球鞋、高跟鞋、名牌手袋諸如此類。甚至其後你只是用了幾次就因為落伍後又買了新的代替物。唉,為什麼你們要這樣呢?難道物質真的那麼重要嗎?如果那只不過是人類的感質所創造出來的集體的假現象呢?或許好像柏拉圖的洞穴傳說所說,我們人類只不過是困在洞穴裡的困徒而已,我們的手腳被綑綁著,只能看著透過火光投射在牆上出來的影子,把它當成真實的存在。可是有一個困徒意外脫離了枷鎖,他跑出了洞穴,他看到比剛才廣闊百倍的世界。外面是一片綠油油的樹林,那裡的東西是有色彩的。金色的鳥兒向著天空展翅翱翔,勤奮的小蜜蜂飛來飛去忙於播種和採花蜜,馬兒高聲吶喊著在草原馳騁,白毛色的小羊們成群結隊地吃著小幼苗,天空碧藍如洗,空氣是多麼的清新流通。這個人被這片景象嚇呆了,同時醒覺外面的世界才是真實的、無比真實,它覺得自己以往而來的視野實在太窄了,猶如一隻井底之蛙,只是因為未曾看過這麼美麗、確切存在的世界才會認為那些黑色影子是真實的。他馬上欣喜若狂跑回去洞穴,滔滔不絕地向他的同伴講述他剛才不可思議的經歷,但是他的同伴們都不相信他所說的,認為他在胡說八道,他一定是瘋子。『要不你證明給我們看看?這樣我們就相信你了。』同伴們嘲諷地笑。他苦惱著的期間,他被他的同伴們殺了。畢竟一個精神病的存在是對自己某程度上的威脅。

      看著外面依舊繁華的白天,我彷彿不忍再看下去,把淡色的窗簾拉下來擋住外面大廈的防曬玻璃反射出來的陽光。物質真刺眼,尤其是人類加工的。

      我的心底裡沒來由發自一種從心的悲哀。我正是那個可憐又幸運逃脫出物質世界的困徒,即使我現在回來跟我的同伴說外面的世界(精神世界,對我來說跟柏拉圖的理念世界等同,均是通過人類思考而建構出來的知識)是多麼的廣闊、無邊無際、無比美好。『物質世界只是精神世界的投射呢!其實物質只不過是精神的影子而已,人類由本能的感質出發所感知的世界是不真實的,只是通過人類的思考所建立的知識才是真實存在的。』當我這麼一說,別人不是不屑一顧對我嗤之以鼻便是滿不在乎地扔下一句:『你是不是瘋了?你說我們所認知的物質是假的?這不就等於說我們五官帶來的訊息──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摸到的包括對他人的接觸,都是假的?你確定你的腦袋沒有毛病嗎?』

      我傷心透了。對於他們沉溺於物質後的說話,或許我應該慶幸到現在我都沒有被他們殺掉,都沒有被抓進精神病院。他們認為我是值得可憐和同情的,我一定是受到家庭、學業、社交的壓力所造成我的妄想,妄想脫離物質世界地生存,因為事事講求物質滿足的現實世界狠狠地打擊了我。我就像一個狼狽地奔跑追趕著卻還是落單的人一樣,趕不上物質世界這頭尾班車,我被遺忘了、被拋棄了,所以我睜著一雙怨恨得宛如野狼仰望著樹上酸葡萄的眼睛,大聲地詛咒:『你們必定沒有好結果的!因為物質世界是虛偽的幻象!是神用來懲罰世人所採取的狠毒手段!你們會後悔的,你們這群到現在上錯了賊船還懵然不知的笨蛋!白痴!去死吧!他媽的通通去死!願你們在那個所謂天堂的地獄活得好,活得他媽的好。該死的……』

      就著以上的言論,蘇菲亞表示驚奇。她張著一雙好奇的藍色瞳孔,像塗了粉抹般漂亮地一眨一眨,粉紅色的空氣瀰漫著房間。

      『查爾斯,我還真懷疑你到底是斯多噶學派還是犬儒學派呢?』

      聽到這番話,我沒來由有股滑稽、不配合我現在那麼正經的表情的笑意由丹田蒸蒸冒上喉嚨,流露出嘴角。

      蘇菲亞總是用這麼好笑奇怪的比喻來形容我。我不知道要把自己分成哪一個派,或者每一個學派的某些特質我都具有,好比九型人格中的所有的性格特質其實每個人同時都有著一些,也可以說人類是所有性格的綜合體。但哪個性格是佔大部分的呢?你便要把自己歸類成那類人了。我曾經好奇上網搜尋了一些有關九型人格的資料,找到了分別是簡單的六十題和長達一百八十題詳盡的心理測試。我點了比較長的那個,為求準確性,我反覆測試了幾次,結果大約相同──結果均顯示我屬於第五型人,智慧型,又稱思考型;我的側翼是第四型,自我型,又稱藝術型。我冷靜內向,善於思考,可是第四型的多愁善感和想像力我同時具有。我對結果尚算滿意,也希望自己的側翼是第六型,這樣我就是個正正統統的邏輯機械人了。我希望自己是個完全理性客觀的人,總比經常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同時夾雜一些情感上的煩惱的好。

      有一天蘇菲亞突然衝進我的房間──她經常這樣做,她真當我沒有私隱──她首先神情激動地盯著正在書桌上奮筆書寫、拚命跟功課抗爭的我,然後大步流星走上前,雙手搭著我的肩膀,連同電腦椅一起把我轉到她的面前。她凝神地盯著我,十分認真,跟她平常的表情相反。她是個愛玩又善於社交的女孩,深得男生喜愛。物質世界是她的星球,我不是,我是一心追求精神生活的外星人,我總有一天會飛離地球的。不帶身上一毫一物,就這樣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地坐上我的同伴外星人來到地球的飛碟,一下子衝出宇宙。我這樣天真地想過,可是很快被現實再次打沉。

      「告訴我,哥哥。」

      「?」

      「你是第歐根尼嗎?」

      「……」

      「哈哈!」蘇菲亞高興地大笑著,像為了自己之前思索已久得出的結論感到洋洋得意,笑容自然地綻放,「我不是取笑你,我的好哥哥,我的查爾斯。是因為你像他了!沒錯,你說不定就是他的後代!第歐根尼的後代!天啊,我們家竟然誕生了一個天才。一個追求清貧、樸素生活、一心孤獨地渴望真理的的天才!別人稱他是瘋子,我說不是,因為他就是我們家的哥哥!」

      一時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樣回應這個硬加到我頭上的『天才的光環』。我憑什麼要是第歐根尼呢?明明他是多麼的熱衷於誠實、樸素人生,用盡一生的時間去努力追尋,向那些奢侈的富人們報以鄙夷、噁心的眼神,他是多麼的自信。可我呢?我當然不是,我極其量只不過是個厭惡了物質世界的怨恨者而已,我是那隻吃不到葡萄就說這葡萄是酸的自欺欺人的笨蛋狼。我是真的他媽的混蛋。我為什麼要跟人見人愛的物質抗衡呢?害自己活得這麼痛苦都算了,還要在這狡辯?

      不過,被稱為西元前的天才,我還是感到有些飄飄然。我直接順口而出──

      「白痴!靠邊站,別擋住我的陽光!」我蹲在地上作沉思狀,故作厭煩地在她腳邊做著抗拒的動作,想讓她讓步,縮開那他媽的臭腳。

      蘇菲亞一愣,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跟著她流露出狡猾又心照不宣的曖昧眼神。

      「我知道了,我的哲者,你真讓我震驚。我現在便退下。不過,你真的不希望我賞賜你嗎?金銀財寶?還是女人?你想要什麼你盡管提出吧。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會給你。」

      我繼續保持沉思,「你還是離開吧,尊貴的亞歷山大帝。我希望你不要打擾我,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我仍然不為所動,在我面前的『亞歷山大帝』非常震驚。

      僵持到最後,『他』嘆了口氣,「好吧,我這便滿足你。」在他步出房間前,『他』回頭向我一瞥,感慨萬分地說,「我要不是亞歷山大,我願是第歐根尼。」

      我真不敢相信,蘇菲亞為了諷刺我,竟然搜集了那麼多有關第歐根尼的資料。隨著她的知識增加,罵我的層次都逐漸遞增:『發了瘋的蘇格拉底』、『第歐根尼,你的燈籠呢?』、『我踐踏了柏拉圖的驕傲!』諸如此類。我沒來由感到惱火。並不是因為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借歷史的名人來嘲諷我,是因為我覺得她侮辱了第歐根尼。

      你可能覺得我太敏感了,可是我便是這麼認為。她憑什麼在這裡說三道四,講第歐根尼的壞話?借此諷刺我?她不知道自己那副嘻皮笑臉的孩子氣令我忍下了多少次把拳頭揮過去的衝動?我不能容忍,我就是不能容忍,有人借歷史名人的一生努力當作是茶餘飯後有意無意的諷刺話題,把別人的一生的努力踐踏在地上!在柏拉圖的華麗地毯上!我不容許任何人不清楚情況,不認識該位名人,不了解他,就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給意見。一群長舌婦的現代人。

      不過沒多久蘇菲亞就玩膩了,她每次看到我一臉無言(事實上是隱藏著鄙夷和怨憤,她一概自我感覺良好地視若無睹),露出一張表面看是天真內裡卻是令人嘔心的嘲笑臉。我不明白她這樣做有什麼意義,可能她只是為了在踐踏我的過程中獲得一些意想不到的愉快滋味及快意,她享受其中。不過人的天性始終是貪新厭舊,一旦她找到一樣吸引她的新奇事物出現,她很快就會扔下我這個『玩物』,再次投入其中,享受當中的樂趣,毫無道德感可言。有什麼道德可言?你扔了兒時的玩具時你會對玩具感到歉意而內疚一生嗎?總不會吧,可能你對該件事物還是帶著感情的,不過時間會沖淡你對它的熱愛,它不在了你更不會睹物思情。你很快會找到一些吸引力和誘惑更強的新東西,盡管可能你知道它不比你的舊玩具更棒,但勝在它是新的。

      約翰聽到我談及到蘇菲亞以名人嘲笑我的事,他立即哈哈大笑,指我的妹妹很特別,這種嘲諷方法他聞所未聞。

      他提到重要的一點,故作正經地道,「可是,第歐根尼不是混血兒。」

      我一愣。確實如此,我的父母分別是中國藉和美國藉。我天生一副中國人的正純標準國字臉,想當初我說自己是混血兒,班上的同學紛紛大笑著問我為什麼要說謊,當他們見到我妹妹蘇菲亞後,統統怔住了,不敢置信地比較我們兩者。蘇菲亞擁有一張承襲了父親的西洋血統的臉,高聳的鼻子和深邃的眼睛。一雙湛藍的眼睛如水晶般靜靜流淌著情脈,彷彿向你盡訴心中情。她的頭髮是外國人特有的鉑金色,波浪一樣從頭上傾瀉下來。她經常對著別人一臉天真的表情,又調皮地向你眨眨眼,男生們卻偏偏吃她這套,紛紛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我跟約翰算是在系上唯一能聊得來的朋友。我經常保持沉默,一副在想什麼大事的沉重表情。約翰很體諒我,總會在適當的時候盡量不打擾或者給我一些支持。我唸的是美國有名的重點高校,約翰是正宗的美國人,一口流利的西化地道腔,不同我這些半中半西的人,不倫不類。我知道他對蘇菲亞有意思,那是我在一次邀請他來我家時發現的。他對著蘇菲亞經常笑口迎迎,看著她在廚房忙著的樣子就心滋滋的突出頭部來偷看,一臉癡漢的陶醉。雖然對我做不成什麼困擾,但還是感到一種一起丟臉的感覺。畢竟留在客廳的只有我們兩個人,他這副樣子算什麼?

      我抽起旁邊正放在一旁的報紙向他異常突出的頭部揮過去。

      他立刻轉頭瞪著我,像在質問我為什麼要阻止他看好戲。

      可是,繼而他想到我正是他喜歡的人的哥哥,馬上諂媚地笑著。

      「我說,你不覺得蘇菲亞的腰很幼啊?婀娜多姿呢!」

      「……」我無言,不知怎樣回應外人對我妹妹身材的評價。

      「我說她長大後一定是個絕世美人!」約翰一臉自信滿滿地托著腮,仰頭幻想,像在想像蘇菲亞長大後的模樣何其賞心怡人,好像美麗的太陽花一樣耀眼。

      「我想你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較好。」我低下頭,拿起剛才的打人兇器,打開它細細閱讀,在他的注視下才抬起頭,「她的追隨者太多了。」

      「我才不怕,我的魅力無人能擋。」他站起身,一臉比剛才更自信的面孔,特有的淺褐色眼睛透出一蓄銳利和堅定的光芒。

      我不置可否地怪笑。之後蘇菲亞把茶點搬了出來,曲奇餅、綠茶蛋糕、蛋卷、還有一些富外國特色的甜點果凍。我拿過綠茶蛋糕和搖搖欲墜的橙色果凍。

      約翰吃了一塊蛋卷,嘴唇外滿是脆了的食物碎屑,眼睛還是像黏著一樣盯著蘇菲亞。「美女。」他吹了聲暗示曖昧的口哨。

      蘇菲亞沒有了平常的小孩子氣息,反而成熟的紅暈浮上她吹彈即破的滑潤臉蛋。

      這次的家訪──對約翰來說──很順利,我們相處的氣氛很融合,尤其是兩位風雲人物,每次我一插話他們都聽不進去,只是對方說的才會回應,兩雙眼睛曖昧地透過空氣糾纏在一起,形成一條『愛的藤蔓』電流。之後他們兩情相悅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原本我並不看好這段戀情,因為他們雙方擁有的選擇太多了,他們都是學校的風頭躉。可是時間打碎了我的判斷,令我大跌眼鏡。這段戀情直至升中畢業,到我們一起在社會上打滾,到了結婚的時期他們依舊仍是雙方的另一半,我的眼鏡確實被徹底敲碎了。愛情的魔力真可怕。

      我並沒有找到我的另一半。他們兩夫妻自從結婚後就住在一起,在屬於他們的愛巢,約翰好不容易以每年的積蓄加上公司紅利才買下的樓房。約翰在社會上大展拳腳,得到老闆的賞識,在職場上蒸蒸日上,嶄露頭角,才幹了一年多時間就一直在升職,每年的紅包一直增加,直到當上總經理的位置。很多人也曾經妒忌他的位置,但也奈何不到他,有能力的人的光芒是怎樣都蓋不住的,更何況約翰一向是個野心勃勃勇於嘗試的人,非常吸引別人的注目。他曾帶我上他的辦公室──是一間煙草公司,我四處張望這所佈滿空調的獨立房間,他一臉得意地坐在他的椅子向後仰,把腳交叉疊高在辦公上,嘴巴叼著一支雪茄──一副董事長事業有成的模樣。當見到我時,他把腳放下來,十分客氣地招待我坐在他的對面。

      我們互相交換了近況,當提到年少時期的友誼,順其自然地把話題帶到現在跟以前的今非昔比。時間白駒過隙,已經有十年多了,而他現在已經事業有成娶了個美貌的妻子,還有一間辛辛苦苦在職場上打拚回來的樓房,而我呢?什麼都沒有。沒有女朋友沒有妻子沒有錢更沒有樓房,只有一份老實的工作,當小職員,租住在一間不算很大的公寓,每天過著工作、閱讀、上網寫日記的日子,沒有享受什麼平常人到酒吧輕鬆一下、跟同事聊天的娛樂,最常做的事是腦袋放空,在幻想中遨遊,那個理想的世界,噢。即使在現實中我只不過是個領著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得過且過地生活、別人眼中的勞碌打工族。

      「你該不會還是第歐根尼吧?」他打趣地嘲笑著,然後得意地湊近我留意我臉上有否流露一絲僵硬和繃緊,「真的演上癮了?上身了?」

      「我想我不是。」我禮貌地回答。

      他坐直了身,把雙手緊握托在桌子上,一臉嚴肅皺著眉看了看我,「真奇怪啊,你腦袋又不是不精警,幹嘛做了那麼多年還只是一間保險公司的小職員呢?」我相信他是出自我們多年來的交情由衷的感到擔憂。

      「正確來說,」我頓了頓,「我是個只需要檢查帳簿,準時向我的上司彙報客戶進度的一名會計文員,當然,有時間的話我會替同事們幹掉他們來不及做的。他們午飯時間去餐廳享受時,我默默地留在公司工作,過著一些平淡乏味的人生,你們可以這樣說。」

      「天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扶著頭,有些痛苦,為我這個昔日的同窗擔心。

      「你放心,我過得很快樂。真的。」我老實地說。

      「我才不相信!怎麼有人忍受這種……唉,非人道的……」我不知怎樣形容,直接把後半句刪掉,「那麼,查爾斯,你真的……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到你的嗎?例如在金錢上的?」他擔憂地看著我,好像我是個需要別人照顧的孩子。「你的臉色告訴我你事實上沒有你口中的說得好。生活很難挨嗎?你還是容入不到其他人?這不行啊,你要試著進入人群,才能──」

      我沒來由一陣惱火,故作平靜而決絕地打斷:「沒有,真的,沒有。很感激你,我另有事要做,我先走了。」說罷,我毫不猶豫,動作迅速沒等他跟同樣說道別就先走,好像個落跑的失敗者。

      一路小跑到外面,我坐在他們公司的台階上,把即將擋不住如洪水湧出的悲哀打開閘門傾瀉而出,在寥寥無幾的大堂外掩著臉丟人地抽泣。

      我怎麼可能會對外面的世界毫不在意?我怎麼可能從沒有嚮往過平常人的生活?我怎麼可能沒有這種對於自己獨來獨往異於常人有著發自內心的孤獨感?可是為什麼偏偏我是這麼特別?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這樣的我?我為什麼不同於其他人可以從物質世界中獲取滿足?為什麼天生我就有種抗拒物質的感覺呢?為什麼別人輕鬆能做到的事對我來說是這麼困難呢?為什麼我非得要透過其他途徑滿足自己呢?好像那個虛幻不實的理想世界?從而獲得某種特殊的精神滿足?難聽一些說,我在自給自足,自我安慰,用這麼蹩腳的方式,說出來會被嘲笑同時讓人擔心的方式?好像標籤我是某種可憐的精神病,被現實淘汰的可憐蟲。我對這個稱號甚為反感,它成為了我的心病,一個明顯又隻字不提的傷口,可是它卻真實存在,從沒有消失過。一旦有人無意中碰到這個地雷傷口,我便會痛得哇哇大叫,站起來向那個人憤怒地反撃,質問他何以無知又白癡地攻擊別人的傷口,你是冷血的嗎?

      我歎了口氣,拭去臉上的淚痕。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總要在別人享受生活帶來的美妙時卻自怨自艾地指出生活的缺陷呢?因為我不是受上帝恩許的人,我受盡現實的折磨,在別人眼中美好的東西對我來說卻是痛苦的毒藥,可是別人並不知道,他以為我跟他們一樣,盡是好心地那些毒藥推給我,我受不住吐了出來,或者臉色不太好地選擇不接受,他們就會大為費解,甚至不諒解地怒視我,認為我不解風情、不識好歹,把別人的好心當狗肺丟掉。我百口難辯,我要怎樣解釋我並不是不理解他們的好意,而是因為我跟別人的不同?我能期待他們能站在我的角度去想嗎?沒可能,畢竟他們又不是我,他們永遠只會自我中心,一廂情願地相信別人跟他們是一樣的。當他自己需要從朋友交流中獲得互動的快樂時他們認為別人都需要,即使確實是有很多人都需要,但不代表我同樣需要。或許我應該指責他們的自我主義或是一味的爛好人為他人帶來麻煩?

      我不知道,我亂透了。黑白的概念在我腦海中忽然變模糊了,我不知道哪一方是對的哪一方是錯的。我只知道我是我,我做不到融入他人,這只會是對他人和自己的傷害。約翰沒有猜錯,這些日子我一直過得不好,不單是因為我的社交能力一向都不好,尤其是在職場上這個大家暗地裡勾心鬥角搶功勞爭上位的戰場,沒有人脈的我更是虛於劣勢。加上普遍人對異種人的有色眼鏡──他們對我一張中國人的模樣甚為討厭和不習慣,他們絕不把重要的機密文件送到我手上讓我幫助他們,他們只會略帶厭惡地差遣,沒有一聲拜託我的意思。為了工作為了生活,我通通把這些忍下來了,加上我天生的敏感記恨性格,我老是把自己埋首在這些愁思之中,把他們無限放大,簡直要了我的命。我過得悶悶不樂,整天埋在悲觀的思想,或者記錄那些引發我不開心的瑣碎事情,我並不明白有什麼意義,不過寫完後我確實有股放鬆下來為自己打氣的舒暢感。

      當我陷入一片迷思時,一個聽起來很久遠又近至我耳際的熟悉聲音響起。

      一張已經褪去了以前我為她定型為稚氣的面孔。由女孩變成女人的韻人氣質直撲而來,使我剎那間認不出她是誰,很快那張曾經深深印在我腦海的模樣吻合印上她年長稍為瘦削的瓜子臉,我才憶起。我驚愕地盯著她。

      她有些尷尬地道:「不如我們找個地方聊吧,哥。」

      十五分鐘後,我們坐在離她先生公司不遠的咖啡屋。

      寧靜、恬適,這才是一個適合老友敘舊談天的好地方。雖然我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朋友。

      我看得出她面對我的尷尬,她的臉上盡是很想逃走,好像我是恐怖分子一樣沒命的逃走,可是她還是受不盡年日來的良心的責備而被逼坐下來,鼓起勇氣向我道歉。

      「哥,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做。」她還是開口了,聲音帶著滿滿的疲倦和愧疚,心力交瘁,像是在思想上做了很多鬥爭,最後良心勝出。

      「沒什麼。」我聳聳肩,把剛才侍應端來的咖啡喝了一口,「對了,你剛才幹嘛不進去?你不是來找你老公的嗎?幹嘛見到我就停留了,還請我來這裡敘舊?」

      「我知道你還是氣我。」她無力地嘆氣,「約翰那邊我去不去都沒關係,最多打個電話通知他一聲,我不想他不會在意。老實說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乎我了,他近期對我忽冷忽熱,我猜是公司的忙碌折騰下,或者是……」她頓了頓,「我們感情淡了。」

      她繼續道,「沒什麼大不了,這真的沒什麼大不了,夫妻嘛,再沒可能保留熱戀時的甜蜜的黏度,那麼熱切地希望知道對方現在在幹什麼,是不是在想著他,什麼的。」她還是嘆了口氣,似是對這些事情發生的無可避免而感到惋惜又無力改變。

      「我想,」我說,「約翰還是在乎你的。你是在她眾多女友中跟他交往最久的女友,也是最漂亮的女友。而且她一直很照顧你,並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你們的戒指還戴著呀,我看到他還是有戴的,雖然這不代表什麼,但至少這隻戒指能提醒他自己的身份,他會永遠記得回家的路,有你在。」說罷,我鬆了口氣,安慰別人是我最不擅長也不樂意的活動,不過在別人有需要的時候我還是做一下比較好。

      蘇菲亞全然沒有了以前天真爛漫的氣息,被滿臉成熟的愁容取替。雖然這樣的她還是為她帶來一陣與以前不同的憂鬱美人的氣質。不過……不太適合她,那個當初樂觀向上的女孩。

      「那麼,你還討厭我嗎?哥哥。」

      「不,我沒有。」我搖頭。

      「真的沒有?一點點都沒有?」

      「為什麼要恨你呢?你是我的妹妹。」我頓了頓,眼睛垂下來盯著已經漸漸冷卻下來的咖啡,「雖然我不能向你保證他永遠會一心對你。你知道的,成功人士,我是指成功賺錢人士,總是有兩三個紅顏之己。你知道他們的工作很繁忙,每天都會遇到不同的客戶和應酬,在外的時間比在家的多,那麼自然……呃,有那麼幾個聊得來的朋友,可能是女性,尤其是秘書。借助他比你更長時間接觸你丈夫的機會,乘虛而入。」我有些別扭地對著她一臉茫然的眼睛,開始語無倫次,「不過,我還是相信約翰的為人。他可能會把持不住,可能只是一時,很快他會回到你身邊。他知道你是最好,他當然知道,你最熟悉他,因為你畢竟是夫妻,所以──我想約翰會選擇最適合留在他身邊而不是只供逢場作戲的人當他的妻子,呃──他仍然是愛你的。」我緊張兮兮地嚥了口水。

      語畢,蘇菲亞還是以一臉不能理解的怪異目光盯著我,目光空洞地開口:「哥,我不是指這個……」她有些哭笑不得,似乎是我會錯意了。

      「那麼……那麼你指的是?」我臉色發燙,靦腆地問。

      她嘆氣,「我是說,他最近都沒時間管我了。我當然知道他愛我,甚至是溺愛,給我無限次使用的白金卡讓我盡情賺物,好不讓我在那些達官貴人上流千金或太太面前丟臉,他很體貼我,我怎麼會懷疑他在外面有第二個呢?」她滿臉發愁,眼圈紅了,「只是,這樣就意味著他要花更多的時間在爭奪客戶、努力爬上高位置、賺取金錢而賣命,為了滿足我的物質慾望而挨得經常頭痛腰背酸,我實在不忍心。他之前為了我們將來有供孩子住的獨立屋還不措把金錢揮向比較高回報的股票市場,他賭嬴了,我們比預期時間更快能搬進新屋。但如果輸了呢?損失無從估計。」

      我點點頭,「最近的市場不太穩定,雖然專家都說預期在短時間上都不會回落,可是一直上升都不見得是好事,恐怕有風險,還是提醒一下他較好。」我想到一個古老的道理,做人還是知足常樂的好,不要太強求,越放高希望在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上,越是摔得重。希望約翰明白這個道理,在適墦的時候懂得放手,「不過,約翰那麼機警,還在短短一年半間爬上這麼高的職位,我想他明白的,而且對於這些方面的知識都比我們高。」

      「希望吧。」蘇菲亞還是不放心,然後望向我,憂愁的情緒把她眼瞳中的光茫黯然下來,「然後,你真的不怪我?我還是對你不起,對於之前畢業後便匆匆搬離了舊居,把你扔在那裡,任由你負擔起爸媽的生活費,雖然我都有寄,可是──真的很抱歉,連同之前嘲笑你是第歐根尼。我知道你一直很在意這個稱號,你還是遷就我所以沒有罵過我,反而使我更內疚了。」

      我揮了揮手,反對她繼續說下去,不在乎地輕描淡寫帶過,「算了已經過去了,還怪責來幹嘛呢?只要你隔幾天來探望一下爸媽就好,最近我也搬出來了,不過是租的,沒有你們那麼富貴可以買下來。」我聳聳肩,表現並沒有嘲笑之意,故作輕鬆,「況且,我是第歐根尼嘛,不用住在木桶裡已經很好了,還要奢望住大宅?我呸,有錢人的古怪玩意。」

      蘇菲亞被我這番話逗笑了,她笑起來還是最好看的,出現兩隻彎彎的月牙。

      之後我們分別了,蘇菲亞繼續過著心驚膽顫的生活。雖然我努力在電話中安慰這個近乎杞人憂天的妹妹,可是她的擔心都不無道理,我只好盡力地勸說,她現在連名牌新衣服都不敢買,擔心某一天股市重災把自己弄得貽笑大方的地步。

      而約翰呢,自從那次相見之後我都很少再見到他了,見到還是一臉疲容,卻滿心欣慰地向我訴說他有錢有地位後會怎樣怎樣,讓妻子過好生活讓孩子有好書唸,我知道我的勸告對現在對將來滿是美好憧憬的他是毫無作用。他聽不進去,那就好好讓他摔一次吧,我惡劣地想。不過基於我是約翰好朋友的身份,我還是應該表露出一臉認同他做法的模樣,不希望他輸得一乾二淨。

      然而一切果然一如蘇菲亞和我所料,一次的股市重災使很多有經驗的專家和有錢人士大跌眼鏡,使那些原本在中產線的苦命打工族百上加斤,使貧窮階層的星斗小市民怨聲載道,為付之一炬僅有的金錢痛心疾首,對當初無比信任專家意見的自己無比唾棄,懷著怨恨的眼神像在告訴你他心底的委屈和對物質的渴求。約翰更是目光呆滯反應不過來,一臉因為環境優劣轉瞬急跌而無所適從,他根本沒有想到是如此的結果,想到自己付出的金錢和努力全部丟入火坑,他便痛得掩撫著心臟,兩行淚痕如同失意的詩人般令人同情,可是沒有人伸出援手。他畢竟不是最辛苦的一群,有些因為股市失意而變得瘋瘋癲癲,無力還債,把自己的家變賣抵押,最終變成頹廢不振的流浪漢。加上大家目前都是身處在熱鍋上的螞蟻,被這次突如其來的狀況弄得手忙腳亂,急急變賣家產好抵押給銀行,免受財務公司騷擾。至於那些被貴利貸弄得走投無路的……唉,我不忍說,有自殺的有潛逃的有出賣家人朋友的想盡辦法渾身解數去還錢解脫,總之是受不住良心的責備給壓得死死。社會前景頓時變得一片黑暗,毫無希望。

      蘇菲亞更是瘋狂,那晚她衝上我家不停地哀求我,甚至滿臉淚水地跪下來,求我借她二十萬周轉,不然他們全家要去跳樓了,或者燒炭自殺。

      我驚訝地扶起她的身體,「沒那麼嚴重吧,不要這麼看不開。」實在太誇張了,他們又不是貧窮線下的,用得著這樣嗎?

      「不是的不是的。」她痛苦地借助我的力量站起來,滿臉通紅,激動不已地搖頭,「之前其實約翰已經向財務公司借了一大筆錢了,他把它們投放在股市場上,希望能得到更多的回報後才去還錢。可是一個經濟巨浪打過來,我們的錢全部付諸流水,回不來了,現在只是單靠著一副華麗的外表去見人而已,天知道其實我們只是用僅有的積蓄生活。你叫我們怎麼辦?加上我現在又懷孕了,孩子一出生便要大量的錢,你叫我怎麼辦啊?」

      「你先坐下來,冷靜一些。」她已經保持不住理智,完全像個失控的婦人,頭髮亂糟糟,眼眶裡滿是血絲,不像平常出門都要打扮一個小時的她。

      我去廚房給她倒了杯暖水,她用顫抖的手端起來喝了一口,身體還是壓仰不住的抽搐,隨著她抽泣的動作。

      我想,我能幫助到她的,不過實在不多。

      最後我萬分向她承諾後才能勸說了她離去,然後我才疲倦地坐在客廳,眼睛一片平靜。對於股市,我沒有參與太多,所以我的損失不太重,唯一能難到我的只不過是隨之以來的物價上漲。不過,問題不大,比起那些慘遭美好股市背叛的人們。

      為免發生再一樁的輕生命案,我還是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大約有十三萬──借了給他們,這可憐的一家。

      我打了通電話通知他們,我已經把我僅有的錢存入他們的銀行戶口,盡力了,其餘那些我要交我跟父母的日常生活費。蘇菲亞激動地萬分感謝。

      「我只能借到你這麼多,其餘的自己再想辦法吧,聯絡親戚或是朋友,不要再借財務公司的。」

      「哥哥,查爾斯!我真不知道要怎樣謝謝你,你救了我們全家,包括我肚裡的孩子,約翰叫我要好好多謝你。」

      「放心,第歐根尼不需要那些問了他借錢的人向他道謝。」

      她沉默了,「……哥,你還是氣我?」

      「沒有,沒有,我只是對這個稱號甚為深刻而已。你不覺得嗎?他簡直是個神人。」

      「對,神人。」她笑了,「不為物質而感動的神人,如果我們能像他這樣樸素地生活,或許我們處境不會變成這樣。」

      「不是,」我說,「你必須知道,不是任何人都能忍受像第歐根尼的生活,或者是我的生活。他們不理解,不要緊,事實勝於雄辯。我想樸素簡單的生活雖然沒有驚濤駭浪的刺激,可是能擁有永遠的平靜。至少你不需要憂心你什麼時候會失去一切,物質總不是屬於你的,只有自己才屬於自己。」

      『物質總不是屬於你的,只有自己才屬於自己。』隔了很久很久後,我再次回憶起自己說過的這句話。

      直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物質是什麼回事。它是虛幻的?還是真實的?我們能依靠自己與生俱來的感質去抓著它,可是外來的一些突然的因素卻能在你手中無情地搶走它。你一臉愕然地訴說上天不公,卻得不到賠償。事情總是如此,可能因為物質得到得太容易,我們沒有在意,滿心歡喜地認為只要自己不放棄它的話它會永遠留在自己身邊,但卻忘記了,失去它也是很容易。

      我面對眼前這幅照片,那是蘇菲亞和約翰加上他們剛出生的寶貝兒子的照片,他們全家看起來幸福快樂,連同他們懷裡的幸運孩子。他們笑著迎接這條象徵美滿的新生命誕生,開啟人生新的另一頁。

      在露台上,我仰起頭望著天空,明碧如洗的天空,吸了口新空氣,感覺胸襟突然廣闊起來。

      我若有所思地細想。物質奴隸,或者不是指我?還是大家都是?只有第歐根尼──我是指真正的──才不是。

      可是那個很明顯不是我。我微笑著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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