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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我有嘉賓

三、我有嘉賓

     

      有些人,若知道這孩子這段故事,必笑話她。

      這個傻瓜啊,放著現成的福氣不享、康莊大道不走,小小年紀,機關算盡,算到什麼地方去?竟睜著眼跳進火坑狼窩裡。

      不去皇宮,進了勾欄……實實在在的給自己找罪受。

      是,這孩子所到的地方,名喚花深似海,是勾欄,也是妓院。

      她見到的那個女人,就是花深似海當家的嬤嬤,姓史,當年也曾紅遍京師,好一個花魁,提起「史菊芳」三個字,沒有人不知道的。

      後來她韶華略老,自贖身價,且買下了這家妓院,幾年下來,便經營到有聲有色,擠垮當年她出身的青樓,從此奠定同行翹楚的地位。尋芳客若此生未叫過一次花深似海的姑娘,都算白活了。

      老夏全名叫夏光中,乃是內外雜務的總管,殷勤機靈,老鴇們夢寐以求的龜公。霓姐兒名叫采霓,專在嬤嬤身邊服侍,甚得寵愛,人多敬她一聲「姐兒」。

      花深似海裡頭,規矩名分甚嚴,稱呼上的花頭經也很複雜,做丫頭的「大姐」、還在習藝的「小鬼」、做上姑娘的「姑娘」……各各不同,而姑娘裡又分許多等,一時說不清那麼多。

      史嬤嬤把這孩子取名為「如煙」,分派她去的縷思院,是專門教養小孩的地方。

      花深似海裡進來的小孩子,倘若資質好的,送去「香魂院」,培養日後做姑娘。倘若資質差些的,就進縷思院,學各種技藝,看日後成就如何,再決一定是當歌伎、舞伎,還是給姑娘們做丫頭。

      一個姑娘要當紅,各個方面都得拿得出手,形、儀、容、聲,缺一不可。如煙既然是個啞子,註定做不成紅姑娘,史嬤嬤自然把她分配去縷思院了。

      什麼事情都得學,幾乎喘不過氣來。

      這天清早,如煙因為昨天沒學好一種螺髻的梳法,被罰到花園裡採新開的茉莉花蕾,要趁曙光未現、露珠初凝、花蕾剛綻開一點縫兒時把它採回來,給院裡和著香粉用。

      新鮮的小花蕾帶著淡淡的綠色,頂端雪白,那樣鮮嫩飽滿。一點小力就可以把它摘下枝頭、把它揉碎,可它在這裡,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怕。

      如煙的心微微一軟,然後縮緊,什麼東西垮了下去,鬆弛得像一攤爛泥,同時卻又那樣高高的飛起來,攫住人的喉嚨,讓人想哭,想含一粒花蕾在嘴裡,然後倒向花叢間,在它們未綻放出芬芳之前,把一切都放棄,放過風生水起。

      可是她終於什麼都沒做。

      手也不停,飛快的採下一粒粒花蕾,將籃子越裝越滿。因為若不完成任務,會受到教養嬤嬤更重的懲罰。

      在花深似海,如煙學到的重要一課,就是如何利用或者犧牲身邊的美麗事物,來成就自己的美麗與安全。忍耐住所有感情、感動、軟弱,按部就班,不動聲色。

      一陣窸窣聲,有個人從樹叢裡鑽出來,如煙嚇一跳。

      身上臉上沾滿了汗水、灰塵和草屑,那樣髒,眼睛卻那樣閃閃發亮,探出頭來,左右看看,瞄如煙一眼,咧嘴笑了,悄聲道:「沒人在吧?」

      如煙嚇得後退一步,嘴巴無聲張開,描繪兩個字的形狀:「貼虹?」

      貼虹是睡在如煙隔壁房的孩子,最活潑大膽,昨天晚上竟敢跟嬤嬤頂嘴,一早被罰去掃廁所呢!她怎麼跑到這裡來?

      天啊,從廁所那邊偷偷爬到這裡來?她想幹嘛,逃跑嗎?

      貼虹快步跑上來握住她的手:「不許說見過我哦!不然嬤嬤也要打妳的。」如煙慌亂點頭,反握住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不敢放她走。她惱了,作勢道:「再鬧,我也打妳哦!」

      如煙失笑。真的,她怎麼樣關如煙什麼事呢?雖說是個熱心的孩子,日常有意無意也保護過如煙,但到底是個不相干的人。她跑不跑、會不會遭罪,根本也不是如煙的責任,如煙擔心什麼?還要被她威脅?

      於是便放開手。

      肩上原是背著個小包袱的,她將束帶緊了一緊,蹬著石塊上牆,翻過牆外頭去,「咕咚」一聲,聽來竟是摔落地的,她又不敢高聲叫,想來不知怎麼揉屁股呢。

      如煙耳朵貼著牆壁,聽她高一腳低一腳遠去,只管搖頭:這孩子!也太膽大了。翻過這堵牆是香魂院呢,聽說再過去些有段女牆,是挨著外頭街道的,難道真想從那兒逃跑?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捉回來,不打死她才怪。

      然而未過片刻,曙光剛有點明朗的樣子,如煙拿著花籃正要回去交差,聽見牆那邊低低有幾句孩子的說話,然後窸窸窣窣,貼虹又爬了回來。

      跨在牆頭,她倒不急著跳下,伸過手去,又拉上一個人來。

      如煙愕然,舉目看見那也是個孩子,著一件粉紅的紗羅衫子、青藍的單布褲子,繡幾圈雪白小花,極其清爽,長得標緻,因為用了些力氣,臉脹紅了,像朵芙蓉似的,烏黑頭髮結成一條蠍子辮扭在一邊,右眼角還有粒紅痣,越添嬌媚。

      如煙覷著,已知她一定是香魂院裡學藝的女孩子了,眉目間風度果然出眾脫俗,不覺多看她兩眼。

      她見到如煙,也不覺輕「呀」一聲,微微怔在那裡。

      貼虹見狀,還當她是嚇住了,忙道:「不怕不怕,她就是我跟妳說的小啞子,不會跟人說的。我們只管走我們的。」說著就幫她下牆來。

      這女孩子一邊爬下牆,一邊還忍不住瞟如煙幾眼,口中向貼虹道:「那女牆走不得。這邊的腰門也兇險,咱們得小心。」

      說著,兩人也不顧枝亂草深,就向牆根溜過去,遮遮掩掩走了。

      周圍無比寧靜。

      青樓熱鬧了一個晚上,大部分人都剛睡下,連婢僕之輩都沒幾個起床的。這時確實是青樓孩子要逃跑的最佳時機。

      然而恐怕她們是要遭殃的,在這個美麗寧靜的清晨,沒有什麼逃跑是可以這樣容易的。所以如煙非常猶豫要不要告密?如果這事一定會失敗,早點和她們撇清自然是好的。

      可是她記得那天幾個女孩嘰嘰咕咕笑她是個啞子時,貼虹大踏步走過去說:「就妳們會說話?吵死人了!再煩,我把妳們私鼓搗的那些妖娥子事告訴嬤嬤去!」

      女孩子們翻個白眼,散了。貼虹看著如煙嘆氣:「怎麼啞了還給弄進來?造孽!」

      不過長一歲罷,倒把自己當老大姐了,這個貼虹!

      如煙不由微微一笑。

      算了,逃都逃了,何必急著告發?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是啞子,清淨閉嘴,看後面事情怎麼樣,再定奪好了。

      走去本院的角門,負責胭脂水粉採辦的婆子按時來收花料了,如煙將籃子交給她,過了數,交了差,自己回房梳洗,準備應付一天功課。

      淨了手臉,默誦暗想,才將茶道的基本口訣和手勢復習過,貼虹她們的事就露餡了。

      嬤嬤沉著臉把貼虹捽進來、摜到地上,用細竹條子抽,在所有人面前抽,讓縷思院的孩子們都看看,私自逃跑是什麼下場!

      貼虹被打得慘叫不已,女孩子們嚇得變色,可是也有幸災樂禍的。如煙低頭不語,悄悄留心聽香魂院那邊的動靜。

      那邊也在抽打,不過被打的始終不吭一聲,傳過來的,只有旁觀女孩子的驚嚇哭泣聲。片刻,竹條「啪」一聲打折了,被打的仍然沒有討饒,打人的還要找新刑具,那纖弱的脖頸已垂了下去,一聲尖叫起來:「嬤嬤,紫宛她死過去了呀!」

      紫宛。如煙在心裡,把這兩個字默默唸了幾遍。

      貼虹被關在黑屋子裡,要清清淨淨的餓上兩天,餓到她全身沒力,再打一頓,好死了她逃跑的心。

      入夜,花深似海前頭一片笙管、笑語喧嘩。縷思院中的孩子該到前面侍侯的都去了。剩下的,各自擁被入睡。

      如煙假意上床,覷個安靜時候,悄悄溜出去,到那黑屋子面前,拍了拍窗戶。

      沒人回答。這妮子大概睡死了。

      如煙無奈,只能揀了碎石往裡丟,好歹把她砸醒。

      她搞不清狀況,摸著頭要大呼小叫,如煙又發不出「噓」的聲音,只能用力吹氣。

      幸好貼虹夠機靈,及時收住叫聲,挪到窗子下面,低低道:「小啞子,是妳嗎?」

      如煙「哦哦」應著,將藏下的水果與點心擲進去給她。

      她壓住嗓子一聲歡呼,飛快把食物往口裡塞,狼吞虎嚥好一下,問:「小啞子,妳還在外面嗎?」

      如煙輕柔的拍拍牆。

      貼虹嘆了一聲:「唉!逃不出去。妳知道我下個月就該到席上伺侯了,如果哪個老不死的看上我,嬤嬤就要把我身子賣出去!怎麼辦。我完了……」

      如煙一聲不吭,耐心等侯。

      貼虹這樣的狀態是需要傾訴的,不需要人發出任何聲音鼓勵。她說著說著,終於到了重點:「那個香魂院的女孩子,我一翻過牆就看見了她,開始還怕她叫人呢,沒想到她看我一眼,問了兩句話,回房去拿了包袱就跟我一起跑,倒好像早準備好的,路那麼熟!我們險些成功了,誰知道老夏的狗把我們躲的轎子掀了。真是歹命啊……小啞子,妳還在嗎?」

      如煙再次拍拍牆。

      貼虹嘆道:「妳也回去睡吧!功課還多著呢,別把妳也給害了。」頓一頓,又不好意思的補一句:「謝謝妳來看我。」語氣無比真誠。

      如煙不出聲的彎起唇角。

      的確,也是時候為自己收集一點感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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