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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湛湛露斯

二、湛湛露斯

     

      天邊略有幾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剛好夠從小在山裡長大的孩子看清腳下的路。這確實是個逃亡的好天氣。

      她抓緊這個機會,走得很快。這樣等村裡人發現她失蹤時,她也已經走得夠遠了。

      明天他的人來村子裡時,村人們將無法交出一個人。

      多好。她想

      這次她若落在他手裡,他不過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略享受幾天,總有厭倦的日子。她不過是下個預告,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轉身消失,從此他的心裡總有某處癢癢的落不到實地,直到這孩子做好準備再一次出現,那時便可揪住他的喉嚨,啃咬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都扯出來打碎,用他的血釀成生命的苦杯。

      會有這麼一天的。

      山裡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就把孩子的衣襟打濕。林間有些夜遊的蟲子打著黃綠燈盞經過。遠遠也有些綠光閃動,倒不像蟲子了,活似野獸的眼睛,一閃消逝,風裡吹來悠長的哀嚎。她的褲管邊擦著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也許是野蓬,但又似乎有溫度,耳旁樹冠裡呼出咻咻的鼻息。孩子摘了幾把野果藏在衣兜裡。

      不是不怕,然而獸群不見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兒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邊露出魚肚白時,孩子走到了山邊,眼前是條官道。

      她暫時停步,將痠痛腫脹的雙足擱在點點露珠的草葉上,吃幾顆野果子,且歇息一會兒。

      一輛起早趕路的馬車駛來,挺大的,用了兩匹馬拉著,不是載客用,帆布的篷子紮起遮了,也看不出運的是什麼。

      孩子猶豫一下,沒打定主意要不要從她現在藏身的地方冒險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車篷上,然後藏進去——還是等下一個機會?

      直接攔在路當中請人帶她一程,這個想法她可沒考慮過。

      這孩子是個堅定的悲觀主義者、嚴重的懷疑主義者、無可救藥的吃苦主義者。任何輕鬆、正常、寄希望別人發善心的主意,都被她視為下策。這個性格會幫助她日後闖過重重難關,但也會為她帶來額外的危險。

      不過,至少此刻,這孩子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馬車夫竟然停下車,嘟嘟囔囔、罵罵咧咧走到草叢邊,提起衣服小解。

      這孩子像條蛇一樣溜過去,就滑進了帆布篷裡,裡面是好多木箱子,還有麻布包。她蜷縮在它們當中,不出聲的鬆口氣,然後睡著了。

      車子行駛了約有大半天之久,車輪在種種不同的路面上顛簸,人聲時而變喧嘩、時而又變零落,將孩子的夢切割得支離破碎。

      有某一刻她似乎聽到士兵的喝斥聲,隱隱覺得兇險,拼命想醒過來,手腳卻像死掉一樣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絲毫抬不起來。是過度勞累了,身體需要休息。於是神智被身體關在黑牢中,任人聲來了又遠去、遠去……

      「汪汪汪!」一陣狂吠。

      孩子猛然睜開眼睛,瞪著眼前蒼茫的昏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有個大嗓門在叫:「別叫了——老夏!俺這趟車可不容易,城門口不知盤查誰,緊著呢!咱跟他們雖然熟,還是花了我半荷包的煙,不然叫那些老總兄弟開了箱連搜帶拿的,這早晚哪還能送到——我說狗東西,叫啥?!你大爺沒拉屎請你吃!——老夏,這可得讓嬤嬤補給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攔著沒讓老總搜的。嘿!這狗東西,還叫個沒完!」

      幾句含糊的聲音答應著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嚨裡,咳不乾淨的樣子。

      孩子頭頂那塊帆布猛然被揭開。陽光刺目。

      狗們狂吠著衝上來。

      大嗓門說:「您瞅瞅這些箱包——嘿!這崽子是打哪兒來的?」

      孩子的眼睛仍然張不開,只是汩汩流下淚水來。

      噴著熱氣和臭氣的血盆大口撲向她。

      「啪啪啪」幾記巴掌聲,狗們嗚咽著退下,一隻大手捏起她的脖頸:「怎會有個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嚨尖聲低笑:「老魚頭,還說你半路辛勞,還能生個崽子帶過來?」

      大嗓門「呸」了一聲:「你媽生的崽子!」手把孩子的頭用力搖晃,「妳哪來的?」

      孩子可以張開眼睛,看見剛剛叫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後燦爛的陽光,透明在樹影裡不斷搖晃,叫人目眩不已。淚水湧出來,又倒噎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為自己不能呼吸。

      孩子咳了兩聲,掙扎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發出「啊啊」聲,表示她是個啞子。

      大手提著孩子的脖子再搖兩下,把她甩到地上。孩子一邊舉手扶住暈眩的額頭,一邊急著把自己頭抬起來,看那兩個男人。

      一個是車夫,被叫作「老魚頭」的大嗓門,棕黑色的圓臉,鯰魚嘴,眼睛老是瞪著。

      一個是來接車的,被叫作「老夏」的痰喉嚨,唇上稀稀拉拉幾縷鬍鬚,頭頂正中是光的,兩側頭髮長長留下來,時不時會晃蕩到小眼睛前面。

      孩子看著他們,眼神澄澈,像要把這兩個人的形像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污穢的。汗水,一路無處解就地撒的尿液,還有壓碎的野果漿液渣子,沾了一身。她到這人間來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穢裡送。然而那又怎麼樣?

      大狗們又咆哮著撲上來。

      老夏把牠們轟走了。老魚頭去看那些箱包:「嘖嘖嘖,瞧這弄得髒的!老夏我說,這可不是我的責任。」

      「難說。」老夏捏著鼻子,「怎麼也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魚頭直起腰來,想發火又不敢發,還沒想到說什麼,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孩子撲過來。

      人落魄,連狗都視其為殘渣,欲撲之而後快。

      老夏喝住它們,想把這孩子拎起來,靠近一步,捂著鼻子道:「一股子狐騷味兒。」

      老魚頭還緊著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煙——」狗們咆哮不已。

      老夏揮揮手:「我問去。等著吧!」便踢這孩子一腳,「小啞巴,能不能走?」

      能。怎麼不能?

      她隨他去。走過斑駁的太陽影子,穿過蜂飛蝶亂的花園,踩過清淨的石板路,抹過暗紅木板的九曲迴廊,在一扇明亮紫紅雕花雙開木門前停下了。

      老夏拿著嗓門向裡頭不輕不重的呼道:「嬤嬤!老夏在這兒請您說話了!」

      裡面不知什麼人哼哼了一聲,又像是動物的嗚咽。有腳步聲靠近,門「吱呀」一聲開了。

      老夏弓著腰,滿面笑容。裡面一隻貓踱出來,全身是金黃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長得一副滑稽樣,然而腳步無限端莊、眼神無限冷漠,瞄了人一眼,自顧自跨過門檻,擦牆走了。

      然後門裡水綠褲角一閃,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露出臉來,粉紅臉頰,紅通通的唇角,睫毛彎彎掩著眼睛,微微一撩,見到這孩子,先吃一驚,拿手絹半掩遮了口鼻,嬌滴滴悄聲道:「夏大叔,這怎麼說!什麼……也帶過來?」

      老夏陪笑湊上去,輕輕道:「霓姐兒,這不等著問嬤嬤嗎?」嘰哩咕嚕說了一番。

      那霓姐兒將這孩子上下打量一眼,還是掩著鼻子,湊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時候!嬤嬤正煩呢……也罷了,她老人家倒喜歡看人的,讓她看看也好。」

      老夏點著頭,吐舌道:「那我還是過一會兒再來?」

      霓姐兒睨著他笑道:「夏大叔,我害過你嗎?她是在氣頭上,見了這新奇物色調調胃口,才好呢。您只管進去,嬤嬤要給你碰釘子,您找我!」

      老夏笑道:「自然信得過姐兒的。」手往孩子肩上一按:「妳在這兒等著!」

      孩子就等著了。

      這老夏和霓姐兒說的話,她當時還有大半不解,但肚裡已微微有些分數,面上並不露什麼,看老夏進了去,亮紫紅雙木門不出聲的合攏一點,霓姐兒消失在門後的影子裡。

      寧靜,廊下的花木絲毫也不擺動。屋裡深處有模模糊糊的說話聲,一隻蜜蜂趴在紅豔石榴花的花心裡,彷彿睡著了,一樹碧綠生硬的葉子都像死了似的。不知哪裡有「嗒,嗒,嗒」的水聲,一直往下滴。

      老夏遠遠的聲音,好像說「讓她進來吧。」門又不出聲的打開來一些,原來霓姐兒沒走遠,一直站在那裡,向孩子招招手:「隨我來。」

      房間裡很暗,隨處垂著帳幔。紗的、錦的,一重重垂下來,淡青、淺紅,挑花、埋金,濃得似銷魂,沉沉熏香,沒有風,也叫人迷離。

      從它們之中穿過,見了寬敞廳地,卻又被一架四扇黃梨實地香雲紗挑心緙絲四時美人彩蝶戲花的屏風擋在前面,旁邊更有兩扇雙面繡仙鸞靈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風掩著,都繞過去,才見內堂。

      是個乾乾淨淨的房間,不過幾件紅木傢俱,沒什麼玩意雜物,但床前雪紗帳邊壓著白玉的小娃娃。寬敞桌上文房四寶與各樣梳具都是齊全的。

      孩子先看見地面上,潑了一攤子水,像什麼湯灑了,一個小丫頭正蹲著收拾碎瓷片。旁邊還丟了幾團字紙,乃是大力撕扯胡亂一揉便丟的。

      桌前一個女人,到這下半午了,仍然穿著晨衣,頭髮鬆鬆挽在一邊,赤著雪白一雙腳,一雙大紅絲絨木底拖鞋,一隻踏在地上、一隻卻蜷到了凳子上,膝蓋頂著下巴,頭偏過去,臉色微黃,也不看人,也不言語,像在想什麼心事。

      孩子侷促的瞄她一會兒,也無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這女主人是什麼人物,目光落到她側面牆上那面鏡子,猛嚇一跳。原來她正在鏡子裡打量人呢!

      孩子垂下眼睛去。

      她向孩子招手,老夏在孩子腰眼推一把。

      這女人終於把臉朝向孩子,眉眼有點腫脹,悶悶不樂的樣子,眼圈也有些灰了,有時漫不經心一撩,見到風情與怨毒。

      她用兩個尖尖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看了看,撩起孩子的袖子捏捏手腕骨頭、把把腰、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腳,嘆一口氣:「倒是個尤物。啞子?啞子還聽得懂人說話?」就向她道:「張開嘴巴我看看。」

      孩子張開來。

      她滿面含笑:「原來舌頭還在。」猛然一個大耳光抽過來。孩子一個趔趄,下意識張開嘴,只發出「荷荷」的聲音,而後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無聲的。

      她哀婉的嘆了一聲:「可惜,真的啞了。那可坐不成書寓,當不成姑娘。」

      老夏連連點頭:「可不是嗎?我不過想,她孤苦伶仃一個撞進門來,要推出去,也怪可憐的。」

      她鼻裡嗤了一聲:「就算幾斤重的小豬撞進門,也沒兩手推出去的理。何況……」將底下話咬住,似狠又似媚,齒縫唇角裡吐出一句:「送去縷思院吧!」

      小丫頭把地上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紅水盆過來請她洗手。

      她的手在裡頭淨著,邊道:「與那些小鬼們一起養著。有些客人是好嫩肉的,能不能說唱奉承倒在其次。你記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傢伙,那一個月裡掙得可多了。」

      老夏一一答應著。又笑道:「是這孩子福氣。外邊老魚頭還等著呢,東西怕熏壞不少,他路上應付官總又有些損耗,該怎麼發付?」

      女人把雙手從水中提出來,輕輕甩著,十個指尖染著嫣紅蔻丹,方浴了水,一發嬌豔欲滴。她歪頭端詳著,邊口中答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是不知道?還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您說的是。我只是想……還是先問問嬤嬤的意思嘛……」

      女人鼻管裡嗤笑一聲。小丫頭奉上揩手毛巾。

      老夏壓孩子的頭:「還不快叩謝嬤嬤?」

      門口,霓姐兒已把那隻金黃貓兒抱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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