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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遠藤穗香

      在我每次走進廚房正要打開冰箱的時候,總是會看見貼在上頭的相片。然而其中幾張是我和父母親一家三口的合照。不曉得現在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還好嗎?有沒有像從前照顧我那樣,好好地照料彼此的生活?我望著冰箱門前的照片,自底下的冷藏室裡頭取出了四百毫升的鮮乳。以前他們會替我訂購從Y市E牧場所出產的牛乳,一瓶要價高達六十元,是有錢人家才喝得起的營養聖品。我們家在當時並不算是什麼富裕的家庭,父親是水電工人,而母親則是於家中擔任起家庭主婦的職責替彼此打理生活起居。母親的觀念向來是勤儉持家,不料她那時竟順著父親的意思買下昂貴的鮮奶,供我飲用了很長一段時間,其實到現在我仍舊感念他們當年的細心照護和關愛,從來就不曾忘記過。

      即使父母親離開我的身邊已經許多年了,我想我也是有義務替他們照顧自己,不能讓在天上的他們擔心,如此一來才不會枉費那些年的自幼陪伴。偶爾我難免會想,如果十歲那年自己沒有積極表態希望能夠參加親戚家的中秋節聚會,或許命運就會被改寫也說不定。就某種程度而言,我似乎才是殺害父母親的間接加害人。

      事發於八年前的中秋節那天下午三點,我們兩家人正快樂地在後院烤肉和遊玩,當時大人們都在負責烤肉,而身為小孩的我以及親戚家的孩子則是一邊手上拿著肉串一邊追逐著彼此。對方也同樣是一家三口,和我追逐的那個孩子年齡比我小,所以按照稱謂而論他算是我的侄子。至於孩子的父母理所當然就是我的舅舅和舅媽。後來在烤肉聚會即將結束之際,我看見父母親跟著舅舅進去了屋子裡,徒留我、舅媽以及侄子在庭院裡。我放下手邊的食物,決定跟著進去一探究竟。不料舅舅突然出現在落地窗前,阻擋了我的去路。他示意自己和我的父母親有些話要說,所以要我先在外頭等一會兒。在又和侄子遊戲了一陣子,而舅媽也將現場的殘局收拾得差不多時,已經是將近一個小時之後了。我提議說要進去找父母親,走到落地窗前我試著挪開玻璃門,但是我發現門打不開,便繞到前門去。一打開門,我便嗅聞到濃重的瓦斯氣味,看見有隻手一動也不動地伸在廚房的門口前頭。

      我走了進去,看見一旁被窗簾遮蔽了大半的落地窗前,舅舅正急忙地在外面敲著玻璃門,他似乎是希望我趕緊打開它好讓自己可以進來。我想大概是瓦斯氣味聞多了的緣故,打從那一刻起之後的事情我就全也記不得了。只知道後來父母親因瓦斯中毒身亡,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寄人籬下於親戚的家中。每當我看見以前的相簿時,總是會想起那時平躺在廚房門前的手,一動也不動地,像是已經死透了的軀體。由於那一陣子承擔不起失去至親的壓力,便被安排定期前往醫院掛診心理諮詢。也是將近半年的時間才好不容易讓自己擺脫過去的傷痛,但是一當想起當時的記憶,我還是想知道父母親究竟是如何在充滿著瓦斯氣體的屋子中死去的。而舅舅後來又為何會出現在庭院呢?不過無論如何,中秋節那天也就只有舅舅一個人無法避嫌。

      一開始我和他們家的人相處的都還算愉快,只是後來舅舅會趁著舅媽和侄子不在家的時候對我上下其手,於是我試著以諸多理由迴避著舅舅。但是我的藉口似乎不大管用。很多時候我是在恐懼的情形之下昏迷過去,而醒來的時候則是從惡夢中驚醒。原本我並不打算向外界求救,覺得受辱被其他人知道很丟臉,甚或會招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與同情。直到我終於受不了的時候,總算向學校的輔導室提出求援。爾後,我便再也不用遭到舅舅的騷擾了。可是卻換來了舅媽和侄子的埋怨,認為我才是那個讓他們深受其害的人。過沒多久,舅舅因為於受刑期間表現良好而假釋出獄了。學校的老師們要我趕緊請社工單位介入幫忙,但是反而遭到了舅舅的威脅。

      ──妳應該感謝我們讓妳長期住在這裡的。不然妳覺得單憑自己的能力,還能住去哪裡?

      出於無奈和現實的考量,我想自己也只能再忍受上一陣子。直到某天,舅舅希望我能夠喝下一杯他精心調製的飲料,但是當時我並沒有立刻喝掉,我跟舅舅推托說身體有點不太舒服,可以的話晚點在喝。後來我等到舅舅走進房間睡午覺之後,舅媽正好外出完回到家中。我靈機一動,便慫恿她去喝下擱置在桌上的那杯飲料。果不其然,那是一杯有問題的飲料。當下我立刻報警,待至舅舅被警察帶出家門時,他回過頭瞪了我一眼。

      ──妳看妳做了什麼好事?

      ──你應該是要問問自己做了什麼好事吧?妹妹,妳別理他。我是警察叔叔,我會保護妳!

      看著警察和醫護人員分別把舅舅跟舅媽帶走之後,我向站在後方的侄子伸出了手。

      ──別擔心,我想他們一定都會沒事的。

      儘管事隔多年我仍舊無法忘記當時如此欺瞞侄子,舅舅估計是要被關上很多年了,直到現在我想他還是沒能出獄。至於舅媽早已在八年前逝世了,如今我依然覺得當年對於侄子的慰問始終是過分刻意的關心。正因為是發生了無法挽回的事情,才更讓人認為篤定但虛假的安慰不但於事無補,同時也增添了一份惡意的趣味。聽說侄子當年由於被社會局介入事件後,舉目無親的他也只好像我一樣仰人鼻息,到其他人家過生活去了。而我則是有學校老師和同學的幫助,開始自力更生,獨自打理起自己的生活起居。

      升上初中的時候我租了一間雅房,除了在學校上課之外,剩餘的時間幾乎都是在打工,過著與當時相同年齡的學生較為截然不同的生活。雖然是半工半讀,但是我卻不覺得累,同時也感受到了父母親當年為了自己在外打拚的艱辛。原來天下父母心,世上沒有一個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伴隨著這樣的心情,之後我順利升上了高中,也盡力爭取每個能夠申請上獎學金的機會,後來,我想起了母親在我小時候所跟我說的話。

      ──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辜負的人除了父母親以外,剩下的就是自己。

      母親說得沒錯,雖然我失去了他們,但是我終究還是不能辜負他們和自己。縱然我的日子過得再苦,也不能這麼容易就向現實低頭。多年後,在我大學畢業投入職場沒多久,我便遇見了荒太。如果不是因為他,或許我無法再重新相信所有事物;同時也是直到遇見他,我的人生才開始有些微的轉變。

      在那時我是深深地覺得他正是我人生中的唯一信仰。事到如今,我仍舊相信著這樣的真理,並且堅毅不移。

      我和荒太是在被部門主管分配由哪些上司去帶領新人的場合之下而有所結識的。記得當時公司招募了不少的新血,而荒太正好分發到了我的所屬部門。原本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只是單純覺得應該就是一個好相處的人,不致於讓人感到不順眼。由於我也才剛任職沒多久,所以很難去帶他瞭解公司環境以及個人的工作內容,便暫且先交給另一位同事教育和指導。一開始我對荒太其實並沒有太大的感覺,頂多就是君子之交的共事關係。後來在與他因為工作交接而頻繁地接觸彼此之後,才逐漸認識了荒太這個人。不到一個禮拜,我們已經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偶爾午休時倆人還會外出用餐。但是公司裡卻未曾傳出緋聞,我不曉得這是否和大家都知道他已經有心上人的事情有關,抑或是在同事面前我盡可能地表現得像是哥兒們一樣,不易使人懷疑和揣測,不過無所謂,只要不逾矩,我想也不妨礙彼此之間的發展,至少以目前來說我對他並還未有曖昧似的心動感。

      某天,荒太帶我到了公司附近隱藏在巷子裡的美食餐館,印象中似乎是新開的店面,主打和鮮奶有關的特製食物。舉凡主菜的佐醬、焗烤、甜點以及飯後水果無一不跟奶類有關,就連店內也充滿著濃厚卻不讓人感到作嘔的牛奶香氣。忽然間,我想起小時候的Y市E牧場的鮮奶。在彼此入座之後,翻開菜單我們各點了一份商業套餐。然而候餐的同時,我卻有意無意地問起了關於他的感情狀態。

      ──你說你有心上人,那麼現在正在交往嗎?

      ──是,也不是。我和她的情況有點特殊。

      ──什麼意思?

      ──我答應了一個女孩,在彼此都完成自己的目標之前還不能在一起。

      ──好特別的約定。

      ──那麼妳呢?穗香。目前是單身嗎?

      ──嗯。

      ──那妳應該要快點找個好對象。

      ──對的人我想沒那麼容易就能找得到吧。荒太,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相信,但絕對不會長久。

      ──為什麼?

      ──太容易在一起的人,很難長久。所以我跟那個女孩才沒辦法這麼快就在一起。

      當下我彷彿意會到了什麼。難道對荒太而言,感情的可貴之處便是在於日久情長嗎?後來回到公司時,我幾乎剩下的半天都在思考著他所說的話。太容易在一起的人,很難長久?那麼容易在一起的人感情就難以長存了嗎?隔天,由於他所負責的公文內容有些地方需要修改,而他又正好休假,所以主管要我下班時特地拜訪荒太的府上一趟。走到他家的大門前,按下電鈴,來應門的不是荒太而是他的母親。她說他去堤防運動了,如果有空的話希望我可以在家中等一會兒。而伯母於是好意和我在客廳裡聊天,在聊了約莫半小時左右,原本我想說久坐似乎也不大好意思,所以決定起身離開了。然而當我站在玄關正要開門之際,荒太突然從外頭打開了家門,脖頸上流著閃閃的水光,他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問我怎麼會出現在他家。我沒想太多,簡單地解釋了公文的事情之後沒多久便走人了。

      原本我以為不會再次拜訪荒太家,不料事後他居然忘了帶先前我所交代的公文資料,可是當天下午一點半時又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要開,因情勢所逼他不得不於午休時先向公司請假,利用那整整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返家取件。只是後來主管不准他請假,便請我代替他回家一趟。起初我是不斷地推辭婉拒,但是眼見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便曉得越拖越晚反而是對荒太不利,因為他還得在短時間內吸收公文上的資料和數據,融會貫通成等會要演講的內容。出了公司我隨手招了台計程車,不用十分鐘便抵達荒太家。只是待會我又要如何跟荒太的母親解釋呢?按了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了。

      在我向伯母簡單說明情形之後,她便二話不說讓我進門。伯母說文件很有可能就放在房間裡,特別是床頭櫃的地方。她領著我走進荒太的房間,室內過分整齊乾淨,一點也不像是一個男生所該有的房間。荒太的公文正放在他的床頭櫃上。取走之後,我注意到了擱置在一旁的荒太一家人的全家福相框。相片裡的伯母胸前配佩戴著一條太陽花造型的項鍊,有些鮮豔奪目。

      盯望了許久,突然間伯母將擺放在上頭的相框舉起。

      ──我想妳應該並不清楚我們家的狀況。如果荒太從未跟妳提過,或許那也不算是太奇怪的事情。

      ──怎麼了?

      ──我們是單親家庭。他的父親在荒太還很小的時候就走了。

      伯母的眼眶泛起了閃動的水光,並且把相框物歸原位。我伸出右手,試圖以拍肩的方式安慰她。

      ──抱歉,我剛才是不是不應該一直盯著相框看?

      ──這不是妳的錯。都怪我始終都無法忘記當年失去丈夫的傷痛。

      ──真的很抱歉,對不起。

      我從包包裡取出衛生紙遞給了伯母,她笑著看了我一下。

      ──記得沒錯的話,妳跟荒太是同個部門的同事?

      ──是。伯母,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覺得妳看起來很聰明能幹。

      ──謝謝伯母的讚美。

      ──那麼妳目前有心儀對象嗎?

      ──什麼?

      ──心上人。

      我不太明白荒太的母親怎麼會突然問起自己這樣的問題?但是,當下我的腦海卻浮現了有關荒太的畫面。無論是在職場上工作,還是平常在中午時的外出用餐,沒有任何一幅畫面是少了他的。我不確定自己現在有沒有喜歡的人,也更無法篤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上荒太,看來我似乎也只能暫且給予模糊的答案了。

      ──應該是有吧?

      ──是職場上的同事嗎?

      ──是。

      ──不曉得為什麼,第一眼看見妳的時候就覺得妳很討人喜歡呢。是一個很有禮貌的女孩。

      ──真的嗎?謝謝伯母的讚美。

      ──妳跟荒太在工作上的相處情形還算愉快嗎?

      ──還可以。午休時會外出用餐,就連下班恰巧在路上碰到彼此也會稍微聊天一下。

      ──那就好。

      ──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比起荒太現在所喜歡的那個女孩,我覺得妳比她更適合做為荒太的另一半。

      ──伯母,您在說什麼?

      ──我不是很喜歡那個女孩。所以,如果妳喜歡荒太的話,那就請妳多加努力一些。

      後來發現由於和伯母的談天有些聊得晚了,便只好先坐計程車趕回公司。一回到公司,荒太將我才剛帶到的文件快速地看了幾遍之後,交給了我並且背過身不斷複誦書面上的內容。過沒多久,荒太已然將那些資料一項不漏地記起來了。進入會議室的時候一副胸有成竹、泰然自若的模樣不禁讓人感到放心,我在心中默想,能夠幫上荒太的忙實在是太好了。待至會議結束,他笑著從裡頭走了出來,向我大大地鞠躬,而我則是以笑容回應他的道謝。下班時我們一起走回家,路過那條前幾天他所帶我去的那間餐館的巷口,不免還是感到會心一笑。我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等於就是在害他,但是我只知道,在和他一起做許多事情的時候我是快樂的,於是我開始想像,如果有一天自己失去了他的陪伴,我會不會感到難過和哀傷?或許會,也或許不會。可是我希望自己在此刻是一個誠實的人。

      隔沒幾天,我便從荒太那裡得知了他的她因車禍而住院的事情。

      我提議說自己也想去探望她,想去見見讓荒太喜歡上的這個女孩一面。一開始我連伴手禮都沒帶,後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就準備了稀飯和自製的醬瓜帶去探望。只是她似乎是不太喜歡我,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帶些冷冽的態度,也許是出自於我經常接觸荒太的因素,才讓她搬出了警戒心。但是我想,自己應該要在確定釐清對於荒太的感情之前,好好地想過一遍。

      必須站穩步伐,仔細地審視眼前的光景,是否為自己所想要前進並且正確的方向和道路。

      頭一次與荒太前去探望的時候是在她住院後的第二天。我和荒太認識了這麼久,卻從未聽他提起她的姓名過,想來平時荒太是不輕易向人提起有關她的身分。就連經常和他一起工作的我都無法略知一二,僅僅是模糊的陳述而已。於是在進入醫院的庭院之前我便先詢問了荒太,他說稱呼她為春奈即可。跟在荒太的身後,他帶著我經過了醫院正門前兩側的大型花圃,他說去年和春奈有曾經到過類似的地方,只是那裡更加寬廣,是位於S山上的一整片油亮的花海。抬起頭我望向每個樓層的窗戶,搜索著可能與自己腦海中所虛構出的春奈相符的身影。如果未來必須住院的話,我想這家醫院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來到春奈的病房前,在荒太入內向她說明了我的同行後,我這才走了進去。裡頭共有三張病床,除了中間的目前無人使用之外,較為靠近門口的是由一位老人居住。而春奈則是選在鄰近窗戶旁的床位。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直覺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只是不知何故地卻從她的眼神之中讀取到某種堅定的情緒,或許那是對我的抵抗以及敵意。後來的幾天,我並沒有待上太久便離開了。逐漸地,我發現荒太會背著春奈悄悄地去超商買提神飲料,看來他好像真的很疲累。直到第四天,因為春奈正好被護士送去做全身檢查,同時挨近門口那張病床的老人也需要辦理出院手續,我方有機會留在醫院裡一段時間。

      在春奈離開病房後,我當著荒太的面主動去幫助那名老人收拾他的生活用品。突然間荒太也來協助我,看著他的側臉我不自覺地感到會心一笑。老人伸出手分別拍了拍我和荒太的肩膀,他說他很喜歡我們倆,就像當年還在他的身邊百般孝順的女兒一樣;替老人打理好一切之後,我和荒太便目送著老人離去。荒太說,平常在病房裡幾乎是看不見那名老人的身影,他總是會一個人到庭院裡欣賞風景,看來他好像沒有家人和朋友可以前來探望,一想到這裡,彼此只能沉著臉再也說不出任何的話。春奈的檢查實際上似乎沒有耗費太久的時間,在老人出院沒多久後就回來了,而我亦只能識相地走人。然而在走出病房的時候,我並沒有真的離去,反而是躲在門旁窺視裡面的情形。

      我聽見春奈問荒太說剛才自己去做全身檢查的時候,我和他在房間裡做什麼。幾秒鐘的時間過去,荒太決定據實以告。他主動摟抱住她的身軀,要她別想太多,他和我之間確實沒有什麼。事後,我帶著複雜的心緒離開醫院。雖然我不大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看見他們倆親密時的畫面心中總是掙扎不已,我不確定嫉妒是否真的存在,但就是羨慕得讓人激動。也許是因為我喜歡上了荒太卻自欺,而看見站在他身旁的人不是我卻說服自己沒有嫉恨人家,始終我並不願承認這樣的事實。一回到家,我立刻走進廚房望著冰箱上的照片,我希望母親可以教我不再如此在意的方法,我好痛苦,也好難過,我不曉得自己應該怎麼做才是對的。或許我應該帶著身為朋友的心情去面對荒太和春奈,想得再多也只是庸人自擾,事情並不會因此而有所改變。隔天,我同樣也隨著荒太去醫院探望春奈。但是在那之前我跟荒太說想準備一頓午餐給她,在家中弄好餐點後,我一一裝進了透明的容器,便急忙地趕往醫院。

      今天病房裡的氣氛依舊沉默和尷尬,如果此時荒太不在這裡,或許我還能跟春奈好好地聊天上一陣子,我並不想帶著分裂的心情去認識春奈這個人。拆開我所帶來的午餐的容器,我將蓋子做為飯碗使用,在替穗香盛了一些稀飯之後連同湯匙我一併交給了她。過程中,我察覺到春奈的目光一直地鎖定於荒太的臉上,而此刻的他正在笑。雖然不清楚荒太在笑什麼,但是當春奈猶豫了一下才取走我遞上的稀飯後,我明顯地感受到她的敵意和怒火。我知道她為什麼生氣,但是我既沒辦法平息也無法說破,所以只好試圖忽視眼前的情形。待至終於忍不住當下的氛圍,我便隨口說出自己有事在身必須先走一步。離開病房後,我立刻回過頭探聽裡頭的對話。我聽見荒太逼迫春奈要她吃下我所準備的午餐,但是她不從;掙扎的對峙並沒有持續太久,突然間春奈問了荒太一個問題,她說,她跟我荒太比較在乎誰。為了不被荒太的答案刺激,我只好立刻走開。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曖昧的同時卻又覺得心酸的感覺是否正是如此?而我又該如何去面對現實呢?

      搭乘電梯來到一樓,走在通往醫院正門的路上,忽然間有個男人擦撞上了我的左肩,匆忙地跑向門口了。望著那名男子的身影,像是在閃躲什麼一般。難道他是在醫院裡做了什麼壞事嗎?我吃痛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想著他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奔跑。他的背影我盯望了許久,不曉得為什麼總是覺得這個人很眼熟。從漸白的頭髮上,我看得出這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搖了搖頭我決定不再去多想些什麼,逕自往門口步伐沉穩地走去。後來離開醫院,想著有一段時間沒去父母親所屬的墓園裡探望她了,便走向對街不遠處的公車站牌。然而,我卻在經過上次荒太所帶我前去的餐館的巷口前停住了腳步,心想先飽餐一頓再去探望父母親也不遲。打開餐館的門,我看見正對著門口的角落處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台冰箱,裡頭放著無數罐以玻璃瓶裝製的鮮乳。定睛一看,這才看出了那些是當年父母親為了讓我補充營養,每天各司其職打拚而來的Y市E牧場的牛奶。我沒想過多年後居然還可以再看見這家廠牌的產品,真是令人懷念。最後我並沒有留下來用餐,直接買了兩瓶價值不菲的鮮奶,立刻乘著公車趕往父母親的身旁。車程約莫十分鐘,下車後我快步地走進眼前的墓園,尋覓著他們所在的位置。

      來到父母親緊挨彼此的墓碑前,不曉得怎麼著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安靜地站在前方凝視刻在上頭的姓名。父親、母親,如果當年我沒有堅持要去親戚家參加烤肉聚會,也許就不致於讓一家人的命運走向悲慘的深淵。

      ──你們在那裡過得還好嗎?而你們會不會也和我一樣,總是會想念起對方呢?也許你們不會責怪我,但我不免還是會將錯誤往自己的身上推,對不起。

      我將兩罐牛奶輕輕地放在墓碑前方,坐在一旁還算乾淨的地磚上,望向晴朗無雲的天空,不去想除了父母親以外的事情。回憶起當年的種種,眼眶不自覺蓄滿了淚水,我知道在他們的面前不應該哭,但忍不住還是會壓抑不了難過的情緒,在眼淚滑落的同時我快速地拭去淚痕。我不會向父母親說自己過得不好,因為對我而言那是一種不孝並且表示無法獨立的象徵。但是我有好多事情都想要向他們傾訴,例如像是對於荒太的感情以及春奈的出現。假設換作父母親是我,他們又會如何做出各自的選擇呢?跨出腳步,抑或是退回自己應該站立的位子,不再越界?

      忽然地,我想起了母親從小所跟我說的話。也許那年的自己可能領悟不到這個道理,可如今,我是應該懂得了。

      ──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辜負的人除了父母親以外,剩下的就是自己。

      想了又想,母親似乎是在告訴我,除了不能迷失自己,也不能不去尊重自己的感受。但是如果將這則公式套用在關於和荒太的感情這件事情上頭,就會產生相當矛盾的道德規範問題。沒有人會喜歡第三者的介入,就連我也是。可是如果我不選擇誠實面對自己,繼續自欺也無法改善現狀。我究竟該怎麼做,才不會一直對這樣的事情感到心煩呢?

      突然間我感覺到有人正在靠近自己。回過頭,我看見一名男子往這裡走來,他身上的衣著不知何故地總是讓我覺得熟悉,是不是不久前有看見這種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打扮的人?我試圖去回想,想起了當時在醫院裡擦撞過我身旁的匆忙跑走的男人。礙於陽光過於刺眼的緣故,暫時我還看不清楚他的面貌。待至他一走近,視線掃過他的五官後,一陣腎上腺素襲逆而來。

      是當年殺死我父母親以及他的妻子的舅舅。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同時殺害三名無辜的人難道在免除死刑之後,也不用終身監禁嗎?事情發生在八年前。才八年,他就出獄了?還是說他其實是逃獄?可是那時並沒有確鑿的罪證,所以頂多舅舅只會被當成一名嫌疑犯來看待。排除自殺,即使是我、侄子、舅媽亦無法避嫌,這會不會也就是成為舅舅足以提早出獄的因素之一?我盡可能地沉住氣,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防範起他。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我不能來探望妳的父母親嗎?

      ──你是什麼時候出獄的?

      ──一個禮拜前。話說,妳放在母親墓碑前的那家牛乳,我小時候也喝過。

      ──所以呢?我不希望你出現在這裡,也不覺得父母親會想看見你,快點離開。

      ──妳怎麼對自己的舅舅說話這麼沒禮貌啊?難道小時候他們沒把妳給教好嗎?

      他走到我的面前,抓住了我的右手。我一把使勁地撥開,他便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隨後取走放在墓碑旁邊的一瓶牛乳。他旋開瓶蓋,在一飲而盡後憤恨地扔在地上,玻璃瓶清脆的破碎聲嚇得我往後退了一步。

      ──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再接近我了。既然你也已經喝了牛奶,那就快走!

      ──妳就這麼不想跟妳的舅舅敘舊啊?穗香。

      ──不想。如果你不走,那麼我走!

      ──先等一下。

      走近我他再次抓起我的右手,我試圖掙脫,而他則是從外衣的口袋裡取出了一張白色紙條,塞進我的手中。我趕緊縮回了手,想弄清楚他究竟要做些什麼。攤開紙張,裡頭寫著他的聯絡方式。

      ──我知道這幾天妳很需要幫忙,所以,如果不嫌棄的話,歡迎隨時聯絡我。

      後來回家時我一路上都在思考著舅舅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為什麼他會認為我需要幫助呢?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走到家門前,我從包包裡取出鑰匙,舅舅給的那張紙條不小心也跟著掉了出來。撿起來看了一眼後,沒再特別多想就給放了回去。我會有用到這張紙條的一天嗎?走進房間準備了換洗衣物,接著我到浴室放熱水。今天我打算泡澡,除去這幾天以來的身心疲憊。待至水放到一定的高度時,關上水龍頭、脫掉衣服,我坐到浴缸裡,想都沒想地便把頭沒入了水中,我多麼希望此刻的自己能夠好好地沉澱一下。也許我應該仔細考慮關於自己和荒太、春奈的事情。我是真的喜歡荒太嗎?如果是真的喜歡他的話,那麼又該如何面對春奈呢?記得沒錯的話,以目前來說他們並不算真正在交往。只是彼此心中都替各自保留了個專屬的位子罷了。所以即便我趁虛而入,也不算是小三的行為。透過波光粼粼的水中,我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夢想和未來,在那之中我不確定是否有荒太,但卻是兩個人在一起時的光景,關於這點我非常肯定。我不清楚自己嚮往了有多久,可亟欲的渴望仍舊無法被否認。突然間,有道黑影竄進了我的視線,是今日也同樣看見過的影像,似乎是舅舅的身影。我想起了一件事情。之所以舅舅會認為這幾天我很需要幫忙,是不是因為他觀察我很久了?我趕緊浮出水面,抹了抹眼睛附近的水痕,仔細地察看四周的動靜。按理而言,現在家裡不應該有人,而謹慎如我平時在回到家的時候也會注意門有沒有確實關上,不致於被人潛進屋內。為了確保自身安全,我便趕緊走出浴室檢查家中的一切。果不其然,是我自己眼花看錯了,回到浴缸裡,我繼續剛才舒服的浸泡。

      隔天中午,荒太打電話來希望我下午時可以代替他前往醫院照顧春奈,並且帶她到庭院逛逛。通話中他的口吻是殷切的在乎和關心,我想我能夠明白他的心情。但是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在這世界上除了春奈以外還有另一個人也渴盼著如此關愛的心意。在簡單地換上衣服後,出了門我走在通往醫院的路途上。一到達醫院,映入眼簾的兩側花圃伴隨著刺目的陽光不知何故地卻教人格外反感,我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帶著怎樣的心情來到這裡,縱然明知是事實,也無法輕易就能夠承認嫉恨的情緒。走近大廳裡的電梯前,我沉重地按下了電梯按鈕。

      打開了春奈病房的門,我看見她正坐在輪椅上欣賞著窗外的景色。我想她剛剛一定也看見自己了吧?我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她突然像是嚇到一般地回過頭看著我,接近她的同時我向她說明了荒太已經交代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她拒絕了,就連一點委婉的意思都沒有。我試著壓下怒氣,也許我是真的不該來找罪受的。於是我搬出護士和荒太的名義說服她,在經過一番解釋後,她這才總算讓我推著輪椅來到正門前的庭院裡。沿著花圃逛了一圈,最後我們選在某個陰涼處底下歇息。此時的微風吹來令人感到舒爽。春奈突然問起了我一開始是怎麼認識荒太的。我盡量故作輕鬆,回答了她想知道的問題。而我也反問她,她和荒太目前是否正在交往,雖然明知故問,但我還是比較想聽她說出答案;荒太之前所說的並非是無法相信,而是我想知道她會如何答覆。

      她說,我們還沒在一起。而我又問她,那妳喜歡荒太嗎?此刻她卻回答,還好。她反問我,我是否也喜歡荒太,我回答喜歡。接著她再問,我喜歡荒太的哪個地方?彼此的對話一到這裡,我不禁開始懷疑起她為何要欺騙我她喜歡荒太的程度只有還好,而她怎麼就想知道是荒太的哪一點才讓我喜歡上他的?難道喜歡一個人還需要理由嗎?我看著她隨風而飄逸的髮絲,很想了解她內心的真正想法。之後,我向春奈說如果需要的話,也是可以來醫院照顧她。但是她婉拒了。而我不用想就能知道她之所以推辭的原因,春奈不過就是巴不得希望我消失在她和荒太的面前,從此不再出現。我無法忍住帶些憤恨的目光去注視著春奈。後來在氣急攻心之下,我編織出了表妹曾經藉由坐著輪椅滑下斜坡強迫自己站立而因此快速痊癒的故事試圖慫恿她。剛開始她很抗拒,但是不知為何地卻被我說服了。明明她現在連站起來都沒辦法,可她又為什麼想嘗試看看呢?

      來到側門的斜坡前,我看了一眼四下是否無人。忽然間,我想起了母親當年所說的那句話。她希望我不要辜負了自己。如果是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那麼這也算是一種不辜負?我望著春奈的身影,緊抓著輪椅的握把的雙手生出了手汗,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這麼做,但這是她自己所做出的選擇,所以不論如何都與我無關。在她回頭看我的時候,我給予她溫柔的眼光,希望她別擔心太多。事後她要我到底下等她,而我故作懇切地答應了。

      只是後來我不但沒有到底下等她,甚至還在那之前一把將她從平地上推了下去。隨即我逃離現場,一心想著能逃多遠就有多遠,可是最後我卻逃到了父母親所屬的墓園,走近原本就熟悉的地理位置,跪在他們的墓碑前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當下自己業已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我不求父母親的原諒,但是我卻心慌地不知如何是好,我多麼希望父母親此刻還在,陪著我一同去面對罪不可赦的譴責和刑罰。我坐在父母親的身旁,一語不發地在那裡待了好幾個鐘頭,直至傍晚時這才重新整理好心情,決定回到醫院裡去跟穗香道歉以及對荒太坦白。一回到春奈病房的所屬樓層,我正好看見荒太迎面走在長廊上,走向他我希望他可以現在就陪我到頂樓一趟,不料他拒絕了,說是春奈發燒需要退燒藥,接著便快步地走往護理站。我呆立在原地,也許他早就知道我對春奈的所作所為了,我突然感到非常後悔,也或許有機會的話,我再不會成為他心中的理想伴侶的類型了,因為我已經將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給摧殘得體無完膚了,我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

      我在長廊上隨便找一個椅子坐下,像個活死人一般毫無生氣地坐著。等到荒太回來時,已然是兩個鐘頭後的事情了。在他和護士確認完春奈目前的情形,這才陪著我前往醫院的頂樓。一打開門便感受到了月光的照耀,突然間這裡彷彿是某種接受審判的行刑場,站在荒太的前方我覺得自己很赤裸,因為我似乎沒有任何的退路了。單刀直入地展開對話,對談到一半時他問我在春奈滑下斜坡後去了哪裡,而我並沒有誠實並且正面的回答,我惡劣地說,她不想看見我,所以就叫我走開。看著荒太一臉的狐疑,看來他已經不願意再相信我,反正也無所謂了。

      我開始哭,甚至是抽泣。待至荒太對著我訓話完,他轉過身在我的眼前憤恨地甩上通往頂樓的鐵門,獨自趕到春奈的身邊了。在難過的同時,我卻忍不住去想為什麼被荒太守候著的人是春奈,而不是自己?正因為是現在的我早已失去資格了?如果是在將春奈推下斜坡之前,那麼當時的我還算是有機會的嗎?

      我不覺得自己有那份幸運可以成為荒太喜歡的人。

      之後我離開醫院,去了當初和荒太一起前往用餐的充滿著牛奶氣味的餐館。我點了許多食物,但是那些送來的餐點都只吃了幾口,擱下餐具,走向角落處的冰箱,我拿了一瓶鮮乳,重新回到座位一口一口地喝下。我忽然想起了過去的種種。父親每次工作完都會提著工具箱回到家中,而母親會和我一同去迎接父親,並且,希望我能夠替他到浴室放熱水。多數時候我只和母親洗澡,偶爾也會和父親一起入浴。在那時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全家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可以一起,當然其中包括洗澡。洗澡完,我們一起用餐,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安靜地沉入夢鄉。事到如今,恐怕沒有人可以再與我一同實現這些願望了。我用叉子戳起了灑滿特製乳醬的生菜沙拉,一口接著一口,直到口腔內已經鼓脹得塞不下任何食物後,我這才住手。心情好的時候吃什麼都覺得好吃,然而情緒低落時卻什麼都吃不下,也不想吃,反而覓食動作成為某種補償心理的行為。凝視著桌上的每道餐點,不知何故地我覺得好諷刺,自己一個人用餐時的感受是否正是如此?或許,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快樂。

      放下餐具,我再也忍不住似的哭了出來。途中老闆還不時地過來慰問自己,四周的人都在看我,雖然覺得很丟臉,但又希望此時此刻能有一個人陪伴在身旁,只要安靜地陪著我就好。我向老闆簡單地說明情形,喜歡上一個不該喜歡的人,該怎麼辦?他勸我暫時盡量別把心思放在這種事情上頭,越是在乎越是和自己過不去。在他開導了一番並且結帳完後,我決定先回家好好休息。我想我還需要一點時間釋懷,我想我還需要一點勇氣說服自己。離開餐館時我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時針已經走到了十點,他們大約要打烊關店了。

      回到家中,由於我累得不想再四處走動,便一頭倒在了房間的床上。陷在一陣柔軟當中的我想了很多,卻不管怎麼想都想不出個頭緒,最後我逼迫自己入睡。彷彿才睡了沒多久,卻被電話聲吵醒,一接起來得知是荒太出事後,我二話不說地就著今日的衣裝趕往醫院,是荒太的母親打來的。一抵達醫院,我想起自己居然忘了問伯母荒太現在人在哪裡,便憑著認知來到了春奈病房的所屬樓層,我不清楚荒太是出了什麼事情,但是我想無論如何他都會陪在她的身旁。我好羨慕,卻也好嫉妒。突然間有一隻手在我前往春奈病房的中途抓住了自己,一把拉到茶水間去,是荒太的母親。

      ──妳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事情?能不能現在就告訴我?

      ──伯母,可以先讓我進去看荒太的傷勢如何嗎?

      ──不行,妳得先告訴我,荒太怎麼會拿刀子插自己的大腿?

      ──什麼?

      ──妳是還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嗎?我是說,荒太為什麼會拿刀子插自己的大腿!

      ──我不知道。

      ──妳是不是做了什麼事情刺激到荒太了?

      ──我沒做什麼事情。

      ──妳說謊!要不然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

      ──我說我沒有。

      ──妳說謊!

      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明白事情的始末,在荒太的母親急促的逼問之下,眼眶不自覺聚滿了水氣,接著哭了出來。

      ──對,哭就對了,我現在就是要妳哭。不論如何,荒太都是會站在那個女孩那邊的,所以妳只需要稍微浪費一點眼淚就可以博取到他的同情。

      ──什麼?

      ──妳等一下盡量裝得委屈一點,起碼不要讓荒太太過袒護於那個女孩。我知道妳做了什麼事情,但是我不會怪妳。

      ──伯母,對不起。

      ──妳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對我來說,妳又沒做錯什麼事情!

      ──可是,我對春奈做出那種事情理所當然地荒太會生氣啊。

      ──那是他自己心中過不去,跟妳無關。

      她推著我向春奈的病房走去。現在已經很晚了,走廊上空蕩蕩得幾乎都沒有什麼人,只剩下正在值夜班的護士。

      ──伯母,我覺得這樣不太好。

      ──沒有什麼好不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荒太怎麼看待妳,用不著一直替那個女孩著想。

      ──什麼?

      ──女人都是一樣的。為了爭取、為了心愛的人儘管遇上多少的脅迫,都會逼不得已地使上一點心計。但是,只要是在合理範圍之內,這並不犯法啊。對吧?

      ──伯母,所以妳真的認為我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嗎?即使是搶走荒太,也不覺得有錯嗎?

      ──妳並沒有錯。就算妳那麼做了,我也是支持妳的。

      看著伯母堅定的神情,忽然地我感到很放心。也許我的所作所為對她而言永遠是對的事情,但是,那又真的是絕對的真理嗎?我想了想,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如就好好順著自己的意思繼續下去。我換上與伯母同樣無比堅毅的表情,向她點了點頭。

      ──是啊,我才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就算他們現在的身分是情侶,那麼又如何?在登記結婚之前的男女統統算不了什麼的。

      ──我相信妳一定會成功。妳還有機會,千萬不要放棄。

      她笑著目送我走進病房。站在門口我不熟練地換上擔心的面容,打開門快步地走到定點後我看著分別躺在兩張病床上的春奈和荒太。不知何故地我感到有些心酸,我多麼希望躺在荒太身旁的人是自己,盡可能地將心思放在荒太的身上,關心起他目前的情形。同時我也瞥見了擱置在一旁的水果刀。難道他是出於認為自己沒有保護好春奈的自卑心理,才舉起刀子自戕嗎?

      ──荒太,你沒事吧?剛才你的母親打電話來跟我說你住院了,我好擔心,所以這就坐著計程車趕來醫院了。

      ──妳想要做什麼?

      ──荒太,我沒有想要做什麼,我只是單純很擔心你的傷勢而已。

      ──妳確定自己只是擔心我的安危而已嗎?

      ──是。

      ──妳敢說當時妳從未有過想要把穗香趕走我身旁的心思?

      面對荒太突然大聲地翻起舊帳,我也不曉得該說什麼話了。當我正要向他們趨近時,他舉起手示意自己不要再接近了。而後,我聽見身後的門再次被打開的聲音,是伯母。眼見春奈準備向伯母問好,我趕在她之前禮貌性地開口。伯母儼然是個演員一樣,她也入戲得很深,劈頭便問道裡頭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發生什麼事情了?為什麼我剛才在外頭時就聽到你們在裡面吵吵鬧鬧的?怎麼了嗎?

      ──母親,妳不是知道穗香都做了些什麼事情?為什麼還裝得一副不知情的樣子?

      ──她不是故意的,我不相信她是那樣的女人。

      ──穗香,妳是不是跟母親說了什麼?

      ──她並沒有跟我說了什麼。只是為什麼我看你從頭到尾一直都想要把穗香趕走呢?荒太。

      ──她做過什麼事情自己最清楚!

      ──荒太,你有證據嗎?你又如何能夠證明她當時是有意將春奈推下斜坡的?

      ──穗香,當時我們在頂樓妳不是承認了嗎?

      ──我沒有說我承認了。但是,事前我也有勸過春奈做種事情是有風險的。

      ──妳還在說謊!

      ──她沒有說謊。

      春奈突然開口了。我和伯母相視無語,彼此都感到納悶。只是她為什麼要袒護我呢?難道她並不覺得我是刻意將她從斜坡上推下去的?

      ──春奈,妳為什麼要袒護穗香?難道不是她把妳推下斜坡的?

      ──荒太,她並沒有強迫我。

      ──我知道妳在說謊。而妳又為什麼要袒護穗香呢?

      我也跟荒太一樣察覺到春奈語氣當中的不自然,我想荒太的母親應該也是如此認為。但是我卻看見伯母的臉上露出了嫌惡的表情,她似乎是覺得春奈在荒太的面前故意扮成好人很令人噁心。可是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反而很想知道她為何要幫著自己說話。

      ──我只是不想讓你發現自己被她影響,荒太。

      ──所以,該不會當時妳連說自己想一個人靜一靜,也是騙人的?春奈。

      聽到春奈如此解釋不知何故地我好生氣,從頭到尾她就只是想證明自己並沒有被我影響?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捅上春奈一刀。

      ──是她叫我走開的。

      ──穗香,妳給我閉嘴。

      春奈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倒是荒太,看見他已經怒不可遏,卻不曉得該往何處發洩,我暗自在心裡竊笑眼前的狀況。忽然間,荒太冷笑了一聲,而伯母只是將她的手放到我的肩膀,帶我走向門口。

      ──穗香,妳並沒有做錯什麼事情,自始至終還不都是這個女孩自己做出那種決定!

      ──母親,我對妳感到很失望。妳們都出去吧,我和春奈現在都需要靜養,不宜被人打擾。

      我率先走出房間,荒太的母親在帶上門之前她向裡頭說了最後一句話,也許她只是覺得失去我做為荒太另一半的機會很可惜,但她還是語重心長地說了。

      ──這裡明明就有一個苦苦愛著你的女孩,卻硬要愛上另一個不見得這麼愛自己的女孩,我想這樣的決定將會是你的重大損失。

      離開醫院,我先送荒太的母親回家一趟後,這才回到家中。一路上她希望我不要想太多,未來一定會有更好的人正在等著自己。但是,我還能夠在將來遇見像是荒太一樣的人嗎?在公司裡,我們工作時不但合作無間,不論是中午吃飯、下班時一起走回家,彼此都跟一對兄妹同樣要好地令人稱羨,突然間雙方對立樹敵,任誰都會感到可惜和遺憾。走進房間,卸下身心的武裝,連同衣服、妝容一併卸下,簡單地洗了個澡,直接仰躺在床上盯著白色的上空發楞。這幾天以來所發生的事情猝不及防,就連我到了現在也無法置信當初自己居然有意想要陷害春奈,真是令人不知所措。只是,我再也沒機會和荒太一起工作、吃飯了,我好後悔。不過,我又該如何除去心底的妒火呢?雖然已經被荒太徹底厭惡了,卻依舊覺得不甘心。感情這種事情講求的似乎是兩情相悅,而在荒太的心中並不能同時存在兩個人,也不行沒有春奈。我是真的喜歡荒太?如果真的喜歡,那麼我還有資格等待著他嗎?一想到這裡,我的頭突然泛疼了起來。

      起身下床,我走進廚房從冰箱裡取出了鮮乳。雖然不是從小喝的那種昂貴牛奶,不過在味道上幾乎是一樣的。濃醇的液體在口腔中四溢,瓶中的深白色此刻看起來好純潔,就像是天使的羽翼。凝視著冰箱上的相片,有不少張都是當年和父母親出去玩所拍下的紀念,然而其中一張正是彼此在庭園裡一起種花的畫面。假設父母親還健在,那麼事隔多年之後我們還會參與園藝活動嗎?我又喝了幾口,看向另一張合影,照片裡除了我和父母親之外,還有舅舅他們一家人。印象中當時是一起報名了社區的秋季旅行,由於那年的我還小,所以根本就記不得了。看著舅舅在影像裡的模樣,我永遠想不到他會是對自己上下其手的親戚。也許舅媽和侄子也曾經遭受到他的毒手,但如今已經分道揚鑣,各自在不同的地方過生活了。舅舅為何要因為貪圖我的肉體,而把父母親給殺害了?我想我一輩子也無法原諒他。可是他昨天又是如何現身在父母親的墓園裡?難道監獄那裡真的放他出來了?實在是教人難以接受。

      向來我極少對他人提起自己的身世。一是因為覺得讓人同情很丟臉,二是一旦提起往事就會陷入悲傷的泥淖,但是,又有誰能夠補償我自生下後至今所欠缺的呢?依稀記得高中時,身旁的同學們都會在課後拿出手機來玩,有些人的手機很高級,而有些人的手機卻很平價,但是當時的我並沒有手機,所以也就無法跟他們在這一方面有共同話題可以討論。雖然現在的我有手機了,可是一切來得未免太遲。我犧牲了年少時期所原本能擁有的美好,換得了長大後孑然一身的孤獨。也許我的遭遇從來都是身不由己,不過我偶爾也希望可以得到上天的垂憐。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呢?我將鮮奶一飲而盡,以水沖洗瓶子,轉上蓋子,放到了餐桌上。繼續看著冰箱上的那些過去的身影,我不自覺地又把目光放到了舅舅的身上。他說,日後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聯絡他。而我又有什麼事情必須有求於他呢?我想了想,忽然想到了那張紙條的存在。回到房間裡,一邊從包包裡翻找著舅舅的紙條,一邊重新回到冰箱前,我拿著紙條,視線不斷地游移在舅舅的字跡和冰箱上舅舅的面孔,也許,我應該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可以交由他來執行吧?我好不服,為何荒太始終沒能選擇自己,又為何終究只一心一意地呵護著春奈,我多麼想成為他身邊的那個女人。

      ──縱然殘忍,我也寧可你是寂寞的。

      父親、母親,你們介意我利用這樣的方式來讓舅舅贖罪嗎?既然他渴望幫助我、縱使不計代價,無論如何好歹也可以減輕你們心頭上的憤恨,同時也可以達成我要的目的。我已經不想再管那麼多了,我決定聽從自己真正的心聲放手去做,而你們在這一刻,又願意諦聽我的想法嗎?如果情願,希望你們不要有任何的意見,專心一致地擔任我的聆聽者即可。

      我最親愛的父親,以及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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