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街道，兩旁都是熱鬧的商店，酒吧、卡拉OK、燒肉、名牌服飾、色情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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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晚上七點五十分。他不確定自己真的想來，更不確定自己該來，但從昨晚起他就一直想著那個「變裝姦魔」，連回家時也忘了灌酒。也許是好奇吧！在平凡的日子裡難得認識一位貨真價實的罪犯，而且是轟動全國的超級要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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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依照火柴盒上印刷的地址，找到了這家藏身在小巷子裡、毫不起眼的褪色酒吧。門口台階邊緣蹲著一個黑人打扮的小子，好像發現外星人似的看著這位西裝大叔。他是下班直接過來的，手裡還提著公事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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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地下室，並沒有預期的震耳音樂，只是輕鬆隨興的鋼琴演奏───舞台上一個真正的黑人正在彈奏古巴爵士───輕鬆卻帶著些許哀傷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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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髮女人靠在鋼琴邊，斜斜端著酒杯，讓音樂節奏擺盪她的誘人身軀。她看見了他，露出一抹神秘微笑，隨即踏著輕巧舞步躲開人群，來到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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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還沒開口前，她點了一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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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男人，得喝Bourb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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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假女人喝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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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仰頭靠著吧檯，笑得花枝招展：「呵呵呵…………假女人甚麼都喝，就是不喝汽油…………」突然壓低聲音，轉過頭湊近他的臉：「我好崇拜你喲！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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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距離令他感到有點手足無措，於是將酒一口喝乾，又要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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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新聞看了沒？那個小女孩最後還是死了，死因是腸動脈割斷嚴重出血，到院前不治，腸子都露出來了…………呵！你沒壞我的事，反而被我壞了事。新聞說命案現場發現兩個汽油桶。哪，汽油桶耶！有人會姦殺女人之後再縱火嗎？真不知道這些人在想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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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絲緊繃感瞬間飛過他的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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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時就看過那則新聞，頭條報導，變裝姦魔姦殺了第七位少女。由於現場發現汽油桶，警方懷疑變裝姦魔有可能與去年轟動一時的縱火狂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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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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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一直暗戀你，為了今天的約會，昨夜裡完全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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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約會。」他冷冷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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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約會是啥子？你瞧，大家多羨慕你！來，摟著我，讓他們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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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注意到了，周圍許多男士都對他投以羨慕又忌妒的眼神。他知道在旁人眼中這算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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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他提著公事包霍然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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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哪？上賓館嗎？我有優待券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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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女人挽著他粗壯的胳臂，在眾人目送下離開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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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像一對正常的情侶，不，更像不倫的婚外情，他們漫無目的在繁華的街市開車遊蕩，最後來到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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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風徐徐拂起那秀美如絲的長髮，她(他)嘆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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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髮很美吧？是假的。其實我整個人都是假的，只有在姦殺女人的時候才是真正的我。你也是這樣吧？告訴我，為甚麼要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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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拷問過自己多少次，答案不是沒有，總覺得不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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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幸福的男人，有美麗的太太和聰明乖巧的女兒，三十五歲就擔任一流企業的會計部經理，前途一片大好。可是他突然間對這一切喪失了興趣，每天都提不起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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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不是甚麼信念動搖或者價值觀崩潰之類的，只是單純的喪失「感覺」，無論甚麼事都不再關心了。他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會這樣，甚至去參加過心理諮商。心理諮商師告訴他說這是中年危機，每個人都會經歷，只是他比較早發生而已。諮商師建議他休個長假，去國外散散心，試著轉換心情再回來面對生活。還有就是培養一些休閒嗜好甚麼的。儘管這些都是俗套他還是照做了，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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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心情低落，卻不影響他的工作效率，在家人面前也成功偽裝出開朗的笑容。一切都那麼井井有條，一切都是那麼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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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夜晚，他獨自一人開車滿街亂逛，來到一處近郊住宅區，那裡住的都是貧下的勞動階級，一棟棟都是擁擠醜陋的老舊公寓，還有許多違章建築參差其中。突然他聽見警笛聲大作，一輛消防車從他的轎車旁呼嘯而過，他下意識地追上去，不久就目睹了熊熊烈火的大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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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車走近，擠進圍觀的人群。失火的是二樓，但火勢向上延燒，把上面三層樓都淹沒在火海之中，火光沖天連夜空都給染成一片殷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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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樓不知道是瓦斯還是甚麼突然爆炸，彷彿向消防隊示威似的，從層層包裹的烈焰中激爆出燦爛火花，火花噴射得很遠，幾乎噴到圍觀群眾面前。眾人在驚呼中後退，他也被擠得差點兒跌倒。他急忙站定腳步，一抬頭，不禁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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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震撼他的不是熊熊烈火也不是瓦斯爆炸，而是圍觀群眾的表情。每個人，微開著口，滿臉都是幸福的亢奮，有些人甚至面帶微笑。他搜尋著每張臉，想找出一張刻劃著憂慮或恐懼的臉孔，可是他找不到，這些人全都陶醉在某種美妙的幸福感之中，好像以火場為中心持續放射瀰漫出幸福的傳染微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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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們觀賞的是國慶煙火，一場免費的嘉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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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當中總有苦主吧？難道眼看著自己家園被烈火吞噬還能微笑以對？他感到難以理解，於是他的目光又轉回燃燒中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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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每個窗子都有火舌竄出，被消防水柱一壓就縮回屋內，等水柱射向別處又再度冒了出來，好像有生命似的。他看見屋頂上有些人影，正等待雲梯車前來救援，但火勢太大雲梯車無法靠近；有個男人受不了熱氣燻烤就直接跳樓了，觀眾又是一陣不知是驚呼還是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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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半晌，他漸漸明白，心裡也漸漸長出某種東西。他無法明確的界定那東西，只知道自己的心開始動搖，有些說不出來的感動。從那一刻起，那無以名狀之物就在他心中萌芽、成長、茁壯，等它爬上他的表皮，蔓延到他的意識層，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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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此不再行屍走肉，每天活著只為了再一次品嘗那美好而幸福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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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從事私人製造火災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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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統計，去年一整年，這名縱火狂陸續放了十二把火，造成六十八人死亡，兩百多人受傷，財物損失幾個億。他事先勘查地形；確認附近每支監視器的位置；記錄居民的生活作息；調查當地產業結構；大樓的建材、格局、屋齡與消防逃生設施；警察巡邏的路線及時間；消防隊的距離；甚至製作精確的天氣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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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財會專家特有的審慎精密頭腦，處理每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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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時，他先在建築物周邊的幾個最佳燃點潑灑汽油；起火後暫時離開，然後重回現場加入圍觀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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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例外，每次都讓他得到莫大滿足，那興奮足以維持一個月。於是他一年縱火十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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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起火的大樓裡有一戶正在開轟趴，二十個青少年活活被燒死，在幾十公尺外都能聽見淒厲的慘呼與哭號。他忽然失去了幸福感，眼前的熊熊火光莫名地喪失了魅力與幸福的傳染力。比那大火更猛烈的自厭自棄，像一群螞蟻似的爬滿心中───他覺得自己無聊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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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寫信給電視台，說自己不想再縱火了，他甚至起過自首的念頭。燒死這麼多人，應該會判死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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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而已。他依然每天忍受著令人窒息的無聊感，上班工作，下班享受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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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自首，也不再縱火。政府發言人說這是一個跨國的恐怖組織，已經轉往海外了，請民眾不必再恐慌。電視節目請來的心理學家說，縱火是一種自我毀滅的潛意識分裂表現型，犯人應該已經以自殺實現了終極的自我毀滅。宗教專家說，十二是神聖的數字，火則是光明的象徵，縱火十二次是為了完成某種神聖又光明的宗教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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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電視節目不可能給他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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姦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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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為甚麼縱火 ─── 因為你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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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著都是寂寞的，你、我，都是赤裸裸來到這世上，心被肉體封閉，虛無偽裝著實在，沒有人能觸及那真正的實在，誰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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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想被抓到吧！前輩，在世上辛苦經營建立的一切，財富、身分、地位、家人、朋友，甚至無形的價值觀與成就感，隨時都會毀於一旦，那危機感深深掠住你的心；引誘你，暗示你，每次放火都從那毀滅的邊緣低空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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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藉此毀滅掉肉體，和肉體關聯的一切，把純粹的心袒露在世人面前，因為你太寂寞了。前輩，我說的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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姦魔的微笑充滿試探性與誘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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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你甚麼都不知道，你只是陌生人。別假裝自己是心理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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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的確甚麼都不知道，但我真的知道你很寂寞，證據是你正在和我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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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這不是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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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甭管約會不約會，至少我們是同志，是朋友。我沒有朋友，你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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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犯罪者之間的友情嗎？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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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怎麼算同志？我是縱火犯，你是變態強姦犯，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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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歧視性變態者吧？」姦魔的眼神有一絲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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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歧視，但我無法理解性傾向不同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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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甚麼不同，我和你一樣都喜歡女人，差別是我喜歡自己當女人而已。嚴格說起來，我是Lesb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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姦魔拿出香菸請他，自己也點著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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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時常感到寂寞的。因為寂寞，所以犯罪，但犯罪這件事又令我陷入更寂寞的深淵，好像以毒攻毒，最後愈陷愈深。我犯的罪在你看來也許是小兒科，你放一把火燒死的人數，就比我至今殺死的人加起來還多。可我也是拼了命去幹的，不要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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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高興遇見你。看到你來赴約，我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親人，我心想，如果這世上還有誰能瞭解我，那就是你了。因為瞭解不被瞭解的寂寞，每當有人和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我就會無可自拔大聲歡笑，笑到連為甚麼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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姦魔在微笑中流下兩道淚痕，那笑容有如天使般的純淨，他竟覺得有些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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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兩個孤獨的犯罪者可以成為朋友，但交朋友之後是不是就不孤獨了？不孤獨的犯罪者，有可能嗎？兩人能走同一條鋼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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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思索這個問題，直到香菸燙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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