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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那是台機器。

不管它的功能有多麼特別,此時此刻就只是台寂靜無聲,座落於房間中央的冰冷機器。乍看之下,那是個有些高度的台座,上方平台以正中央為圓心,有著好幾層同心圓的溝槽,金屬的材質給了它始終銀白閃亮的外表,側面還點綴著些許持續閃動的紅燈與黃燈。無數或粗或細的電纜和線路自下方伸出,放射狀地連通到房內甚至房外的各個角落,盡頭或是複雜的儀器、控制台,又或是電源、調節器,彼此盤根錯節,彷彿血管又彷彿樹根或藤蔓。

凱爾站在角落看著這台機器,凝視著中央的圓圈地帶,心中湧出了各式各樣的感覺,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

「嘿!」德瑞克的聲音伴隨著肩上被施加的重量感令他回過神。「上路前先陪我喝一杯吧。」

凱爾轉過頭,盯著對方遞上的酒杯好一會,這才伸手接下:「我還以為你早就戒酒了。」

「就像老爺子常說的,戒酒不代表從此再也不碰。況且再怎麼說,這搞不好是最後一次了…」

「喂!少烏鴉嘴!」

「嘿!被騙到了吧,我是指我最後一次喝酒。」德瑞克打了個哈哈。

他高舉杯子,仰起頭來讓裡頭的液體直接流入喉嚨,一滴也不剩地全進了自己的五臟廟。凱爾認得這個動作,並想起了它所代表的意義,即使對方臉上還掛著剛剛的笑容,但心中肯定有著外人無從體會的掙扎。

「嗯?你不喝?」

德瑞克擦擦嘴,用下巴比了比凱爾的手。後者凝視著被自己雙手環握的酒杯,隨著心搏的脈動,杯內的液體也不斷微微晃動,似乎在無聲地提醒著他,碰觸他心底那塊極力想隱藏的領域。凱爾搖頭的同時嘆了口氣,終於將杯子靠至嘴邊,雖然無法像德瑞克那樣一飲而盡,但此時自己的腦袋確實需要些許酒精的刺激。

苦澀的口感與些許麥芽的香氣,藉由這些元素,凱爾知道剛剛吞下的是啤酒,有著一種簡單卻無法言喻的魅力。循著這熟悉的味道,他的意識也飄回二十多年前,回到了那個大膽且叛逆的時代。在當時,有對兄弟瞞著父母偷偷溜進地下室,並在那酒窖裡挖掘出了堪稱一生的寶物,即使當下兩人的臉都被那苦味搞得難看至極,但凱爾永遠不會忘記隨後如同波濤般止不住的大笑。

「喂!瑞斯,你們忘了研究室裡禁止飲食?」

乾澀且低沉的嗓音,拉賈德博士從一座控制台後方探出頭來,爬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笑意。「尤其你,凱爾。時間不多了,快去準備好!」

聽到對方以命令式語氣說出這番話,德瑞克只能撇撇嘴,順手將空杯子擱到一旁桌上,凱爾也照辦,儘管杯子裡還留下了三分之二的酒。

拉賈德所謂的準備好,指的不是別的,正是行前的最後一個步驟:脫去衣物,且蜷曲待在機器的中央等待。由於研究室裡除了他們外還有不少研究員,其中更不乏年輕女性,雖然凱爾早已不是青澀的小男生,但要說不尷尬是不可能的。

「嘿,別擔心,你的身材沒問題的。」德瑞克對著正在脫衣服的凱爾又打了個哈哈。「看到朱莉了嗎?她剛剛朝這邊偷瞄了一眼,肯定很讚嘆你的肌肉…」

「德瑞克!」

凱爾停下手邊所有的動作,身上僅著一件牛仔褲的他給了對方一張嚴肅至極的臉。「放心,我不會有事的。」

面對弟弟,德瑞克終於收起了笑臉。他彷彿定格在那邊好幾秒,好不容易才又吐出話來:「…抱歉,我還是…」

「還記得我十二歲那年嗎?」凱爾打斷對方。「那天我照著平時的習慣騎車回家,卻被後面一輛失控的卡車撞上。」

「當然,你被卡在卡車底下,我們試了好幾次就是沒辦法把你救出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老媽哭成那樣,爸和我即使弄得灰頭土臉,依舊還是沒輒,因為你的一條腿正好被壓在輪下…」

「那次我斷了條腿,也坐了三個月的輪椅。當下我真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而且身體又痛又熱,簡直就像是有個太陽在裡頭燒,但說實在話,我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凱爾看著德瑞克,眼眸中閃爍著深邃的光芒。「因為我看到爸媽和你一直在那裡,知道你們始終都在我身邊,自己並不孤單,更不需要害怕。」

「但現在爸媽不在了…」

「所以我不怕,因為你會挺我,就像我會挺你,我們是血脈相連兄弟,這永遠不會變。」說到這裡,凱爾伸出了握拳的右手。「嘿,前鋒,誰是你最好的四分衛?」

德瑞克對這句話非常熟悉,也知道該如何回應,但比起往常,他遲了好一會才舉起手來:「是你!」

兄弟倆的拳頭互碰了一下,宛如無言的約定。

外頭的雨下得更大了,由於完美的隔音設備,研究室裡絲毫感受不到那種宛如風暴過境般的氛圍。轟隆的雷聲和持續劈下的銀白閃電被擋在厚實的牆面和玻璃外頭,屋內的研究人員根本沒人在意,畢竟他們正全心投入這場實驗,這場堪稱史上最重大一頁的世紀實驗。

**********************

先是一堆模糊的噪音,過了不知多久漸漸形成清晰的人聲,最後再轉變為可辨識的話語。卡爾文清醒了過來,隨即因手腕的劇痛差點再次暈眩,好在一雙溫暖的手正包覆著傷處,稍稍減輕了那種痛楚。憑著觸感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妻子,於是花上好一番工夫,終於睜開如鉛般沉重的眼皮。

待適應光線後,映入卡爾文眼裡的是個混亂至極的場面。照理再熟悉不過的「家園」,此刻看起來卻如此陌生。遍地散落的雜物、翻倒的火桶,以及儘管親友在一旁不斷拍打叫喚,卻再也不可能醒來的人們。

在妻子的攙扶下,他好不容易站起身來,隨即發現比利就躺在不遠處,變形歪曲的雙腿與全身上下淌著血的彈孔,讓卡爾文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了這名愛將。儘管舉步維艱,他還是努力跨步往前,然而傷者的哀號和遺族的哭喊依舊伴隨左右。

比利的好友艾爾正蹲在角落,在其面前的是看似靠牆而坐,但整條右臂早已不知影蹤的湯米,從傷口不斷湧出的鮮血延著牆邊一路流溢,在不遠的低漥處積成了一攤深紅的水潭。發覺卡爾文來到身邊,艾爾和他四目相接,隨即搖了搖頭,無言地回報最壞的消息。

「那玩意呢?」

卡爾文所指的自然就是那台終結者,艾爾依舊沒有說話,就只是用頭比了比對方身後。在妻子的協助下,卡爾文轉過身去,發現那個殺人兇手就倒在遠處的地面,一旁還圍著數張未曾見過的臉。

「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了!」

那名曾是反抗軍的男子此刻攤坐在地上,乍看下並沒有受傷,一個陌生女子正蹲在他面前。「若不是確定你在這,搞不好還會以為只是個路邊隨處可見的邋遢流浪漢。」

「你們是怎麼找到我的?」儘管看來是舊識,那名男子的語氣依舊充滿敵意。「在這之前,妳大老遠跑這趟,不會就只為了來嘲笑我吧?怎麼?要以逃兵的身分逮捕我?」

「這笑話並不好笑,而且…啊!」女子的視線正好和卡爾文對上,她隨即點頭示意。「抱歉,我得離開一下,待會再閒話家常吧。」

說罷,女子立刻起身朝著卡爾文走來,後者則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帳篷。

「是你們幹掉那玩意的?」

才剛進帳篷,卡爾文劈頭就是這句話,那名女子很乾脆地點頭。

「那是個終結者,內部是800型的骨架…」

「我早就知道了。」卡爾文示意對方坐在張板凳上。「所以它死了?我是指停止運作、再也站不起來?」

「目前是這樣沒錯。」

女子這句話說得有點含糊,但對他而言已經夠了:「那就好,那東西殺了不少我的人,早該償命了。」

「關於這個…」

「開始一個新的對話前,應該先自我介紹吧?」卡爾文盯著對方。「如果我沒猜錯,你們是反抗軍對吧?」

「我是貝蕾兒威廉斯上尉,外頭那兩人是我的屬下。」

「叫我卡爾文就好,雖然妳大概早就知道了。」

手腕的疼痛令他坐立難安,一旁的妻子馬上拿出熱毛巾替他擦去額上的汗珠。「真是見鬼,我還以為天網不會再攻擊我們了。」

「謊言總以承諾包裝,這就是它們的本質。」

「哼!我還以為這是人類的本質。」

「顯然那些機器不僅繼承了這部份,而且還更加地冷血。」

貝蕾兒看著來到雜物堆中翻找醫療用品的卡爾文妻子,隨即補上一句。「你的手…我不覺得幾片紗布和藥膏就能處理。」

「那妳的建議是?」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的卡爾文冷冷地回應。

「你的骨頭顯然已經斷了,應該接受更專業的醫療照護,我們可以提供…」

「不了,謝謝。」對方馬上回絕。「長久以來,我們都是靠著自己一路走來的,今後也是一樣。我不會離開這裡,其他人也一樣。」

這句話令貝蕾兒感到無比熟悉,想起過去也曾聽過類似的言詞。

「知道嗎?有個老長者…和你一樣也是一群人的領袖,當初也說了一樣的話。」

「然後呢?妳接下來要講的應該是他的下場吧?」卡爾文並不避諱地直視她的眼睛。

「老實說,我不知道,因為我們在那之後就分離了。」貝蕾兒也看著對方。「但我可以告訴你,恐怕凶多吉少,因為他之後面對的就是終結者,也就是你剛剛碰上的那玩意。」

「嗯,所以妳想用這故事恐嚇我?」卡爾文舉起手來,讓來到一旁的妻子替自己上藥包紮。

「我是希望你多想想,畢竟這裡還有其他傷者甚至病人…」

「聽著!」卡爾文忍著手腕的痛楚,好不容易才又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們那邊又有多少資源?足夠供應我們多久?妳比我還清楚,反抗軍早就式微,已經養不起以前那麼多的人了。我們在這裡尚可自給自足,也不打算成為別人的包袱累贅。」

「你個人或許這樣想,但其他人呢?」

「我就代表了這裡所有的人!」

「這也未免太獨斷了!」

「不然妳以為我為何會當上老大?」卡爾文幾乎是怒視對方。「這就是領袖的特權!也是所有的人賦予他的職責所在!眾人推舉出我來,讓我替其他人決定各種大小事務,這就是領袖的本質!而眾人也必須服從領袖作的決定,不能提出質疑!」

「就我所知,領袖並不是這個樣子,至少康納他…」說到這裡,貝蕾兒突然語塞。

「康納…約翰康納?」卡爾文皺著眉頭。

這不知是今天第幾次提到這名字了,明明平日未曾如此頻繁,彷彿這一天有著特別的意義似的。

「…所以他失敗了,被天網抓走。」這番話就連卡爾文自己也有些訝異,更不用提一旁的貝蕾兒。

「你怎麼知道?」她瞪著對方。「凱爾跟你說的?」

「誰?」卡爾文才剛冒出這句,馬上就聯想到那個男子。「…喔對,記得他的確就叫這名字…」

「凱爾瑞斯,一般士兵。」貝蕾兒說道。「儘管如此,康納卻相當器重,視他為親信。」

「原來如此,」卡爾文點頭。「不過妳猜錯了,瑞斯並未跟我吐露任何事,我想他也未曾跟任何人提過。」

儘管手腕傳來陣陣痛楚,仍無法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這段期間流傳著許多謠言,我從中作了篩選和分析。結論就是:約翰康納在一次任務中遭天網捕獲或殺害,毀滅性的打擊令整個局勢扭轉,甚至造成反抗軍今天的瓦解。」

「以我的立場不便透露什麼,」貝蕾兒威廉斯上尉沉著臉。「但我可以說你推論的方向是正確的,但這並不代表康納的做法和目標是錯的,他一直都是很稱職的領袖,這次就只是…就只是…」

「就只是運氣不好?一個領袖本來就不該隨便將自己推入險境!」

「別把他跟你這種膽小鬼混為一談!」

「就當我膽小好了,那他這麼有勇氣又造就了什麼結果?就算今天廣播中的那傢伙不是他本人,失去了他的領導,反抗軍儼然已成一盤散沙,更別提有愈來愈多的人前去投靠天網。這就是他過於冒險犯難的結果,離開自己該堅守的位置,丟下這些需要他領導的人們不管…」

卡爾文動了動包紮完畢的手腕,儘管劇痛未減,他還是揮手示意妻子退下,後者於是又默默地走出了帳篷。這幕貝蕾兒全都看在眼中,忍不住開口:「她留下來沒關係的。」

「沒有意義,」卡爾文淡淡地回應。「在十年前的一次轟炸後,她就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所以你就這樣把她當下人使喚?」

「注意妳的用詞!」他狠狠地瞪著貝蕾兒。「眼不見、耳不聽、口不言,只需要在適當時給予丈夫足夠的助力,如此才有資格擔任一名領袖的配偶!」

「資格是嗎?」貝蕾兒站起身來,目光透著冷漠。「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和康納決定性的差異,看來我們已經無需多言了。」

「等等。」在對方走出帳篷前,卡爾文從後頭叫住了她。「關於妳剛剛所提到的那個老長者,我可以肯定地說,就算再讓他選一次,結果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或許吧,畢竟你們都一樣。」

貝蕾兒逕自走出帳篷,只丟下最後一句話。「我要帶走瑞斯,還有那台終結者。」

看著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外頭,卡爾文依舊面無表情,但心中不斷思索一件事:先是終結者…然後是反抗軍?

那具身軀靜靜地躺在地上,身形與五官依舊堪稱完美,如同白蠟打造的模特兒。除了胸口沒有起伏,且感覺不到一絲氣息外,乍看下彷彿隨時就會起身,畢竟它甚至連雙眼都沒有閉上。

但它不可能再站起來了!永遠!

凱爾盯著那玩意的右側腦袋,該位置有個被剝去了頭皮的圓形傷口,露出了底下被金屬環抱的漆黑窟窿。終結者的CPU已經被拔除,就像康納當初親自教導他,凱爾日後也將這技巧傳授給了貝蕾兒,看來過去這數個月之間,她並沒有閒著。

儘管上前踹個幾腳的想法依舊徘徊在腦中沒有散去,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提不起這個勁。明明已經替康納和自己報了仇,但心中卻沒有一絲的滿足,相反地是無比的空虛,就好像體內有個深不見底的洞正在不斷擴大,慢慢地吞噬了這段期間支撐著自己的那股動力、那個信念。

眼前的景象依舊,只是由混亂轉為一片哀淒。哭喊化作沉默,怒吼化作嘆息,人們開始重新整頓家園、救治傷者、埋葬死者,試著取回被打亂的平靜生活。

那兩名士兵在收拾了終結者,確認它完全停止了運作後,現在也轉而去協助當地的居民收拾善後。看著他們幫忙抬著罹難者的屍體離開,凱爾試著回憶兩人的身分,但依舊沒個頭緒,總之看來都直屬貝蕾兒,應該也是她升格上尉後得到的職權。

所以,他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經過了那麼長的時間,凱爾是真心認為再也不會有人找到自己…

「收拾東西,準備走人了。」

貝蕾兒威廉斯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他嚇了一大跳,連忙轉過身來,發現對方沉著一張臉。

「…看來是個不怎麼合諧的對話呢。」凱爾透過被亂髮遮住的眼睛露出些許狐疑的神色。「你們是談了些什麼?破局了?」

「跟你無關…」說到這裡,彷彿想起什麼似的貝蕾兒又馬上改口。「其實有點關係,我跟老大報備過了,我們要帶你回去。」

「如果我拒絕呢?」

「那我就把你打昏,然後再拖走。」威廉斯上尉盯著他。「這可不是玩笑話。」

「所以…上頭要妳來抓我回去,為什麼?是誰下的命令?」凱爾瞪著她,語氣也變得比剛才銳利得多。

「你覺得他們會跟我說嗎?」對方也不是省油的燈。「我是來執行任務的,會不計代價完成它,而且可以清楚地告訴你,只有兩個選擇。」

「乖乖跟妳走,不然就準備挨揍嗎?」

凱爾用餘光瞥見,那兩名士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身後,雙手環抱胸前,顯然正等著貝蕾兒的指示。「哼…真不像妳呢。」

「什麼意思?」

「我所認識的貝蕾兒威廉斯,就算再怎麼不通人情也不會用如此極端的手段…」凱爾冷冷地看著她。「是升官的滋味讓妳變了,還是說…」

「你想說什麼?」

在場的空氣彷彿凍結,凱爾與貝蕾兒彼此相互凝視,昔日的他們或許能以眼神交換想法,但現在卻感覺有著一層壁障,無聲地、無形地將兩人分隔開,封閉於彼此的牢籠之中。

「你懷疑我是Theta…不,你並沒有真的這麼想。」

過了好久,貝蕾兒才又再次開始了對話。「你只是心有不甘,才藉著這話來反抗我,藉以宣洩自己的情緒。」

「…我說妳…又懂什麼了?」

凱爾從地上一躍而起,幾乎是要將肺裡所有的空氣都擠出來般嘶聲大喊。「康納不在了!還有絲塔、凱特、維吉妮雅…一堆人都不在了!我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曾宣示過要守護的人們,現在全都消失了!不在了!甚至沒辦法幫他們埋葬!既然如此,我還有什麼意義、還有什麼臉活在這裡!」

累積多時的情緒瞬間潰堤而出,憤恨的嘶吼到了結尾只剩下無力的嗚咽,兩行溫熱的淚水自凱爾的雙眼流溢而下,將嘴角那團鬍鬚變得無比濕潤。

「…為什麼…不讓我也這樣消失掉就好了…」

帶著無助的嘆息,他彷彿虛脫了般,雙手無力地垂在兩側,身體也開始搖晃。貝蕾兒見狀,立刻一個箭步上前,和後頭兩個士兵一同扶住了他。

「就這樣消失掉…」

凱爾依舊在嘴巴裡重複著這句話,趁著對方一個不留神,貝蕾兒兩手用力抓住他的頭,將之轉過來面向自己:「你覺得只有自己失去了重要的人?我們呢?我呢?我就沒有失去過嗎?」

她這席話是發自內心的,但並不期待凱爾能完全體會箇中涵義,畢竟除了本人以外,沒有人能真正了解貝蕾兒和已逝去的「他」—馬可仕萊特—曾有過的那一段。

「你自認辜負了那些人,這或許是事實,但別辜負了還活著的人!例如我!」

見到凱爾似乎還是沒聽進去,她又繼續說:

「我也曾在康納面前發過誓要保護你的安全,而這個誓言差點就被你給毀了!」

「哦?什麼時候?」

「就在你剛成為反抗軍戰士,被分派到巴恩斯麾下受訓的那時。」貝蕾兒依舊壓制著對方的臉,不讓他別開目光。「我們是一同起誓的,由他擔任你的長官,而我則被要求在暗地裡協助你們,這些都是康納安排的。而當下我們也被要求起誓無論怎樣都要保護好你,不讓天網將你再次抓走。」

「哦?看來康納還真是看重我,可惜他的眼光真是不準…」

「給我聽著!現在巴恩斯不在了,這責任就我一個人來擔,而你給我振作點!好好活著!我可不想同時辜負了他和康納。」

「怎麼這下…妳好像變成我媽了?」

凱爾的苦笑透過層層的鬍鬚,最後映入貝蕾兒眼裡,儘管他依舊滿腹的苦楚,但這席話確實造成了些許的化學效應。

「…曾有個人對我說,」貝蕾兒放下手。「當一切看似絕望之時,最重要的就是想辦法活下去。」

「讓我猜猜,是康納說的?」

「他說是從一個友人身上學到的,也是這個信念讓他和凱特撐過了審判日。」

她凝視著凱爾,發現對方的眼神已沒有剛剛那麼空洞。「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也改變不了,但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有那個機會…」

「不管那機會有多渺茫?」

儘管這是疑問句,但貝蕾兒能從中感受到凱爾已經找回了些許的生氣,明白對方是給了自己肯定的答覆。

「再渺茫…也是機會。」她將雙手放在凱爾肩上。「這是我們這些還活著人的特權…和義務,我們必須繼承他們的信念。」

「這些我都懂…但…」凱爾又垂下頭去,深深嘆了口氣。

看著對方沒落的神情,貝蕾兒並非無法理解那股無處發洩的怨嘆,但眼前的當務之急令她沒時間多愁善感,看來還是得告訴他…

「長官!」士兵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貝蕾兒連忙抬頭,發現他們四人已經被當地人團團圍住,原以為是剛才的爭執引起注意,但她馬上就明白狀況不對。

「你們想幹什麼?」貝蕾兒掃視眾人,以及他們拿在手裡的各種武器,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

沒人回答她,但每隻眼睛中的敵意卻無比明顯,令貝蕾兒不禁下意識將右手放到腰際之間…

「你們該走了。」熟悉的聲音從人牆的後方傳來。

隨著眾人自動地退開,卡爾文那拉丁裔的面孔再次出現在她眼前:「帶著瑞斯和那台機器走吧,快走!」

「那台機器…?」

凱爾尚未弄清楚這句話的意思,貝蕾兒的聲音就率先出擊:「可以請你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嗎?突然就下逐客令,好歹也告知我們理由…」

「理由妳應該很清楚吧。」卡爾文冷冷地回答,儘管斷了的右手就吊在胸前,但絲毫不減他身為領袖的威嚴。

「你是指?」

「還想裝傻嗎?」一旁的艾爾首次出聲,言語間充滿憤恨。「我們都知道了!那台機器…那個終結者…是追著『他』來的!」

順著他舉起的手指直線延伸出去,盡頭末端不是別人,正是凱爾。

「你們早就知道這件事,才會緊跟在後!就因為這傢伙,害我們失去不少人!全都是親人和朋友…」艾爾的聲音有些哽咽顫抖,但咬牙切齒的表情仍未改變。「他們全都…死得莫名其妙!就因為跟這傢伙扯上關係!」

圍繞在旁邊的眾人顯然已經蠢蠢欲動,眼見情況即將一發不可收拾,威廉斯上尉的右手緊緊握著沙漠之鷹,準備隨時將之抽出槍套…

「別緊張。」卡爾文早就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一般來說,只要沒有我的許可,就沒人會對你們出手。但是我也無法保證自己能擋住這群憤怒的野獸多久,你們也知道,仇恨是盲目的,有時會直接吞噬掉人的理智。」

「即使要拿自己的同胞來血祭?」

「他才不是我們的同胞!」艾爾怒嗆貝蕾兒。「這傢伙從來都不是我們的人!從來都不是!」

「你扭曲了同胞的定義!」

「妳以為只要是人類就都是同胞?也難怪反抗軍會兵敗如山倒…」

「夠了!」卡爾文舉起左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就像我剛說的,『你們該離開了』。」

「…看來是這樣沒錯。」

貝蕾兒環顧四周,將手從槍托上放了下來。「那就麻煩你們讓出條路來,我們現在就走。」

凱爾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沒有選擇的餘地。卡爾文將視線移到他臉上,用和先前兩人對話時完全不同的冷漠語調說道:

「你手臂上的紅色標誌,還是把它撕了吧!你沒有那個資格!」

**********************

在雪地中行進已經過了數個鐘頭,不知不覺間,紛飛多日的大雪無聲無息地停了下來,留下深度及膝的銀白地面阻擋在四人面前。太陽依舊躲在厚重的雲層之後,週遭的空氣依舊冰冷刺骨,視線所及之處也是灰濛濛的一片。

貝蕾兒領頭,之後是凱爾,然後是那兩個士兵,一行人呈一路縱隊在雪地裡前進,以緩慢的速度跨越這座曾有過繁華時光的大城市。而這也是凱爾兩個多月以來首次回到地面上,再一次見證昔日人類文明的末路。隨著呼吸,他口中不斷吐出白煙,儘管身上穿著厚重的雪地裝束,他的內心依舊形同暴露在外,和這片冰凍的大地彼此共鳴,充滿了無奈與絕望。

所謂人類文明又是什麼?又該如何去重建它?儘管長久以來自己和許多人拼命朝著這個目標努力,對其毫無懷疑,但一切的信念卻在半年前被徹底粉碎。所謂的人類文明,或許有一天會再次復甦,但卻是以自己無法接受的形式,是以那些自稱新人類所創造的形式,沒有心的冰冷機器所依循的形式…

他停下腳步且回過頭去,看著後頭那兩個士兵依舊默默地跟著他們,一前一後、一拉一推,護著一個簡易的雪橇,躺在上頭的不是別的,正是剛剛差點奪走了凱爾性命的終結者。雪橇就和凱爾身上那套裝束一樣是來自貝蕾兒他們三人的背包,由簡便的鋼架和折板所組合而成,現在上頭還蓋著一張帆布,將那具模仿人類的軀體隱藏在底下。

貝蕾兒沒有告訴凱爾為何要帶走那台終結者,但從他們準備齊全這件事就足以推斷,一切全都是安排好的。反抗軍知道自己躲在這裡,也知道終結者會來找他,或許就是一路跟蹤那玩意而來的,畢竟…他們現身的時機也太巧了。終結者的晶片就存放在一個小盒子裡,安全地躺在貝蕾兒的上衣口袋,不管他們打算對這台殺人機器做些什麼,肯定都有高層授意。

凱爾在雪地裡靜靜地站著,看著雪橇在兩個士兵的運送下漸漸接近自己,心中突然湧出了一股想吐的衝動。他對反抗軍打算如何處置這玩意一點興趣也沒有,巴不得它早點消失在眼前。畢竟每看到那台終結者一次,自己就會想起失去康納的那一天,想起他被抓走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辜負了他…

儘管氣溫寒冷至極,凱爾亦然脫去厚重的雪地裝束,露出了左臂,以及別在袖上的紅色標誌。

卡爾文說的對,我沒有這個資格!

他抽出小刀,一把刺入袖子,沿著那標誌的邊緣一路切下…

「你在幹什麼?」

緊握著小刀的手被一把抓住,貝蕾兒驚訝的表情映入凱爾眼裡。「給我住手!馬上!」

「放手!」凱爾不肯退讓。「他說的沒錯,我沒有當反抗軍的資格!」

「你在扯些什麼鬼?」

「並不是我捨棄了反抗軍!是那裡已經沒了我的容身之處!」凱爾大吼。「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康納的教誨!我居然為了私人的怨恨而不顧他人,我應該幫他們的!我應該立即出手幫他們的…」

他的言詞間充滿悔恨:「同胞…我也從來沒有把他們是為同胞…我太過高傲!眼裡始終只有自己…」

「你只是迷失了!」貝蕾兒一把搶去他手中的刀子。「沒錯!你失敗了,而且敗得很徹底!不過別搞錯了,你並不是敗給天網,而是敗給了自己的絕望和內疚!」

「那就把我丟在這裡吧!妳可以回報說找不到人,或是直接講終結者把我殺死了…」

「夠了!」

貝蕾兒一拳揮下去,正中凱爾的左臉,後者一個跟斗栽進深厚的雪地裡,激起大片白色的冰花。

「聽著!我可不想當你的褓母,也不打算繼續聽你耍性子!」她瞪著從雪坑裡狼狽起身的凱爾。「既然你這麼想死!就去死吧!但請先回到基地後再說,我的任務就只是要帶你回去,在這之後你想怎樣都隨意,我絕不會再阻止你!」

說到這裡,貝蕾兒又彎下身去,揪起對方的領口:「不過你得先想清楚,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他人?抑或只是為了自己?是想贖罪?還是純粹逃避?」

她的雙眼簡直就像要噴出火來,凱爾下意識別開了目光,對方見狀,隨即猛力放手,令他再一次跌坐在雪地上。

「…給我好好想想,等你真的搞懂了以後,再把那玩意扔掉也不遲。」貝蕾兒指著凱爾才割到一半的臂章,隨即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去。

這幕兩名士兵在後頭都看在眼裡,就只是靜靜地護著雪橇站在原地,他們不發一語,也沒有對凱爾伸出援手,始終保持著旁觀者的立場。貝蕾兒威廉斯漸漸遠去,但刻意放慢了速度,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凱爾再一次狼狽地站起身來,拍去沾滿衣服的雪花,默默地跟上對方的腳步。

一行四人再次踏上路途,沒錯,這趟旅程才剛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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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整個星期的時間,拉賈德終於完成了算式,但對最後得出的結果相當不滿意。

他將顯示屏上的資料完全歸零,站起身來離開座位。所謂Theta,也就是T-H,最初是為了打造更完美的人類而得到的產物,為了讓成品能更適應審判日後的世界,天網又做了許多改良,而最後的結果就是拉賈德他們。有著合金的骨架與可持續快速更替的活體組織,比起昔日更加優秀的肉體與心智,這就是新人類,就是Theta。

但…這一切仍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拉賈德看著自己的手,乍看下和常人無異,但心知肚明裡頭包覆的並不是骨骼,並不是自己與生俱來該有的樣子。所謂成為Theta就是這麼一回事,如今有愈來愈多人拋棄了血肉之軀,讓天網將自己改變為如此半機械半人類的姿態,就彷彿是「終結者」一般。

拉賈德開始在房內踱步,再一次思索,自己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人類與機器,難道真的以如此的方式得到了平衡?戰爭真的就能以這樣的結局劃下句點?

算式完成了,但不代表就能得到完美的結果。

拉賈德看向窗外,那是整面從天花板一路連至地面的合成纖維玻璃,映入眼裡的是從三十層樓的高度看出去,一覽無疑的都市景觀,天網的都市、新人類的都市。

人類以機器征服了大地,而機器又回頭征服了人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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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昏暗,眼前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四人已經跨越了大半個城市,如今也該是休息的時候了。選定一棟廢樓、確定沒有危險後,他們來到了二樓的位置,準備在那裡度過今晚。在下令紮營前,貝蕾兒靜靜地來到凱爾身邊,眼神已不再像一個鐘頭前那樣滿溢怒火。

「你注意到了嗎?」

「嗯,從剛剛就…」凱爾點頭回覆她。

貝蕾兒轉過身去,對著仍守在終結者身旁的兩名士兵作了個手勢,他們馬上以只有彼此才看得懂的暗號回應。和凱爾交換了個眼神,貝蕾兒躡手躡腳地走向一旁,那裡有個早已沒了門板的方形窟窿。她緊貼著牆壁好一會,接著似乎是聽到了什麼,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手,一把捉住牆後的某樣東西,或說…某個人。

「啊!」

隨著一聲慘叫,那個不速之客被揪了出來,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是你!」凱爾率先喊出聲來。

儘管頂著一頭亂髮,沾滿雪花衣著也骯髒不堪,但那張臉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張亞歷山大史東纖瘦如蛇的臉。

「你這條毒蛇!」凱爾一個箭步衝了上去,結結實實地一拳揍在對方臉上。

看著史東摀著流血的鼻子一屁股跌在地上,他並沒有就此停手的打算,舉起左拳準備再次揮下,卻被貝蕾兒即時阻止。

「等等!別急著幹掉他。」她盯著試圖站起身來的史東,目光始終冰冷。「先等他解釋一下為何要跟蹤我們,之後再下手也不遲。」

「咳咳…你們就是太野蠻了,才會敗得一塌塗地。」

「你說什麼?」

聽到對方挑釁的言詞,凱爾兩手揪住對方的領口,一把將他高舉起來。「就是因為你!害死了那麼多人!」

經過了那場慘烈的戰役,反抗軍北美本部徹底被毀,許久之後才趕到的凱爾和威廉斯他們原以為無望,但些許生還者卻在數日後和他們聯繫上。藉由這些人的口述,他們這才得知當時基地內的混亂,以及彈藥庫被人事先放了炸彈這些事。反抗軍中存在叛徒的事實已無比明顯,而一切的證據,全都指向史東兄弟。

「絲塔、康納的妻女、維吉妮雅奶奶…全都是你們害的!」凱爾一個勁將對方猛力撞在牆上。「你這狗娘養的、人渣、雜碎…」

他盡可能吐出腦袋裡所能想到的最低賤字眼,就像是要藉由它們狠狠痛扁眼前的罪人。然而相較於凱爾的憤怒激動,史東卻顯得有些猶疑,一直盯著他的臉。

「…瑞斯大兵?」

如同大夢初醒般,史東這時才認出正在痛扁自己的人就是凱爾。「我的天哪!我還以為自己看起來已經夠糟了!」

「所以…」貝蕾兒威廉斯一把將兩人分開。「我們都知道你幹的好事了,而你卻有臉出現在我們面前?」

她從腰際抽出沙漠之鷹,將槍口抵住跌坐在地上的史東額頭:「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能扣下板機?」

「因為我是人類。」

「哦?」貝蕾兒環視其他人,顯然在場每個人都對這句話相當厭惡。「從剛剛凱爾揍你一拳,還在你臉上留下紀念品來看,你似乎真的『還是人類』。不過這並不代表任何事,我還需要更好的理由。」

「我了解妳,妳下不了手的!」史東惡狠狠地瞪著她。

「是嗎?看來我真的被小看了。」

威廉斯上尉做了個手勢,那兩名士兵隨即轉向別的方向。「現在這裡就只有你、我,還有憤怒的凱爾。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其他目擊者,所以我只問你最後一次:憑‧什‧麼‧我‧不‧能‧在‧這‧裡‧解‧決‧掉‧一‧個‧不‧配‧為‧人‧的‧畜‧牲?」

「因為我是來找你們的!」史東抵著槍口,咬著牙吼道。「我是來投誠的!滿意了吧?」

「我不覺得一條蛇的話有什麼信服力。」仍處於憤怒頂點的凱爾不屑地罵道。「我們這是在浪費時間!」

「我同意!」

「夠了!」見到對方扣著板機的食指漸漸收緊,史東使勁大喊。「康納還活著!行了吧?」

「你稱那樣叫活著?別開玩笑了!」凱爾又一次揪住他的衣領,舉起右拳就要揮下。

「我是說他還活著!還是個『人類』!」

見到對方停止了動作,史東又補上一句。「只有我才知道他在哪裡,只有我有辦法幫你們救出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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