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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買一送一

      「蔚藍、蔚藍--起來囉!下課了!」

      下課鐘聲喧鬧中,我從桌上抬起朦朧睡眼,恍惚的視線中,一時間分不清楚現在身在何時,何處。

      「Valerie,醒了嗎?」

      轉過頭,和一個和煦的笑容對上。

      對了,現在是2013年,美國,藝術學院。

      剛才有一瞬間,差點以為我還在台灣,坐在高中的教室裡。

      「妳剛才睡得很熟呢,我都捨不得叫醒妳。藝術史果然太催眠了。」同學Ollie一邊收拾著課本,一邊說道。

      我揉著眼睛,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抬頭:「欸,Ollie,你剛剛是不是有用中文叫我的名字啊?」

      雖然我有告訴過他我的中文名,不過平常他都叫我Valerie的。

      「有啊。」他笑笑:「我用英文叫了妳好多次妳都醒不來,就想說用中文叫叫看。」他揹起書包,「走吧,去吃午餐了。」

      漫應著起身,收好厚厚的藝術史課本,我和Ollie兩人並肩走出教室。

      Ollie和我同是插畫系的學生,他有一頭漂亮的亞麻色頭髮,眼睛是清澈的灰,舉手投足間都有股優雅的藝術家氣息。

      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不過他有一半的台灣血統,聽得懂中文也會講一些,在我剛來美國、人生地不熟時幫了我很多忙,是我現在最好的朋友。

      想起剛才半夢半醒間聽見他叫我的那幾聲「蔚藍」,帶著些如歌般優美的口音。好久沒聽到有人叫我蔚藍了,我突然有股強烈衝動,想要聽聽那些許久不見的朋友叫我的名字。

      『李蔚藍,妳的名字也太文青了吧。』張欣總是那麼率直,像隻遠離人群,在幾千公尺高空上率性翱翔的雁。

      『李蔚藍?啊!李衛當官超好看的喔!最近電視有在演!』而柯子璿,總是一貫的重點錯誤,高中生活中不可少的熱鬧製造者。

      還有--

      『李蔚藍?是這個蔚藍天空的蔚藍嗎?』

      在湛藍夏日空氣中,如一抹和風吹拂過的輕輕微笑,來自上高中後第一個叫我名字的男孩。

      我的名字從他口中躍出時的聲音語調,總讓我覺得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又或許只是錯覺。

      「Valerie,妳想吃什麼?」

      Ollie的呼喚喚回我的注意力,我愣了幾秒,搖搖頭:「我現在不太想吃東西。下午沒課,我想直接找個地方去做作業。」

      「這樣啊?」Ollie歪頭想了一想:「那我跟妳一起去吧。」

      「不用啦!你去吃飯吧,你應該會餓吧。」我笑著拍拍他,「而且我做作業的時候習慣一個人。」

      「好吧,那麼,au   revoir!」

      「au   revoir.」

      用法文說再見是我們無形的默契。Ollie會講法文,算是我的法文老師。

      和他分別後,我在路上信步走著,腦中的思緒持續轉動。

      想到四年前的田徑甄選。

      徐修哲不只是耐力超群,短跑也沒讓人失望。

      修長的雙腿在跑道上邁開,身子矯捷地從另外三個男生中竄出。俐落而優雅的跑姿,令人難忘。

      也想起剛開學時,徐修哲就正好坐在我前面。我一直記得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細節,那就是他在傳考卷時,不會直接用手拎著考卷越過身後要後面的人拿,而是會側過身子,將考卷放在我桌上。

      不知怎麼的,我很喜歡他這個小小的習慣。

      走出校門,我在街上找了家starbucks坐下,從背包中拿出筆電開機。

      啊,我那時好像是想要問徐修哲的無名帳號。

      當時,伸手點了點他的肩膀,他便回過身來。和他面對面,我卻突然問不出口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只覺得異常彆扭,最後問出了無關緊要的一句:『欸,明天中午是田徑隊甄選吧?你要去嗎?』

      『去啊。妳也去?』

      『嗯,那一起去吧。』

      短暫的沉默。徐修哲好像在猶豫什麼。

      『怎麼了嗎?』

      『沒。沒事。』

      然後便轉過身。最後我還是沒問。

      後來到底是怎麼問到徐修哲的帳號的?我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並沒有打開作業來做,我連上台灣的網頁,點入無名小站,熟悉的湛藍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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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更新時間:2013/10/2

      文章標題:《第三天》買一送一

 

      那一天,是星巴克買一送一活動的首日。

      「我說,點榛果拿鐵!」

      張欣沉聲,帶著極度威脅的眼神,瞪著柯子璿。

      「我、不、要!我要喝卡布奇諾!」

      柯子璿也不甘示弱地大聲嚷嚷著。

      這個對話,已經在人聲鼎沸的星巴克內持續了十幾分鐘。

      星巴克在我們這些窮學生的角度來看不算平常隨便喝得起的飲料,因此附近高中的學生都會趁星巴克有買一送一活動時去奢侈一下。今天放學田徑隊剛好休息,我、李蔚藍和張欣就被柯子璿拉來了。

      原本以為張欣不是會對這種活動有興趣的人,只是買一送一一定要湊到偶數,李蔚藍才試探性地問她,沒想到她一口就答應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她酷愛喝星巴克的榛果拿鐵。而這,也是她和柯子璿排隊期間爭吵不休的主因。

      因為我和李蔚藍都不喝咖啡,只能一起點星冰樂,所以剩下的張欣和柯子璿兩人就得協商出兩人一起喝的飲料。張欣堅持要點榛果拿鐵(事實上這也是她來的主要目的),但柯子璿也異常白目而堅持地要點卡布奇諾。

      「你就讓步一下會死嘛?對你來說應該喝哪一種都一樣吧!」

      「哪有!我今天就是突然想喝卡布奇諾嘛!就是想就是想就是想!!」柯子璿像個小孩子一樣,左右擺動著身體耍賴。

      眼見張欣的耐性就快要達到臨界值,彷彿下一秒就會衝上去揪住他的衣領,忽然有人走到我們面前,向我們打招呼。

      「嗨,你們也來買啊。」

      我和李蔚藍一齊抬頭,這帶點懶洋洋的語調我們非常熟悉......是田徑隊的教練。只見他穿著平時在學校教課時穿的運動上衣,只是換上了長褲,應該是從學校下班後直接過來的。

      「教練好。」「教練好。」

      我和李蔚藍反射性地問好。運動性社團很重視在見到教練和前輩時要禮貌打招呼這一點,入隊這陣子以來我們也養成了習慣。

      教練點點頭,視線移到張欣和柯子璿身上。

      「怎麼,張欣,你們在吵架啊?」

      八成是剛才在一旁聽到他們的爭吵,或是察覺到這股劍拔弩張的氣息,教練這麼問道。

      教練也有上我們班的體育課,所以應該認得張欣和柯子璿。不過他叫得出張欣的名字頗令人訝異,畢竟教練很不擅長記名字,到現在田徑隊內還有很多新生是他叫不出名字的。

      看到教練,張欣的表情不知為何變得更臭了,擺明地表現出「少管閒事」的態度。

      「還不都是她啦,一定要喝什麼榛果拿鐵,不肯跟我一起點卡布奇諾!」柯子璿指著張欣告狀道。

      「你這渾蛋說啥?你不也一樣不肯讓步嘛!」張欣眼中冒火。

      兩人之間一時間又陷入了敵意的交鋒,還是李蔚藍乾笑著向教練說明我們的困境。

      「喔~是這樣啊。」教練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接著說道:「那不然,你們兩種都點,多的兩杯就算我的,如何?」

      「咦?真的嗎!」柯子璿眼睛一亮。

      「欸?這樣好嗎?」李蔚藍驚訝地眨眨眼:「可是教練你這樣就要喝兩杯欸。」      

      「反正我自己來,本來就會買兩杯啊,沒差啦。」教練胡亂擺擺手,露出他一慣的陽光笑容:「OK嗎,張欣?」

      張欣抿緊唇看著教練,眼神冷淡,並不回答。儘管教練這個問句似乎是對著張欣問,最後回答的卻是柯子璿。

      「謝謝老師!」他舉起雙手歡呼。

      點完飲料,柯子璿和張欣如願以償喝到了他們各自想要的咖啡,我和李蔚藍手上則拿著一模一樣的星冰樂。

      冒著森森寒氣的飲料杯,彷彿與室內的沁涼空調一起將所有的夏日暑氣都隔絕了。

      李蔚藍率先將吸管插入飲料杯中,吸了一大口:「--呼哈!好冰!」她甩甩頭,表情像品嘗到人生致樂般的滿足。

      我也將吸管插入手中的那杯思樂冰,模仿李蔚藍的那股氣勢,吸進一大口。

      嗆咳。真的好冰。

      「哈哈,修哲你一次喝那麼大口會頭痛啦。」李蔚藍若無其事地笑著,好像沒察覺到自己剛才喝得比我還豪邁。

      教練手上提著兩杯飲料,走到我們的位子上和我們道別。才轉過身,柯子璿便壓低聲音,用一種看好戲的興奮語氣說道:「欸欸,張欣,妳和教練很熟--」

      「不認識。」張欣很快截斷了柯子璿的話尾,用力吸了一口榛果拿鐵。

      「可是他剛才跟妳說話的樣子看起來很熟啊?」柯子璿不放棄地追問。

      「對啊,他連隊上的人名字都記不太起來,可是卻記得妳的名字欸,也沒上過幾堂體育課不是嗎。」李蔚藍也探出上半身,眼中帶著些許興致勃勃。

      李蔚藍和柯子璿會這麼好奇不是沒有原因的。有一半原住民血統的教練五官深邃英俊,才二十幾歲的他,三年前從師範體育系畢業後先去國中任教,今年才調到這所高中。這種帥氣又年輕的男老師自然讓眾多女學生為之著迷。雖然教練實在神經大條,個性又很迷糊,但反而讓學生覺得和他之間沒有距離,讓他更加受歡迎。

      不擅長記學生名字的教練,卻能在校外直接叫出張欣的名字,看起來像是認識的樣子,自然讓人想一探究竟。

      張欣聽了露出厭煩已極的表情,看著正提著飲料往外走的教練:「就跟你們說不認識了。我哪知道他為什麼會記住我的名字......」

      我們也望向教練,只見他專心一意地往前走,那姿態就像要走去前方和總統握手似的認真--卻一鼻子撞上了玻璃門。

      除了張欣以外的我們三人在那瞬間都忍不住爆笑出聲。雖然星巴克的玻璃擦得很乾淨,可是玻璃門上明明就掛著吊牌,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沒注意到,更何況他明明看起來很認真在走路。只見他吃痛地摸著鼻子,上下打量無辜被撞的玻璃門,一臉困惑地重新拉開門走了出去。

      真的是迷糊到無可救藥。

      李蔚藍抱著肚子,笑到無法換氣,臉都脹紅了:「這、這是什麼情形啊......」

      「真是的,剛才應該要錄起來的。」柯子璿惋惜。

      「誰知道居然有人會那樣筆直地去撞門哪。」我抹著笑到流出眼淚的眼角。

      張欣收回視線。

      「蠢斃了。」丟出不客氣的三個字,她垂下眼簾,繼續喝她的榛果拿鐵。

      察覺到張欣對這個話題感到不悅,李蔚藍沒有再繼續探問,笑瞇瞇地轉移了話題,而柯子璿大概也被剛才那一撞轉移了注意力,這次沒有再耍白目糾纏不休。

      坐了一會兒,張欣抬起手腕看錶,接著揹上書包起身:「我有事,要先走了。」

      「耶?這麼快啊?現在幾......」看到錶的那瞬間,柯子璿的臉僵硬了一下,接著整個人彈了起來:「完蛋了啊啊啊啊!我忘了我今天要補習!已經遲到半了小時了啊啊啊!!」

      「笨蛋,那還不趕快去!」

      「不用你們說啦--」柯子璿用近乎慘叫的方式飆著髒話,衝出星巴克,引來店內眾多旁人的側目。

      「那個混蛋,我絕對不承認我是他同學。」張欣額冒青筋,接著轉向我和李蔚藍:「你們咧?要走了嗎?」

      「外面好熱喔--」李蔚藍耍賴似的伏在桌上,「我想乾脆晚上都在這裡唸書耶。」

      李蔚藍抬起眼睛,投給我一個「那你呢?」的詢問眼神。

      「那我也留下來吧。」

      難得來星巴克,多坐一會兒也不錯。

      兩人離開後,我們從書包內拿出課本,小小的木桌頓時寧靜下來。一種專屬於學生的專注與默契。

      買一送一首日的店內人潮很多,人聲喧鬧很難專心,我乾脆戴上耳機,李蔚藍也跟著將耳機塞入耳中。

      她大概在算數學,手中的自動鉛筆在紙面上沙沙沙地舞動著,不時拿起橡皮擦用力擦幾下,桌子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搖動起來。我則攤開化學講義,努力背起複雜的離子沉澱表。

      氯離子會和銀離子和鉛離子沉澱,氫氧根離子不和鍶離子和鋇離子沉澱......

      即便耳中塞滿了音樂,也依舊能感受到桌子另一端對方的存在。

      不知怎麼的,明確知道某個人就在同一張桌子,一起專心念著書的感覺,讓人很安心。即使當時的我,並沒有特別去察覺到,那正是因為坐在對面的人,是李蔚藍。

      整個人埋進課本,不知過了多久,感到脖子微微發酸,我抬起頭,正好看到李蔚藍停下動作,用筆蓋頂著太陽穴,皺眉凝目。啊,大概是被某題個刁鑽的題目困住了。

      她抬起眼睛,接觸到我的視線,伸手拿下耳機,左右轉動脖子。

      「啊--好累喔。我們唸多久了?」

      不知不覺,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李蔚藍放下數學講義,低頭喝思樂冰。

      「欸,修哲。」

      嘴裡含著吸管,我應了一聲。

      「想不到你不喝咖啡欸。」

      「想不到是什麼意思。」

      「感覺你是很愛喝咖啡的那種人啊。」她頓了一頓,很認真的補充:「超苦的黑咖啡喔。」

      「不......我很怕苦喔。」我抬頭想了一想:「以前啊,小時候,每次聞到爸媽在喝咖啡,都覺得很香,心裡認定那一定是個非常了不得的飲料。有一次終於等到我爸問我:『要不要喝一口?』我就充滿期待地喝了大大一口......」

      「然後?」

      「然後我就吐出來了。」

      「喂。」李蔚藍笑了:「有那麼噁心嗎。」

      「因為心裡面想像的味道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期望和真實情況的落差太大,在心裡造成很強的衝擊。所以我就再也不想嘗試喝咖啡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口咖啡,也是這輩子最後一口。」

      「一輩子?你這麼肯定你以後不會喝咖啡嗎。」

      「只要想到咖啡,就會想到那個讓人失望的回憶啊。如果我一開始沒有抱著那麼大的期待去喝咖啡,說不定反而能接受。」

      「嗯.....我的理由反而沒你那麼戲劇化。」李蔚藍撐著下巴打呵欠,八成是算數學算得很疲累:「因為聽說咖啡喝太多對身體不好,靠咖啡提振精神也不太健康,就不打算喝了。」

      「那張欣不是沒救了?」

      「哈哈哈,她只是單純榛果拿鐵中毒吧。」

      收拾好課本,揹著書包走出星巴克,入夜的空氣已經微涼,不像下午時那樣折磨人。

      李蔚藍一手揉著眼睛,有些睏意:「欸,明天是不是要交公民報告啊?」

      「嗯。」

      「完蛋了,我忘了把可以選的題目抄下來。」

      「我記得班網上有PO吧。」

      「我沒加班網啦,你有班網的帳號嗎?抄給我!」

      「好啦好啦。」

      掏出手機,裡面存著之前和班長要來的班網帳號。我將它複製到簡訊上,打算直接傳給李蔚藍。按下傳送前,我忽然靈機一動,按起按鍵,在班網帳號底下又多打了一行短短的英文和數字組碼。

      傳送。

      「謝啦!......嗯?怎麼有兩個帳號啊?」李蔚藍望著手機,一臉困惑。

      「第二個是我的啦。」我對她比了個YA,試圖模仿柯子璿那副輕鬆隨意的語調:「今天買一送一啊!」不過模仿的很失敗。

      李蔚藍被我怪異的語調逗笑了。

      「你白痴喔。」

 

      那一天,是星巴克買一送一活動的首日。

      買一送一的星冰樂。

      買一送一的無名帳號。

      買一送一的,笑容與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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