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PO沒有於任何社群平台發布徵才訊息,請慎防詐騙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們的日常其實也就那樣。』

///

        近九月的八月月底。

        時鐘指針正指早上五點零五分,空氣還有點冷,室內也只是濛濛地亮。  

        依舊蒼白的人從被設計巧妙擋住的樓梯上走下,拉開落地窗走進一樓。

        沒有開燈,繞進吧檯,刷牙、洗臉、拿毛巾把臉和手擦乾。

        清水微涼,水龍頭沒有白色石灰粉末,是恰到好處的軟水。蒼白的手還帶了些濕意,水珠就這麼被抹掉。

        吧檯上的菜單夾上夾了一張粉紅色便條紙,響順手拿下。他靠著流理臺的窗,借了濛濛未亮的一點天光,瀏覽鐵畫銀鉤一般用黑墨水寫下的購物清單。

        一邊看著,他走出吧檯,順手撕掉藍白薄日曆紙,讓時間追上今天。

        輕輕順過衣袖,把身上的馬褂轉換成普通連帽休閒服,再把披散的長髮隨便束攏。    

        墨今天開出的採買清單大多是海鮮,該去超市買的是白胡椒粉。

        響打開門邊木櫃,撈出尼龍三色採購袋和與海鮮種類同等數量的保鮮盒和兩個便當盒,最後把那張清單一起丟進去。去鞋櫃翻了休閒鞋,戴好口罩,下意識撥弄耳環,打開那扇任意門一樣的木門。

        門板在一瞬間亮起字符,青藍色,卻又是溫暖的,像一條遊走的龍。

        門縫流瀉屬於市場的吵吵嚷嚷,叫價、報價、討價還價,伴隨一點海洋的濕鹹氣息迫不及待鑽進室內。

        喧鬧聲點亮尚未天明的港灣。

        不是單純的魚腥,而是無比新鮮的海鮮氣味,伴隨大片冰塊冷氣、漁船歸來的煤油味道,一齊鋪滿南部漁港的整個晨間世界。

        粉紅色的清單上,目標是蝦仁、黑鯛、不限種類的幾盒生魚片、虱目魚、魚丸和透抽,蔬菜部分是洋蔥和青椒。

        響一腳踏出靜謐的咖啡廳,拎著採購袋,然後反手輕輕關上木門。以不吵到屋裡仍在睡覺的馬妖作為前提——幾乎每個早上,他都是這樣出門的。

        在沒有人注意到的一瞬間,年輕人就這樣出現在早市裡。有點格格不入,但是似乎只要提著那個有點土氣的袋子,他就能融入人群中。

        屏東東港,以黑鮪魚為代表性產品的漁市。

        不過響不是來買黑鮪魚的,這時也不是黑鮪魚的季節,這種奢侈食物對於他們而言是一年一度犒賞自己的獎勵,今天的主軸還是墨羅列出的那些食材。

        他踏著沉穩又輕鬆的步伐走著,視線掃過一攤攤漁獲,比較新鮮度、肥美程度和價格,慢吞吞的走在主婦與商家的大呼小叫裡。

        碎冰上的魚時不時微微抽動、還有一些被用草繩綁起口和尾,在攤位上掙扎。鮮豔的塑膠托盤裡活蝦被標明價碼,掃動足部,偶爾跳起濺出水花。

        休閒鞋踩在融冰水打濕的水泥地上,依舊不慌不忙。

        最後,響在一攤由五十幾歲婦女和一位外籍移工的攤位前停下來,婦女一身紅塑膠圍裙、魚販們必備的紅雨鞋。

        他盯著魚打量。

        「帥哥要什麼?」老闆娘一句招客的起手勢,「都很新鮮,剛剛才殺的喔!」

        「這一條。」他指了一條大小剛好能塞進保鮮盒的虱目魚。

        「好,五十二,算你五十啦。」秤過魚後,老闆娘這麼說價。

        「四十。」響在口罩下的臉面無表情。

        「——四十五,再降我就虧啦!」沒料到年輕人居然也會殺價,老闆娘嘴巴動得比大腦反應更快。

        她說完還有點遲疑。

        他這是在殺價?

        「好,那四十五。」響掏錢,拿出保鮮盒接魚,把魚腥和血水的波及範圍降最小,非常熟練,「謝謝。」

        新鮮的虱目魚不愧號稱剛剛才殺,他瞥到魚鰭居然還在抖動。

        響八風不動,頂著一張年輕的臉,臉皮比億載金城的城牆還厚。反正殺價這種事情,十年不習慣,二十年總會習慣的。

        拿出原子筆,他劃掉虱目魚的那一項,在旁邊寫上價格。這條虱目魚是提供給他們合作妖怪之一的每日便當菜色,虱目魚跟吳郭魚算是主要輪替的食材,虱目魚大多時候會去骨乾煎再搗成魚鬆;吳郭魚的作法很常替換。

        他又開始逛起攤販,買了新鮮海釣的黑鯛,強行把剛斷氣的魚塞進保鮮盒丟到袋子裡。

        休閒鞋踩過碎冰發出嘎吱聲,驅趕蒼蠅的旋轉機綁著尼龍繩發出一點嗡鳴,雨鞋踱地發出的渾厚聲響還是不絕,競價與點價聲音簌簌在較遠的地方響起。

       

        「響先生?」

        背後有呼喚聲響起,那是很輕柔、很溫和的聲音。

        「靜,早安。吃飽了?」

        響轉身,然後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嗯,吃飽啦。早,你還是一樣準時。」那個人露出和他的聲音一樣溫和的笑容,淺淺淡淡的,但又令人覺得很舒服、很愉悅,似乎他能將那種靜謐溫暖渲染開來,「很高興你過來這裡。」

        他一頭和響差不多的黑長髮,都是處理過後示人的樣子。高瘦,皮膚白得有些違和,像是木偶上了層白色的漆、深藍色T恤上甚至用豪氣白色狂草上書「東港魚季」四個橫跨胸前到腰際的大字。

        五官文靜,那雙眼始終是微微闔著的。

        迎王祭裡那艘王船——又或者是說,歷代每一艘王船的靈魂,傳達祈願的木龍。

        木龍是一艘船的骨幹靈魂,也是船隻的守護神;而靜的身分則比較特殊,他是力量三年一度輪迴的信仰體,也是溝通神明和信仰的渠道,乘載信仰,然後在被焚燒時,祭上他保存三年的力量,那些傳達給王爺的信念和祈願。

        值得被敬重的木龍。

        「我今天正想要光顧你們的店……傍晚我就會過去的。」

        不過,對響和墨而言,他在更多時候是一位常客,會陪他們聊一些日常小事,偶爾帶來稀奇的海鮮或者小吃作為伴手禮,靠在窗邊閱覽一則則祈願直到打烊的時候才離開。

        漂亮精緻的木頭人偶——墨是這麼評價的。靜就和他本人的名字一樣,安靜、可靠、沉著。不是響的孤寂沉重,而是讓人安心的氣場。

        「歡迎,墨今天大概會做海鮮白醬通心粉。」響晃了晃手上那張粉紅色的採購清單,在跟靜講話的同時,他很快挑了一托盤的蝦仁結帳、倒進盒子,「最近還好?」

        「都是小事呢。」靜微笑,「瑣碎的事總是很多,不過真正鎮守這裡的不是我,我只要負責協助就好。上星期被拉去臨時夜市處理不少爭執,所以就沒空去你們那邊啦。我們邊走邊說。」

        於是殭屍和木龍邊逛邊聊起了天,講的都是生活近況。

        響巡視過濾食材的動作沒停,眼神依舊是往攤販那裡瞟。

        「……墨在廢通道撿到了人類小孩。」他無意識撥弄耳飾,「在銷毀前發現的。看他有緣,就送了鑰匙給他。」

        「那很好呀。」靜眨了眨眼,「看來是沒怎麼開眼的小孩吧?再怎麼說,直視通道裡那些東西,還是有一定危險。敏感度剛好,才能活著出來。」

「其實不好。」響目光掃過那一排碎冰上的透抽,眼裡冷淡下來,「我有些後悔了。或許墨很歡迎新客人,但就將來而言,我們不能確定那個高中生會不會把店的鑰匙交給誰。」

「來喔,新鮮透抽喔,昨天晚上才抓的喔——活的哦——」店家打開嗓子招呼。

        木龍發出一點悶笑,沒有多說些什麼。

        響知道,靜早就看慣了許多有關人的東西,畢竟信徒來來往往,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類不計其數,正因為看的足夠多,也足夠透徹,他沒有給出太多意見的時候,代表事情是往好的方向發展的。

        至少不壞吧。

        「挑那一攤的吧,他們不收捕鯊魚漁船的漁獲。」對漁船、漁獲和漁民動向瞭若指掌的靜指向某個其實不大的攤子,「也很新鮮。」

        他一直以來,煩惱的事都不只是開門七事,響也是如此,只是,離神明更近的靜,苦惱大局的時候更多一些罷了。

        「我沒學過人類那一套生物學,但食物鏈的效應,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一些。希望他們哪天突然就學會尊敬更多,被他們無節制捕捉的,總有一天還是會消耗得一點不剩。即便我是木龍,這裡的孩子們也都是海上遨遊的龍……可是沒有了海,也就不再有龍的棲身之地了。」木龍如是說。

        那一點點的感嘆究竟會被多少人聽見呢?

        響付了透抽的錢。

        「……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他這麼接話,換來靜一點無奈的苦笑。

        因為活的足夠久,他們的關注範圍從柴米油鹽,一路到周遭生活,再到信仰,再到大局。但局勢的發展往往不如他們所想,最後妖怪們之間都還是那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只是偶爾提起,在小事上身體力行,在大事上盡力去做,去領導。大部分時候,他們還是活得吵吵鬧鬧,和每個市井小民一樣,在茫茫人海裡討生活,看人間。

        就像說到最後,目光還是得轉移回那一採購袋子的保鮮盒上,然後開始思考,可以多買些什麼讓墨加菜。

        「早餐你們會吃外面對吧,那去買海產粥吧。」木龍推薦著,他們都沒有再繼續聊食物以外的話題。

        響在說那句「兒孫自有兒孫福」的時候,買到了現做的魚丸和木龍強行付錢請客的生魚片,是小鮪魚和鮭魚。

        繞了一圈也沒有比較便宜的洋蔥和青椒,要等超市開張了,雖然進口的洋蔥比較辣,但偶爾買一次也不錯。

        一龍一殭屍採過依舊溼答答的水泥地,走過一籃一籃的七星鱸、秋刀魚、鬼頭刀和魟魚,走出漁市,往邊沿的小販逛過去。

        「那就買海產粥。」響乾脆地拍板定案。

        逛完漁市,買完食材,時間正值六點十五分。

        告別木龍,在亮起的海邊天空下,他在某個巷角推開那扇門,從依然吵鬧的漁市回到安靜的店內。

///

        早上七點整,此刻,九重葛葉隙灑下的光斑已經能照亮半間店面兼客廳。

        那隻黑色的馬妖半死不活地出現在一樓,伸著懶腰往矮桌上瞄。

        「早安老大——早餐吃什麼?」

        墨一副沒有睡好的樣子,瞇眼看窗外的景色,在葉隙光下那雙金色眼睛顯得格外透徹明亮。

        窗外是一片山脈,他們是視角位於山下某處,山上煙雲繚繞,是很難得的美景。他們的所謂店面其實算是隨機移動的次空間,原理類似「隧道」。

      「早安。早餐在桌上,海產粥,東港的。」響拉開櫃子抽屜,拿出木梳,「靜今天在巡街,晚上會來。」

        「喔喔,那幫他弄一碗濃湯好啦,特製的。」馬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黑色長髮理所當然地在矮桌前坐下,打開保溫盒,舀起還冒著熱氣的粥吃了一口,「唔,老闆做了二十年了味道還是沒變啊,好好吃。」

        「……這是第二代。」響不輕不重揉了一下馬耳朵、拿過一邊抽屜裡的梳子,開始處理他打結的髮尾,「還有,他們開二十五年了。」

        「喔,我忘記了。」墨一臉瀟灑,但是動物耳朵還是抖了一下,「喔喔喔喔……痛痛痛!」

        還不忘塞一口食物進嘴裡。

        「嗯,把頭髮吹乾再睡都忘。」響面無表情,聲音冷漠,「說了幾遍會打結。」

        「是會頭風(偏頭痛)啦跟打不打結一點關係都沒有……」墨嚴正抗議,不過感覺更像在敷衍,「唔唔唔好痛!」

        這是他們早晨必經的開端,好像一百多年以來都沒有什麼變化。自從在大稻埕認識、到後來的相戀,日歷一頁一頁地揭過,他們的年年歲歲就這樣被凝固在某個穩定的狀態,早上看黃金葛葉隙灑下的一點光,晚上就一起看窗外不同地方的星空夜景。

        很平淡,但是也很美好。

       

        替墨梳好頭髮,響抽了一隻桌上筆筒裡的藍色原子筆,循著日期找到今天,然後把購買食材的費用寫上、圈起來。過去好幾十年的月曆方格上,一直都有這樣的足跡。

        今日工作是提前用紅筆寫好的——「替台中某區土地公早巡」。

        他們的工作分割為早午兩個部分。

        早上吃完早餐,就是執行一些從各地妖怪神明手上接來的委託,內容通常是代班巡街、走訪、驅魔打架,甚至還有幫忙採買些東西之類的瑣碎小事。這份老工作是從在這家「店鋪」開張之前,兩人最初搭檔時就開始接案的。

        後來能建立起這樣一個游離在許多神明勢力外,又被許多派系同時認可的地方,也有很大一部份功勞來自善於溝通經營的墨,而響則負責暴力解決說不通的所有問題。他們用這樣的方式建立起人脈、爭取通往很多勢力駐紮地的「門」。

        午後的工作是由墨掌廚,偶爾響會做一些中式料理,兩人採買掌廚的工作就會交換。煮幾樣簡餐當作「今日食譜」後,就會把店開到十一點左右、但主打的還是舒適空間和多樣選擇的飲料。另外的賣點則是由他們的朋友寄賣的限量下午茶,意外地吸引不少小妖怪。

       

        今天的工作是上個月就預定好的,就是在那個台中高中生誤入隧道的那個社區。

        會來委託的神明,有很大一部份是為了出去玩一趟,小小放個假。

        「欸對啊,老大,如果真的要說,小林是真的很衰欸。」墨扣好衣領的盤扣,照著玻璃窗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長髮已經滑順垂落,「好啦,不是看不出來其實你不是很歡迎他喔?畢竟一個什麼都沒見過的小高二,感覺嘴巴就不是很嚴的樣子。」

        「所以?」響靠著沙發輕輕掃了他一眼,沒什麼表情,不過也沒有表現出太多不滿。

        「所以,我還是想跟你說,他其實很輕喔。」墨湊到殭屍面前,眨了眨眼,「這樣的小孩,多少還是可以相信啦,如果出問題,那就讓我來負責洗腦就好啦,對嘛。」

        他依據一個人靈魂的重量,來判斷這個人的惡行、在把林逢燕就出來後,那不清不重拍他肩膀的動作,其實也早早就衡量了少年靈魂的重量。

        在準確不過的度量衡。

        「……那好吧。」響無奈,只是抬起手,捏一下墨的馬耳尖,「你來負責。」

        「嗯哼,對吧,這樣最好。」馬妖笑著瞇起金色眼睛,「所以就這樣,不要糾結啦。」

        響嘆口氣,把窗簾拉上擋住窗外的光,起身,認命地去洗墨吃完粥剩下的便當盒。

        在生活的小細節上,僵屍先生通常是負責服侍墨的那個倒楣鬼。

        不過墨也沒閒著,去檢查了玄關提包裡剩下的符紙和朱砂紅墨一類驅魔用的材料,那是響專屬的黑色提包。

        常備著這些東西,主要是因為響大部分時候物理驅魔很容易破壞公物。

        只能物理攻擊有時候也是一種困擾……

        響把手擦乾,拎起黑提包,另一手隨便挑了雙鞋櫃第二層的靴子丟在地上套上,那是雙看起來非常不現代的靴子,不過他早就換回一身黑馬掛的樣子,倒是不那麼違和。

        墨也是類似的打扮。

        然後他伸出手,在木門上輕扣三下。

        「去台中工作點。」他這麼說,然後,推開門。

        「天氣好好喔今天,好熱。」墨抬手擋了太陽,踏出木門,「這附近還不錯啊,好乾淨喔,又是教堂又是土地公廟的耶。治安好好。」

        「……這裡是台中。」響關上從公寓牆壁開出來的門,瞇眼去看八月的太陽。

        「你知道我在說哪個治安好啦,反正連隨便一家店都要裝強化玻璃的地方也是人類自己製造出來的,怪誰嘛。」馬妖翻了個白眼,「好喔知道你很嗆啦,好啦好啦。」

        「……」殭屍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拒絕回應。

        高高低低的民宅;鐵皮屋和水泥房起起伏伏,有些還保留著帶磚造邊沿的樣子,像是差一點就可以跟上鋼筋年輕的腳步、有點笨拙的老人。

        兩人走在沒什麼人的柏油巷道裡,這是普通人看不見的妖怪狀態,和閉眼在車庫裡涼椅上小憩的老婆婆、外出採買的主婦擦身而過。

        這裡不是都會中心,就和那些一點點邊沿稜角露出的紅磚瓦片一樣,這裡只是個脫離不現代的身分、在市鎮與邊鄉定義間遊蕩的小地方。

                屋宅間夾了一片漆成紅色的鐵門鐵窗、有點鏽跡的圍籬圍了個小小的舊式庭院、後方才是兩層樓的小洋房。

        流浪花貓在停在牆邊的機車的座椅上曬太陽,打了個哈欠。

        「阿伯是說他們都在這裡開會啦,所以要先按門鈴?」墨彎腰去觀察那個門口泛黃的米白色門鈴,是小小的長方形盒子,標示了一二樓,還有小小的按鈕。

        「你按。」墨雙手抱胸,打量著房子。

        於是墨從善如流地按下標示一樓、已經有點磨損的按鈕,門鈴發出「嗡——」的聲音,是舊式的門鈴。

        屋裡傳來一段悅耳的清脆音效。

        「所以你們是今天來代班的人喔。」軟軟的少女聲音響起,是那隻看起來快睡著的花貓,「喔你們好啊我是這邊的虎爺的小弟,叫我篠錵就好,不是小花,是竹條篠,金花花。很帥吧。」

        看起來懶洋洋的貓又對他們打了個鄙視人間、相當不雅觀的哈欠。

        ……這是一隻非常跩的貓,響跟墨得出結論。並且這是一隻連名字都很跩的貓,應該是那種你撸他,他會直接貓下去貓到你原地去世的貓。

        然後篠錵直接對著圍牆裡面喊:「出來喔,開門喔是代班的來了喔——」

        還是用台語。就某種程度來說台妹風采發展到極致了,聽起來像是在招魂。

        鐵門傳出喀嚓一聲,被從裡面推開,穿西裝打領帶、提公事包的年輕人在門口看了一眼,然後露出笑容跑過來開門。

        「喔是你們,好久不見。」他用那張普通的臉,說著普通的問候,是看上去很隨和的人。

        像是每個在大都會擦肩而過的上班族,一點都不起眼,難以被一眼記住,瞥過就忘,反正,是最不起眼的過路人。

        但與此同時,再見到他的時候,又會猛然想起自己曾經見過他。

        「喔喔,阿律好久不見喔。」墨揮揮手,「感覺也有幾個月沒看到你了欸,最近很忙?」

        「主要就七月有幾個廟公叫我去幫忙啦,鬼門開之前小東西本來就比較多。」上班族彎了彎眼,「你們來了的話那就好辦,還想說為什麼只叫我一個弱逼來打這種大隻的……」

        語氣有點埋怨,還有點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什麼大隻?」響突然抬頭,去看那棟不大的洋房鐵窗。

        紅漆有點斑駁,露出裡面的鏽蝕,外面看不清玻璃窗內部,窗戶緊緊關著。

        阿律看上去還是笑瞇瞇的,但在那個瞬間,墨和響確實感受到了他久違的不爽......八成是因為土地公阿伯丟了個爛攤子拍拍屁股就跑了吧。

        阿律笑得格外溫和,捏起一張粉紅色便利貼舉到兩人面前,上面的字小到必須黏到眼前看——

        「不是,這是怎樣啦。」墨瞇起眼睛,不滿地看便利貼上的藍色小字,「什麼叫作有鬼幫你們趕到二樓了拜託幫忙處理一下?」

        「嗯哼,是不是就很欺人太甚?」阿律加油添醋,「你知道嗎他居然給我貼在往二樓的門口,當我眼睛很好喔?」

        惡鬼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工作突然變多又沒講一聲是真的讓人很氣……感覺有被雷到。不過是不排除土地公阿伯忘記講啦,只是那個小到不行的字看起來就是很心虛。

        「喔,其實那隻在那裡卡了一陣子了,雖然沒什麼影響,但是因為凶宅太久了會很難清阿伯才叫你們來,紙條是老大寫的,阿伯常常忘東忘西。」篠錵還是解釋了一下,不過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意思,就是貓在機車坐墊上打哈欠,整隻貓膨成一團毛球。

        響還在打量那扇緊閉的鐵窗,眼珠有目標地對準某一角,似乎是在和裡面的鬼魂對視,不發一語,不過表情倒也不是很凝重,沒有表現出緊張或嚴肅,就只是靜靜地看。

        「縊鬼?」響最後轉頭去問那隻準備再睡一覺的臺妹花貓,「什麼時候的?」

        「三個禮拜前的了,之前好像不在這附近的樣子,後來飄過來就先被老大趕到二樓啦,我就是在這邊守著而已。」她瞟了一眼窗戶,「說是凶宅是因為這邊一個月前有人猝死啦,不過頭七過完就先回去(走掉)了。這隻單純是因為怨氣太重不好處理……啊就附近法師最近都比較忙,所以想說請你們順便。」

        「問題是不大啦。」墨也開始打哈欠了,「只是這個妹妹現在為啥會變成這樣至少先讓我們暸解一下嘛,不然良心過不去欸。」

        一陣微微的風吹來,他們三人在房子的陰影帶仰頭憶起看那扇窗戶,玻璃還是灰濛濛的什麼都看不到。

        馬妖抖抖耳朵,最後還是率先動作——墨對著二樓打了個響指。

        一瞬間,氣流以瘦削的手指為中心猛然輻射震出,把篠錵的貓毛震亂、又揚起他的黑髮,吹開一點門縫,也倏地震開那扇窗戶附著的一層灰殼。

        響幫墨順了一下頭髮,確定亂掉的幾根青絲乖乖貼回去之後,才皺著眉抬頭再看已經被清理乾淨的窗。

        「我的媽……」阿律哀了一聲,然後搖頭,那張年輕人的臉上出現上班族抱怨業務的不滿,「剛才在一樓是就有感覺了啦,看起來還真的放到快過期了,下次拜託叫你們老大不要拖那麼久,有問題就先打電話給我或者其他遊妖,不要拖到變質了才講,反正清一次就公道價五百塊又不會多收你們錢。」

        從外往窗戶裡面看,就會看見一隻快比窗框還大的眼睛盯著外部、接著還能瞥見一點蒼白半爛的皮膚,眼睛裡瞳孔驟縮又驟擴,看上去就是恐怖片既定劇情會出現的怪物……很難界定人形了。

        不過阿律看上去也是經驗豐富、相當內行習慣,他輕輕吸一口氣,就眼睛眨也不眨直視那隻比半人都要再大的眼睛。

        「姑且問姑且答,咱是屏東偏郊萬應公。毋問咱是誰,答了且安生。只要講點實在話,下輩子投胎好人家。報名報姓報身分,幾年幾月幾日生。」他繞起腔調奇特的臺語,語調比起談天寒暄時都要平淡,淡的像是只是在唸一段沒有特殊含意的字。

        同時四周陰風驟起,明明身處盛夏,周遭氣溫此刻卻冷得刺骨嚇人。

        篠錵的毛幾乎是同時炸起,她豎起尖爪,弓起背脊,死死盯著已經面無表情的阿律。

        「喔,果然每次聽到他開始問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墨隔著長袖搓了搓手臂,「好了好了貓貓不要緊張,又不是問你是問妹妹。」

        「不對……陰氣太重啦……」篠花前腳還在抖。

        「是有應公當然陰氣很重......喔你可以去跟你們家老大說啊,下次不要請阿律來,說真的他就很恐怖。之後請龍啊城隍啊,或者一些山上的神靈、神職人員都可以,會好很多。」馬妖搓完手臂之後又恢復原狀開始打嘴砲,「反正都是五百塊嘛,就看你們要把梅花鹿給誰啦。」

        「林莉雪……千禧生,戶籍桃園今住台中……自……自殺……都是他們的錯……只想要等他……」

        顫抖又帶了點抽咽的年輕女聲伴隨陰冷的風響起,甚至有點稚氣,迴盪在三人一貓耳邊,幾近破碎不堪,宛若悲鳴。

        「咱來此處送你去,有怨有言今日講。冤屈不說休怪咱不報,可憐不講休怪咱不幫。」阿律繼續接話,和女聲相接著應答。

        他一改溫和,面無表情而臉色貼近青白,比響更貼近非人了一點,這明顯是動用了身為鬼魅的力量所致,但一點煞氣也沒有發散出來,沒有脅迫或恫嚇那鐵窗後哀鳴的女性縊鬼。就像是在詢問再普通不過的公務,冷靜、毫不偏頗。

        「三月……我被她脫光給拍照去……啊啊……我好累啊……好冤啊……為什麼只是我……為什麼為什麼……不是就是,喜歡他而已……」少女字字分明,聽得眾人都是輕蹙起眉,那聲音明明失了真,卻依然有如泣血。

      篠錵突然一甩貓尾,躍下坐墊,兩三步跳到阿律肩膀上,貓眼裡映出那隻鐵窗透出的巨大眼睛,剔透裡帶著悲傷。

      「我知道這個囝仔,姓林的高中生。」她用帶了點台語腔的輕軟女聲這麼說,可能還夾雜了一點不明顯的貓咪叫聲,「四月上了新聞,一群小女生不知好歹,人欺負了不說,拍了難堪照片就往什麼哀居、臉書上傳。」

        「後來,五月又上一次新聞,在公寓上吊了,人沒了。」篠錵抖了抖貓耳,「你們看,都走了,還想來看看喜歡的少年仔,變得那樣不體面。」

        少年在暑假裡猝死走了,被好好地安葬,爸媽最後還是收拾好行李,搬離了這骨肉被迫分離的傷心地。

        少女不知道喜歡的人離開,少年甚至早早安逸地入輪迴,搞不好早就要準備再投胎,而她卻想要來見這單純的執念最後一面再走。

        說來無常,聽來傷悲,但是,這樣的故事在茫茫人間裡,沒有名氣與歷史的扭曲與加持,就顯得尋常得無人注意、過眼即逝了。

        「阿律,不要放她出來,直接送她一程。」響垂睫,手指輕輕撥弄銀盤耳環,話音也無波瀾起伏,亦無過多悲哀。

        留給她最後的驕傲,畢竟那靈魂變形的樣子,孩子肯定是不會想被見著的,生前受了屈辱,那至少現在還給她多一點尊嚴。畢竟即便報導出來,即便說了真相,更多的也不會是惋惜,而是指點與警惕勸戒。

        阿律頷首。

        「咱已知妳有怨念在人間不得不留,也知妳有願望在人間不得不追。恩怨已了,善惡有報。該進審判的,都判了;該先走了的,都走了。」他再度開口,像是聽進了響的話,也像是思慮良久,「好花姑娘應該在今日先走,去尋下輩子要去的好人家,沒憂沒仇,沒悲沒怨,好好啊去遊花園。」

        於是,那雙向外窺探的眼睛就這樣溢出淚水,布滿血絲的眼白更顯可怖,在鐵窗間隙帶著難言的冤屈消散,一點一點慢慢地,那半是潰爛的眼皮閉上了。沒有太多轟轟烈烈,縊鬼向來都不是難以勸戒的鬼,也不是應該立馬誅之的惡鬼或邪鬼。

        鬼影消散,氣溫回升,這裡又是那個暑氣炎炎的鎮落,而不是與陰魂對話的非現世之處,一切都照常運行,只是這幢房屋,不再那樣陰森。

        篠錵跳下阿律的肩膀,盯著這幢發生過太多,卻也沒發生過太多的小民宅紅鐵門靜靜地看著,那雙貓眼偶爾一眨,純粹而柔軟地像是這隻三花貓妖精的話聲。

        這是她上任以來遇到的第一次送魂事件,或許剛開始絕對沒有想那麼多,又或許,是在阿律與少女幽魂的寥寥對話裡聽了太多。

        響和墨一起朝這幢屋宅行了一禮,莊重又嚴肅,像是在為尚未走遠的少女致意;阿律則是抬手,輕鬆卻不輕佻地朝鐵窗方向揮了揮,如同與幽魂對話的一開始那樣保持習慣與輕巧。

        「掰掰啦,林妹妹,一路走好喔。」阿律笑瞇瞇地回到了那副普通又開朗的笑臉,「貓貓妳看,之後有這樣的事情,早點說就好啦,其實他們都講道理的喔。」

        他揚起手上的公事包,看起來恢復了好心情,大概是因為事情輕鬆解決的關係。

        「喔,好喔,反正麻煩的陰氣清理要丟給我們了啦。」墨甩了一下馬耳朵,倒是沒有多少不滿,「感覺我們都快要變成清潔工了耶老大。」

        「不是非常麻煩,律呢?」響揉了一把馬妖的頭頂,回頭看已經開始輕聲哼歌的普通青年。

        「啊喔,我沒事情了,不然跟你們一起上去好啦。」他答應得倒是很爽快,還很俐落撸了一下瀏海,「那走啦,篠錵貓貓大概還要再看一陣子。」

        那隻貓咪蹲了下來,支著前足,尾巴輕輕甩著,還是往那扇鐵窗看。

        墨打頭陣去開門,一行人穿過客廳、走到廁所旁的樓梯門前。

        「上去之後的左手邊房間,大概就是妹妹待的那間啦。」墨腳步輕鬆,指間星火翻動,撩起一點淺淡的茶花香,然後他在門前劃出一道符文,待火光消散後,推開門。

        灰塵揚起,樓梯間的小窗透進陽光,那裡已經沒有過去沉積一個月的腐朽味道,剩下安靜寧和的光輝慢慢流轉。

        「啊,十一點半了喔,總覺得什麼都沒做欸。」墨開了手機瞄了一眼時間,開始約飯,「中午去吃麥當勞嘛,反正我們三個好像也算是蠻久沒有一起吃飯了。」

        開始問靈之後,時間確實會呈現倍速流逝,對於普通人類來說差不多就是把自己當人形蠟燭燒,所以很少人這麼做,大多數會用的都是有一些神格的精怪或神明。

        而且會很餓。

        「去啊去啊,反正大家有空。」阿律沒發表其他意見,拍板定案,「啊不過我沒帶錢,所以午餐就算在你們兩個頭上啦。留羅漢腳吃飯就要有請客的準備喔。」

        「好,我請。」響兩隻手拉開提包看了看,確定自己有帶錢包後直接答應。

        「老大錢多,謝謝老大,讚嘆老大。我也要被請。」墨平聲捧讀,面無表情。

        「……你有帶錢。」殭屍一腳踩上樓梯,順手從提包夾層裡抽起一張筆畫潦草狂亂的符,皺眉,「這張安家鎮宅符誰畫的?」

        這鬼畜的筆順、這狂放的字跡、這……有點專業過頭但沒人看得懂的靈力走向……

      「蛤那個喔,就去年還前年蛇郎君真心話大冒險猜拳輸的那次啊,用蛇尾巴畫出來的那次,當初不是一人一張?就剩下來的那些。」墨看了一下,「幹好像真的蠻醜的耶。」

        「喔,哇喔。」阿律跟著湊過去看,「原來還真的能用欸,我以為他就唬爛一下隨便畫……不是啦,誰會想在家貼這種東西,神經喔。」

        「我。」響確定出品可靠後,直接啪一下把符貼在樓梯間的小窗上,毫無這棟房子未來主人會崩潰的罪惡感。

        「……」墨知道這種實用優先的事情他老大可能真幹得出來,還是決定挽救一下,「老大你良心呢,至少想一下房屋仲介的心情啊不是……」

        人家下一個看房子的到時候一開門走進來,房仲可能真的沒辦法解釋到底為什麼這一家子上上下下貼滿鬼畫符。

        「降房價。」響冷淡地拋出一句。

        「沒你這樣降的啦。」馬妖放棄勸說,「可能老大良心變成消波塊沉到台灣海峽回不來了,算了算了。」

        「不要消費台中。」殭屍瞥他一眼。

        阿律哼著歌走在後頭,順手對著前面兩個人的背影拍了張照片,當作等等吃飯打卡用。

        妖怪、神明們之間有個潛規則般的小小約定,誰也沒有明說,但在日本妖怪設計的通訊軟體裡,只要是在某個地方沒有事先約定地碰到了,那就約去吃個飯、逛個街,打卡互相標注。

        因為大家的行蹤飄忽不定,所以誰都想要透過各種方式來宣告這種「剛好」、紀念這樣的偶遇。

        也因為生命漫長,所以不會沒事特地約哪個朋友見面,生活步調慢得用來期待驚喜一樣的緣分。

        當然,基本上黏在一起行動的,就當作一個人看,比如墨跟響。

        「齁,抓到你在偷拍,傳給我傳給我。」墨很高興地轉身對鏡頭比了個開槍的手勢,順便拖著前面的響一起。

        殭屍淡淡瞥了鏡頭一眼,去揉墨的獸型耳,蒼白的手指搭在墨頭頂。

        「你們感情一直都那麼好啊。」阿律又幫他們拍了幾張照片,「好啦,給我看鏡頭——」

        ///

        中午十二點半,九重葛光影晃動的店又迎回它的主人們。

        墨推開那扇雕工精緻的木門,在舒服的二十四度恆溫裡伸了個懶腰,後面的響則是把工作包放好,順便把墨的靴子給一起塞回鞋櫃。

        「好,總算是解決了,雖然妹妹看起來很危險,但總之還是乾淨俐落地被阿律和平送走啦,美好大結局欸。」墨滿足地從背後摟住還在玄關收拾東西的殭屍,瞇起眼,順勢蹭了兩下,「睡完午覺就開工啦,老大也辛苦了喔。」

        「嗯,你也是。」響放好東西,轉過來回抱了一下,黑色馬褂袖子的布料輕輕貼在墨的背後。

        雖然看上去問靈的事情是由阿律全部解決,但有關善後的處理是由響跟墨架設結界領域來隔離普通人、做好隨時打架的準備。

        「工作完後回家的抱一下」是大概五十年前墨就要求的,一直持續至今,根據他的說法就是「不管辛不辛苦或有沒有成功、回家以後互相犒勞治癒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嗎」。

        後來,他們進到那間少女待著的房間,家具都被搬空了,只留下一點普通人看不見的零氣碎屑,就像寫日記那樣,一天一天,從化鬼之後一直到昨天,女孩一直都用這樣脆弱的薄薄靈力紀錄一些隻字片語。

        普通神職人員大概也不會注意到,輕輕一摸就散了的碎片,更不用說道士或者驅魔人轟一下來個全面超渡。

        那個女孩子的詩歌寫得很好,還夾帶了不少簡單的短文,她的意識似乎很朦朧,一下子是在生前,一下子又在鬼魂狀態,但是不管怎樣,她都沒有太多怨念或惡意,只是守著一點點執念,等她想等的人。

        青澀、纖弱又溫柔的語句,交織了一場沒有人來赴約或探看的故事,也是不怎麼光輝亮麗、夢想還來不及實現的一輩子,沒有等到最燦爛的花期。

        年紀過百的妖怪們就已經看過很多,人類們的恩怨悲歡,怎樣的糾結、怎樣的離合都見過,他們或記在紙上、或記在心裡,但絕對不會成為大多妖怪真正的一部份,因為他們不該也不會被這樣沉重的人間壓垮。

        「有時候人類約莫也不用那麼恐懼鬼魂,畢竟他們也還是他們想再見一面的人。」響沒來由地說了一句,「去午睡吧,然後準備晚餐。」

        他們的晚飯要養活的還有一群老朋友,跟一個容易見鬼的高中生。

        下午兩點,九重葛掩映的窗外傳來一點蟬鳴,這是被特地用法術過濾過、准許傳進來的聲音,目前窗外的風景是西部的里山,他們身在大概十五十六樓的高度,空氣品質很好。

        奶油熱鍋,接著放下去的洋蔥開始爆香,然後是蝦仁、透抽跟青椒,墨用中華炒鍋硬生生炒出美食節目的氛圍,在短掛外面套了一件黑色圍裙。

        香味從整個吧檯往客廳瀰漫,海鮮的鮮甜氣味伴著青椒開始在空氣裡攻城掠地,白醬的基底慢慢打好,另一個瓦斯爐則是正在煮水,準備下通心粉。

        「是說靜會不會吃海鮮吃到膩啊?感覺好像住東港就一直在吃魚……」墨夾了一塊蝦仁試味道,然後多加一勺糖,「木龍食性是魚喔?」

        「說不定是。」下午不負責工作的響靠在沙發上看書、端起馬克杯喝了口美式咖啡,「我看過他在餵龍,整條獅子魚下去沒出問題。」

        「這麼猛。」墨歪頭回想了一下,「對欸,上次我弄海鮮茶碗蒸的時候,他好像也沒留蛤犡殼下來,然後去年喔……我們烤白蝦的那一堆殼好像也原地消失了喔。」

        「……?」響放下書,面無表情地往馬妖那邊看,試圖看出是不是他在唬爛,「他把那些殼吃掉了?」

      「我平常也不會特地去看靜吃飯啦,雖然他吃飯吃起來很好看。」墨把整包螺旋形蔬菜通心粉給倒進煮沸的清水裡,蓋上蓋子,然後再往白醬的高湯炒物底加牛奶,「嗯反正他今天來可以問一下就知道了,說到吃相,老大你吃東西感覺起來風格也很奇怪欸。」

        靜吃飯時很有古早味貴族那種感覺,很優雅,細嚼慢嚥而且時間很固定,除非是火鍋烤肉這種邊吃邊聊天的聚會,不然大多時候來店裡吃都會在二十分鐘左右收攤,不論食物多少;響的感覺也跟他差不多,但是會在十分鐘以內解決,像是單純重複把食物塞進嘴巴這個動作,進去以後直接行蹤成謎。

        「以前行軍,後來必須照漢人禮教。」

        響不常談起自己渡海以前的過去,墨從來不去特意提起,就算從談戀愛到現在老夫老妻模式都一樣,從來都是。

        但殭屍不介意說起,雖然歷史已經枯朽而沉澱。

        「這樣喔,所以變殭屍之後不用真的消化,就全部加起來了?追求速度跟風度同時存在的部分呀。」

        「你可以這麼認為。」響重新把書拿起來看,「很方便,無須捨棄任何習慣。」

        就在兩人的話題順著龍的食性一路跑到各個朋友的吃相、第一批通心粉起鍋的時候,木門上掛的銅鈴響了,接著是一道嬌小身影頂開門,抬步走進店內。

        「午安兩位,我來啦!」

        那是一隻白腳底的黑貓,腳步輕快,一雙翡翠綠的眼睛靈動又活潑。

        「喔喔阿苗,午安午安,等一下喔我還在煮麵。」墨拿湯勺攪了攪白醬,撈了幾勺通心粉的麵粉水入鍋,「今天你帶什麼來?」

        「蜂蜜乳酪蛋糕喔,我是覺得今天成品很棒啦。」黑貓用依舊帶著少年氣的朝氣聲音笑著說,「響先生午安。」

        「午安。」

        響起身,去幫黑貓拎起還擱在門外的那一袋蛋糕——出於保護跟環保,裡面的長方形蛋糕是用靈力作為容器包裹住的,都還保持著完美新鮮而可口的狀態。

        靈力呈現亮晶晶的樣子,折射著玻璃紙一樣的光;蛋糕大概有六公分厚,金黃色,上層抹了蜂蜜,還點綴一些蔓越莓跟藍莓,看上去很好吃、也看得出來製作的人的用心跟專業。

        阿苗,這間店鋪的合作夥伴,一隻以和當地山區妖怪共同並肩作戰處理問題做為主業、甜點師作為副業的貓妖。會在下午來到店裡售賣五十份的限量點心,然後休息到打烊前十分鐘離開,在東部各地夜間巡邏到凌晨,最後在某個村莊的據點窩下來睡一覺。

        因為貓型態只是成為人形後一種用靈力構建身體的選擇,所以不會掉毛。

        似乎是因為阿苗更喜歡用貓形走動的關係,只有在打架跟去神市擺攤賣點心的時候才會長時間用人型。

        「我還順便帶這一期的雜誌來了。」黑貓跳上響的肩膀,熟門熟路地讓殭屍揹著牠拿托盤、在桌子上裝好蛋糕,「哈啊——昨天聽台南那邊卜了一卦,說是中秋節那段時間台中那邊會有點不妙,不過最後是順利解決,據說咖啡店這邊會立大功欸。」

        「水啦,雖然不知道之後到底會怎樣,但總之解決了就好。」墨抽空從冰箱裡面撈出鋁箔包運動飲料,丟給響肩膀上興風作浪的黑貓,「這一期遊龍他們選誰啊?」

        百行遊龍、花期未到兩本雜誌被放上吧檯旁的小書架上,上面放了從民國五零年代一路到現在的大大小小刊物,延續最久集數的也是這兩刊。

        由妖怪們出品,而且只局限於這個圈子裡的刊物只在特定時候發行、特定地點發放,只有幾家向墨和響這樣妖怪營業、足夠悠久的店舖才會完整收藏,當初也是從這些店鋪開始宣傳。

        「好像是在講文創工作那方面的……詩魂有上去喔。」黑貓抖了抖三角形耳朵,然後往前傾,蹲在響的肩上伸出前腳去接飲料,「好香喔,今天有焗烤版本的嗎?」

        「嗯哼。」墨攪了攪通心粉,「如果點了的話就要等烤好啦,老樣子。」

        阿苗過去在日治時代曾經被墨和響順手救過,後來有一陣子也被收留在咖啡店,現在基本上是用下午賣點心的錢來在咖啡店吃午晚餐、下午休息;賣點心的收入是全部給墨的,多出來的部分說是報答過去的收留和幫忙。

        種種原因加起來,阿苗差不多已經變成店貓了。

      「三點了。」響出聲提醒,伸手讓阿苗順著手臂爬到有陽光的窗前沙發背墊上,「好了?」

      「煮好了,直接保溫喔。」墨比了個OK手勢,然後颯爽俐落地拍了三下手,稍微提高聲調,露出笑容,「開——店!」

        緊閉的木門方向突然吹來一陣微風,銅鈴響了三聲,墨的黑長髮被風撩起又落下,響則垂下眼,跟著輕輕拍手:「開市。」

        阿苗在陽光裡滿足地伸了個懶腰,然後習以為常地窩回了椅背上。

        幾乎是同時,木門被推開,他們迎來今日的一位客人,也聽到了順著門縫鑽進店裡的海潮聲。

        那是一雙乾淨的白色長靴,鞋底是黑色檀木,隨後是藍得如同白色的長掛衣擺,讓人想起布袋戲裡那些繁麗的戲偶服裝、然後,是有著木造質感的黑鬃白色龍尾,搭配合宜的修身黑風衣、披散的鉛色長髮、和那張響早上見過的溫和面孔。

        「靜先生,歡迎光臨!」阿苗像招財貓一樣隔空對來客撒嬌,揮了揮前爪,聲音聽起來格外地活潑。

        展現部分龍形的靜推開了這扇木門。

        「三位午安,今天天氣很好,有出去走走嗎?」他彎起眉梢,渾身依然釋放著溫柔的氣息,即便他輕闔著眼,旁人也照樣能在這樣的笑容裡感受到某種溫暖的力量。

        「有喔,今天早上我們有工作……有遇到阿律欸,我們還一起去吃飯。」墨幫他拉開他平常坐的、並不靠外的座位,「靜今天還是喝中焙的咖啡?」

        「是的,麻煩你了,一切按照老樣子就好。」木龍姿態優雅地脫鞋,踩著白襪熟門熟路走進吧檯洗手、再為自己施了清潔咒術,「今天的下午茶是什麼?」

        他一邊問著,一邊在阿苗面前俯身,伸出蒼白的手在貓耳後輕撫,然後一路揉到貓咪下巴,指尖力道恰好地埋在黑色貓毛裡,讓阿苗發出呼嚕聲,連話都不想說。

        「蜂蜜輕乳酪蛋糕。」響去端白色圓盤,裝起一塊蛋糕放在那個靠窗邊角老位置的桌上,順便為他店好餐巾、擺放不鏽鋼叉子和湯匙。

        另一邊,墨也開始手磨咖啡豆,動作放鬆,像是所有街邊的簡餐店或咖啡店工作者那樣,用經年手感為客人準備飲料。

        靜會在咖啡店享用這裡的氣氛與靜謐直到打烊,這裡的寧靜是熱鬧而祥和的感受,而木龍的久待,也代表他認可這裡,並喜歡這裡。

        至於靜的飯錢,早已在店鋪最初成立時就用一大把碎玉、龍銀和來自深海的礦石一口氣付清。當然,這些「飯錢」並沒有被典當,而是放在兩位店鋪主人床頭的玻璃罐子裡。

        在例行撸貓之後,這位常客就搖曳著龍尾入座,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今天也是來看信徒祈願的嗎?」墨從櫥櫃裡翻出畫著白鱗黑鬃的龍的馬克杯,放上濾紙,倒進磨成粉的咖啡,「好棒喔,那種人間煙火的感覺。」

        響安頓好蛋糕和貓後,再度翻開書本,但也一心二用地聽著他們說話:「你近來也依舊繁忙?」

        「如同平時那樣。」靜用叉子側邊裁下一塊蛋糕,垂在木造地板的龍尾輕晃——這是他心情頗好的表徵,「從信仰裡眺望眾生百態,一直都是令人高興的事。」

        比如說,已經初顯年紀的母親為遠在北部念書的孩子求一盞平安火,願他學業進步,願他太歲年平安;而另一端,碩士生彆扭地說著堅信科學和無神論,卻還是硬著頭皮去問了廟方,為膝蓋不好的媽媽點一簇燈,也為老家的人們許願。

        柔軟的炊煙,一直都被木龍靜靜凝視著、過濾著,最後再把最純粹、卻也無比瑣碎的祈願彙整好,等待三年一度迎王,遞送給那幾位他們供奉信仰的神。

        祂們會會心一笑,收下、閱覽,等待下一個第三年、在那場海上火星紛飛的祭典裡,將人間書信帶往神居住的地方。

        歲月如以往更迭,人間隨四季遞嬗。

        美麗的龍在看人間,透過祈願的文字,透過那座小鎮。

        「今天你們說的那孩子會來嗎?」靜似乎有些期待,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偏過頭,「我想見見他,看他是不是如墨所說的那樣善良?」

        龍尾輕掃,掀起一點光塵。

        「你大概也會接受他的吧。」墨在吧檯後伸了個懶腰,然後笑了笑,「當然啦,我又不像你是壞人雷達。不管怎麼說,你都是靠近神明那邊的使者嘛,人類也都比較喜歡你。」

        「……或許真的是這樣呢。」

        木龍拿出竹簡,輕輕翻開,上面有流光字體湧動,光暈很溫和——這就是那些信徒們的祈願。

        較年長的婦女們祈願總是很長,能想像她們閉上雙眼、手持線香,從自報家門說起,開始唸出長長一段心願,不外乎孩子平安健康、丈夫工作順利。普通,但是也如同靜自己所說的,能眺望眾生百態。

       

        下午四點半,乳酪蛋糕剩下二十七份,墨剛送走一位體型不大的鳥妖。

        銅鈴聲再度響起,這一次,所有妖怪幾乎同時抬頭,看向門口。

        那是人類,年輕的人類,也是木龍好奇的那個學生,林逢燕。

      「打、打擾了。」

        青少年看上去格外緊張,小心翼翼地踏進店裡,雖然揹著軍綠色學生側包像是要來唸書,但總給人他隨時會撤退的錯覺。

        「哈哈哈哈你好遜喔靠北……」墨倒是嘲笑得毫不留情,瞇起金眼、單手托腮,那對動物耳朵隨笑聲抖動,一點也不客氣,「算你幸運啦,現在只有黑貓跟龍,你再早一點估計會跟火鷓鴣對撞。」

        「……笑什麼啦我就很弱齁。」林逢燕差點虛脫,手軟腳軟地踏上木地板,「我的天,我還以為會看到其他……」

        他往店裡掃的目光猛然一僵。

        不是金色的霧。

        隱隱約約能感覺到,坐在靠邊位置的人不是妖怪,是神明,而且不是那種一小團微光的神,是「神味」很強的那種。  

        俗稱,大人物。感覺就地位很高的大人物。

        「這位是靜,王船的龍,屏東東港的王船,傳遞信徒祈禱的龍。」響從書籍移開視線,指了指木龍的方向,然後再揉了一把阿苗的頭,「阿苗,黑貓。」

        「啊、您、您好……」林逢燕慌慌張張地朝靜行禮,「我是林逢燕,逢甲的逢,燕子的燕。」

        「你好,免貴稱靜。」靜的龍尾輕掃,最後再度垂下,末端的黑色鬃毛落在地上,他朝高中生露出淺淡的微笑,「不用緊張,我曾經接收過你的祈願。很高興認識你,逢燕。」

        「靜、靜先生……請、請多指教……」

          他看上去更緊張了,那張帶著年輕青澀的面孔有點苦惱和羞怯,更多的是見到神話生物的不知如何應對。

        「啊喔,上一個看到靜還順便知道他身分的人反應大概也是你這樣啦。」墨再次抖了抖耳朵,滿臉的嫌棄,「然後看到靜抱那條他媽該死的蛇的時候差不多就要心肌梗塞暴斃身亡了,你到底在緊張什麼啦,又不是看到那幾位王爺。」

        「反應真的好普通喔,意料之內欸。」阿苗往響的大腿上窩,順便補了一刀,「好弱。」

        靜的尾巴突然又開始晃動,笑咪咪地側過身子,那一頭鉛色長髮跟著自肩頭滑落,他張口就來:「『王爺祢好,我叫林逢燕,來自台中,今年十一歲。我媽最近好兇,希望她能變溫柔一點,就跟隔壁家的媽媽一樣會買模型當生日禮物給我……然後接下來要月考了,希望數學可以考一百分,雖然我住在台中不知道祢能不能幫上忙,但是希望祢幫幫我,還有』……」

        超過百字的祈禱,外加一堆然後,在場的馬、殭屍和貓同時看相逐漸僵硬的高中生,完全能想像當初十一歲小孩一臉真誠、舉三炷香在王爺面前拜拜的畫面。

        黑歷史被木龍溫柔的嗓音讀得行雲流水,空氣逐漸波蘭。

        「……不是、等一下、不要再唸了超丟臉、啊啊啊!」林逢燕爆出慘叫,「為什麼您會有那麼久之前我在高雄的那個啦、六七年前的事情欸!您不是只負責王船那邊的——」

        「這是外包的業務,我會順帶幫忙整理南台灣一些王爺收到的祈願喔。」靜往椅背一靠,笑得更開心了,「嗯,果然很可愛。」

        高中生差點二話不說直接往外衝,但被墨拖住側包揹帶一把拉回來,還差點往地上摔。

        「來嘛,來都來了,請你吃飯請你吃飯。」墨露出知心大哥哥的微笑,金眼閃爍著莫名詭異的金光,「放心,目前來的客人都不會吃人欸,你不是很勇很淡定嗎?」

        林逢燕在社會性死亡後,又聽到這種可疑言論,落跑的態度更加堅決了。

        靜晃著龍尾,托腮微笑著聽年輕人類和一直以來都相當活潑的馬妖鬧做一團,在微光裡觀察著生氣蓬勃的少年舉止。

        叮鈴。

        銅鈴微晃,浪潮與鷺鷥叫聲從門縫再次湧入吵吵鬧鬧的咖啡店,風力發電機的運轉嗡鳴聲和海風一同吹入難得有人類作客的妖怪聚集地。

        「午安,今天人多啊。」

        那是從海堤邊角開門的客人,語氣熟捻,帶著一身線香氣與鹽味,隨意地踏進這一方店鋪。

        「欸,午安、媽祖婆。對啊今天很熱鬧,晚餐是海產喔,要不要留下來吃?」墨放開高中生,抬步晃回吧檯,拿過少女手上的保溫杯,「早上有釣到好東西嗎?」

        膚色被曬得略深,年約十八的少女有著颯爽而健康的漂亮,白T和牛仔短褲也像普通年輕女孩那樣穿搭,馬尾被紮成高高一束。身高不高,但線條優美得驚人,不向是普通的學生會有的樣子,更容易讓人想到的,或許是她在海堤上追逐燕鷗,而非在書桌前挑燈夜讀。

        「涼的就好,隨便你。」少女隨興拖過靜對面的椅子,大喇喇坐在吧檯旁,拿下掛在脖子上、背在身後的淺藍色圓盤帽,「嗯哼,知道了,下午跟完船就來。早上還是那樣,蚵仔伯的船有打到鬼頭刀,還不錯。」

        林逢燕愣愣看著外表大概和他同齡的少女,那是他見過少數不穿著奇裝異服、普普通通,讓人認不出是神是妖的奇特人物。

        「討海的有些會知道她。」阿苗抖了抖耳朵,伸出白襪子前爪揮了揮,「媽祖婆——妳要帶蛋糕嗎,乳酪的喔。」

        高中生在靠吧檯的雙人座放下書包,有些遲疑地看向那位「媽祖婆」,那個彷彿什麼大風大浪都見過,氣質輕盈飄渺又富人情味的少女,此刻她還在和墨聊大阪燒該加什麼料,漁市附近的夜市有哪家店好吃。

        就像普通的、放暑假的高中女生那樣,輕快自然,還有一點鄉下的市井。

        「等一下順便,我直接拿。」媽祖婆偏過身子,翹起修長柔韌的長腿,淺色的漂亮鳳眼往高中生的方向瞥,「哪家小孩迷路又被你拐來了,啊,他不住海邊啊。」

        「才沒有,反正生活有時候需要點年輕陽光來調味嘛。」墨把保溫瓶塞進她懷裡,靠著吧檯,語氣很輕鬆,「加蘆薈的蜂蜜百香果,跟蛋糕加一加,六十塊就好啦。如果要先付晚餐錢那就一百三。」

        「我要加起司,六點半我會過來吃。」少女把手伸進口袋,翻出零零碎碎一些零錢、小礦石和珍珠,乾脆地放到墨伸過來的手掌上,「應該夠,不夠我再回去拿。」

        墨熟門熟路地算了算,最後還退了三顆比較大的珍珠回去:「這樣就夠啦,剩下拿去當掉、給阿伯阿姨他們買一點菜吧。掰掰,晚點見嘍。」

        媽祖婆拎著保溫瓶的提袋,起身,踩著悠閒又漂亮的步伐,經過長桌時拿走一塊蛋糕,叼在嘴哩,揮揮手。

        「晚點見。」

        她含糊地說,頭也不回地踩上夾腳拖,開門再次走向海風吹拂的炎熱海堤。

        自始至終,她沒有表現出對突然出現的人類客人太多的興趣,慢慢闔上的門縫間,有她把釣竿甩上肩慵懶離去的背影。

        「雖然可能有危險,但在這裡遇見的我們確實不可怕,對吧。」

        靜彎起眼,朝還在發呆的高中生這麼說。

        「對啦……大概,應該吧。」林逢燕最後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坐下,少年其實沒什麼把握,但又有些好奇,「那個女生……是媽祖?」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阿苗跳下沙發,往高中生的桌子上竄,窩在他擺放單字本位置的對面桌面,「媽祖有很多很多信差,也可以說是分身之類的,在廣東,在福建,在很多信仰祂的地方,都有媽祖婆。是像她那樣年輕的女孩子,會照顧那些討海人,不過她們其實有不同的名字啦,只是單獨出現的話,大家還是習慣叫媽祖婆。」

        「對那些漁夫來說喔,媽祖婆就是不定期出現的好朋友啦。」墨跟著解釋,「她的本質是『人』,你不是也看不到她到底是不是神明嗎?那個就是她最重要的能力,這樣她到處跑也會被當作理所當然跟船的普通女孩子,利用假日或暑假幫鄰居的忙啊,之類的。喔對順帶一提,你可以對著她擲筊,基本上很準。」

        「……好哦。」最後那個他其實不是很想知道。

        響依然在翻閱新詩集,咖啡廳安靜下來,高中生和其他同儕一樣,慢慢把自己埋進單字海裡,阿苗在桌面打盹,靜輕晃著龍尾瀏覽祈願,墨則在殭屍身旁坐下,靠著他的肩,翻開新一期雜誌。

///

        傍晚五點半,窗外天光漸暗,黃昏即將到來。

        客人們有些對林逢燕感到好奇,有些則視而不見。他們多數和待在這裡的妖怪們相當熟悉。

        南部的雨龍和靜寒喧一陣子,聊的多是近海漁獲與海產店。

        一身紅旗袍的民初女鬼和阿苗提及妖怪們在東部的治安與旅遊。

        白蛇女性一身和服,帶來壽司交換柳橙氣泡水,那是妖怪裡的「灣生」。

        雲豹魂靈叼著登山客們祭祀時的金紙,買了兩份海鮮焗烤通心粉,晃著長尾離開。

        熊鷹用尖喙敲開玻璃窗窗,為山神捎去幾片土司和拿鐵。

        響看完新詩集,又上樓拿了兩本短篇小說,偶爾回應客人們的招呼。

        「嗯……今天功課做完了,我要先吃晚餐。」林逢燕把日誌上最後一條進度劃掉,闔上講義,轉頭去看吧檯前準備焗烤的馬妖,「那個,我要大杯冰柚茶,通心粉,這樣就好。」

        「好——來了來了。」墨隨意地拖長尾音,像是想到什麼似地,金色眼睛朝他眨了眨,調侃,「小林你是用什麼理由跑過來的?跟同學出去玩?」

        「對啦,有意見喔。」高中生瞪他一眼,「所以我吃完飯就要回去啦,我把門開在我房間牆壁欸,我平常根本不會反鎖房間門,我媽覺得很怪我就完了。」

        墨悶聲笑了笑,或許時代不一樣了,但孩子們還是多少會在意爸媽會不會擔心自己呀。這樣很好。

        通心粉很快上桌,白醬裡的海鮮主要有蛤蜊、蝦仁、扇貝和透抽,蛤蜊新鮮地維持被水分撐起一點薄膜的飽滿狀態,蝦仁和透抽多得讓人懷疑這間簡餐咖啡店究竟多不惜成本。蔬菜是經典的紅椒和黃椒,還有綠花椰,通心粉上撒了一層義大利香料作為提味和點綴,白醬和海鮮是最後才倒上的,沒有把麵泡爛。

        白色馬克杯裝著之前響請客的那種柚茶,上面飄著薄薄一層冰塊。

        「我發現你們其實都好環保喔。」回想起妖怪和鬼魂們的保鮮盒、保溫瓶和便當盒,林逢燕找了點話題。

        「嗯哼,至少我們必須做到這點嘛。」阿苗歪歪貓頭,嗅聞一陣料理香氣後,轉頭也要了一份晚餐,「我要焗烤的,阿墨阿墨,這邊——!」

        「是的,其實我們很早就意識到了。」靜揮散信仰光暈凝聚而成的竹簡,順過鉛色長髮,放鬆地靠上椅背,「墨,也請幫我上一份晚餐吧,謝謝你。」

        他頓了頓,再次開口,臉上神色溫柔而認真,依然是微微笑著:「我們理當身先士卒,因為我們的壽命遠遠長過人們。您注意過嗎?逢燕,十年前,或許開二十二度的冷氣我們仍感到不夠,但現今,二十八度在夏日卻是無比舒適。您很年輕,記憶模糊,但對我們而言,這樣的變化正如您所經歷的某些挑戰那樣銘刻。我們必須更加警覺,提前行動與伸出援手,哪怕無法改變,哪怕微不足道。」

        林逢燕想起了木龍的身分。

        在海邊、山上的妖怪和神明會更早察覺吧?其實土地很早就不再乾淨。

        為了生活,為了文明,人們以各種方式群找立足之地,也不可避免地留下太深的足跡。這不能怪誰,因為妖怪、神與人,共處於天地間的他們共享這些方便和科技。

        有些生命開始做出行動,尊重永續的循環。

        最古老的一群,是最先看見一切改變的一群,也是最先為此做出改變的一群,他們大部分一點也不冥頑不靈,他們的嘗試總是很早就開始。

        回去就先準備個什麼便當盒之類的好了,反正頂多洗個碗而已。

        林逢燕這麼想著,往嘴巴裡塞了第二匙通心粉。

        「這樣一盤算七十根本就是在虧錢欸……」他含糊地說,「但是真的好好吃喔。」

        「基本上,我們的朋友不會在意花銷。」響淡淡拋出一句,在閱讀時他很安靜,幾乎不講話。

        「……好像也是啦。」林逢燕拿叉子戳起蝦仁,想起媽祖婆從口袋掏出那一堆零零碎碎的貨幣跟珍珠礦石什麼的,拿去當掉搞不好有幾千塊也說不定。

        完全搞不懂妖怪們到底是怎麼衡量價值的。

        另一邊,墨把焗烤和酥皮濃湯放上托盤,小心放到靜面前的桌上,其實馬妖的時間沒有抓得非常準,起司已經有點微涼,但或許這是常客和店主的默契。

        濃湯是出於某種尊敬、喜愛與長時間相處理解後特地為木龍準備的特餐,客人們早已習慣,也認同這樣的做法,雖然不知因由,但首次見到這般場景的高中生卻朦朧地能夠理解。

        慰勞用靈魂為這片土地服務的盡職公僕。靜或許會感到疲倦,但他從不讓人知曉,也不希望有人為自己擔心。

        而墨和響則用這樣的方式來體貼可能勞累,卻不會開口的朋友,也以這樣的方式提醒來到這裡的妖怪們,不論在什麼方面,都不要讓他感到為難。

        王船的龍,人與神的使者,雖然表現得甘之如飴,但他的工作從來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樣輕鬆。

        調停地方神的紛爭、抑止與過濾信徒們惡念的壓力、處理鬼魂與妖怪事端、閱讀整理祈願,偶爾甚至還要協助各信仰間的神職人員可能有的小摩擦。

        「辛苦你了,墨。」靜親自演示了細嚼慢嚥和餐桌禮儀,吃完第一口通心粉後,溫和地朝晃著黑色長髮、哼歌把另一份焗烤從烤箱拿出來的墨說,「如往常一樣美味,謝謝。」

        「就是在等你這句啦。」墨毫不意外,但勾起的唇角也還是彰顯每一次都會有的期待,以及被感謝後的開心,「那個湯是用龍蝦當底熬的,超高級對吧。」

        料理能夠被肯定,本來就是帶點小小感動的驕傲。

        妖怪們的話題其實很普通又簡單,環繞著簡單的家常,以及朋友們間的小八卦。沒什麼狗血事件,頂多就是誰和誰打了一架這樣不大不小的事,就他們的角度而言,司空見慣而習以為常。

        林逢燕聽他們約聚會、找時間出去打遊戲街機,發現這些原本和生活離的很遠的妖怪和神明們和平常人其實差不了多少。

          吃完最後一朵花椰菜,高中生拿起手機,起身,背上側包,朝這幾位非人們揮手道別。

        「欸……我要走了喔。」他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更主動、有自信一點,露出笑容,「晚餐很好吃,我下禮拜六會再過來,大家掰掰。」

        「喔,掰掰,晚安。」墨靠著吧檯,也朝他揮手,「下次來可以帶保溫瓶或罐子啦,讓你裝茶回去。」

        「掰掰——」阿苗舔了舔盤底白醬,還朝他喵了一聲,白襪子貓掌抬起來像招財貓一樣揮了兩下。

        「晚安,很開心今天能看到您呀,課業加油喔。」靜像溫柔長輩般叮囑,「您的認真會獲得更多回報的,期待下次見面。」

        「歡迎下次再來這裡。」響輕輕頷首,「補習班考試順利。」

        高中生前腳剛走不久,木門就再次被推開,伴隨一陣已經微弱下來的海風,銅鈴被撞響,還是那某處海邊的小鎮作為背景,馬尾少女換了身衣服,脫下夾腳拖走到靜對面位置坐下。

        她的衣服帶著一點傳統水晶肥皂和陽光的香氣,髮梢掛著水珠,臉龐被溫水染得略紅,赤腳踏在木質地板上。

        「我來了。」隨意地把保溫瓶擱在桌上,媽祖婆朝墨揮揮手,「阿墨,上菜。」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

        事先算好時間放進烤箱的晚餐上桌,媽祖婆大喇喇地在靜對面坐下,還多要了一杯檸檬氣泡水。

        「靜啊,你那邊最近怎麼樣?」她用餐叉戳起焗烤後起司牽絲的甜椒,轉著叉子觀察後才把食物叼進嘴裡。

        「大致上算是平靜的,雖然前幾日妖怪們出了點小意外,不過並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木龍用紙巾擦過嘴角,放在托盤上的濃湯碗裡,「多謝款待,我吃飽了。」

        「講到這個,我早上才聽阿律講欸,明明是一群魔尾蛇跟人面魚在近海互毆吧。」墨拿走托盤,沒好氣地吐槽,「雖然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但是我們明明就可以幫你解決這件事……你的身體又不是很好喔。」

        「早上你沒說。」響也出聲,瞥了靜一眼。

        他們的朋友總是會忘記在事情發生時尋求他們幫忙。

        「啊,沒事的。」靜愣了愣,而後失笑,「那時候瑭隍提早回來了,他有及時幫助我解決……應該說,實際上都是他在出力呀,但還是謝謝你們關心我。」

        「噁,好喔,算了。」聽到某兩個關鍵字,馬妖立馬露出嫌惡的表情、不爽地放棄追問,跑去洗碗了。

        媽祖婆見怪不怪地開始吃起通心粉:「瑭隍有幫忙很好。」

        「不過墨還是一樣不爽瑭隍欸,雖然個性滿機掰的,但是他多少還算是好妖怪。」已經吃飽的阿苗跳上她的大腿窩著,盤成貓球,「算了,情有可原啦畢竟。」

        「比起瑭隍,有其他事情更重要。墨、還有阿響該知道。」嚥下食物,少女隨興往椅背一靠,轉頭朝兩位店主示意,語氣一點也不緊張,「椅仔姑在中秋下凡,白沙屯、老陳、陳姐先後都來預兆了,顧好台中。」

        「……為何下凡?」響將書放下,側頭抬起紅色的眼,望向窗外燈火斑駁的光影,「祂已經很久沒被請來了,我們該怎麼送神?」

        蒼白英俊的面容映上薄光,他沒有更多擔心或震驚,靜靜看著繁華市區,像在懷念什麼,雖然沒有太多情緒波動,但仍在記掛過去的事。

        「女孩子該有的念想不過那一星半點,不用占卜都能猜到的事。」媽祖婆沒有點明,只是曲起手指敲敲玻璃窗,淺色眼瞳裡映上同樣都市顏色,「做夢一直都很脆弱,鬼、妖尚是如此,更何況是人啊。」

        她像是回想起什麼,哼聲笑了笑,把通心粉咬進嘴裡。

        「完蛋了,媽祖婆笑完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事情。」墨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滿臉誇張的驚嚇,「天啊先不要欸,九月就已經夠忙了喔。」

        「……隨你怎麼說。」少女隨便地掃了他一眼,放下餐叉,「送神不難,響,你也很清楚,那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難的是那些怨念跟被吸引的妖怪,但我剛剛也說了,大部分女孩子心思再複雜,複雜得過那些大人嗎?」

        幾十年過去了,媽祖婆依舊是少女,她不會老,永遠都是個代行神命、沒有繁雜念想加身的女孩子。

        沒有多餘煩惱卻看遍人間的人反而更難讀懂,她的賣關子沒有那麼多彎繞,用遠都是聽者走了不必要的迷宮。

        讀籤的人,永遠都是抽到籤的人自己。

        「……我知道了。」響沒有再追問些什麼,輕輕頷首,目光仍停留在窗外,「照原路走。目前為止,一直行於大道。」

        「這就對了。」少女把阿苗抱下大腿、起身,柔軟的手指撈起瓶子,輕碰靜的馬克杯杯緣,「時間差不多了,敬你,姑且當作一點慰勞。晚安大家。」

        「一路順風,媽祖婆。」木龍溫柔地微笑,朝她揮揮手,「去做妳必須做的事吧,晚安。」

        「晚安呀,本來以為妳會待久一點的。」墨打了個哈欠,「今天提早打烊吧,響,我想去逛夜市。」

        「我本來就坐不住。」媽祖婆帶著一直以來的慵懶偏頭,馬尾晃動,「南部很多神市,靜很清楚。」

        「好——那我們晚點就一起去吧。」阿苗輕輕蹭了下媽祖婆的小腿,轉頭看向朋友們,「去找真雪,今天她帶來的新口味超好吃——唔,我先打電話問她吧,看她今天晚上跑誰的市。」

        貓妖看上去很滿意下午時白蛇拿來交換點心和飲料的壽司。

        「晚上好好逛啊。」

        少女則揮了揮手,踏著如往日一般從容慵懶的腳步,踩著拖鞋離開門。這一次,她的背影消失在某處倚著港堤而設置的人間夜市。

        「等麵賣完就去走走吧。」墨這麼笑著說,順應著心血來潮。

        「好。」響輕聲應答,撥過書頁。

        「今天晚上的祈願比較少呢,待會我也和你們一起吧。」

        阿苗用貓掌翻出點心袋子側邊小袋裡的手機,一下一下戳著數字鍵。

        墨整理流理台和吧檯,小聲哼著歌。

        這個普通的夜晚,就在等待一份通心粉的完售裡度過半個小時。

        接下來,他們將前往某處神市,以十元壽司作為宵夜結束這一天。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