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泥棒

      看著牆上貼滿的指定手配──通緝犯的海報,不由得再次切身感受到這個不斷美化成治安多麼美好的國度,鮮豔的表面下積滿了見不得人的污垢。

      不,說是污垢也太損人了。只能說是一幅用顏料濃墨重彩堆疊起來的油畫,乍看之下風光無限,然而倘若細看每一道畫筆的刻痕,都隨著歲月累積出厚重的灰塵;如何清理是個問題,清理乾淨之後是否還能維持畫作的「原味」又是另一個問題。

      於是千年的古國‧日本,就一直處在這種尷尬的平衡:傳統文化讓她保留著古典之美,守舊思想卻又讓她不像一個現代文明。

      「就算妳這麼說,」

      有些歲數的老男人用戴著白手套摸了摸自己帶有些許贅肉的側後頸。

      「我們能夠做的事情也很有限。這類事情……嘛……我們也很頭痛。」

      隔著陳舊大木桌,坐在男人對面始終眉頭深鎖的少女,儘管還想開口說些什麼,但又如鯁在喉般欲言又止。明明是受害者,此時卻像是被盤問的嫌犯。

      頭髮有些花白的男人垂著哈巴狗似的臉頰與漠然的眼角。坐在他身後的另一位看起來較年少的男子倒是沒那麼明顯地表現出不耐煩:應該說,他的警帽遮住了上半臉,在這個燈光昏暗的小交番裡,看不出他真實的面目。

      「但、但是,」

      少女像是鼓起最後的勇氣向對方爭辯:

      「我的東西被偷了,難道你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嗎?」

      老男人搔了搔後腦杓:

      「哎……這個嘛……就算妳這麼說,我也很困擾。」

      「──困擾的是我們這裡吧。」

      本想旁觀的我終於忍不住出聲:

      「我們的東西被偷了,找出盜匪並且將竊品物歸原主,是你們的職責,不是嗎?」

      我走到少女的身後,一手撐在她的椅後,微彎著腰:

      「難道日本國的法律、日本國的警察,跟世界其他國家不一樣嗎?」

      由於報案時必須出示證件,少女已經把自己的給對方過目了──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她並非日本國籍,所以對方的態度才特別漫不經心,又或是這種竊案已經頻發到,這些警察已經無力抓捕竊匪,只想把受害者打發走。

      「哎……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把內衣褲晾在一樓的陽台,這個本身就很容易被歹徒偷竊……」

      「警察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將身體往對方探過去,胸膛甚至有點壓到少女的肩膀。後面較年輕的警察也因為我的聲勢更為強烈而緊張了起來,往這裡跨了幾步。

      「你是想說這是『自己責任』嗎?為什麼住在一樓的女性在自己的住處陽台晾衣服,就要負擔起可能內衣褲被偷竊的責任呢?她們繳的稅金有比其他人少嗎?如果沒有的話,為什麼她們要負擔內衣褲被偷之後,警察不受理案件的風險呢?」

      我將身子更接近對方,直視老警察的雙眼:

      「……還是說,因為我們是外國人,日本警察就可以不受理呢?」

      我順勢掏出自己的證件。雖然「國籍」欄跟少女不同,但同樣是日本國政府核發的「外國人在留卡」。

      聽到這句話,老警察嚥了一下口水。

      「彼氏君,」

      較年輕的警察往我的方向輕喚:

      「請您冷靜一下。我們絕對沒有區別對待的意思……」

      「──區別對待,是指國籍方面,還是性別方面?」我緊咬著反問。

      「……兩邊都沒有。」

      他戰戰兢兢地用著客氣的態度回應。

      對方走到我跟少女的面前:

      「我們確實受理你們的案件了。請別誤會……這裡是出於好心,提醒民眾要自己小心,但絕對沒有要民眾自己承擔責任。我們警方會盡全力尋找線索偵破此案,有任何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兩位,還請兩位放心。」

      說罷,他脫下警帽微微地向我們鞠躬。而老警察雖然看起來有些無奈,但也站起身來,同樣向我們微微鞠躬示意。

      入境隨俗。我也退後一步重新挺起身,然後鞠躬回禮:

      「這裡才是,還請關照。有勞了。」

      少女看著我的表現,慢了半拍後才跟著從椅子上站起身,一同鞠躬致意。

      「……呼……」

      走出交番──設置在一些交通路段方便民眾報案的警察巡邏站──一段路後,我才嘆了一口氣:

      「日本人真的是夠麻煩。」

      微微在我身後半步的少女此時也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個、曉渡……」

      「啊,抱歉,」我趕緊回頭向她說道:「剛剛為了讓話題比較好進展,所以也沒糾正他們誤會我是妳的男友……」

      「啊、不、那倒是沒關係……我的意思是,呃,」

      少女微微向我鞠躬:

      「謝謝你陪我來這一趟。不然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伴隨著低頭,她身後用韓系挑染的淺褐色馬尾也垂到臉龐。

      也許是比我早一年來日本,所以她很多生活作息都已經「日本化」了,包括像這樣的鞠躬道謝──儘管其實我們兩人現在是用彼此最熟悉的「中文」在溝通。

      儘管一個小時之前才分別,但大概是因為不太可能在上課跟打工以外碰到她,再加上她回家後換上大概是家居服的穿著,所以有莫名的新鮮感……儘管現況不該是去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不會、不會,大家都是留學生,本來遭遇到困難就該互相幫助。」

      更何況是「遭竊」這種,即使不在國外也是蠻嚴重的事情。

      她抬起頭來,微微傾著耳:

      「『不會』什麼?」

      「誒?」

      我不免對於她的反問吃了一驚,然後才意識到彼此的「差異」:

      「呃,在台灣,『不會』是『不用客氣』的意思。在妳們那邊大概是說『沒事兒』吧?」

      聽罷,她看起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喔……」

      語氣中帶有一些微微地失落。

      自從跟她逐漸熟識之後,這種情況偶爾會出現,我也從發生的時機點大致猜出其中的原因,或許就是在於「明明都是講著同樣的語言,卻總是出現溝通不良的情況」。

      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不僅年齡上有些微的落差,我跟她的出身地本來就是不同。

      我試圖將話題帶回來:

      「總之,那些警察被我們這樣一逼,多多少少會有些行動吧;再怎麼說,如果涉及到『歧視』在任何國家都會很麻煩。某種程度來說,也幸好我們是『外國人』,如果是日本本國的女性報案,估計那些警察也就是用那樣的態度打發掉,才會使得竊賊依然逍遙法外持續作案。」

      接到少女的LINE通話後,搭地鐵趕到離她家最近的車站:鶴橋。

      碰面後一起到交番報案的路上,大致從她口中得知,她的住處附近一直都有竊案發生,從她入住之前,公寓的管理員就在揭示板貼了「不審者注意」──小心可疑人物。但很顯然地,這一年多來當地警方一直沒有破案。

      受害者都是跟她年紀差不多的女性。二十到三十歲之間。獨居。

      被竊的物品也都是一樣的:貼身內衣褲。

      簡單來說就是:這裡有變態在偷女性內衣褲。

      盡管我心裡確實也有跟那些警察心中類似的想法:明知道這附近有變態,妳又住一樓,為何要把內衣褲晾在一樓的陽台外呢?

      ──但我還是按耐住這種「說教」的心態。畢竟身為受害者的她,此時最需要的是安慰與鼓勵,而非責難。

      再說了,讓女性不得不自我設限、將內衣褲晾在室內以免被偷竊,這個行為本來就很荒謬:逮捕竊賊使人民免於受恐懼的自由,應該是警察的職責,否則用納稅人的錢養他們幹嘛呢?

      ……雖說身為留學生的我們,給日本政府繳的稅微乎其微。

      在日本生活越久,反而越覺得自己跟這個國家有著深刻的隔閡。

      陪著她走到一處十字路口,往右走是她家的方向,而往左是往鶴橋車站:我得從那裡搭地鐵回家。

      看著綠燈轉成紅燈,紅燈轉成綠燈,然後再轉成紅燈;我跟她誰也沒向自己的目的地邁進。

      想一想也是。大約一小時前我跟她才結束打工,在公司門口到別,我剛回到住處,便接到她的LINE,然後趕忙搭地鐵到鶴橋:回到家的她換好居家服後,發現自己晾在陽台上的貼身衣褲被偷走,一時不知所措便找我幫忙──

      所以現在要她回去那個被變態光顧過的住家,確實有些心理陰影。

      而我也沒辦法就扔著她在這裡自己回家。

      越來越深的夜色襯托著十字路口對面超商招牌的燈光越來越刺眼。

      「曉渡,那個,我……呃……」

      她垂著頭,似乎不敢直接對上我的眼。

      儘管跟她是同校同學,湊巧在同一個地方打工,認識的時間也不算短,彼此平常交流溝通也很愉快……

      老實說,我對她也有好感。畢竟誰不會對個性活潑,笑顏常開,又每天將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遇到任何事情第一個是依賴自己的女孩動心呢?

      然而正是如此……

      「葉靜,」

      我輕呼她的名字,在她抬起頭用著深褐色的眼眸對上我之前,我脫下了套在自己身上的輕薄黑夾克。

      「雖然那些警察說的話蠻令人火大,但也不無道理……聽說在陽台掛上男性的衣服,就不會被專挑獨居的變態找上門。這件夾克就先借給妳了。」

      她呆愣愣地看著我手中的夾克。

      一陣夜風識趣地吹來。

      我順手把夾克披掛在她鵝黃色的連身洋裝上。儘管可能過於親暱,但為了避免她的馬尾被夾住,所以我也輕輕地搔弄了一下她的髮尾,把她的馬尾從夾克下撥出來。

      「有機會再還我就可以了。那麼我就先回去了。」

      「啊、嗯……路、路上小心。」

      我趁著閃爍的綠燈尚未變紅前趕緊過了馬路,有些刻意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遠離身後的少女。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對方髮絲的柔順感;說起來江南的特產除了「吳儂軟語」之外,還有「蘇繡」,雖然僅在打工時隔著手套碰過類似的美術品,但或許那觸感就跟她的髮絲差不多……

      儘管在少女面前我盡可能保持冷靜──畢竟對方才遭受到貼身衣褲遭竊的打擊,而無論她如何在報警的路上大概因為方寸大亂,所以不自覺地將遭竊的衣褲細節鉅細靡遺地告訴我,我在當下也只能當成充耳不聞、別在腦中出現她只穿內衣褲的畫面,然而事件處理告一段落後的現在,我很難控制打轉在腦內的奇思異想……再加上她那若有似無的暗示──

      直到側背包的手機傳來震動聲才打斷我混亂的思緒,讓我緩下腳步。

      「謝謝。」

      滑開螢幕出現的是少女傳來的訊息跟她習慣用的可愛貼圖。

      不太確定是不是跟出身國籍有關,但第一眼看到這位名為葉靜的少女,很難跟「可愛」這兩個字聯想在一起。

      雖然五官端正,內雙的杏仁眼與嬌小的櫻桃唇,無疑是美人胚子,不過剛認識她時,她總是板著一張臉,讓人很難接近;在強調「今日也要用笑顏打招呼」的大阪,更是異類。

      但熟識之後就會發現她相當活潑,也經常如桃花般綻笑,只不過是個性比較內向,需要一些時間讓她卸下心防;可惜的是,有這份耐心的人似乎不多。

      我跟葉靜雖然同校,卻不是同一個科系;第一次見面時是校內的留學生交流會,她倚著牆壁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氛圍。儘管似乎有許多留學生試圖跟她交談,然而話題都無法持續下去的樣子,於是我也就沒去打擾她了。

      再次見到,是在打工的居酒屋。我的上班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到下午五點,負責在內場切雞腿、串烤肉串,給晚上開店用的食材備料,而她是下午五點到晚上十一點,負責開店後在外場做接待。正常來說是碰不到面的,但就剛好幾次我下班、她上班的交接時間,在休息室遇到。

      畢竟是同校同學,見面不寒暄幾句也很奇怪,所以我總是會試著從剛才的備料到問她昨晚的開店狀況,找話題閒聊。

      於是慢慢就變成在學校巧遇,跟她打招呼逐漸稀鬆平常。

      無巧不成書,就在我從居酒屋離職、換成在骨董拍賣行打工時,又剛好碰到她也在同時從居酒屋離職、跟我在同樣一間拍賣行應聘。

      兩度成為同事的我們自然就有更多時間熟悉彼此。

      因此才能夠發現她其實是蠻活潑開朗、很容易被逗笑的女孩子,只是很多時候她因為怕生,也怕被奇怪的異性糾纏,才刻意經常板著臉。

      ……想一想也是。

      倘若她本性就是如此難以接近,根本做不了居酒屋的前台服務生;但也因為有這麼突出的姿色,難免在工作期間可能被不懷好意的男客看上,所以下班後乃至到學校都板著一張臉,也是最低程度的自我保護。

      只不過就演變成,好像除了跟我相處之外,她無論在學校還是拍賣行都沒有熟識的人可以鬆懈下來、跟對方談笑。

      發生像這樣的事件除了我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來幫她。

      「找上我只是無可奈何」我必須在心中不斷默念。葉靜這個女孩除了同學、同事的情誼之外,對我沒有特別的情愫。

      ──所以儘管知道她現在應該不太想回到遭竊的家中,我也不可能帶她回自己的住處留宿。

      剛剛她那一臉「希望有人收留我」的表情,也是因為實在沒其他人可以依賴了,並不是特別對我展示的!

      再說,即使百萬分的機率,她真的希望到我的住處留宿一晚,也依然是不可能達成的。

      從離家最近的車站「鴫野」下地鐵後,徒步走了將近二十分鐘,從車站附近繁華的商店街,穿過時不時會聽到大概是電視節目笑聲的住宅區,一直到連路燈都顯得昏暗的偏僻河堤。

      堤岸旁有一塊地,一排白森森的鋼筋水泥超過七層樓的建築,在絕大部分最高只到三樓的房舍之間特別突兀:而那棟看起來每層樓可容納十四戶的建築毫無人煙、一盞燈都沒亮,更是令人感到詭譎──那是當地的警員宿舍。但不曉得是完全廢棄了還是剛好沒人入住,總之從我搬到這附近以來從沒見過有人活動。

      幾乎因為這棟宿舍而被抹去存在感的,是河堤旁一間有點像是工寮但又沒那麼樸素的房屋:至少比起絕大多數白牆灰瓦的日本房舍,這棟房子還保留一些木板本身的深褐色與自然紋理。

      整個屋子有兩層樓,每一層四間,整個建築與旁邊的宿舍一樣,與河堤平行,但因為河段微彎的關係所以跟警員宿舍呈現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如果要用風水來說的話,就是這裡被宿舍的牆角沖煞。

      除了建築本體外,還有一塊占地不小的腹地,看起來是規劃至少可以停放四輛轎車的停車場,不過現在只是雜草叢生的荒地。

      「SGT   Casa」。

      當初簽約入住時,這棟房舍是取了一個看起來非常時髦、跟屋子本身完全不相符的名字。不過房舍外牆的入口處,那塊貼在信箱上的木招牌完全暴露出這個建案的本名:

      「鴫田莊」。

      房屋本身雖然是木造,但看起來不至於太老舊,至少上面的防水漆都還在,外構式的樓梯也沒有因為風吹雨打而損壞,只是踩上去畢竟還是有些吱嘎聲。

      雖說是「莊」,總計有八間房,但除了我以外,沒有其他租客。

      ──僅僅是,「沒有租客」。

      由於缺乏路燈的照射,室外可以說幾乎是靠著都市光害才能讓人摸索到樓梯的扶手──原本樓梯旁邊是有一盞燈的,但燈泡已經壞了──一步步踏上台階。

      上了二樓之後,我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先伸手打開了我「隔壁」房間的房門──

      門扉後面呈現著完全不同於外觀的風貌。

      典雅中略帶氣派的歐風家具,與充滿日本風情的藺草疊不但不衝突,反而相得益彰;彩繪玻璃做成的小檯燈下是硯台、毛筆與紙絹。屋內如夕照般澄黃色的光景,絕對不是僅僅來自於這一個小小的檯燈,但也找不到其他光源;同樣也找不到,讓屋內好似被霧氣籠罩般朦朦朧朧的根源。

      檯燈旁一個影子,隨著我打開門扉時動了一下──首先對上我的眼簾的,是一雙不耐煩的臉色:

      「不是說好至少敲個門罷?」

      清透如夏日溪流般的女聲沁入耳中。

      身著奇妙服飾的對方,在抱怨完後上下打量我一下,隨即投以不輸給溪流般冰冷的目光:

      「怎麼才出去一趟,你的外套就不見了?」

      我也只能搔搔後腦杓乾笑。

      而對方似乎也沒有打算真的要我解釋。斜倚在藺草疊上的她轉過身去,背著我揮一揮手:

      「知道你回來了。回去罷,晚安。『Tokkun』。」

      就這樣下了逐客令。

      ……明明是她說有事情要找我的。只是剛才我剛進門就被葉靜的LINE給找出去。不曉得又是哪一點惹她不高興。

      但也無所謂。反正她會一直在這個房間裡。

      她始終在這個房間裡。

      ──據她說,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打開這個房間的房門。包括她自己。

      她甚至連離開藺草疊都有困難。因為她那身奇裝異服──類似神社的巫女服?只是顏色並非紅白兩色,儘管寬大的褲裙遮住了她的下半身,但依然可以察覺到,褲裙底下「沒有應有的東西」──她的雙腳。

      儘管有順著雙腿的形狀而隆起,卻看不到她的腳。如同隱形一般。

      ……嚴格意義上來說確實是隱形。她整個「人」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她是被困守在這間房子裡的亡靈。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