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夜曲 Op. 9, No. 2 (上)

      「啊,所以你為什麼會裸體登場啊?」叔叔在漫長的沉默後如此問道。

      「我衣服髒了。」那個男人認真地說:「而且我想說教室裡沒人,可以晾乾。」

      蘇這輩子碰過許多莫名其妙的人,畢竟在音樂教室內幫忙,她時常耳聞員工們口中那些「恐龍家長」,是如何把小孩不練琴的原因怪罪到音樂教室上。還有帶著名錶的家長曾對他們所有員工破口大罵,只因為教材費太貴。

      蘇不是無法理解這些人不想花時間和精力就望子成龍的心態,但理解恐龍家長很容易,「我要在蕭邦鋼琴大賽第一名」卻非常費解。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根據叔叔的說法,在幾週前,他就已經和那位傳說中的前男友談妥,說要讓這位「親戚的小孩」來工作一段時間,當蘇詢問「一段時間」是多長時,叔叔一臉生無可戀,說是至少半年。蘇無法想像叔叔會在不知道這個怪傢伙——盧卓然——是什麼樣的人的情況下答應這亂七八糟的條件,想必是愛到癲狂了,不過總比錢被對方騙走來得好。

      而盧卓然,這個燙手山芋會被安置在音樂教室靠近防火門的空教室:平時被掛上禁止進入的標誌,因為教室的面積小到沒辦法作為團體班使用,也沒有大到能放平台鋼琴進來,也就索性當成儲藏室用。蘇知道叔叔當初想省點裝潢費用,所以這間小房間裡其實保留著公寓初始的樣子,五臟俱全,有淋浴間,也有一張非常簡單的折疊床。

      蘇忍住不說看起來好像監獄。

      而甚至沒有帶半點行李的卓然,在拿著叔叔給的換洗衣物後,「我要成為世界第一」這些對談就好像沒有發生過,他便按照指示就前往走廊後方的房間去休息了,順便研讀員工手冊。

      雖然家長和小朋友根本不會進到那裡去,但一個裸體變態住在音樂教室裡,聽起來就跟日本校園鬼故事內,半夜會動起來的人體模型一樣可怕。

      「這個人萬一又裸體跑出來會不會害我被告啊。」漫長的一天快結束時,叔叔嚴肅地說。

      「你到底為什麼要腦衝收留人家?」蘇忍不住說。

      「啊就,那個賤人就跟我說他是很細心的小孩啊,我就不該相信他的鬼話!」叔叔崩潰地抱頭。

      蘇和叔叔坐在櫃檯後方的小椅子上。櫃檯員工對他們早已見怪不怪。而音樂教室內的隔音並不怎麼優秀,他們還是能聽得見孩子們的聲音,以及琴聲,這些音色混在一起,就像五彩斑斕的泡泡飄在四周。當蘇想要認真傾聽時,泡泡就破了。

      幾秒後,叔叔說:「欸,雖然有人可以幫忙整理了,但妳還是要記得多來,趁沒人的時候練琴。」

      叔叔指了指她的手,蘇假裝沒看見那深紅色的皮膚和扭曲的關節。

      蘇低聲說:「我有在復健。」

      「彈琴可以伸展,妳沒看過新聞嗎?」叔叔不屑地皺眉:「妳的手要趕緊恢復活力,才能幫我做招生海報啊。」

      蘇低聲說:「我沒空,我要考公務員。」

      「休息啊休息。」叔叔說,他拍了拍蘇的肩膀:「妳需要休息。」

      ——隔天。

      「蘇曉琪!起床,快點起床!」

      「你昨天才剛跟我說我需要休息⋯⋯」

      蘇艱難地起身,在他們目送弟弟去上學後,叔叔逼著她換好衣服,然後一起到音樂教室去。

      蘇連聲抱怨,他們在下樓梯時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響,而叔叔說:

      「是這樣的啦,我真的忘記我這幾個禮拜要去找老師們討論暑期班的事情,還有樂器行的事情什麼的都要我親自去處理,妳在這幾個禮拜先幫我照看一下那個,呃啊,新人,好嗎?」

      蘇把手藏進袖子裡,在來到騎樓時,蟬聲吵到她忍不住皺眉,蘇開口:「說真的,你可以把他趕回去,我覺得會講出這種⋯⋯勝利宣言的人,都很怪。」

      在他們前往便利商店買早餐時,叔叔嘆氣:「誰叫我人那麼友善,靠,人善被人欺!人渣的親人肯定也都不是好東西。」

      蘇覺得她再繼續皺眉臉就要扭曲了。

      要是繼續拖下去,她要等到冬天音樂教室沒那麼忙時才能去死了。

      「如果那個人繼續跟我說他想要參加比賽怎麼辦?」蘇和叔叔站在架子前,叔叔往她的手裡塞了兩個飯糰。

      「叫他閉嘴,說要是再胡言亂語我會把他趕回家。」

      「你還說自己很友善。」蘇說,她和便利商店店員要求了兩杯咖啡。

      「靠⋯⋯」叔叔假裝欲哭無淚,他拿著飯糰的手在亂揮:「拜託,我們都知道蕭邦是不可能的,妳幫他認清現實,用跆拳道打啊!」

      「我學跆拳道是幼稚園的事情好嗎。」蘇看向自己抓著咖啡杯那扭曲的手指,她勉強點點頭。

      幾分鐘後,叔叔離開去開會,她一個人走上音樂教室,剛走進門,就看見盧卓然坐在大廳的沙發上,他在看手機,平穩且祥和的鋼琴樂聲在教室內迴響⋯⋯蘇湊過去一看,她認出那是第十七屆蕭邦鋼琴大賽的影像,樂曲是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演奏者是來自俄羅斯的狄米特・希什金(Дмитрий   Шишкин)。

      她皺起眉頭,她之所以會知道鋼琴家的名字,是因為蕭邦的夜曲相對於初學者而言相當容易,全部二十一首夜曲中,又以「降E大調夜曲」最廣為人知,甚至被用來當作北部捷運的進站音樂。而正是因為對初學者來說容易,所以觀看世界頂級的演奏者更讓人感到自信毀滅。

      蘇踏上前,她說:「盧卓然同學。」

      對方的視線從手機移出來,他說:「是的?」

      「知道要做什麼工作嗎?」

      卓然眨眨眼睛,沒有回答。

      「早上的清潔不用做太多事情,等中午其他人來上班後,他們可能會需要你幫忙搬教材或者key資料,現在還很早,我可以帶你認識周邊的環境,或是你在這裡生活要辦什麼事情嗎?」蘇問:「郵局領錢?找朋友?」

      卓然愣了許久,他看起來就像從另一顆星球降落到地球那般迷茫。蘇沒有讓自己退縮,她挺直腰桿,和對方面對面。

      「那,我想練這首曲子,就是這個人彈的。」卓然嚴肅地開口:「我該怎麼做?」

      蘇在原地停頓許久,她本來不想這麼說的,但嚴厲的句子自然地脫口而出:「有些事情不需要自己做,用聽的就夠了。」

      但對方好像沒有被打擊到。卓然站起身,他踏著輕飄飄的步伐來到放教具的櫃子旁,蘇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就已經打開櫃子,從裡面抽出給幼兒班的教材和教師手冊。

      「那我可以自己拿來看嗎?」卓然說,他轉身準備往個人琴房走去。

      「喂。」蘇上踏一步,她感到五臟六腑在翻騰,她甚至不知道原因,是因為對方到現在都還沒提起繩子的事情嗎?蘇嚥下口水,她鼓起勇氣開口:

      「——你從來沒學過鋼琴,五年內達到蕭邦鋼琴大賽的水準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你真有那個心,你沒有音樂學歷,沒參加過任何比賽,甚至沒有鋼琴家給你背書,就連初選都過不了!」

      卓然眨了眨眼,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話:「還有五年,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吧?」

      蘇感覺心臟像是被人猛力割了一刀,她有些語無倫次:「你自己去看看維基百科上的參賽者,他們大概都在還沒學會說話前就先會彈琴,你、你已經二十三歲了⋯⋯」

      「只是因為我還沒有試過吧?」卓然露出了充滿攻擊性的笑容。正確來說,他表情爽朗,但尖銳的虎牙異常搶眼。

      蘇艱難地嚥下口水,她說:「期望越大,失望就會越大。」

      幾秒的沈默後,卓然揚起了比剛剛更大的微笑:「謝謝妳為我擔心。」

      「別自作多情。」蘇急切地反駁:「而且⋯⋯」

      「而且?」

      蘇用視線瞥了眼櫃子,她不太敢說出「謝謝你幫我藏起來了」這樣莫名彆扭的話語,但卓然好像立刻就懂她的意思,他轉移話題:

      「我昨天沒問妳叫什麼名字。」

      「蘇曉琪。菜市場名,叫我蘇就好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一般來說,打招呼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伸出手,他們又不是幼稚園生,但卓然的手已經懸在半空中,那是雙白淨,像是沒受過任何苦難的手。

      不適合彈琴的手。

      下意識地,蘇把手從口袋抽出來,就在那一剎那,卓然的手便向前直伸,他的掌心包裹住她扭曲的皮膚和粉色的疤。蘇有某種直覺——就算她是剪刀手愛德華,卓然也不會在意地如此握住她的手,上下晃動。

      「請多指教!」卓然說,眼睛彎得像新月。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