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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曲 Op. 9, No. 2 (下)

      通常而言,音樂教室十二點後開始營業,到晚上九點半才算整個日程的結束。最忙的時段要屬下午,不管哪個學齡層的孩童都放學了,課後音樂班就是放學後的去處。

      而中午前,一些學生或老師申請來使用個人練習室,就由蘇來處理登記訊息,說實在這樣的工作不需要兩個人,她也不太想要在卓然初來乍到時就要求人幫忙做事,至於叔叔說的那些威脅,蘇抱持著寬大的心胸,那個人去琴房後,很快就會發現鋼琴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然後就會放棄了。

      但蘇很快就發現她大錯特錯。

      當各種很明顯是初學者在亂來的雜音,穿透隔音,在她打掃時充斥教室走廊,蘇也回答不曉得幾十次老師和學生們詢問的問題:「那個好像在亂彈鋼琴的人是誰啊」。

      蘇突然感到莫名地不安,她該去制止嗎?如果制止人家彈鋼琴,感覺就和佈告欄的標語「快樂學習音樂」相互牴觸了。她皺起眉頭看向那些該死的海報。蘇屏住呼吸,她要聽從叔叔說的話,她可以馬上想出一個工作給對方,沒錯,去基隆買個海產之類的——蘇踏開腳步,然後打開琴房的門。

      果然什麼都不會,椅子沒有調整高度,手指僵硬,肩膀沒有打直,坐姿也不正確。

      這種人當然不可能在五年內成功。

      「你——」

      「蘇!」卓然率先說,他用手指著譜:「妳來得正好,這上面的數字是什麼意思?」

      蘇在原地艱難地繃緊身體,她嚥下原本想說的話,然後她伸出手,說:「這個問題我等等再回答。請先站起來,椅子要配合你的身高調整。」

      卓然乖乖地照做。

      「你幾公分?」

      「192。」

      好高。蘇將鋼琴椅的轉輪拉到最底,她邊說邊退到一旁:「彈琴時請不要駝背。那樣不好使力,也很容易去拉到。還有手腕不能去碰到鋼琴,請跟琴鍵平行⋯⋯」

      下意識地,她想要親自做示範動作,蘇看著她的手。下一秒,她立刻把手收到背後,   然後對上卓然的視線,她突然語塞。

      「像拿著雞蛋那樣?」卓然接下去。

      「你怎麼會知道?」

      「我剛剛有看影片。」卓然看起來自信滿滿:「只是手很容易垮下來。」

      蘇點點頭,她左右張望,然後從旁邊的櫃子翻出一本陳舊的拜爾鋼琴教本。所有學習音樂的人都一定會經歷的兒童教材,雖然蘇知道現在的教學風氣不一定會使用拜爾,但她唯一會的也只有這個。

      蘇深吸一口氣,她告訴自己應該要故意把事情講得很艱難,這樣對方就會打退堂鼓,達成美好的雙贏局面。

      「我⋯⋯彈一次。會順便說明五線譜。」

      蘇的聲音有些唯諾,她嚥下口水,卓然站在她身邊,像一棵特別高大的樹,將陰影烙印在她身上。當蘇伸展手指時,她可以感覺肌肉在抽痛,每一寸皮膚都因為摩擦而像有把小小的火焰在身體燃燒。

      然後,她挺起腰,將指腹按壓在琴鍵上。不能算悠揚的樂聲便傾瀉在狹小的空間。

      「拜爾鋼琴教本上都有詳細說明,你看,這是最基本的C大調音階,我現在彈的曲子主要是給人練習指法。指法的意思是當我們碰到像這樣的音階,手指頭該如何轉動才能把所有音都彈到,你剛剛的問題是數字代表什麼意思吧?1代表的就是大拇指,2是食指,以此類推。」

      她的手指似乎逐漸習慣力道,雖然還是會痛,但蘇感覺鬆了口氣,她緩慢,如流水般,小心翼翼攀升,一個八度接著另一個八度,而後向下,音階的練習就像一個圓。

      「手指要壓下去,你自己彈不會是像我的音色一樣糊。」蘇說:「使力,讓琴鍵壓到底,但手腕不要下垂。」

      卓然的眼神閃著光輝:「謝謝。」

      蘇瑟心想自己不能退縮,她迎向對方的目光,刻意地說:「鋼琴很難吧?」

      卓然露出笑容,他說:「對啊。」

      接下來,音樂教室的櫃檯職員,幾名和他們關係很好的家長也都知道了卓然的存在。當然會在等待小朋友上課的期間聊八卦,他們的重點自然是擺在那位奇怪長髮男子。

      有位家長好奇地向她詢問卓然是不是音樂教室的新老師,蘇回答那是員工,而「員工」本人霸佔了一間個人琴房,甚至還在彈幼幼班的教材。當然,叔叔似乎很想把卓然給碾回家,但礙於「反正這個人很快就會放棄」,叔叔也決定撒手不管,打算最後把卓然的價值榨乾到一點也不剩。

      蘇也有試著和卓然講道理——這裡的老師就算有出國留學,但絕大部分都沒有比國際賽的經驗,就連身為老闆的叔叔,在鋼琴檢定考試中連八級都過不了。雖然檢定考並非絕對,但當蘇抬起頭,看見牆壁上掛著「快樂學習音樂」的海報,她便莫名地,對那個好像只要張嘴說「我要拿第一」,就真的能拿第一的男人反感。

      「可這裡是學音樂的地方啊。」卓然是這麼反駁她的。

      「在這裡學音樂,你是絕對,不,百分之兩百,去不了蕭邦鋼琴大賽的。」她說。

      卓然看著她,眼神沒有絲毫動搖。

      接下來幾天,蘇本以為她會回歸正常生活,在看管音樂教室的同時,獨自一人在員工休息室內看書,為國考做筆記。老實說她感覺很奇怪,因為不久前她才下定決心要去死,現在卻還過著日常生活。

      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她仍舊每天來到音樂教室幫忙打掃,噴灑酒精,而卓然也會跟她一起,動作敏捷。下午時,蘇會注意到搬完教具的卓然待在一間教室的門口,從們上的玻璃窗內看著裡頭上課的內容,要不是她即時把對方拉走,不然應該會有更多小朋友嚇哭。

      蘇告訴自己不要那麼在意,依照她的直覺,一開始學鋼琴如果自己練習的話,是難以融會貫通,那些給初學者的練習曲只是音階的堆疊,沒什麼音樂性。對於那種滿腔熱血的人而言,枯燥乏味就應該足以讓他放棄了吧。

      禮拜六下班時,蘇通常都會留下來關門,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在和離開的櫃檯職員道別後,蘇來到個人練琴室的門口。

      她謹慎地敲門,沒有得到回應,在微弱的琴聲中,蘇悄悄推開門,而她的的視線最先被手指的律動給吸引。

      對了,會覺得卓然不可能辦到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的手白皙卻粗糙,十指看不出能做出任何精妙的操作,然而前幾天還僵硬到彷彿一扭就會碎裂的手指,在這幾日的練習下,蘇能夠看出顯而易見的進步——轉換指法時不彆扭了,雖然手腕的姿勢好像還是不太標準,不過,看起來的確有模有樣。

      但光是努力,任誰都能做到這點。

      「彈得太用力了,這樣很容易會累。」蘇還是這麼說:「現在可能抓不到訣竅,但多練習幾次就行。」

      卓然猛地抬起頭,他的臉因為汗水閃閃發亮:「謝謝。」

      蘇眨眨眼,她邊說邊退到大廳:「禮拜天我不會來這裡,如果你要出門,要記得鎖好門。」

      而後,卓然說:「那個,蘇!」

      她抬起頭,眼前的人在燈的照亮下,邊圈像是裹了層光。

      「我聽說這裡用平台鋼琴上課的課程是專修班。」卓然說:「比賽也是用平台鋼琴!我覺得,打工薪水不要了,能讓我入班就讀⋯⋯旁聽也行?」

      她皺眉,厲聲說:「你在說什麼鬼話?你北上來不就是要打工嗎?」

      「因為我需要有人教我平台鋼琴。」卓然還是笑咪咪的,但他的手指卻在顫抖,似乎是因為方才的用力過猛:「這些是影片學不到的,所以⋯⋯拜託?」

      她準備開口拒絕,可皮膚上的傷口突然隱隱作痛。蘇知道初次見面那天,卓然肯定知道她想要做什麼,但對方到現在都沒有提起。

      為什麼?

      蘇嚥下口水,她點點頭。

      「但別抱期待。」她喃喃。

      ——「靠,不可能不可能。」

      果不其然,在假日和叔叔一起去超市採購日用品時,蘇把卓然的請託轉述,叔叔馬上就像看到蟑螂般一臉嫌惡。

      「先不提錢的事情,進專修班的的條件還包括要考過鋼琴鑑定九級,或者是上了我們教室前面開的先修班的課程,裡面的學生在我們音樂教室也沒超過五個好嗎?我不希望有一個嚷嚷著蕭邦的怪人在班上作亂。」叔叔邊把貨架上的洋芋片掃到推車裡邊說。

      隨後,打著哈欠的弟弟拿著布丁走過來,又像幽靈一樣溜走,八成是去拿巧克力牛奶。

      「但你既然都收留他了⋯⋯就稍微照顧他一下吧。」蘇說。

      「我也收留你們啊,你們可從來沒有提過任何奇怪的要求。」叔叔與其說是在安慰,不如說在諷刺。

      蘇聳聳肩。

      當弟弟拿著巧克力牛奶回來時,他抬起黑眼圈,說:「你們不想要讓那個蕭邦男學鋼琴嗎?」

      叔叔立刻說:「只是⋯⋯唉,你知道,有那種想法的人很難相處,懂嗎?當一個班級的人大家快樂彈鋼琴合奏,突然有個莫名其妙的傢伙說我要拿世界第一,拜託,又不是小朋友了!」

      蘇默默地看著叔叔用手指在太陽穴旁比畫出「腦袋有問題」的樣子。

      弟弟盯著他們看了一會,他平時沉默寡言,但經常語出驚人:「對了⋯⋯發表會都快到了嘛,那個蕭邦男如果可以達到那些小朋友在發表會上演奏的程度,就讓他去上課怎麼樣?沒有達成的話也能趁機把他趕走?」

      「哦,蘇隆程!天才啊!」

      叔叔不曉得有沒有在思考,但他雙手比起了大拇指:「說得好,他辦不到的啦。一個初學者就不要做那種大夢,真是給人添亂。如果他有羞恥心,那麼肯定會馬上退縮哈哈哈。」

      當他們走去結帳時,蘇有些恍神,她好像沒有問過那個人為什麼「喜歡就要成為世界第一」,他沒有想過在變成第一的過程中,就會像被叔叔阻饒這樣,碰到各式各樣的阻礙,到最後就連鋼琴都不再喜歡,不覺得很可惜嗎?

      她看向自己的手,因為這幾日都沒有怎麼運動,她可以感覺手部的肌肉再次繃緊。而後,蘇將手藏回口袋裡。

      星期一的時候,蘇早起,她來到音樂教室,而卓然穿著很過大的襯衫,他坐在大廳休息區的小桌旁,旁邊是成堆幼兒音樂班教材的教師手冊。他似乎正看得津津有味。

      「同學。」

      卓然抬起頭,他看見她後,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他說:「嗨,蘇,早安。妳也可以直呼我名字啊。」

      「早⋯⋯我是來跟你說關於專修班的事情,」蘇上踏一步,她從包包裡掏出紙,那是發表會試印的節目單,地點是辦在附近的展演廳,上面的曲目甚至連蘇都不會彈。她艱難地開口:

      「我就直說吧,我叔叔不想要你來搗亂,所以他開了條件,三個禮拜後音樂教室會有成果發表會,叔叔說會讓你上台演奏,但如果你彈的亂七八糟,完全跟不上其他演奏者的水平,他會把你趕回家。」

      似乎完全不令人意外的,卓然只是接過傳單認真地看著。

      蘇莫名焦躁,她從旁邊的樂譜堆裡翻找出《精選鋼琴五十首》,她低聲地說:「雖然條件有些嚴苛,但我記得有幾首比較適合初學者,說不定就連你也練得——」

      「那我想要彈夜曲。」然後,卓然抬起頭,露出了那充滿攻擊性的虎牙笑容:「蕭邦的降E大調夜曲(Nocturne   in   E-flat   major,   Op.9,   No.2)。」

      「那不是給你這樣連識譜都有問題的人彈的。」蘇不自覺加重語氣:「盧卓然。」

      「我知道蕭邦大賽一定要彈夜曲,那我想要現在先練習。」卓然瞪大雙眼,他和她視線平行:

      「妳能幫我嗎?」

      蘇嚥下口水,她意識到,距離她要再次使用那條躺在房間抽屜內的麻繩,或許還需要比她所想像更久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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