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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菜〈下〉

廚房的油燈又亮了起來,三娘子順了順些許凌亂的髮髻,繞過倒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男人,緩緩的往倉房走去。

沒多久之後,她拿著一塊磨刀石、一組刀具、針具、一雙銀筷以及便桶,神色一如往常的走進廚房,彷彿剛才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而現在倒在廚房地上,頭頂正中央插著一只木筷的男人,滿臉不可置信,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珠暴凸,正狠狠的瞪著她。

廚房地板上只有少許的血跡,那是她拿筷子插入男人腦袋時飛濺出來的,三娘子用抹布拭去了那點痕跡,抬起頭來對男人溫和的笑了笑。

接下來的事情她其實並不喜歡做,一般來說,若能訂到大菜的材料,送來時肉販早就會處理完畢了,不過今日對方自己送上門來,她也只好多費點功夫了。

在灶裡添了柴火,燒起一鍋熱水;大菜前段的處理有些麻煩,必須要在不讓食材死去的情況下,用滾水燙去毛髮並去除腸腹的屎尿。

說起來一個普通的婦道人家,要搬動這麼大的食材,還要做這些準備工作,確實是有些麻煩,還好她並非一般的女子。

她拿出了張紙,折了一下,用剪子剪出了人形,對著紙人吹了口氣,兩個紙人便咻咻變成一般人的大小,扭扭曲曲的站了起來。

紙人雖變大,卻還是像紙一般薄,五官也甚是簡略的掛在臉上,配上那蒼白的臉色,在悠悠的燈火下頗為駭人,對於自己這樣粗糙的剪紙技藝,她無奈的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紙人們就七手八腳的將男人架了起來。

燙好毛、清好腸,男人光溜溜地被架在紙人間,看起來甚是可笑,但他的表情非常猙獰,手臂青筋暴露,喉間還發出低聲嘶吼。

那是他在運法掙扎的表現,對此三娘子也不是很在意,轉過身去想著要拿起桌上的工具,此時「碰」的一聲巨響,紙人瞬間被炸成紙片,而那光溜溜的男人以猛虎之姿抽起放在一旁的菜刀,往三娘子的方向撲了過來。

三娘子的繡鞋輕輕往牆上一踢一躍,身形拔高而起,抽出了男人頭頂上的木筷,順勢又往那個窟窿上插下一對銀筷,男人立馬蔫了下去,軟軟的倒在牆角。

將帶血的筷子丟到灶中,三娘子搬了張凳子放在男人眼前,準備好水與毛巾,不疾不徐的磨起刀來。

為了避免肉味相混,大菜的刀具都是另外的套件,許久沒用,刀鋒已鈍,做不好這道菜;磨刀的步驟急不得,總是要耐著性子一步一步的來,先用粗石將刀刃缺口磨去,再用細石將刃處慢慢磨出如鏡的刀面,下起刀來才不拖泥帶水。

夜裡的胡同安靜無比,廚房更是只能聽見三娘子緩慢的磨刀聲,一下一下,一拉一扯的像是故意要折磨人心,但她的表情偏偏又安和無比,目光柔和凝視著刀身,身上並無一絲等會兒要割人筋肉的戾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將手上磨好的刀子輕輕放下,輕聲對著男人說道。

「你的百會穴被我封住還能動彈,以這年紀來說,在術法上確實還算有點本事。」她又拿了把刀,在石上潑了點水,調整刀身角度,將刀刃放到石上繼續說道:「不過入錯門,就像投錯胎,沒有回頭路。」

說完她又沉默了,只有嘶嘶磨刀聲在搖曳的燈火下響著,而男人依舊動彈不得,任憑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都無法衝破一雙銀筷的封印。

當三娘子磨完刀,正準備料理時,外頭卻傳來拍門聲,她本來不想理會,但那敲門聲卻越來越急促,隱約還能聽到胡進大聲喊道:「三娘子,三娘子你在嗎?」

無奈之下,她只好放下刀子,拿了件晾在廚房的蓑衣蓋在男人身上把他遮起,便執起了燈盞走出廚房。

此時胡進和趙七已踏入了堂內,見到三娘子迎了出來,鬆了口氣道:「我們巡查到這,見你食肆裡明明是暗的,大門卻沒關,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兩位夜裡巡查辛苦了。」三娘子微微福了福,趙七則擺了擺手道:「不會不會,但你一個獨身婦人可別這麼大意,那個連續殺人的惡鬼毛稽,恐怕是真的往我們城裡過來。」

三娘子想了想,才終於想起來近來傳的沸沸揚揚的消息,她想到了廚房裡橫倒的那具新鮮食材,溫聲開口問道:「那毛稽是長甚麼模樣呢?」

「城門的通緝有貼出來,你沒聽說嗎?那傢伙長的人模人樣,完全看不出來是個惡鬼,出身也很好,年少時聽說一心求道,卻求了個濫殺無辜的道。」

之前他家人還想幫他把事情壓下來,結果他還是不收手,被抓時還說女人的血肉滋味最美味,世間上沒有東西比的上,吃了能延年益壽,當真是個人渣。」

三娘子在心中笑了笑,女人的血肉能不能延年益壽她是不知道,但她知道有術法又且帶厲之人,煮起大菜來特別有滋味,今日這食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啪!」

重物落地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讓三人同時一驚,胡進和趙七很是警覺的提著燈,往廚房走去道:「什麼東西,不會有人闖進來了吧?」

三娘子笑了笑:「剛才綁了隻雞正要宰,兩位官爺就進來了,想牠恐怕是在廚房鬧騰著。」

「原來是雞啊!」

兩人點了點頭,腳步駐足在廚房口,提著燈隨意掃視了一下,並未注意到廚房角落的簑衣下有著一雙男人的腳正微微顫抖著。

這毛稽逃過了無數次追捕,甚至還越了獄,此時卻極為渴望被這兩位補快發現,可惜他這份想望畢竟是落空了。

「你自己注意些,夜裡別再忘記鎖門,若無事,我們就先離開了。」

「官爺慢走。」

當木門落栓之後,毛稽成為大菜的命運已經注定。

三娘子在檯子上擺了一個底部繪有山海,直徑約有人手臂長的漂亮盤子;又剪了兩個紙人將毛稽架起,挑了幾根針插入他頭顱與頸間的幾處穴道,以保他氣息不滅後,便執起刀來,慎重的在毛稽胸口下了第一刀。

她這刀下的不深,但卻仔仔細細的劃出了一個漂亮弧度,令毛稽感覺如有細蟻在啃噬著他的胸口,接著,一片猶如蟬翼,近乎是透明的薄片,從他胸口上被割取了下來。

三娘子小心的將那片肉平舖在盤上,以襯出盤子底下的花紋。大菜首先需要片肉,每片肉都須夠薄,將四肢與身軀的皮肉切下千片,軀體須能透到內臟,但四肢不可見骨,當然,人也必須要片完千片還活著才行。

不過被銀針銀筷封住脈息,這毛稽一時之間要死也沒這麼容易。

片完肉之後,再來需桿麵皮與調和濕泥,麵粉以熟水混合,做出麵糰先放置待熟,濕泥中和著蔥薑酒蒜,竹葉及特別幾味香料,細細攪拌放置一旁。

此時的毛稽被片完千片肉,身上彷彿有千隻蟻在啃噬,癢痛難耐,恨不得求得一死,看到三娘子持著剁骨刀逼近,以為可以解脫,心中鬆了口氣。

哪知她右手俐落剁去他雙手雙腳的同時,銀針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封住了他周身大穴,他痛的昏了過去,醒來卻發現自己身上已經被裹上麵皮,敷上濕泥,放入了大壇之中,只露出一顆頭在壇口。

那壇中推滿了燒紅的炭火,隔著濕泥煨烘著他,若是一般人遭遇這種處境,該當是屎尿滿地,不過他肚裡屎尿已清,便又只能兩眼一翻,嚇了個昏天黑地。

外頭夜色依然寧靜,無風亦無蟲鳴,只是銀月已悄悄西移,彷彿全世界都已睡去,只有三娘子食肆的廚房中,燈火依舊通明。

她探了探毛稽口鼻,發現他尚有氣息,很是安心的繼續料理毛稽手腳,手骨腿骨較長的部分,需燉煮加入蔬菜以做高湯,待身軀悶熟取出後淋上,更添大菜風味層次。

手掌腳掌與前臂骨節多,適合剁起醬炒,配以碾碎的卵囊與數十種香料草葉,混合成調醬,刷沾片下來的薄肉,亦是大菜的另一種滋味。

當她忙完這些,時辰已接近黎明,毛稽雖一息尚在,但也嚇得近乎發狂,只見他兩眼發直,舌頭已吐出嘴外,經過整晚的悶煮,他五臟內腑已然熟透,吊著的這口氣,完全是靠著頭上那對銀筷與那幾根針。

三娘子拿了塊黑色濕布蓋住他的臉時,前晚那無風自起的鈴鐺聲又輕輕在她耳邊響起。

她走出廚房,將木門拉開一條門縫,悠悠說道:「進來吧!」

幾縷青煙在昏昧的晨色中吹進了食肆,又隨著三娘子的腳步飄進了廚房,在廚房內化為了幾個黑衣人,為首的黑衣人拿出了一個比上次更大一些的木匣子,畢恭畢敬的遞給三娘子後,便揮出了一卷紅布,覆蓋在大菜之上。

兩人扛起裝著身軀的大罈子,兩人捧起高湯與醬罈,一人端起片肉的大盤,聽完三娘子交代注意的事後,便又化為青煙,消失在廚房之中。

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發生,彷彿毛稽昨夜闖進,被她做成大菜都是夢境,三娘子望著料理完大菜後凌亂的廚房,突然感到有些疲憊。

她捧著匣子穿過了院落,回到了已一日未進的房內,木匣子裡頭放著無數珍稀的首飾,鑲著龍宮夜明珠髮釵、東海珊瑚精雕的耳飾,翡翠琉璃瑪瑙,滿盒東西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格外光彩奪目。

多數的女子看到了這些東西,都會拿起來穿戴自賞,三娘子卻只是翻了幾下,便很是無趣的關上盒蓋,連拿起來比劃的心思都沒有。

在更衣時,曲文潼塞給她的木簪掉了出來,她拿起了簪子端詳了一會兒,突然正色坐在妝台前,翻出銅鏡,仔仔細細梳了髮,用那根木簪挽出了一個髮髻來。

因一夜未眠而有些蒼白的臉,泛起了一絲紅暈,她對著鏡子笑了笑,別過臉去換了角度看了看。

「這樣挺好的。」

她輕聲自語道,在天色大亮之前,她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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