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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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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依蘭,曹三炮給海濤、海月,帶了四合發的醬肉火勺,給胡氏帶了一塊布,大夥都很高興,尤其是海月。從依蘭回來的路上,曹三炮對吳浪子說:“得找點活,掙點錢,沒銀子,啥都幹不了。”於是吳浪子介紹曹三炮到德茂源燒鍋幫忙,掙點閒錢,吳浪子認識得茂源經理關春山,早先的時候,吳浪子的爹關照過關春山,關春山矮胖矮胖,看起來一團和氣,對誰都不失禮數。吳浪子告訴他說:“三炮,你知道,我小時候也念過幾年書,眼高手低,看得起的人不多,關春山算一位。這個關春山,在旗的,是個讀書種子,家裡窮,眼看要失學,先生不忍,資助他上了依蘭師範,又逢家變輟學,沒有工作,朋友相招,去了哈爾濱,在一個小報社當了個主筆,主筆沒當多長時間,寫個啥耕者有其田的社論,獲罪當局,差點惹來殺身之禍,只得逃了,回依蘭做了個科員,沒兩年,日本子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失業了,只得轉行做買賣,這人寫文章行,沒想到經商也行,最後聯合一些股東,在興隆鎮開了德茂源。你知道不,關春山是郎關氏的親哥哥,郎關氏大名叫關春風,關春山,關春風,這名字起得。”據吳浪子說來,興隆鎮的讀書人只有兩個半,關春山、郎關氏算兩個,郎德芳算半個。曹三炮笑說:“你也算半個吧。”吳浪子搖搖頭,正色說:“算不上,算不上,我是廢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黃泉睡。”曹三炮見他說得鄭重,對關春山更敬重了一些,在德茂源打短工的這一段時間,規規矩矩,勤勤勉勉,關春山對他,因識得幾個字,還是吳浪子介紹的,也另眼相看。

            自從去德茂源幫工,他就住在德茂源,直到漫長的冬天過去。每天除了幹活,只是吃飯睡覺,啥都不尋思,一個大炕上,睡著所有的夥計,有耍錢的,忙了一天還有精力在炕上耍錢,他沒這精力,沒參與耍錢,每天倒頭就睡,賣力氣幹活,睡得就是香。總共出過三次門,一次給小孤山員警署送燒鍋,一次是去同興福茶樓聽戲,興隆鎮沒有專門的戲院,野戲班子過來,秋天可在鎮小學搭台唱野檯子戲,冬天只能在鎮上最大的同興福茶樓,這次是從依蘭請來的名角,演出《玉堂春》,票價稍高,關春山給他還有帳房二人出了票錢,他二人感激不盡,下晌早早進了茶樓,演出前茶樓爆滿,鎮上有頭有臉的來了不少,曹三炮認得的有于瘸子,車理衍,還有鎮員警署的兩位日警,日警的座位後面,坐著去黑背路上遇見的那個仁丹胡日本老頭和細眉眼日本少女,還是穿的日本和服,坐得筆直,很是惹眼。茶樓人聲鼎沸,人人都在閑言絮語,只到崇公上臺,才稍稍消停,曹三炮對京劇知之不多,蘇三起解倒是聽過,崇公上臺念白: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曹三炮心裡點了點頭,過了一會,蘇三叫了一聲苦,戴著鎖鏈,嫋嫋娜娜上了台,到底是名角,俏身段,蘭花指,眼波流轉,紅唇輕啟,還未開唱台下轟然叫了一聲好,曹三炮見她眼神,早已酥倒,聽她悲悲切切唱:忽聽得喚蘇三,我的魂飛魄散,嚇得我戰兢兢不敢上前……更是醉了,一醉醉到散場,原來閉住眼睡著了。第三次出門是過年,早兩天水生海濤專門過來一趟請去吃年飯,這個得去,跑腿子最怕一個人淒淒惶惶過年,三十那天三炮提著燒鍋燒雞還有鞭炮對聯回了屯,在水生家高高興興吃了個團圓飯,到晚上,貼對聯,焚香燒紙,帶著海濤海月放鞭,然後一起包白菜餡餃子,煮餃子吃餃子,一晚沒睡,守夜,海濤到天亮前終於頂不住睡著了,胡氏把海濤弄到了床上,叫海月也去睡一會,海月睜大了眼不睡,水生說過,除夕孩子守夜,家裡大人會長壽。天亮以後,曹三炮在屯裡拜了一圈年,杜二爺、王九成、吳浪子、張五爺等等,才回了德茂源。

      康德七年春,春耕以前,曹三炮辭了德茂源,搬回了東屯窩棚,東屯乃至興隆鎮,種稻米的不多,前雕翎烏斯渾江邊有個高麗屯,又名西小屯,因有古城牆,也叫土城子,和依蘭南,雕翎北,牡丹江邊那個土城子不是一個地。屯裡有一些高麗人,種的是稻米,曹三炮在李華堂隊裡時,常在這個屯活動。開春前,他趕著扒犁專門去了一趟,找認識的老金頭,買了一些稻種。錢,他找杜二爺又借了些,月息二分,杜二爺說了,借別人都是三分,春耕是農民最缺錢的時候,月息四分五分都有可能,他自是感激不盡。老金頭五十來歲,以前是反日救國會的,初見他有些戒備,他帶著燒鍋,兩人喝起酒來,談著談著,戒備慢慢消除了,老金頭還吞吞吐吐,向他打探一個人,說是遠房親戚,姓金,名玄武,在隊上做秘書,不知是死是活?曹三炮想半天,不知老金頭說的是哪一個,最後,老金頭說,金玄武在屯裡住的時候,和南邊大通溝屯郭先生熟,還有李先生,一起來過老金頭家。曹三炮知道他說的郭先生是郭鐵堅,李先生是李淑真。想了半天,說:你這個金玄武,怕有幾個名字,我們隊有個金助一,去年年初在方正戰死了,我還認識一個金京石,一個金石峰,不是我們隊的,金京石是第五軍周保中的秘書,金石峰是周保中的參謀,這兩個怕還沒死。不知你說的是不是其中一個?

        老金頭也說不明白,兩人就擱下聊別的去了,回去的路上,曹三炮胡思亂想,這些姓金的都是高麗人,這些高麗人抗日比滿洲國人堅決,是不是因為高麗國被日本吞併了呢?在滿洲國,日本子是第一等人,高麗棒子是第二等人,滿洲人是第三等人,滿洲國不知有沒有被吞併的那一天?九軍曾經的政治部主任,高麗人李熙山說過:滿洲國人只知自己是滿洲人,不知自己是中國人,等到日本吞併滿洲國,慢慢地,滿洲國人會把自己當成日本子,忘了祖宗,忘了中國!臺灣就是這樣。李熙山還說:很多忘本忘了祖宗的朝鮮人,不知道自己是朝鮮人,以為自己是日本子,在滿洲國當兵當員警,打抗日軍,欺負中國人,比日本子還狠!朝鮮成了這個樣子,痛心疾首!痛心疾首!中國,難道你們也忍心,成為這個樣子?!

    李熙山這話很有感染力,他小鼻子小眼,曹三炮背地裡叫他李小眼,原是三軍趙尚志手下,康德4年6月到了隊上,來的那個月,李老奤聯合4、5、8軍,在小盤道伏擊押運軍需的日軍,繳獲大車40餘輛,裡面有小炮1門、輕機槍兩挺、手槍20餘枝,大大肥了一把。這之前3月,李老奤指揮九軍三個師、三軍一團、六團,四軍三團,八軍教導隊、徐團、段團、五軍一部共800來人,四面攻打依蘭縣城,夜12點打到第二天淩晨,打死日軍2人,傷多人,俘虜國兵15人,聯軍傷亡5人,此戰影響大,報紙有登,李老奤對戰果不滿意,關鍵原因是南大營內應出了問題。

    跟軍長多年,曹三炮知道,軍長喜歡打運動戰,不輕易打攻堅戰,要打攻堅戰,必有內應或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康德3年4月,李老奤也打了一次依蘭城,單獨打的,打得好多了,當時日軍出外討伐,李老奤乘虛而入,直取南大營及彈藥庫。擊斃敵兵5人,繳獲小炮2門,步槍100余支,各種槍炮彈一部,戰馬7匹,己方無傷亡。這一年的運動戰,大年初三,在豬蹄河,郭麻子、三軍、四軍設伏,打了日軍運送物質大車隊,繳獲大車幾十輛,馬多匹,2月,李老奤過江去方正,遭到三道河子森林員警隊截擊,李老奤率部佯裝敗逃,誘敵追擊,並暗中佈署,突然將追兵全部圍住,一舉全殲,然後率隊轉至大盤道,與郭麻子勝利匯合。

        康德2年,運動戰、攻堅戰更多,先是為慶祝趙尚志、李老奤、謝文東成立聯軍指揮部,打方正,聯軍450人打了一天,打死打傷軍警6名,俘虜16名,接著打大羅勒密街,打了員警署,兵營沒攻下來,再接著打三道通,國兵、員警隊退到齊家大院,一個齊家大院,聯軍怎麼打就是打不進去。而運動戰,李老奤帶隊,7月在西蓮花泡,打死日軍討伐隊20餘人,繳槍10餘枝,軍馬5匹,9月末在大稗子溝設伏,打死三道通開往前雕翎的日騎兵15人,獲軍馬六七匹,槍十多枝。這一年打得最好的攻堅戰是9月打南圍子,李老奤打南門,三軍一團趙尚志得力手下劉海濤打西門,李延祿四軍二團打東門,留北門不打,謝文東部做預備隊,此戰,打死敵兵5人,傷70餘人,俘20餘人,繳槍百餘枝,保安總隊長於廷洲從北門敗逃,國兵段連生營反正,編入謝文東部,聯軍傷亡5人。次日,知悉林口百人日軍騎兵出動來攻,聯軍急行軍,避開日軍,奔襲攻入林口,佔領日兵營,獲軍馬近百匹。此戰,既有攻堅,也有運動,打得漂亮。

      康德4年冬天開始,日子不好過了,那年冬天,首都南京城陷落,滿洲國百姓慶祝遊行,日本子歡騰,抗日軍頹喪,那年冬天,趙尚志過老毛子地界,一去不返,日本子加緊討伐,走狗軍助紂為虐,局勢分外險惡,之後,李熙山調走,二師不辭而別西征……曹三炮駕著扒犁,胡思亂想了一路。春耕翻地、挑糞、育苗、插秧的時候,時不時還回想這些事,畢竟,拿慣槍的手,有點不甘心只拿鋤頭。種水稻比種玉米累,洪水生全家都來幫忙,插秧的這一段時間,曹三炮覺得腰都直不起來,要折了,幸虧田在河邊,用水方便,坐在地頭歇息的時候,講到翻地,洪水生說:聽說,龍爪溝、古城都用火犁翻地?曹三炮點點頭,說:依蘭、勃利到處都用火犁。洪水生說:咱興隆沒見著用火犁的。曹三炮說:用火犁開荒最好,咱興隆四面是山,不好進來,荒地也不咋多。洪水生想了一下,壓低聲音說:幸虧不好進來,要好進來,開拓團都進來了,開拓團都用火犁開荒,就沒咱們份了。曹三炮點點頭,說:是,永豐、湖南營,都成了開拓團,改名叫千振、彌榮,林口的龍爪溝、古城,聽說也有不少開拓團,咱興隆,沒開拓團來,鎮上只有幾十戶日本子,都是員警、憲兵、鎮長、校長。洪水生說:黑背還有幾十戶日本子。曹三炮說:那是採金局的,跟著金礦走。洪水生問:聽說,要用採金船採金,我琢磨,就黑背河那點水,這船咋開來?曹三炮笑著答:採金船不用開,用汽車,一個零件一個零件,運過來,再裝到一起。洪水生驚異道:你咋知道,你見過?曹三炮答:沒見過,隊上有駝腰子金礦的,聽他們說的。駝腰子金礦,已經用上了,採金船隻要有電,就能採金。洪水生哦了一聲,又問:電,是啥?曹三炮說:電,電燈,電話,有了電,晚上都是亮的,你去依蘭,沒看見電燈?洪水生搖搖頭,說:晚上早早睡了,沒注意。大車店沒電,點的蠟。電咋來的?曹三炮答:發電機。洪水生哦了一聲,又問:電話我聽說過,兩個人離幾百里說話能聽見,那咋回事?曹三炮說:有電話線,順著電話線就傳過去了。洪水生哦了一聲,不再問。

      海月在旁邊聽了半天,這時說:電能順著線走,走到電燈泡就能照亮,走到電話機就能發聲,走到電影機還能放電影。海月此話一出,八雙眼睛都盯著她,洪水生驚詫地問:你咋知道,你見過?海月臉微微發紅,說:沒見過,郎先生說的,郎先生還說,不要線電也能走,電匣子,沒有線,也能收到電,就發聲了。曹三炮點點頭,贊道:海月,真聰明。洪胡氏睜大眼睛問道:海月,啥是電影?海月微微一笑,說:郎先生看過電影,說是一大塊白布,電影機投在上面,人能動、說話、唱戲。洪胡氏說:跟皮影戲一樣?海月說:電影是真人,真人演的,和皮影戲不一樣。曹三炮聽著聽著,暗暗佩服,水生這個閨女,不像別的女孩縮頭縮腦,說起話來不急不慢,有條有理,比大人還能。

                  曹三炮抬眼遠望,天高氣清,不冷不熱,從東屯河兩岸到周邊青山綠意盎然,這個季節,在山裡騎馬,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眼前浮現一個微笑的瓜子臉的女子,和他並轡沿著山溝而行,眼前植物茂盛,時有小獸出沒,兩邊深山依依,鳥鳴雀舞,他們去往被服廠。想到這裡,他暗自一驚,搖了搖頭,眼睛望向東屯,那兒曾有他的房子,有虎子娘,有虎子,虎子娘的臉有些模糊,圓臉大眼,低眉順目,虎子娘娘家姓王,他們民二十年秋天結的婚,曹王氏,他十九,她十七。九一八事變之後,聞聽東洋鬼子要打過來,許多人家著急嫁女兒,王把頭早相中了他,他當時在於廷洲的大排隊,還沒奢望能娶媳婦,淘金二年,他要強,不嫖不賭不抽大煙,沒有亂花一分錢,運氣還好,他已經買了一坰好地,蓋了兩間草木房子,王把頭都看在眼裡。娶親的那天,他跟做夢一樣,滿臉是笑,飄在雲端,圓房時,兩人都臉發燙心發慌,他說要好好待她。曹王氏,那是個柔順顧家的女子,和他從不拌嘴幹仗,在莊稼地沒日沒夜的。民二十一年秋天,虎子出生,圓頭圓腦,哭聲響亮,喜歡讓他抱,他是民國元年生人,所以他爹給他起名叫新民,虎子還沒起大名,到死還沒有大名,他的眼眶有些發澀,雖然他難有淚水。

          民二十二年春,日本子打到興隆鎮,於廷洲率大排隊投了日本子,他拋妻別子投了李華堂,李華堂支隊有四百來人,民二十一年8月在興隆鎮成立,當月出發到依蘭和勃利之間的二道河子,也就是現在的雙河鎮,與大漢奸于大頭的部隊打了一仗,以少擊多,擊退了於大頭,聲名遠播,“滿天紅”、“愛國”、“合作”、“雙龍”等小股山林隊紛紛接受李的指揮。曹三炮上隊後,日軍、走狗軍重重圍剿,李老奤窮力支撐,左推右擋,秋天打了勃利縣城和日軍兵營,因無攻城重炮,激戰兩晝夜退去,民二十三年大年初八,在柳樹河子打死湖南營開拓團的日本子,還有走狗軍20多名,之後,避去湯原湯旺河溝一帶,和山溝裡的獵戶、把頭、鄂倫春人交朋友,和湯原遊擊隊共同抗日,冬天的時候,連遭日軍、走狗軍討伐,損失嚴重,只剩60來人,只得返回依蘭、方正。這兩年,他沒見過虎子娘,後來,軍部設在了小一七屯,虎子娘在東屯呆不下去,逃到土城子,兩人隔著一個牡丹江,還能見上幾面。

              頭一次見面在她姑家,三炮過江辦事,順帶見媳婦孩子,她見面就哭,哭個沒完,三炮知道她委屈,一問,才知道房子沒了,地沒了,東躲西藏,還抱著個小娃娃,丈人呢,早一年得病死了。三炮抓著她的手,也哭了。三炮時間有限,隊上有紀律,每次見面都是急匆匆來去,交談不了幾句,有次在高粱地,虎子睡著了,他迅速脫光了她的衣裳,還有自己的,兩人急不可耐抱到一起,在粗糲的地裡翻滾,盡力折騰,天上有雲,日頭時明時暗,他折騰到渾身大汗,後背被苞米葉子劃出一道道傷口,他把她死死抱住,只願時間就此停止不走,兩人就此不再分離。她那次說,想到隊上,當個女兵,他不同意,說虎子怎麼辦?哪知道,這人說不見就不見了。當時他要是同意,她去隊上就好了,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他對不住她,還有虎子。

              有個人騰騰騰從身後走來,把他的思緒拉回,是王光明,王光明對他和洪水生,打了個招呼,嘮了兩句嗑,問水生缺錢不,張五爺今年破天荒,月息二分五。水生張大嘴說:往年從沒有二分五,咋回事?你借了?抵押啥?王光明說:借了,青苗做抵,二分五,最低了,都在找張五爺借錢。曹三炮打趣說:張五爺這是要立地成佛。洪水生動心了,一是事春耕缺錢,二是他還欠杜二爺一筆款,找張五爺借二分五,還杜二爺的三分,豈不划算。說辦就辦,他拉著曹三炮趕緊去張五爺家,去了一看,熱鬧,葛二娘,吳浪子、王和平等都在,借錢的排上隊了,曹三炮說:張五爺怕是得了筆大款子。洪水生以半坰地青苗做抵押,借來了款子,張五爺的熱鬧持續了一整天,只到無款可放。當晚,東屯人人都在談這件事,鬧不明白張五爺這是咋了?

              春耕過後沒多些天,杜二爺先明白了,其他人也漸漸明白,張五爺確實,是東屯第一精明人。一天晚上,杜二爺召集開了個會,曹三炮去了,   杜家大院燈籠高懸,屋裡點著兩盞馬燈,員警隊王副隊長在,屯裡的糧戶、富戶都在,自衛團王九成、于萬仁也在,坐滿一屋,抽煙喝茶,煙霧騰騰,王副隊長、杜二爺坐在主位,講了講,原來屯裡要新成立興農會,鎮裡下來的規定,說要把農民組織起來,振興農業。杜二爺是屯長,自然又成了屯裡興農會會長,老崔家問:“咋入會?”杜二爺說:“1元、2元,就能入會。”老關家問:“興農會做些啥?”杜二爺答道:“興農會幹些啥?春耕秋收,運糧賣糧,互相幫忙,有錢存著收利,缺錢能借到錢,月息一分二。”老崔家說:“那不和金融合作社一樣?”杜二爺說:“金融合作社沒了,以後再借錢,得從興農合作社借。”金融合作社月息低,杜二爺、張五爺、老崔家、老關家都從合作社借錢,除了自己用度,還能放三分四分利給別人,老關家問:“有啥區別?跟以前一樣,得擔保,才能借錢吧?”杜二爺搖頭說:“沒擔保,也能借錢。”   “啊!”老關家吃了一驚。屋裡一片沉寂,老關家想不明白,日本子在折騰啥?不怕錢收不回來?張五爺在角落,一聲不吭。   有句話是:窮人身上三把刀,租子重、利錢高、兵匪多如毛。一般借款,三分往上,窮人月息一分二能借到錢,不用擔保能借到錢,誰還去借三分?富戶再要放錢生利,怕是不能,老崔家從合作社也借了不少錢,不禁著急起來,看著張五爺,張五爺怕是早得到信了,才月息二分五脫了手。曹三炮聽了一會,不管日本子安的啥心?這個興農會月息一分二不錯,杜二爺借他錢,月息二分,他已經是感激萬分了。

             

                  會上,來的人都報了名,曹三炮回去跟洪水生一說,洪水生立馬入了會,一傳十,十傳百,東屯有地的農民,都入了會,沒地的,也有不少交錢入會的。春耕後,小王寡婦嫁到了勃利,葛二娘給曹三炮說了一次媒,說是龍爪溝的一個寡婦,拖著個女娃。地點在洪水生家,洪胡氏洪水生都在,曹三炮疑惑地問:“沒房子沒銀子,咋娶親?”葛二娘楞了一愣,笑著說:“三炮兄弟,你真是實在人。咋不能娶?你有一坰好地,比啥都強!沒銀子,興農會有銀子。”曹三炮不言語了,洪胡氏幫著問:“多大年紀?”葛二娘說:“三十一,比三炮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洪胡氏又問:“娃多大?”葛二娘說:“八歲。”“八歲啊,”洪胡氏轉向曹三炮說:“三炮兄弟,八歲是大點,你自己拿主意,二娘說那寡婦長得……”葛二娘接過話說:“長得端正,性情好,三炮兄弟,長得不端正,性情不好,可不敢給你介紹。”曹三炮扭扭捏捏,當場沒有表態,過後給水生、胡氏說:“現在不是時候,以後再說。”水生說:“你能等,寡婦可不能等。”曹三炮笑笑說:“那算了。”胡氏問:“三炮兄弟,你想找個啥樣的,你說說,我讓二娘給你多留心。”曹三炮笑笑不說話,這件事就這樣算了。  

                                       

        春耕、夏耘、秋收,唯夏天能閑兩天,曹三炮閒不住,幫吳浪子放蜂去了,吳浪子和丈人在山邊搭了窩棚,這是經過特許的,曹三炮天黑前則需要回屯。曹三炮在隊上的時候,認識不少獵人,這些人名義上是特務,是日軍情報員,暗地裡也可能是抗日軍情報員,他們打獵,是生活所迫,兩面示好,是形勢所迫。吳浪子的丈人當養蜂人多年,做過啥?曹三炮沒問過,只知道吳浪子的丈人在密山養蜂多年,對他這次的不請自來有些戒備,可能怕他突然跑到山裡去,造成麻煩,當然,他也有所戒備,不該說的話絕對不說,只談養蜂,不談其它。吳浪子對他的到來,則發自內心的高興,樹葉關門,林深枝密,植物繁茂,野花盛開,夏日風景雖好,放蜂的日子實在單調,和曹三炮,可以扯扯閑天,嘮嘮閑嗑,一起品品蜂蜜水,瞅瞅雕打架。

          收完椴樹蜜,一大早,吳浪子去鎮裡小孤山日本官宅賣蜂蜜,把曹三炮也帶了去,兩人一人背個大包袱,包袱裡是一大罐蜂蜜,死沉死沉。走不多會,全身汗濕了,蟬一陣陣叫得吵人,順著樹蔭走,煩悶中有時來陣涼風,爽得要死。小孤山是座小山丘,是興隆鎮中心制高點,控制了小孤山,基本就控制了興隆鎮街裡。吳浪子邊走邊說:“小王寡婦嫁人了,可惜!只賣了十幾塊大洋,走的時候,眼淚汪汪的。”曹三炮不搭理他,兩人先去了山腳興隆鎮小學,小學放暑假,沒什麼人,小學後面不遠,有一棟三間磚瓦房,看格局是中間灶屋,兩邊住人,木籬笆院子,院子收拾得乾淨俐落,不見農家常見雜物,院中有棵很大的沙果樹,高有5,6米,結滿紅色沙果,十分喜人,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正在樹下追逐玩耍,見他們過來,停住了嬉戲,女孩稍大,梳兩小辮,男孩,光著屁股。吳浪子解下包袱,在籬笆邊站定,高聲問:郎先生在不?應聲從屋裡走出一個中青年婦女,著灰色袍子,圓臉,稍豐滿,個不矮,朝吳浪子看去,微笑著說:“吳德生,你來了,郎先生出去了。”婦人說話不緊不慢,沉穩耐聽。

        吳浪子指了指包袱,笑道:“新下的椴樹蜜,給你送來了。”又指曹三炮說:“這我一個屯的,曹三炮。”婦人對曹三炮點頭致意,說:“進屋坐坐,喝杯茶。”吳浪子說:“趕時間,不坐了,你拿個瓶子來。”婦人答應著,轉身進屋去了。兩人注視著婦人進屋,曹三炮忍不住問:“郎關氏,關春風?”吳浪子點了點頭。沒多久,郎關氏拿著個玻璃瓶,還有一兜紅彤彤的沙果出來,說:“新結的沙果,嘗個鮮。”男孩女孩都跟了過來,仰臉看著吳浪子、曹三炮,吳浪子也不客氣,用勺子舀出蜂蜜,灌滿玻璃瓶後,把沙果都接了過去。郎關氏接過玻璃瓶,右手拿出兩張一元綿羊票,遞到吳浪子手中,說:“德生,這個收下。”吳浪子背起包袱,轉身就走,邊走邊扭頭說:“別別,蜂蜜,我送如月如山喝的。”

        曹三炮只得背起包袱跟上,還聽見郎關氏在後面說:“下次這樣我不收了。”曹三炮追上吳浪子,說:“這倆孩子,長得好。”吳浪子遞過來兩三個沙果,點頭說:“爹娘帶的好,都挺聰明。”兩人加快腳步,拿著沙果,邊走邊啃,沙果脆甜脆甜,有一種特有的香味,他們左邊一拐上了小孤山,小孤山上有員警署,四十多戶日本官宅在山腰,圍牆炮樓,門口有警衛,吳浪子打開包袱,把蜂蜜罐放在門口不遠一處樹蔭下,吆喝了幾聲,過不久,陸陸續續有婦女和老人穿著木屐出來,看來吳浪子來這賣蜂蜜不止一次,蜂蜜賣得還算快,兩人守了半天,賣了一整罐還多。曹三炮認出了冬天見過看戲時見過的那個仁丹胡日本老頭,那個少女也在,遠遠的站在門裡,回去的路上,問吳浪子,吳浪子說:“這是父女倆,仁丹胡是小學副校長山田。”曹三炮說:“父女,我還以為是爺孫。”他暗自奇怪自己接二連三會碰到這個日本少女,也許是因為第一次在雪地看見她時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華服異族女子,與他常見的鄉下女子自是不同。吳浪子說過:你多次碰到同一個女人,如果你不留意,你從沒見過她,如果你留意,第一次見面就像你見過這個女人很多次一樣……剩下的半罐蜂蜜,吳浪子沿路一一推銷給商鋪、茶樓的掌櫃,終於賣了出去。

        晚上在窩棚,曹三炮抽著煙,突然覺得煩躁,睡不著覺,這種煩躁的感覺,持續了許多天,直到秋收,忙得沒時間想,沒時間煩躁,秋收,曹三炮仍然缺錢,好在可以從興農合作社借,秋天是喜悅的季節,曹三炮的水稻田獲得洪水生、洪胡氏、海月、海濤的一致讚美,沉甸甸的金黃穀穗像一顆顆小金子一樣燦爛。秋收過後,興農會組織運糧賣糧,露出了另外一面,賣糧必須在興隆鎮興農合作社的交易場進行,別的地方,不讓買賣,還有新規定,規定說,出荷糧,必須交,先出有獎,對於稻子,10月份,出荷100公斤,獎3元,11月份,出荷100公斤,獎2元,12月份,出荷100公斤,獎1元,有獎也沒人願意交,因為價格低,去年稻子價格每百斤近六十元,而出荷糧每百斤只給十幾元。賣出荷糧得的錢,還必須每百公斤儲蓄五元,曹三炮的一坰水田,定的出荷糧是1300斤,還好他今年收了5000斤,洪水生就慘了,一坰苞米收了3000斤,700斤要交出荷糧,1500斤歸張五爺,剩下的不夠自己一家吃的,租的一坰,交完地租和出荷糧,更是所剩無幾。興農會幫助農業生產,其實為的是出荷糧,日本子的算盤精得很。

          10月底,許久沒有啥行動的員警隊,把王和平抓了起來,說是反滿抗日,四門封鎖,人人不讓出屯,屯裡一下人心惶惶起來,抓王和平的當天,曹三炮被叫到員警隊,高橋、楊警長和他談話,高橋問:“最近有啥要報告的沒有?”三炮答沒有,高橋問:“你定了多少出荷糧?”三炮答1300斤。高橋問:“多不多,是不是多了?”三炮謹慎答道:“稻田都是定的這樣,正好。”高橋問:“出荷糧每百斤十幾元,是不是低了?”三炮想了一想,說:“以前借錢月息三分,興農合作社月息一分二,現在借錢便宜了,賣糧也便宜了,兩下相抵,算一算,也差不多。”高橋聽楊警長翻譯完,晃了晃腦袋,笑著說:“你的,明白,出荷糧是國家政策,要愛國家,要報恩,為國家出荷。”三炮答應著。高橋突然問:“還想上山不?”三炮暗自一驚,說:“有地種,有糧吃,上山幹啥。”高橋發出一陣哈哈大笑,又問:“你到德茂源燒鍋,發現啥異常沒有?”三炮心想日本子啥都知道,趕緊答沒有。高橋接著問:“關春山,這個人,咋樣?”三炮答:“掌櫃的,沒啥接觸。”高橋東扯西拉,又問:“屯裡有說出荷糧多的沒有?”三炮答沒有。高橋問:“王和平,你熟不熟?”三炮答:“沒啥來往。”高橋說:“王和平反滿抗日,下午開全屯大會,叫到你,你要上臺發言。”三炮推託自己上不了檯面,楊警長似笑非笑地說:“高橋隊長看得起你,讓你上臺,別敬酒不吃!”曹三炮一下子不敢推託了,雖然他心中冒火,怒火中燒。

         

            吃過午飯,全屯大會,在杜家大院,搭起一個一尺高的檯子,全屯男女老少,一個不差,全部到齊,站滿大院,員警隊全副武裝,高橋首先訓話,講了為國家出荷,講了出荷糧必須完成,講了不許到黑市賣糧,最後說把反對出荷的王和平帶上來。兩個員警拖死狗一樣把王和平拖了上來,王和平披頭散髮,雙膝跪地,站都站不起來,王副隊長宣佈罪狀:有人聽到王和平反對出荷,說死了也不交出荷糧。台下一片嗡嗡聲,曹三炮想,王和平今年地裡收成不行,王和平說的怕是“死了也交不出出荷糧”,王副隊長說:“王和平膽敢說死了也不交出荷糧,真是罪該萬死,記著,你們每家都記著,出荷糧一定要交,死了,出荷糧也得交。”台下又是一片嗡嗡聲,王副隊長最後說:“下面宣佈對王和平的處罰:王和平,反滿抗日,即刻送到憲兵隊。”台下嗡嗡聲更大了,爾後一片死寂。楊警長這時說:“下面,興農會會長講話。”杜二爺上了台,重複了一遍高橋說的為國出荷,出荷糧必須完成,不許到黑市賣糧,然後說:“作為興農會會長,我向諸位保證,保證完成出荷糧任務。”杜二爺下臺後,接著是張五爺作為糧戶代表上臺保證,曹三炮跟著上了台,作為下山了的紅鬍子,他臉色發紅,結結巴巴服服帖帖保證要完成出荷糧,他感到深深的屈辱,奴才跪在地上的屈辱,耍猴的在把他當猴子耍。會後,他不情不願交完出荷糧,偷偷留了800斤稻米做口糧,其餘的上鎮興農會交易場售賣,售賣的錢還債,尤其還杜二爺的債,一年到頭,他沒落下什麼,債明年還得接著還。冬天,他仍去德茂源幹活,那800斤稻米,放在洪水生家,他說了,一半400斤算這一年洪水生一家的幫忙費。

          王和平,沒出一聲,窩窩囊囊,在臺上一直跪到全屯大會結束,被死狗一樣拖下臺,他一直站不起來,不知是不是腿被打折了,東屯再沒有人見過王和平,進了憲兵隊就不明不白消失了,殺雞駭猴!東屯人大都覺得王和平冤的慌,因一句話丟了性命,不過誰敢說半句!員警隊在上,大夥都是軟柿子。誰告的密?是一個謎,有人猜是胡老三,想獨佔王張氏,有人說是吳浪子的丈人,他聽見了王和平發的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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