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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兰

5

        康德六年冬天,不是特別冷,第一場雪下來後,天地皆白,屯裡人都閑下來,住窩棚的都挖了地窖子,住到地窖子。和前兩年相比,這一年冬天,槍聲出奇的少,抗日軍、紅鬍子、馬匪絕跡了,日本警備隊從興隆鎮已經撤走,只留下幾個日本憲兵,二三十日本員警,率領著200滿洲國員警,以及數目不清的自衛團、棒子隊。沒有了抵抗,沒有了討伐,飛機仍在起降,只是為了運走金子。這是一個“和平”的冬天,和以後的年份比,還是一個稍顯富足的冬天。東屯,風傳員警隊不久就要撤走,沒了胡天貴,楊警長的臉色一直不好,據說是少了胡天貴尋摸來的孝敬錢。曹三炮跟王九成、杜鐵武到鎮上耍,有時去看野檯子戲,有時去看葛二娘跳大神,相比起來,曹三炮和王九成更談得來,王九成有一晌地,是杜二爺賣給他的,夠一家四口糊口,王九成當國兵是在依蘭,兩人聊過幾次那時候的事,他們可能碰過面,兩軍交戰互為敵的時候。他們談得來,可能是由於王九成說國兵常常對天開槍,因為對面喊叫著: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也可能是由於王九成虔信佛教,當了國兵卻心地善良,王九成沒殺過人,沒殺過雞,尤其是,王九成這個人,從內心深處不想殺人,不想殺雞,他信輪回報應,對於殺戮,不想,而且不能。嘮嗑,曹三炮一般是去王九成家,王九成家有燒好的炕,九成媳婦雖然相貌一般甚至醜陋,是個能幹人,而且兩人從不拌嘴,不像吳浪子家。常上王九成家的還有蔡金榮,看得出來,九成賞識蔡金榮這個小夥子,九成說:人窮,更得有志氣。嘮完嗑,曹三炮和蔡金榮從王九成熱炕上出來,趁著熱氣,回窩棚鑽地窖子去。

        跑封的杜二流子在屯裡亂竄,杜二流子一向在黑背鬼混,秋收後才回屯裡,有個萬年不收拾的小馬架子,他是杜二爺的一個遠的不能再遠的遠房侄子,瘦得像猴子,大煙上癮,吸不起後口服,還注射過多次,跑封後狀況好了些,他嘴能白話,見誰都嚷嚷:十五開會!十五!還有押的沒?初一長青屯的陳老三,押10元,中了300元,能買一坰地。許傻子問:會首是哪個?杜二流子笑了起來,親熱地說:我把你這個許傻子……問了又問,會首于廷洲於保長、車理衍車掌櫃,啥事?你也寫一個。許傻子答:寫。杜二流子找塊平木頭墊著,拿出紙筆,問:寫啥?許傻子掏出了五角錢,笑道:寫河海,夜兒個做夢,夢到個和尚。杜二流子一筆一劃寫好河海,許傻子,折疊封好,上面再寫上五角和杜二字樣。杜二流子坐著一寫,圍了不少閒人,胡老三寫了個有利,也是五角,又寫了個火官,五角,小王寡婦寫了個九官,五角錢,張老太寫了個青雲,二角錢,吳浪子瞅准機會,趁小王寡婦不備,手抓三十七紙片,伸進小王寡婦褲襠,撒開,然後蹲下,緊盯褲腿。小王寡婦嚷笑著:天殺的……。吳浪子抓著第一個掉出的紙片,笑道:中了忘不了你。他寫了個九官,兩元錢。王光明、車向臣、蔡金榮、葛二娘一個個都押了,洪水生沒押,說洪胡氏早兩天就寫了。

      曹三炮看大夥都這麼踴躍,也按捺不住,他對三十七會名記得不清楚,拿起杜二流子手邊的一本冊子看了看,三十七名會,六張六陳,三李二林,十八雜姓,二鄭把門。六張,元吉象道士,河海象和尚,火官象炮手,九官象戲子,萬金象財主,吉品象官員;六陳,安士象尼姑,紅春象妓女,元桂象屠戶,永生象產婆,板櫃象木匠,入山象瞎子;三李,明珠象日月星,日寶象學生,汗雲象王八;二林,根玉象男根,太平象禦輦;十八雜姓,只得象小偷,上招象強盜,占奎象女光棍,正順象漁夫,茂林象先生,福孫象放牛娃,龍江象雨神,井利象打水的,天申象樵夫,有利象商人,合同象兔子,光明象剃頭匠,青元象媳婦,青雲象姑娘,志高象棚匠,坤山象老虎,三懷象狗狼,音會象觀音;二鄭,天龍象匪首,必德象女陰。

        杜二流子恭恭敬敬地朝他說:三哥,也寫個吧。曹三炮點點頭,寫了個音會,五角錢,又寫了個茂林,五角錢。轉眼到了十五,開會拆封日,吳浪子要去興隆鎮看熱鬧,當場看自己中沒中,他說這一天的興隆鎮,比五月節比中元節比八月節比過年還熱鬧,有會局,有野檯子戲,全屯人有一大半都去了,曹三炮沒去,曹三炮找張五爺嘮嗑去了。十五的會局熱火朝天,這一次,出的是“火官”,胡老三中了,可惜他押得不多。曹三炮找張五爺,把原先的一晌地買了回來。地的事,張五爺這次大方而爽快,曹三炮自己有些錢,但遠遠不夠,不夠的杜二爺借給了他,張五爺的爽快出乎曹三炮的意外,這一晌地離屯子近,靠著東屯河,水肥水肥的地,比水生家的一晌地好多了,莊稼漢三宗寶:醜妻、近地、破皮襖。勤勉又精明的張五爺能割肉,不容易,有籠絡自己的意思,或者,糊屎棍突然死了,張五爺有疑心吧。殺人立威?曹三炮苦笑著搖搖頭。有了地,他得踏踏實實做個種地的,打算明年種稻米,稻米產量高,應該能收6000斤。

        下雪後,洪水生和洪海濤死拉硬拽,曹三炮還是沒住回去,他怕人說閒話,嚼舌頭嘴裡生蛆的人哪兒都是,他可受不了。這一冬睡地窖子就行,以後再想法子自己蓋房子。他和員警隊王副隊長喝過一次酒,和一個警士已經稱兄道弟,楊警長的臉看起來不像先前那麼冷,雖然還是打著官腔說發現有反滿抗日的,立馬報上來。曹三炮答應著,洪水生的馬,徵用了2個月,還回來了,把扒犁往後一放,運糧運人,很是方便。海濤喜歡粘著曹三炮,曹三炮到哪也喜歡帶著海濤,讓海濤騎在肩頭,兩人一起瘋。洪胡氏看不過眼說三炮兄弟,你太慣他了,男娃不能太慣著。那天細雪,和吳浪子約好去黑背耍,曹三炮趕著馬拉扒犁來了,吳浪子一看,嗨,黑棉襖的曹三炮還帶著個黑棉襖的孩子。

        吳浪子笑道:三炮,咋帶個孩子?

        曹三炮道:不帶就哭,咋辦?洪海濤暗想,我沒哭啊。

        吳浪子笑道:行,帶著去吃奶,你倆,一邊一個。

        曹三炮笑駡道:你個癟犢子……上來——走。

        出了屯,一片白茫茫乾乾淨淨大地,微風散雪,扒犁走得溜快,吳浪子嘴一直也不閑著,他說:“三炮,咋不把小王寡婦帶出來?哎,小王寡婦對你有意思,你看出來不?眼睛圍著你轉,她婆婆怕她守不住,著急把她給嫁了,也就是賣了。咋樣,我去說說,你收了唄。”

        曹三炮搖搖頭,說:“要收你自個收。”

        “先下手為強,有花堪折直須折……   ”吳浪子歎氣說,眼睛一轉,看山林盡被大雪染白,更有一番風致,又吟詩道:“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曹三炮點點頭,說:“這兩句寫得好,我跟李老奤行軍,就是這個景,一模一樣。”說到這,一陣疾風突來,卷起樹上的雪打到臉上,冰冷刺骨,一股氣上來,他忽然脫口而出:“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吳浪子看著曹三炮的側臉,感到不管不顧肅殺之氣,兩人一時無話。良久,吳浪子問:“三炮,你啥時來的東屯?在黑背采了幾年金?”

        曹三炮答:“民十五年,我來東屯,給杜二爺扛了兩年活,民十七年,到黑背,采了兩年金。”

        吳浪子說:“聽說你新去,就揀到金疙瘩。”

        曹三炮笑起來,說:“也不是新去,去了有半年,我眼尖,我拿個金鍬,往金溜子上放沙,還沒放,金光一閃,原來是塊金疙瘩。”

        洪海濤插話問:“金鍬?金溜子?”

        曹三炮沒怪他插話,解釋道:“採金的時候,有講究,鍬,得叫金鍬,金溜子就是木頭挖成槽,用水沖沙,沙子沖走了,金子就落下來了。”

        洪海濤聽得似懂非懂,吳浪子問:“揀著金疙瘩,分你多少?”

        曹三炮答:“三七分,金把頭拿大頭,那金疙瘩不大,不到三兩。”

        吳浪子笑了一笑,問:“把頭後來成了你丈人?”

        曹三炮有點難為情地答:“那以後的事,大排隊的時候。”

        吳浪子怪笑著,又問:“天義,天義和你一塊採金?”

        曹三炮答:“嗯啦,天義是領溜,他早先幹過。”

        吳浪子問:“搖過簸子不?”

        曹三炮答:“把頭自己搖簸子,這活不讓人插手。”

        洪海濤又問:“叔,啥叫搖簸子?”

        吳浪子說:“你這娃,話還不少,簸子用整塊木挖成,看我手,挖成這個樣。”吳浪子把雙手展成V行,接著搖動著說:“一直搖啊搖,沙子搖走,金子留下。”   洪海濤看來是聽明白了,視線卻轉到了一旁,有一輛扒犁從對面駛過來,看來是剛從山溝上下來,從遠漸近,馬是大洋馬,扒犁上坐著一個日本員警,一個日本老頭,一個日本少女,吳浪子看得仔細,老頭著和服,罩外罩,仁丹胡,長臉小眼,臉色紅潤,面露微笑,像是剛喝過酒,少女也是和服,歲數還小,有十四五歲吧,細眉細眼,膚色白皙,模樣端正,看了他們一眼就低下了頭,員警寬臉,傲慢威嚴,受到冒犯似的惡狠狠瞅著他們。在員警眼裡,分頭男子像個鴉片鬼,短頭男子像個馬匪,紅臉男孩粗野沒有教養。

        扒犁交錯而過,吳浪子低頭低聲說:“三個日本子。”曹三炮沒有搭腔。沉默了一會,吳浪子問:“後來,咋不採金了?”

        曹三炮答:“鬍子老來,把頭不想幹了,正好於廷州大排隊要人,天義就拉我去了。”

        吳浪子說:“天義咋樣了?”

        曹三炮答:“跟郭先生往西,就沒消息了,他們家人回屯過沒有?”

        吳浪子搖搖頭說:“走了就沒回來,有人說在林口見過。”

        曹三炮罵了一聲,給馬來了一鞭子,馬加快了腳步,扒犁經過小二道河屯,沿著黑背河進了黑背溝,兩邊皆山,一路上坡,爬坡行了一陣,出了山溝,迎面是一片被四面群山環繞的大空地,就是黑背屯,黑背是個大屯,因為採金,現在聚有萬把人,日本子建了金礦局,嚴禁私采和盜采,官辦採金工人達到五千,曹三炮遠遠看著鱗次櫛比的眾多工棚,商鋪眾多的黑背街,不禁感慨,他採金的時候,官辦加私采一起,採金工人最多能有一千多,他們金班8個人,和官局三七分賬,日子還過得去,要不然,他也掙不下那一坰地。扒犁再往近走,曹三炮注意到,冬天採金也沒閑著,在凍土層下,開有許多大尾巴碃,工人從裡面運砂提水,很是忙碌。

          他們進到街裡,街裡多商號、飯館、攤床,還有大煙館、寶局、妓院,工人三五成群在閒逛,吳浪子瞅著左手一個大煙館說:這,員警隊開的,有女招待,去不?曹三炮呸了一聲,道:你還在抽?吳浪子笑笑沒言語,曹三炮說:別抽,傷身。煙館旁邊,有一片攤床,擺著各色物什,衣服、鞋、鍋、碗、小吃等等,曹三炮合計給海月買件衣服,在一家攤床正看著,海濤被一聲“冰糖葫蘆!”給吸引住了,叫賣的麻臉漢子有三十來歲,拄著個插滿冰糖葫蘆的草木棒子,海濤眼饞地望著。吳浪子問海濤:吃過不?海濤搖搖頭,於是曹三炮帶海濤走了過去,買了一串,海濤一口咬下去,酸、甜、冰,簡直太好吃了。吳浪子對麻臉漢子親熱打了個招呼,說:“老張,哪天給我刻個圖章?”漢子笑了起來,說:“行啊,刻個啥?你說。”

          兩人看來認識,吳浪子和老張嘮著,這時附近攤床的老闆抬起頭,和曹三炮看了個對眼,曹三炮覺著面熟,心想,這不是開聶家床子的聶小老闆嗎,以前和郭先生一起,在他手裡買過子彈、服裝,還通過他收過“愛國捐”,前兩年的事了。聶小老闆似乎沒有認出他,他也裝不認識,到攤床買了件棉褲,跟著吳浪子往前逛,逛著逛著,到了一家門首,門口掛著簾子,有個女人正站著,兩個指頭捏著一個山杏,正吃著,杏咬了一半,發現了吳浪子,吳浪子滿臉堆笑說:“杏……”那女子卻拉下臉來,摔開簾子進屋了。曹三炮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正納悶,吳浪子陪笑道:“三炮,我今天要住這了,你咋打算?”

        曹三炮想明白了,吳浪子說過,在黑背有個相好的,這女人長得瘦瘦小小,和吳浪子倒般配。於是問:“這你相好?叫杏?”

        吳浪子點點頭,說:“有一個多月沒來,生氣了。”

        曹三炮趕緊說:“行,你趕緊進去,我自有安排。”

        得了這句話,吳浪子馬上打簾進去了。曹三炮呆了一呆,暗罵吳浪子重色輕友。自己去幹啥呢?拖著個孩子,算了。在一家雜貨鋪子,他沽了半斤燒鍋,喝了兩口,又到老張那裡買了串冰糖葫蘆,瞅了瞅寶局,沒進去,裡面人聲嘈雜,街上也都是人,瞅上去,人人有事可做,或者秋收過後,人人閒暇,他和海濤坐上扒犁往回走。

        雪漸漸大了起來,夾著一股股風,打在臉上,加上喝了酒,曹三炮臉色有些發紅,腦子裡卻是那個叫杏的妓女吃山杏的樣子,年紀輕輕,十七八九吧,還有些稚氣,那摔簾而進的風情模樣。他很是有些嫉妒吳浪子,有四五個孩子,有老婆,還不知在多少女人胸口上睡過,而自己,狗屁都沒有!亡國奴,亡國奴!當個亡國奴挺好,杜二爺、吳浪子、洪水生,活得都比自己強。抗日軍,抗日軍!抗得家破人亡,最後還歸順成漢奸,媽個巴子,還不如被日本子一槍打死,留個美名。

        扒犁往前走,他胡思亂想,心煩亂,就說東屯吧,圈成個人圈,年初鬧窩子病,小孩、老人死了不少,於德民的三弟死了,蔡金榮的大妹妹死了,王光明的爹死了,死了就死了,誰還敢說個不字!誰敢拆了這人圈!東屯就一個高橋,自己一個人就能幹掉,自己真要去幹,估摸全屯人都會攔阻,人都被日本子殺怕了,你殺他一個,他殺你全屯!只要有口飯吃,只要沒到自己頭上,管他人圈不人圈,管他漢奸不漢奸,管他亡國不亡國!自己呢,也是這樣!

        “張三。”海濤的叫聲把他思緒拉回,他定睛一看,右前方有一物快速跑過,跑到山坡上,他搖頭說:“不是張三,是狐仙。”原來是只狐狸,狐狸在山坡上,還回頭往扒犁看。兩人冒風雪回了屯,海濤擺出冰糖葫蘆,三炮拿出嶄新棉褲,洪胡氏、海月都十分高興,冬天有閒工夫,海月經常去小學上課,可是,棉褲又破又小,很不好見人。海月喜歡上學,在海霞出嫁前,在小學上了有兩年學,海霞出嫁後,只能冬天去上課,曹三炮佩服海月想上學的勁,在洪水生不願意海月蹭學,說“女娃上個啥,有啥用?”時,支持了海月一把,說:“孩子想上進,別攔著。”有曹三炮這句話,洪水生鬆口了,海月特別感激。盛飯啥的,老是頭一個給曹三炮盛。曹三炮呢,又把碗給洪水生,推讓來推讓去的。

          這天剛吃完飯,呆在地窖子裡,王九成過來了,兩人嘮了一會,王九成壓低聲音說:“三炮,明兒個要去搜山。”

          曹三炮一愣,低聲問:“搜山?”

          王九成說:“高橋隊長剛說的,明兒一早,鎮裡統一行動,咱屯,員警隊去四個,自衛團去五個。”

          曹三炮問:“去哪?”

          王九成答:“知不道,高橋隊長沒說。”

          曹三炮問:“都誰去?”

          王九成答:“高橋隊長、楊警長,于萬仁、於德民、徐大個,咱倆。”

          曹三炮皺皺眉,說:“我拿大棒子,去?”

          王九成笑笑說:“鐵武不去,他的槍借你,明兒一早,找我要。”          

          有槍,曹三炮放心不少,他知道,胡天貴的事還沒完,高橋隊長和楊警長仍提防著他,讓他進討伐隊,怕是又要起啥么蛾子,這幾個人,王九成、徐大個和自己走得近,於德民膽子小,沒啥壞心,楊警長、于萬仁是一撥的。第二天天還未亮,在員警隊集合,高橋隊長訓話,高橋說的是日語,楊警長翻成滿洲國話。高橋說:一切行動,聽從命令,輕手輕腳,不許交談,沒有命令,嚴禁開槍,否則,以通匪論。訓完話,出發。高橋、楊警長、王九成騎馬,兩個警士及其他人坐扒犁,曹三炮背上了杜鐵武的漢陽造,眼睛卻老是盯在一個王姓警士手上的三八大蓋上,三八大蓋是他的最愛。9個人出南門,在興隆鎮南門會合上興隆鎮員警署直轄所的員警及鎮自衛團60來人,南圍子屯員警及自衛團30來人,一行百來人,滿警在前,日警在後,浩浩蕩蕩,往東走,曹三炮看見了自衛團團總于廷洲于瘸子,騎在馬上,威風八面,于瘸子的腿是打仗時被抗日軍射傷的,日本子特別看重于瘸子的這一功勞,于瘸子也老顯擺,于瘸子沒瞅見他,瞅見他怕也不會認識這個以前的小炮手。搜山隊一路往東,過蠶場溝,草帽頂子溝,到了草帽頂子山,將附近山溝岔岔都搜了個遍,廢棄的窩棚、馬架子都搗了搗,又去盤道嶺溝,拉拉鱉溝,這一片經去年推大溝歸屯並戶,已難尋人煙,放出的獵戶,也是日本子的眼線。

        東屯九人小隊,自衛團在前,員警在後,不知是不是多心,曹三炮老覺得有雙眼睛盯著他後腦勺,只是這一天沒啥事,只發現一些鳥獸的蹤跡,一槍沒開,搜了一圈,大隊回營。第二第三天,起得更早,一隊往北,匯合興隆溝屯員警、自衛團,搜索興隆溝附近,一隊往西,沿著烏斯渾河,匯合樣子溝屯、徐家屯員警自衛團,搜索樣子溝屯、徐家附近,這兩天,同樣無收穫,第四第五天,往東北,匯合黑背員警分署,及黑背、小二道河子等屯自衛團,將黑背周邊,及鄰近勃利之地搜了個遍。第六天,南邊前刁翎地區的搜山,東屯沒有參加,高橋帶著全體員警及自衛團,在東屯北邊小山坡操練了一天。

        第四天搜山,風跟刀子一樣,打在臉上,東屯和興隆鎮的隊伍,沿雙丫子溝往兩邊搜尋,冬天,樹葉開門,密林算是打開了,尤其下了雪,要藏個人,比夏天難多了,曹三炮端著槍,跟在徐大個後面,他有點心不在焉,白色的密林廣闊無邊,寒冷乾淨,巨松的香氣讓他分神,昨晚還沒怎麼睡覺,自衛團的五個人玩了大半晚上牌九。從張五爺哪買了那一坰地以後,他還剩10元錢,欠杜二爺200元,曹三炮的牌運不佳,這很正常,從十幾歲玩牌起,他一直就沒什麼牌運,對面的于萬仁贏了錢,邊玩邊吃著蒜頭,呼出一口口臭氣,徐大個也跟著吃上了,曹三炮眼絲血紅,輸光了手頭的所有錢,沒錢玩了,于萬仁斜睨著他,說於德民上吧,曹三炮心頭冒火,說,九哥你借點。王九成借了他3元,一會又沒了,曹三炮不好再借,紅著眼說:接著玩,輸的錢,我那坰地來抵。于萬仁眯眼說:行,那行,接著來。王九成這時發話了,把手上骨牌一扔,站起說:散了,散了,明兒個搜山,歇了。于萬仁悻悻地嘟噥兩句,牌桌終是散了。一晚上,三炮眼前,盡飛骨牌影子,悔啊,十三元錢說沒就沒了,要不是九成,說不定地也沒了。

          野獸覓食時需要打起全部的精神,他胡思亂想,老是分神,很不像一隻野獸。一隻野兔從紅松旁急匆匆跑過,一個麅子在灌木後傻瞪瞪瞪著他,他想:如果,面前真出現一個抗日軍,他該怎麼辦?他能開槍嗎?突然,一個眼線跑了過來,和打頭的員警嘀咕了幾句,緊接著,整個隊伍知道並緊張起來,前面有情況,日警命令,從兩邊包抄過去,曹三炮小心翼翼跟著隊伍包抄過去,遠遠一看,有幾個人正站在冰封的雙丫子河裡,不像是抗日軍,像是在淘金,盜采黃金,也是重罪,大夥悄悄地撲上去,雪地上跑不快,那夥人發現了,嚇得跳起來,東西都不要了,撒腿就跑,往山上跑,東屯九人小隊跟著追擊,那夥淘金的,跑得飛快,追著追著,有人開槍,打那夥人,這也值當開槍?曹三炮邊跑邊想,突然感覺耳邊槍響,不好!他趕緊趴到了雪地上,回頭看,一棵胡枝子擋住了視線,有人打黑槍!他就勢趴著,等到東屯這一隊都跑到前面,才站了起來,後來于九成騎馬過來,問了一句:“咋了?”曹三炮答:“媽巴子,絆了一跤。”這一天,那夥淘金的,都給逮住,押回了黑背分署。

        過後,他沒給誰提這件事,第六天操練,高橋先是訓話,把五天搜山行動總結了一下,著重表揚了于萬仁,于萬仁抓住了一個盜采黃金的,接著操練,做操,走步,然後高橋說要教大夥劈刺,他端著三八大蓋,刺刀上膛,教了幾個刺殺動作,全體人員跟著練習,沒大槍的就用木棍,同一個動作要練習十幾次,高橋在旁邊巡視,不規範的他會大吼拿木棍敲打。練習完,高橋點名讓練得比較標準的徐大個,于萬仁、曹三炮三人上臺,一個個與自己比試,比試都用木棍,高橋雖然體胖,曹三炮在戰場見識過日本子的刺殺功夫,不敢輕慢,第一個上臺的徐大個,轉身笨拙,一下子就被高橋刺中胸口,高橋的力氣很大,徐大個倒退幾步,坐到地上,曹三炮第二個,他只會那幾個動作,兩個回合,肋下被高橋大力刺中,十分疼痛,于萬仁第三個,兩個回合,打不過就跑,被刺中後背。高橋提棍四顧,得意洋洋,楊警長領頭一個,喝起彩來。

          最後訓練射擊,訓練完,于萬仁找到曹三炮,要跟他比槍,高橋准許了,自衛團都起哄起來,打什麼呢?于萬仁說打銅錢,把兩枚銅錢一邊一個掛在樹上,往回走了十五步,從這個距離看過去,銅錢只是一個點,于萬仁站立端槍,瞄準片刻,啪的一槍,一枚銅錢被打飛,大夥都喝彩起來。曹三炮豎起大拇指誇了一句,走到楊警長跟前,笑著說:“楊警長,借槍和馬一用。”   楊警長有點不自然地借給了他,槍是三八大蓋,馬是戰馬,曹三炮翻身上馬,往遠處騎了一陣,才撥轉馬頭,兩手端槍沖了過來,楊警長、于萬仁看著他的槍口似乎朝著自己,不禁臉色發白,曹三炮越來越近,在馬將要越過于萬仁身旁時,啪啪兩槍,剩下的一枚銅錢,也被打飛,這一手馬上功夫,更難於平地,大夥更是喝彩起來。曹三炮心中暗叫:僥倖。這手馬上槍打銅錢,他並沒有必中的把握,不過是想借勢嚇唬嚇唬楊警長,還有于萬仁,沒想到還真碰上了。當時他在馬上,槍口朝著楊警長,後來又朝著于萬仁,看兩人的神色,他基本判斷打黑槍的是誰了,應該是楊警長。把槍和馬還給楊警長時,可以看出,楊警長對他的神色,又有不同。        

        六天討伐活動過後,東屯恢復平靜,曹三炮控制著不去耍錢,無事閑,只好找吳浪子嘮嗑,喝酒,一天,兩人喝得高興,吳浪子說什麼都要做東,拉曹三炮去依蘭,吳浪子有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勁頭,曹三炮也動心了,隨便問了一句:幹啥不去勃利?吳浪子不屑地笑笑:你還念過幾年書,不知道,三姓出美女?勃利,現在就是個大兵營,到處是日本兵,窯子倒是也多,六七十家,比依蘭還多。吳浪子說著說著,打著哈欠。曹三炮知道他是吸大煙的,就說:去依蘭也行,大煙館別去。吳浪子愣了一愣,說:聽你的。又說:這個好處,你不吃,是不懂的。跟你說個對子,依蘭有一家,從哈爾濱抄來個對子:千燈羅列,眾生共頌王道政;一榻橫陳,與爾同消萬古愁。咋樣?曹三炮笑了笑,也文縐縐地說:不若玉體橫陳。

        兩人都笑起來,曹三炮說:聽說,你老去日本料理。吳浪子答:瞎掰,去就去過一次,聽不懂話,還貴,乾淨是乾淨,沒啥意思。兩人終於穿上靰鞡鞋,大棉襖,冒風寒,跟運糧大車隊,往依蘭城進發。康德3年,康德4年,曹三炮都半夜去過依蘭城,那是軍長帶領攻打依蘭,天明就撤了。這次去,他可勁地看,興隆鎮是依蘭縣第五區,又稱雕翎,他們從雕翎出發,出興隆溝,經黑瞎子溝,到道台橋鎮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發,頭晌到達縣城南門,從南門進去,南門有南大營駐軍,有柴草市、騾馬市買賣柴草、牲畜,是個熱鬧地,從騾馬市往北,遠遠瞅了眼縣公署,再往西北,去了關嶽廟。關岳廟香火興盛,兩人到了這裡,都神情肅穆。下過大雪,天地皆白,羅漢牆內,巨樹參天,飛簷斗拱,明柱回廊,關帝狀極威武,有咸豐帝御筆《萬世人極》,同治帝御筆《威震挹婁》,在正殿恭恭敬敬拜完關帝,兩人去西殿,西殿城隍廟有同治帝《靈昭黑水》匾額,拜完城隍爺,再去東殿拜了拜精忠報國的岳王爺,兩人才出得廟來,往西門商埠區而行。西大街,有藥鋪、鞋帽、首飾店、照相館、日本貿易館,是高檔場所,南夾信子街兩側商鋪,多為鞋帽、成衣、雜貨,北夾信子多館子、浴池、剃頭館,四合發飯店兩層樓,最為有名。時間還早,曹三炮和吳浪子在財神廟前喝了會茶,聽了會書,書說的是三國,有日本子來聽。聽完書,兩人說了會閒話,曹三炮感歎道:南門外的關帝廟以前香火多好,現在荒廢了。吳浪子喝口茶,說:發大水那年衝垮了,沒人修,可不就廢了。又問:三姓為啥多美女?曹三炮搖搖頭。吳浪子說:宋徽宗在三姓坐井觀天。曹三炮還是不解。吳浪子笑著解釋說:金朝把宋徽宗俘虜到了三姓,宋徽宗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一堆,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徽宗和別的皇帝還不一樣,是個風流皇帝,書畫俱佳,品味高,徽宗選的女人當然不一般,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小腳不堪一握,如此美婦姣娃,盡留在這小小的三姓城。所以,三姓出美女。走吧。

              走,兩人急不可耐,即去賜福胡同,這裡窯子林立,日本的,朝鮮的,滿洲國的,看得眼花,還好吳浪子熟門熟路,一家家地逛,一家家地望聞問切,到底在一個比低檔窯子高一點,比高檔窯子低一點的地方停住了,這裡收拾得還俐落,窯姐有4個,叫餐,普通館子就行,有吳浪子的把關,曹三炮挑了個安安靜靜膚色黝黑的,雪花膏香得他頭暈,吳浪子咬著耳朵說:這個,醜點,乾淨。館子送來一壺酒,一個炒肉片,一個炒青菜,兩碗高粱飯,吳浪子本來為曹三炮點的是大米,據說依蘭剛來的規定,大米管制,滿洲國人不能吃大米。曹三炮吃慣高粱,倒無所謂,吳浪子帶著個笑顏如花的並桌過來,喝著喝著,不知喝高了,還是故意裝著二虎八雞的樣子說:大米飯管制,不讓吃了,日本屄管制不,還讓不讓肏?這話有點犯禁,被特務聽去可了不得,三人想笑又沒笑。笑顏如花的那個低聲說:明兒個你去試試。吳浪子答:捨不得你。

              鬧鬧騰騰吃完飯,曹三炮得以多年以後,一親女人芳澤。辦完事——由於過於興奮,他預料之外很快完了事,心想吳浪子說得對,“越不用,越沒用,越用,越好用。”他拿出煙袋抽煙,女人露出尖尖小小的奶子,毫不害臊地仰面八叉,有時斜眼瞅著他,這個眼神,十分像……他不知怎麼想起民21年日本子剛來依蘭的時候,8月,依蘭大水,東面倭肯河、西面牡丹江波濤洶湧,北面松花江更是水天茫茫,一望無際,連日大雨,子夜,依蘭城南防洪壩被衝垮,依蘭城一片汪洋,碰巧他送虎子娘回依蘭娘家,趕上了這場大水,虎子娘有了身孕,行動不便,幸虧丈人家多木材,紮成木筏,他們轉移到木筏上,看見一個個牲畜在水中掙扎,人、狗、豬、馬,有在樹上,有在屋頂,有在木筏,雷雨不停,狀極恐怖,如世界將傾覆。那時,他擔憂未出世的虎子,又擔憂挺著肚子的虎子娘,在滿目瘡痍的依蘭城,他們劃著木筏往北邊銀行逃,逃到了一個高處,高處有一大堆人跪拜水大王,水大王就是在洪水中出現的小蛇,水大王抬起頭,不吃不跑,眼神犀利,接受人的祭祀,他們見此景象,也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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