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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巷口的茶葉香-2

      「妹妹,站在外面幹嘛?」

      老人沙啞的聲音從後頭傳來,程曖驀然回首,方才還在睡午覺的老人已然清醒,一見到她便說:「程曖?怎麼不進來?」

      「阿公,我怕吵到您……」她諾諾地答。

      「哎呀!是我自己邀請妳來的,怎麼會吵到我呢?」吳文貴對她招手,示意讓她進門。

      她推開玻璃門,茶香撲鼻而來,一罐罐鐵桶置於木架上,紅色的紙上寫著茶葉的名字,程曖並不懂茶葉,只覺得空氣裡瀰漫的氣味莫名熟悉卻又令人心安。

      「啊妳怎麼自己來?阿爸、阿母呢?」吳文貴突然問道。

      「他們今天要上班。」怕被誤會,她補充:「我今天沒課。」

      「*按呢喔!」

      吳文貴領著她到隔間,拿了個熱水壺,插上電便自顧自說:「妳看,現在煮水多方便啊!只要有插座,很快就有熱水泡茶了。」

      她尷尬地笑笑,低頭看壺口冒出的水氣騰騰上升。

      「妳平常喝茶嗎?」吳文貴又問。

      她想了想,只得乾笑,「手搖杯或是茶包算嗎?」

      吳文貴哈哈大笑了起來,惹得程曖更尷尬了,開水煮沸,他拿起熱水壺給茶壺注水,「妳等著喝喝看味道是不是跟外面賣的不一樣。」

      程曖手乖巧地貼在大腿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吳文貴的動作,他一面注水,一面告訴她這個動作叫溫壺,待茶杯和茶壺都洗淨後,他從桌上拿起一罐茶葉,遞到她的面前,道:「這是鹿谷的凍頂烏龍,妳聞聞看。」

      她接過罐子,放到鼻前嗅嗅,忍不住驚嘆:「好香。」

      「是吧!」吳文貴得意地笑了起來,拿回茶葉,倒入茶壺裡,「妳現在讀大學嗎?」

      「嗯,政大日文,現在讀大一。」

      「哇!時間過得好快,之前見到妳的時候妳還沒有這張桌子高呢!怎麼已經讀大學了呢?」吳文貴忍不住嘆。

      程曖笑笑,「這麼久之前的事,阿公您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只見吳文貴微微一笑,法令紋裡藏著深深的笑意,「我這個人很念舊的,再小的事都記得一清二楚,妳看這個。」他握住茶壺的把手,「這個茶壺是我多桑給我的,都好幾年了,到現在都還在用。」

      「多桑?」

      「嗯,我父親以前受日本教育,就讓我們叫他多桑了。順帶一提,這家茶行是我爺爺開始經營的,有機會可以給妳看看日治時期的東西。」

      「哇……好厲害……」除此之外,程曖也不曉得該說什麼了,她垂下頭,格外羞愧地說:「我不像阿公您什麼事都記得,實際上,我連自己阿公的事都有點想不起來了,來這裡的路上我一直在回想小時候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了。」

      方才在歸綏街公園的羞愧感又湧上來,一如壺裡正擴散的一點茶色。

      只見吳文貴輕笑出聲,日光燈下白晃晃的髮絲對比身後染上歲月的塵土的紅磚牆顯得格外耀眼,「不用刻意去回憶起來也沒關係啊!記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竄進腦裡,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事,就是突然想到了而已。」說著,他的笑意更濃了,「像剛剛妳來之前我就想起妳阿公年輕的時候老愛來我們店裡串門子,老愛叫我給他泡茶,我連當時泡了什麼都忘了,搞不好還是偷拿撿剩的茶梗來泡,總之,就是一點也不特別的事,卻在這時候被我想起來了。」

      他將茶水倒入杯中,琥珀色的茶湯映著燈光,宛若一座袖珍的湖泊,透著光彩。

      「喝喝看吧!忠武哥以前最喜歡的茶。」

      程曖望著小茶杯裡的茶水,就像看見阿公生前特地為自已泡的茶那般,她舉起茶杯,微熱的杯身燙手,香氣如絲如縷灌入鼻腔,她輕輕啜飲,溫潤的味道滑過舌尖、喉間,直抵心窩。

      彷若回到渺遠的從前,阿公牽起她的手,漫步在大街上,街口傳來陣陣茶葉香,年幼的她蹦蹦跳跳,高聲問著:「阿公,你知道這是什麼茶嗎?」

      夕陽染紅了阿公的身影,阿公微紅的頰上漫溢著幸福,嗓子沙啞地說:「大概是阿貴他們家的茶吧!程曖想去喝嗎?」

      「好啊!我最喜歡喝茶行阿公家的茶了!」

      「那我們等等去前面的便利商店買糖果來配茶,妳覺得怎麼樣?」

      「好!我最喜歡阿公了!」

      程曖頓時就紅了眼眶。

      她捧起杯子,再喝一口,回味記憶裡最平凡、瑣碎的小事,如此珍貴,又如此甘甜。

      「好喝嗎?」老闆輕聲問道。

      她用力頷首,放下茶杯,顫著嗓子道:「嗯,和回憶裡的味道一模一樣。」說著,淚水就這麼奪眶而出,她忘情地哭了起來,趕緊抹去淚水,期期艾艾地說:「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因為想起小時候的事,忍不住想哭,真的很對不起……」

      吳文貴遞給她一包衛生紙,柔聲問道:「想起什麼事了?怎麼那麼難過?」

      她搖頭,「不,不難過。」相反地,此刻的她是如此的幸福。「好奇怪,我想起以前和阿公在大稻埕生活的事,明明一點都不特別,我卻覺得好幸福。」

      吳文貴望著程曖誠懇的笑容,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他再次給茶壺注水,又沖了杯茶給她,邊倒邊幽幽地說:「程曖,記住這個感覺,過去的記憶永遠不會消失,它會隨著感官,重新回到妳面前,一次又一次的,帶著妳回到從前。」

      凍頂烏龍就這樣回沖了好幾回,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程曖和吳文貴聊了一整個下午,聊她的職涯規劃,也聊大稻埕的大小事,話題彷若無邊無際,總能連結到下一段對話。

      「其實我們樓上還有賣一點簡餐,妳來得真不是時候,現在茶行也就只有我一個老頭子,如果我們的小夥子來了我就讓他幫忙煮麵給妳吃了。」吳文貴道。

      程曖饒富興趣地問:「簡餐?有菜單嗎?」

      「當然有,我拿給妳看看。」吳文貴走到櫃檯,拿了本小冊子遞給她。

      小冊子紙質粗糙,用了條麻繩綁在一起,她翻開封面,第一頁上有幾行用活字版印刷印成的小字。

      你迷失在孤城之中,

      唯有茶香能尋回一絲蹤跡,

      芬芳裡追憶,

      而後忘憂,

      然後你明白了,

      再多的遺忘都不能掩去

      想念的氣息。

      她抬頭望著吳文貴,有些驚奇,「阿公,這是你寫的嗎?」

      他搖頭,「不是我,是我朋友寫的,他不像妳讀那麼多書,可能寫得不是很好。」

      「沒有不好,我覺得挺好的,而且我第一次看到老茶行有這種菜單,感覺好新潮。」她想起茶行外招牌上的那句「在城市的迷蹤,碰巧遇見你」,巧合下,相遇於此,多麼浪漫啊。

      突然店門敞開,程曖轉頭一看,一個年輕的男人正在脫雨衣,地板也被雨水滴得濕漉漉的,她不自覺地去觀察對方,微濕的瀏海蓋在額頭上,他專注地打理自己,程曖忍不住想,他肯定不會發覺他們的目光吧?

      突然男人抬頭,驀地對上她的目光,程曖趕緊別過頭,欲蓋彌彰地低頭喝茶。

      吳文貴見到男人便喊:「沈伊!你來了啊?你也淋得太溼了吧!」

      那個叫沈伊的男人將雨衣掛在架上,沉靜地說:「外面下大雨。」

      「這樣啊。」吳文貴又轉頭對程曖說:「這是我們家的工讀生,焙茶還不錯,泡茶也滿好喝的,下次可以請他泡給妳喝。他來了就代表也不早了,妳等等回宿舍還是回桃園?」

      「回桃園。」她低頭看手錶,驚覺時間已晚,便說:「不好意思打擾您這麼久!」

      「才不打擾呢!忠武哥的孫女就跟我的孫女一樣,哪有打不打擾的道理。對了,雨下這麼大,妳有帶傘嗎?」

      聞言,程曖乾笑,「傘忘在宿舍了,我等等去便利商店買傘就可以了,不過恐怕還是需要你們借我一下傘。」

      吳文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怎麼這麼糊塗?沒關係,我讓我們小帥哥幫忙送妳。」

      「咦?不用了!」

      然而吳文貴卻像沒聽到一樣,逕自喊:「沈伊!幫我送客人回去!」

      只見沈伊探出頭,也沒有拒絕,臉上甚至看不出情緒,語氣依然平淡,「送去哪裡?」

      「臺北車站吧!」

      「好,我知道了。那就請小姐準備一下了。」說完,沈伊又回到了櫃檯。

      程曖見他離開,立刻不好意思地對吳文貴說:「不用了!沒關係的!我不想麻煩你們。」

      「哎呀!不麻煩!別再這麼說了!」

      聞言,她只得閉嘴,乖乖接受吳文貴的熱情。

      雨水為窗櫺染上了一層霧氣,程曖趕緊收拾行囊,深怕讓沈伊多等了,突然聽見吳文貴說:「妳等我一下。」

      她停下動作,好奇地看著佝僂老人離開隔間,不一會兒就看見他手提一個紙袋,上頭還印了「吳記茶行」四字,他把紙袋遞給她,「來,今天的凍頂烏龍,我記得妳爸喜歡陳年普洱,妳阿嬤好像喜歡菊花茶,回去泡給他們喝喝看吧。」

      程曖愣愣地看著一紙袋的茶葉,頓時有些語塞。

      「妳拿啦!帶回去,跟家人一起喝。」吳文貴把紙袋塞進她手中,又說:「不只是妳,阿嬤、爸爸都要有個好好懷念阿公的機會,不是嗎?妳阿公啊,現在搞不好也在另一個世界看著你們呢!所以,別傷心了,像他在的時候,喝杯茶,聊聊天,別讓他在天之靈擔心了,好嗎?」

      程曖聞言,抑止不了淚意,只得哭著頷首,肩膀顫抖著,一次又一次地說:「謝謝您,真的很感謝您……」

      吳文貴摸了摸她的頭,輕笑,「傻孩子。」

      天井那側傳來陣陣茶香裊裊,傳香數年來不移的思念,混入雨裡的鐵銹味,縈繞在鼻間,久久無法散去。

*按呢為閩南語「這樣」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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