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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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夕阳轰然燃起，却被鳞次栉比的高楼揉捏着，团来团去。仅仅两年而已，小城也已被高楼攻陷了。这些千篇一律的方形建筑，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呆头呆脑，浑身上下千篇一律的窗户，像一个个被傲慢逼出来的青春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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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也是倔强的，用力推搡着这幢楼、那幢楼，猛得从楼间冲出来，总像是用力过猛闪了一下，砰地从树枝树叶间窜出来，总能吓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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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真的被吓了一跳，不仅仅因为夕阳，还因为甜甜和喇叭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到的婚纱照。本来，拍就拍，不拍就不拍，明天拍或者以后拍，她也没那么在意，让她们一说，反而显得重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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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拖着箱子懒散地走在路上，想着上次见到梵高的样子，忍不住摇一摇头，被汗水湿透的长发鞭子一样，左右开弓在脸上抽了几下。堆了数小时的笑容旧旧地挂在脸上，被不断从枝叶间冲下来的夕阳一次次击中，笑容就淡了，更淡了，像是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一纹一纹的，都是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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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是郭然男友沈炳义的绰号，他入学不久就开始逃课，被同学取笑，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做答：作为绘画天才，学习是不需要那么用力的，更多的精力应该用来睡觉和追女孩。他认真的看着正在画板后郭然，眼睛里冒着小火苗，郭然自然是听到了，探出头瞅了他一眼，一个白眼像一盆冰水，哗得泼过去，莫说小火苗，再大的火也就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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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画画是认真的，一张干净的脸贴在画布和画纸上，一画就是一天。一次头像课沈炳义抢着做模特，他乖乖坐了三个小时，下巴扬起，目光深沉地盯着墙上的一个什么虫子留下的印记。结果郭然取了他的正面，一张脸就这么生生被她拍成了饼，深沉的眼神也变得空荡荡的，就像一个拥有成年人五官比例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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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能被称作梵高而不是懒虫、花痴之类，想必沈炳义是受用的，起初总是一脸嬉笑地拉着长调应答——哎。或许名字真的有心理暗示作用，或许是美术学院即将推荐画作参加全国比赛的缘故，无论如何，沈炳义突然就入戏了，拎着一件羽绒服径直住在了画室，不要命地画了一个多月，画出很多十分野兽的油画，虽然都没能通过最后选拔，还是在所在城市还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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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总会想起他上台领奖的样子，一身牛仔衣被油彩涂得花里胡哨，刚刚洗过的半长头发隆重地蓬起，衬得一张捂久了的脸，像个刚从冻土下挖出的白萝卜，白也就罢了，边边角角处，还有了一点透明，好像能透出了皮肤下一颗没有一点伤痕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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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雀跃地跳下领奖台，脚步都似乎多了几马的弹性，他就抱着那个略显粗糙的奖杯径直走向郭然。那一刻郭然本来是该再翻一个白眼的，但鬼使神差叫了他一声梵高。沈炳义的脚步停了一下，眼睛突然亮了，当着满场的同学老师单膝跪下，高举着奖杯，大喊，“郭然，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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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已经无法记清当时的场景，只记得心跳得红彤彤的，冒着火苗，整个人都想要被带着烧起来，于是天和地都混在一起，笑声、尖叫声、还有花里胡哨的牛仔衣和那张白得透明的脸都搅在一起了，怎么撕也撕不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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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下的三年半，郭然有了琐事，每周看几次电影，吃几次大餐，经常要为沈炳义的野兽风整一整形，也收获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无穷无尽的零食，她的画架上、画架下总是堆得像一个小山。沈炳义说，这是妈妈寄给未来儿媳的，郭然闻听，猛一抬头，差点被嘴里的麻糕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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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那年，郭然开始申请英国一所艺术学院硕士，沈炳义突然就哭了，他站在那里蹉着脚、摆着手，高声宣布，如果你离开我那么久，我会死的。郭然看着他摆动的身躯，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为得到一个玩具，在商场的地板上撒泼打滚的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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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申请成功，或许会有不同的人生，但郭然最终还是放弃了，不仅因为沈炳义，还因为一连串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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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妈妈的手机打来电话，声音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你来警局一趟，赶快，不要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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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乘大巴、换飞机，一路飞奔着赶到时，父母已经回家了。两人眼睛红红地坐在客厅的皮质沙发上，桌上有一堆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郭然问发生了什么？妈妈又哭了起来。爸爸拍拍她的手，苦笑着，哭什么啊，这才开始，倒霉的肯定不是我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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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嘶吼着，别人不关我们的事，辛辛苦苦二十年，说没就没了？父亲摇摇头，行了，行了，多亏公司不够大，要不，黑社会的帽子就算戴上了。人没事就好，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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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大概都是靠一口气撑着的，爸爸站起身时，气就一下子泄了。他拎着喷壶去阳台浇花，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你看，茉莉长花骨朵了。郭然应付着凑过去看，没闻到花香，竟然闻到了一阵老人味。郭然撑了一路的那口气猛得冲上来，直冲到头顶，然后缓缓凝结、缓缓下坠，泪就这么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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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时，沈炳义又哭了几回，郭然还是回了自己的城市。父母是靠农产批发起家的，后来才建了几幢楼。那件事后，爸爸决定重新做批发生意，但注册手续还没办完，他就变得糊涂起来，起初只是一不留神就回到早已易主的公司，后来不知怎么就找不到家了。有一次走失，妈妈和郭然找了三天，才在桥洞下找到蓬头垢面的父亲，他说，其实他没事，就是想出来体验一下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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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然加入一家游戏公司，虽然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流水线式的创作方式，但去年开始，项目越来越少，不久就彻底关门了。郭然还开了一家画室，教学生画画，但这一行早就饱和了，广告打了好久，也只收过5个学生。再后来，亲戚帮她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教培机构教英语，虽然再没有精力画画，但毕竟稳定了几个月时间，上个月，好像出了一个政策，教培机构成了害群之马，就这样郭然又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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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天才不是骄傲的资本，一份稳妥的工作才是。刚好，梵高的父母有这样的关系，刚好，梵高就得到了这样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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