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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之一

一、微光

氣味和光線是我天生的罩門。

捷運上,伴隨著上班族手上拎著的便當的氣味、隔壁坐著剛放學的國中生,身上運動服散發的淡淡汗水味、前方站著的女士,身上不時飄來那股光是用聞的就知道價值不菲的香水味,以及,只要車廂門一打開,就能明顯感受到的——冬天的氣息。

我已經好一段時間不參與朋友間的聚會,上了大學以後雖然稱不上忙,但為了不讓自己過度放鬆,我把每天的時間幾乎都排滿,又因為學校在交通不甚便利的山上,光是通勤就得花上不少時間,所以申請了學校宿舍。本以為自己會因為怕生而和室友產生隔閡,沒想到大家相處意外的和睦,每天的生活儘管不算多采多姿,卻也樸實自在。

久違的搭上捷運,為了赴一場遲到很久的約,我望著車窗快速移動的風景,一股陌生的感受油然而生。

在為數並不多的朋友範圍裡,我其實不是愛遲到的那個類別,但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是和那傢伙見面,我的時間就會走得比一般人慢二十分鐘。

在我意識到自己又要遲到時,手機響了,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駱海晴,妳這愛遲到的毛病是不是不打算改?」話筒令一端傳來濃濃的無奈,還有嘈雜的人聲。

「為什麼要?」我厚臉皮的反問,「我以前等你的時間累積起來有沒有超過四十八小時啊?我算一下喔。高一那年,你⋯⋯」

才剛要開始清算,就被對方快速又緊張的打斷:「好、好,算我認輸。」

「算你運氣好,下一站就到了。」聽到他急忙打斷的聲音,我忍不住露出勝利的微笑,這大概是我唯一能談判的籌碼了,畢竟如果真的要清算,也許我才是負債累累的那一個。

「我在出口手扶梯旁邊的柱子等妳。雖然一段時間沒見了,但妳應該不會不記得我長什麼樣吧?」他說,「最帥的那個,妳知道的。」

「我的記憶庫裡查無此人啊。」捷運到站後,我踩著輕快愉悅的步伐走出車廂,通話並沒有因為即將見面而終止。我抓著手機四處張望,想尋找那抹熟悉的身影,「我剛從手扶梯上來,哪裡有柱子啊?你是不是在騙我?」

回頭看了一眼,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這熙來攘往的車站,要找到一個人實在很困難。一不留神,還會不小心撞到前面的路人,例如我現在,不偏不倚的朝前方走來的路人那結實的胸口用力撞上去。

「對不起⋯⋯」走路不看路的自己理虧在先,只好揉著額頭道歉。

「好險妳撞到的是我,換成別人就沒那麼好處理了。」熟悉的聲音出現在頭頂,鼻間傳來一股好聞的沐浴乳香氣,這大概是今天出門為止,唯一不會讓我難受得皺眉的氣息。

揉了揉彷彿要被撞出一個洞的額頭,我抬頭瞪了一眼罪魁禍首,只見那傻子笑得傻呼呼的,又朝我的額頭輕輕拍了一下。

「梁疏燁!」雖然他的力道不大,但原本就過度衝撞的額頭被二度傷害,我還是忍不住哇哇大叫,抓住他貼在我額前的手,拉開外套的衣袖,用力咬了一口,順便又瞪了他一眼,動作一氣呵成。

「哪來的小狗?有沒有打狂犬病疫苗啊?」他倒是一聲也沒唉,單手搭著我的肩,把我出門前難得整理的頭髮撩得亂七八糟,大概是怕又被我當成骨頭,感受到我的肘擊以後,又替我把頭髮撥好。

我順了順自己的頭髮,掙脫被他單手搭住的肩,懶得再和他打鬧。昨天為了通識課的期末作業,和室友通宵做了一整個晚上的簡報,好不容易壓線繳交,累得把早上的課全部都蹺掉,躺在柔軟的床上呼呼大睡。若不是室友剛好要回家,提醒我今天是禮拜五,我大概會直接睡到晚上,放他一晚的鴿子。

睡了一整天,肚子空得難受,滿腦子只有山下的食物。

「我好餓。」抓著梁疏燁的外套往外走,我們終於離開捷運站。在山上的學校待久了,以為變成仙女的自己已經對人間的食物免疫了,當目光掃過義大利麵、火鍋、日式料理⋯⋯這些字眼以後,不爭氣的肚皮自動發出了響亮的抗議。

隔壁的梁疏燁毫不掩飾的嘲笑,當他問我想吃什麼的時候,我彷彿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完全無法選擇。

「我有選擇障礙,你知道的。」反正不管選什麼都好,現在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只有進食,填飽我可憐的五臟廟。

「沒聽說過連選餐廳都有障礙的。」他白了我一眼,走向距離最近的日式料理店。

梁疏燁走在前,我跟在他身後,看著流暢和服務生對話的背影,我才想起上一次和他聯絡是一個月前,準備跨年的那個晚上,他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聊著如聊得一無既往的話題。而上一次見面,居然是放寒假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我家樓下,還很上道的帶了杯熱可可。

在我記憶裡的梁疏燁,一直都是個我行我素的神經病。

他的世界裡大概不存在著「距離」這兩個字,他就像一場無預警的陣雨,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圈,恣意的親近,我無法準確的說出我們是從什麼時候變得要好,我只知道,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人就已經自來熟的成為我朋友清單裡的其中之一,甚至成為我高中三年很重要的一部份。

無論對象是誰,他總是能很快的變得熟絡,也許是總掛著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的原因,所以所有的人都想和他親近,無論是懷著善意或者惡意。但梁疏燁從來就不是那種好欺負的類型,他骨子裡的叛逆是與生俱來的,看似憨厚的笑容背後,也有屬於他的狡猾算計。

例如,高二的時候,數學老師對作業要求非常嚴格,要有清楚的算式和答案才給分。成績名列前茅的梁疏燁被幾個因為重新分班以後新來的同學當作目標,想跟他借作業抄答案。抄作業這種事稀鬆平常,但一兩次以後就會令人極為反感,尤其每次厚著臉皮要答案的都是同樣幾個人。

於是,早自習下課後,其中一位慣性不寫作業的同學跑到梁疏燁的座位邊,用最可憐的表情苦苦哀求他時,我發誓,我看到了梁疏燁偷偷翻了一個白眼。

「最後一次,下不為例。」當時,他冷淡的說。

第一堂數學課,數學老師照慣例逐個檢查作業,平時檢查速度極快的老師,卻像是刻意放慢速度般,在經過抄答案小隊的座位時,停留的時間又比其他人多了幾分鐘。接著,數學老師舉起那個帶頭抄作業的傢伙的作業簿,狠狠摔在地上。

全班的同學,包括那個作業簿遭殃的倒楣鬼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惹得老師那麼憤怒,下一秒,耳邊傳來暴跳如雷的飆罵:「你寫這什麼東西?你自己有看過嗎?」

倒楣鬼撓撓頭,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裡錯了。他明明就是和梁疏燁借來的,全班、甚至全校都知道梁疏燁是數理奇才,怎麼可能會出包?

「運用的公式、算式、包括答案,全部都是錯的,你這是哪裡抄來的?抄答案不用挑對象的嗎?」老師挖苦的瞪了他一眼。

聽到「對象」兩個字,倒楣鬼更困惑了,幾乎是反射性的回答:「我明明是抄梁⋯⋯」

「梁疏燁的,是吧?」老師笑了,笑得讓人直冒冷汗,走到梁疏燁的身邊,拿走他的作業簿,甩在倒楣鬼的桌上,「看清楚,你跟他寫的,一樣嗎?」

聰明的人們才意識過來,倒楣鬼不只是個不愛寫作業的白痴,還是連作業都抄錯的白痴,有許多人在底下竊竊嘲笑,只有梁疏燁露出一臉什麼也不知道的表情,倒楣鬼敢怒卻不敢言,他抄答案本就不對,不管是被梁疏燁捉弄又或者自己真的抄錯答案,丟臉的都是他自己。

從那之後,班上再也沒有人敢向梁疏燁借答案抄,因為誰也不知道知道,下一個遭殃的倒楣鬼會是誰。後來我才從梁疏燁口中得知,他早就知道會有一群像蒼蠅一樣煩人的傢伙巴著他不放,於是先和隔壁班同學借了作業簿,用鉛筆隨便寫了錯誤的算式和答案,等著那群人來抄。而他自己的那一本,在前一天還沒放學前就已經寫完了,好好的躺在他的抽屜。

看似溫和、好脾氣的梁疏燁從來不發怒,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懲治惹毛他的人,手法看似殺傷力不高,侮辱性卻十分強大。從那天起我就知道,這傢伙,我肯定惹不起。

不過,說來也奇怪,那三年,我對梁疏燁的失禮根本算不清,偶爾心情不好、大姨媽報到時,我的脾氣就像窗外的天氣般飄忽不定,咬他、踹他是家常便飯,還曾經朝他大吼過,甚至說過不少難聽的話,但那些鋒利的刺,卻像投射到一個大大的軟墊上,無論是何種利刃,他都照單全收。

畢業後,我們仍然維持著聯繫,他也是我為數不多,真正掏心掏肺的至交好友。如果沒有意外,我希望這份情誼,可以持續到很久、很久以後。

「感嘆豬排飯、讚嘆豬排飯,雖然說我是仙女,但還是得食一下人間煙火的。」吃飽後,我坐在位置上,摸著因為飽餐而微凸的小腹,對著梁疏燁比了一個大拇指。

「仙女?妳全身上下有哪裡和仙女二字扯得上關係的?」他不以為意的搖頭,臉上寫了抗議。

「你懂個屁。」擦擦油膩的嘴,當我正準備從包包裡拿錢的時候,梁疏燁突然拿著帳單站起來,逕自走向櫃檯,也不管我在背後叫他。瀟灑的結完帳以後,他拿起外套,在我愣住的眼前揮了揮手,問:「不走?該不會還想再吃一頓?」

梁疏燁很小氣,這是我高中時對他的第一個評價。

我曾經看過他和一群哥倆好在合作社外的用餐區算帳,也聽過其他同學抱怨過梁疏燁是土匪,借錢還要算利息,我甚至還陪他一起幫媽媽跑腿過,他為了買半顆西瓜,跑了三間不同的水果店比價。這種人,居然會搶著付錢?天空長得很正常,不像要下紅雨的樣子,他吃錯什麼藥了?

「謝謝乾爹招待,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爸爸!」畢竟吃人嘴軟,「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個道理我還是知道的,喊一聲爸爸一點都不過分!

「爸你妹。」他彈了一下我的額頭,自己一個人往前走,不打算理會我的瘋言瘋語。

「幹嘛突然請客啊?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從背後趕上,用肩膀撞他。這梁疏燁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夠義氣!

自從搬進宿舍以後,我的生活變得很單純,沒什麼需要用到大錢的地方,生活費都是升大學的暑假打工時一點一滴累積下來的,很少和家裡拿生活費,也因為這樣,我不喜歡出門聚餐揮霍,和很多以前的朋友斷了聯繫。

「一頓飯我還是請得起的。」他笑了笑,又一次搭著我的肩,「誰叫妳是我兄弟啊!」

「不,我現在是你女兒。」我傻笑著幫他捏捏肩膀,問爸爸有沒有哪裡痠痛,我沒什麼能給的,按摩捶背這點勞力活動是我唯一能回報的。怕癢的他一邊閃躲,一邊罵我有毛病,一追一趕之間,我們來到了鬧區後面的河堤。

河堤邊人不算少,因為只有一排的路燈,所以看起來有些昏暗。高中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和班上的同學來過這裡,在這裡做過不少瘋狂的事,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是青春得讓人嫉妒啊。

隨便找了一塊沒人的石階坐下,梁疏燁故意不和我坐在同一塊石階,像是要顯示他高人一等的樣子,還把下巴抵在我的頭頂上。

「我的頭到底欠你什麼?又是被拍、被彈,現在還被下巴戳,你一天到晚罵我笨,笨還不是你害的?」碎唸歸碎唸,我也沒有真的躲開,反正梁疏燁力氣大,他想揍我的話我也閃避不了。誰知道,他大爺居然變本加厲,用下巴把我的頭髮攪得亂七八糟,害我嘴邊的髒話沒忍住。

「妳今天是不是一直在控制自己罵髒話?」他哈哈大笑,終於停下動作。

「積口德,保佑期末All   Pass啊,你這種學霸不會懂的啦。」梁疏燁的聰明是過去所有老師一致認同的,像他這種資優生,哪會懂我們平民百姓讀書的辛苦?

「哪有妳說得那麼誇張。」他突然站起身,坐在我腳邊的石階,隨手撿了一顆小石子丟進河裡。梁疏燁還是和記憶裡的一樣,整齊的儀容,看起來比我還柔順的頭髮,在昏暗的河堤邊,看起來還有些反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突然被一把抓住。

梁疏燁不知道什麼時候轉身看著我,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看著他了。

「幹嘛一直看著我啊,梁爸爸?」我不甚自在的抽回手,低頭看了手機螢幕上的時間。

「妳還記得高二那年,妳收到一個學長的情書,被班上的同學公然唸出來的事?」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是,笑得身體不停顫抖。

我當然記得,那可以說是我這輩子最丟臉的記憶,莫名其妙被學長喊出去,手上就多了一封信,本來以為是要我轉交,沒想到卻是要給我的。我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某個同學搶過去,站在講台上,用麥克風唸給全部的人聽。

當時的我又急又惱,想衝過去痛扁那個肇事者,但他和猴子一樣靈活,我根本抓不到,不知道過了多久,回到教室的梁疏燁聽到八卦,居然跩跩的說:「情書有什麼了不起?沒交到男朋友之前都是一條魯蛇。」

不服輸的我忍不住回嘴:「歲數等於單身時長的傢伙有什麼好放話的?你的挑釁不值得我放在眼裡。」

「哦?好啊,那來比賽啊!」梁疏燁一腳踩在自己的椅子上,「誰先脫單就是大哥,賭輸的小弟要無條件服從大哥的所有條件!」

「一顆滷蛋而已,我有什麼好怕的?」我哼了哼,別忘了剛才收到情書的人可是我。

「就怕妳輸得太慘,還要苦苦哀求我放水。」梁疏燁露出一臉超級討厭的表情,像是寫著:打我啊,笨蛋!

「你擔心你自己就夠了。」我拿著桌上的物理課本,朝他的方向狠狠一砸。

賭約從那時候成立,但是到高中畢業前,誰也沒有成為贏家,每天光是應付讀書考試就夠焦頭爛額,誰還有力氣去想那些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又不是吃飽太閒。

這段往事已經很久沒被提起,我挑眉,問梁疏燁幹嘛突然提起這個。

「沒有啊,突然想起學長的情書。」梁疏燁挺直背脊,故意要提起那封早已被我遺忘的情書,「駱海晴學妹,第一次見到妳,是在八樓的樓梯間,妳彎腰掃地、嘴裡一邊罵髒話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

「閉嘴啦。」我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他躲開我的箝制,又說:「喂,但那時候的賭約應該還算數吧?」

「你當爸爸還不夠,現在還想當我老大喔?」我搖搖頭,這個人還真貪婪,「當然算啊,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時間突然在那個瞬間凍結了,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我也沒說話,移開相視的目光後,盯著平靜的河面,放眼望去,除了梁疏燁之外,沒有其他的屁孩朝河裡亂丟石頭了。

下一刻,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逼得我不得不把視線移回他的身上,我們很親近,是換帖的兄弟,這些年來,他一直是我的燈塔,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只要一通電話,就會出現在我身邊。

但,這卻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沁著一點汗,我可以感受到他輕微的顫抖。

「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妳。」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我抿著嘴唇,怕漏聽任何一個字。

「我交女朋友了。」

那一個瞬間,我的耳邊傳來一個聲響,不輕不重,卻全都溜進我的耳裡。

啪達。

我知道,那是火光熄滅的聲音,距離我們最近的那盞路燈,不合時宜地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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