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病房裡出來後，老劉已經站在外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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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有聯絡到嗎？」主任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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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沉默了半晌，才說：「父母都沒了，車禍走的，應該是在她國中的時候走的。之後在姑姑家待著，但關係聽說不太好，一考上大學她就打包行李走人，一個人生活到現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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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默默地點燃一根菸，似乎忘了這兒是醫院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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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說：「小李，你知道嗎？我有時看到她下班一個人坐在便利商店裡吃杯麵，別人都趕回家吃飯，我那時只覺得這女孩生活獨立，還勸她多跟家人吃飯團圓啊，她笑著說她喜歡自己吃飯，耳根子清靜，現在想來我真是多嘴⋯⋯她不是喜歡一個人，她是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了。想到這，我就怪心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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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劉朝著病房內望了一眼：「我有時覺得這丫頭挺孤獨的，倔強跟高傲？那都是做做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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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主任沉默了良久，才說：「臭丫頭，履歷都亂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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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藏得太深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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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莎莎突然想起「窮途末路」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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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像她。她現在也無處可逃，四周像被堆滿嚴實的高牆，推也推不動，她只能困在裏頭乾著急，等著被生吞活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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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乎半年沒見到以珊，思念是一種病她現在總算有點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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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只是以珊，她的病大概跟阿廉也脫不了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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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後，她下定決心寫了封辭職信給主任，自認寫得文情並茂，想著以後再也見不到面了，便不害臊地寫了一堆感謝的話，平常那樣嘴貧倒是沒認真說過幾句正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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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袋上直接了當寫上「辭職信」三個字，字體工整清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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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去給主任時，她連帶著其他資料夾一起送過去，她沒勇氣直接了當地擺在他眼前，只期待他翻一翻就翻出了這封信。那一下午她都坐立難安，直到晚上她才收到主任的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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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後，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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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澳洲。」她沒想過未來規劃，隨便胡謅了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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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已讀了她的訊息，卻遲遲沒回信，隔了約莫半小時後才回：「明天來我辦公室一趟吧，有東西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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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想過主任會這樣平淡無奇的接受，看在他們的交情上，好說歹說也要拉著她留下吧？又或是禮貌上的慰留，可他現在是連作作樣子都省了。哇，夠帥、夠誠實、夠冷血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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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還是鬆了口氣，一看就是不著邊際的辭職理由，只是主任沒追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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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她不安地走進他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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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把一個牛皮紙袋推到她面前，神秘兮兮地說：「妳猜裡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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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鈔。澳幣吧。」她想也不想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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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再猜再猜。」主任雙眼亮晶晶的，像在逗小孩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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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票。」她補充：「現金一疊麻煩又招搖，還是支票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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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拉下臉來，不斷催眠自己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一個小姑娘過不去。他再次搖頭示意她猜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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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趙莎莎明顯遲疑了，她思考了一下，小心地開口：「⋯⋯機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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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揍人嗎？再不揍他覺得他會吐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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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主任還是打起精神，說：「妳打開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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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是有些期待的，有人出資她當然就去玩一趟啊，小心地拆開信封──裡面是一封手寫信，這字跡怎麼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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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是她之前寫的離職信，好端端地放在那兒！信末主任回話：「我才不准妳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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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該不會覺得我會讓妳辭職吧？妳想得美啊，聽好了，從現在起我放妳兩個月假，這兩個月呢，妳就好好休息，好好思考人生方向，當做放暑假一樣，妳說我怎麼就這麼大方呢。還有澳洲什麼的妳覺得我會相信嗎？拜託，妳是趙莎莎耶！妳說的話能信太陽都要從西邊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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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是她大意了，主任的話能信，那不只太陽從西邊出來，池塘裡的魚都能飛上天了。對於以上一連串發言，她想問的問題只有一個：「所以您把我的離職信換了個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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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對啊。」他樂不可支：「好不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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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玩的。」拜託可以讓她離職嗎，現在、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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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欣慰一笑：「好好休息享受生活。今晚吃烤肉吧，我請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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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一個城市入夜後最明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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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熙來攘往、紛紛鬧鬧，各種香氣撲鼻。主任拉著她坐在一攤烤肉店裡。座位是露天的，許多張小矮桌，他們挑了邊上的一張坐。主任說，烤肉就是要露天的，這樣烤多有味道、多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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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好奇地四處張望，她好久沒逛過夜市了，長大成人後就沒再逛過，在蜂擁而來的人潮中，她覺得自己一個特別寂寞。那些笑得合不攏嘴的人好開心啊，可是即使跟他們一同笑著，那些快樂也不會變成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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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片跟配料陸續送來，主任啪擦一聲開了火，放下肉片時發出油脂特有的氣泡聲，聽著挺痛快的。她忽然就覺得餓極了，跟著把其他配料都放下去烤，把烤盤塞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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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又叫了幾罐啤酒，人聲嘈雜，旁邊桌在划酒拳、另一邊在慶生，他們對彼此說話時都要把音量放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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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什麼時候才要找個人陪，妳不孤單啊？」他邊說邊把肉翻面，熟練地刷上烤肉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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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莞爾一笑：「我不孤單啊。」伸手夾了一大片肉塞嘴裡：「倒是您，孤單的時候、跟老婆吵架的時候、想吃肉的時候，歡迎找我，我會義不容辭來見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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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聽起來像是妳想蹭飯吃啊。」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那句想吃肉被趙莎莎用螢光筆畫起來，還外加三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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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人老了耳朵也會不好。」她裝傻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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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樂呵呵地笑，一邊笑一邊感傷地想，這小丫頭如果是親女兒多好，他鐵定不會讓她受苦，也不會讓她像在臉皮上黏張面具似的，寂寞了也不哭不鬧，只知道打哈哈蒙混過去。他鬱悶地灌一口酒，問：「妳有對象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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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沒說話，他趁勝追擊：「咱們組裡的小陳單身，工作認真，尤其我覺得他做人老實；營業部的克強朋友多，人活著就是要開心嘛，他很好笑妳跟他聊過沒有；阿雷長得帥，就是比妳年紀小幾歲，但是現在年紀不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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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陳太沉默，相處起來會悶死人；克強太吵，我脾氣不好，不小心動手了怎麼辦；阿雷呢我想想，長的像我鄰居以前養的小白狗，她常咬爛我的布鞋，我對她沒好感，可能會遷怒到阿雷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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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氣得把她碗裡的肉全夾走：「人家都不一定要妳呢，妳還嫌！」他想這張嘴可真厲害，說話不帶髒字，但字字帶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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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睜睜看著她的肉被吃個精光，她憤憤不平：「人家喜歡我，我的回答是這樣；不喜歡我呢，我的回答還是這樣，我做人多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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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就瞎掰吧。主任仰頭把啤酒一口乾掉，繼續叫了更多啤酒，趙莎莎不服輸地也跟著灌幾瓶，淨挑著肉吃，菜都扔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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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醉意後，她說：「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啊，其實我真的有一個挺喜歡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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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追啊，妳有什麼不好的，人家會不喜歡妳？女孩追男孩呢，有時候主動一些，臉皮厚一點，人家一下子就看明白了。」他高興，她終於肯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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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還是笑，雙眼迷濛：「她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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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盤裡的肉噗滋噗滋作響，油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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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嘆氣：「那就放下啊，妳還年輕，沒必要跟個已婚人士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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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啊。」她不斷捏著壓扁的啤酒罐，捏到指甲都泛白了：「我逃到哪，她就出現在哪，每當我以為我快要忘記她的時候，她又突然出現了，真的好過分⋯⋯我以為我很生氣，但其實我心裡是開心的，她一站到我面前，什麼糾葛我就都忘了。」她笑得眼角泛淚：「我這輩子都逃不了，無論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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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裡像堵了一口氣，說：「妳說說看吧，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真的挺好奇的，怎樣的男人讓妳這樣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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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他敬一杯酒：「不說她。她對象是個特別爛的人，特別爛特別爛，該下地獄十八層把他那虛假的外皮扒下來，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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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了皺眉，心想嫉妒果然可怕：「妳說話怎麼這麼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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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一如既往笑著：「我說真的。」但邊上還有一句話，被隔壁桌喧鬧的玩鬧聲蓋住了：「只是沒人相信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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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沒聽見，只問：「妳喜歡的那人，他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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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主任，招牌的霓虹把他的五官照得一晃一晃的。她想起以珊第一次跟她說她有喜歡的人了、以珊跟阿廉親吻的瞬間、以珊崩潰地說阿廉不愛她她死了算了、以珊亮出手上那枚戒指，笑得好甜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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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她喃喃地說著，眼圈都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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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揉揉她的腦袋瓜，又生氣又心疼的一句：「死腦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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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醉又傷心地說一句：「阿廉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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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這阿廉大概是她喜歡的人吧，呵呵一笑順著說：「阿廉你去死吧。」讓我們家乾女兒傷心的男人都別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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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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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妳嫂子會開車來，順便載妳回家啊。」酒後不開車還是要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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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了，要是你等等獸性大發，對嫂子⋯⋯這個那個的話，我在場不太好啊，我未成年，沒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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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未成年的話我不就沒當過兵了，他想這女孩真是口無遮攔，他沒把她炒魷魚，肯定是自己修養太好！又說了幾次，死也不肯搭順風車，只好塞了幾張紙鈔給她，讓她打車回去，她笑著說主任你今天特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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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沒好氣地說：「兩個月後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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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使勁地點頭，往巷子另一端走去。莎莎纖瘦的身影彷彿被夜色吞沒，在接踵而來的人群中，像一隻失群的雁鳥。他忽然有一種錯覺，她這樣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心裡慌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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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當他想喊住她時，莎莎已經消失在人群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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