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的時間，大半是在家裡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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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愛上一早起來洗衣服，不用洗衣機，而是手洗，在一個大盆子裡又踩又踏的，泡沫淹沒了她的腳趾，總會花上她半小時，洗完後再一一擰乾，最後曬在花窗子外，她喜歡看著陽光透過白襯衫透進來的樣子，那樣溫煦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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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蘭洗衣精是舒服的香氣，她就貼在小陽台上不肯走，盯著對面幾戶的陽台看，那個小弟弟又在打電動了、陽台種滿波絲菊的奶奶今天也很早起，對面三樓的回收堆得好高還不拿去丟⋯⋯她總是忍不住觀察其他人的生活，偶爾一犯菸癮，還會躲去樓梯間抽，就是不想蓋住這好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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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暇時間她開始學做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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燉牛肉、咖哩、涼拌沙拉、奶油濃湯、戚風蛋糕......她寫滿了一筆記本的食譜，有時候搞錯份量做得太多，猶豫著要不要分給鄰居呢，但她又不是敦親睦鄰的類型，現在又沒有以珊來分食，索性就全倒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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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譜的最初，是塗改多次的燉牛肉作法，她想起那段時光，以珊有次吃了，大喊：「就是這個味道！跟我媽媽做得一樣！」心滿意足地整鍋吃完，連最後一塊蘿蔔都不放過，從此以後她就只照著這個食譜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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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想，今天就煮燉牛肉吧！然後久違地放入大把辣椒，肯定很美味吧，畢竟以珊是不吃辣的，每每放了辣椒她都要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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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太久沒有為自己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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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樂觀的人，但最近，她想自己大概有哪裡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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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做噩夢，夢過阿廉也夢過以珊，夢過死去的爸媽，夢過大姑，也夢過自己。夢裡是一片虛無縹緲，夏日的潮熱將所有東西攪在一起，她想伸出手抓住什麼，才發現自己的手也融化成一攤水窪。然後她又忘記自己原本是想抓住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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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抽煙抽得更兇了，不要命地抽，好像只有尼古丁能讓混亂的思緒冷靜下來。停止上班後，時間突然變得好長，有時候又變得好短，她一睜眼一天就過了。有次她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播著戒菸的宣傳影片，她想自己的肺大概就是電視上Ｘ光片那樣漆黑的，她覺得好笑，又覺得抽菸到死其實還蠻幸福的，隨手又點了一根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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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想起了以珊，討厭菸味的女孩，總被嗆得咳嗽流淚。有次以珊搶走她藏在外套口袋裡的菸盒，氣著說她全都要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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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了還給我。」這樣的對話不是第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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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這樣有一天會抽到死掉，妳不知道嗎？」以珊紅著眼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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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那也挺幸福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到死耶？」她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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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莎莎！」眼淚從她眼角滑落：「可是我不要妳死掉，我不要沒有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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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大概就是被那句話蠱惑，趙莎莎開始少抽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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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死掉了。她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以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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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名義上是她們兩人一起養的風信子，好像有告知的義務。現在它整株枯死，球根已經開始發爛，安穩地躺在垃圾桶內，混著她壓扁的啤酒罐和便利食品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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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那時她從大姑家搬出來，找到了這邊租金便宜的租房，坪數小，卻應有盡有，以珊來幫她整理行李，看著空曠的陽台，說：「我們來養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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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一時間想拒絕，覺得自己不適合養任何東西，無論是動物或是植物。但看著那個興高采烈的女孩，她不忍心開口拒絕，鬼迷心竅地點了頭。那天傍晚以珊拉著她去附近的花店，門口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卉，香氣撲鼻，以珊好奇地每種花都盯著瞧，像未知世事的小公主。而她盯著門口一盆貧瘠的盆栽，上頭的卡紙是雪白的花卉，一旁澆水的奶奶熱心地說：「這盆是風信子，還沒長大，不同顏色有不同花語含意，像白色的就是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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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就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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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以珊見她已經選完，笑著問她要取什麼名字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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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妳取吧，妳最擅長這種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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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珊笑得燦爛天真：「那就叫山山吧！你好！要快快長大開花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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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一旁也笑了，山山，聽著就像在叫蔚以珊一樣，叫的親暱動人，她挺喜歡這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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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舊如她，還是會忍不住去看以珊的Instagram動態，像自虐一樣。看她和阿廉去哪玩，生活中又幹了什麼蠢事，確定她過得幸福快樂後，就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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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狠心開口說別再見面的是她，努力裝作瀟灑，但是如果以珊哭著罵她自私，求她別走，她一定就邁不開步伐了，即使那是個死胡同她也會繞進去。但是以珊沒有，她決絕地咬著嘴唇，沒有流淚，其實她一直都明白，那個柔弱的女孩骨子裡比誰都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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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滑下女孩的貼文，她們一起去過了好多地方，去過空無一人的秘境海灘、累死人的野外露營、鄉下的璀璨星海......大學時還是她為了載以珊出去玩，努力克服心理恐懼考了汽車駕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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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合照坦然地出現在女孩的頁面，不像她，深怕別人看出端倪於是全隱藏起來，做賊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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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是她一個人獨自陷入深淵，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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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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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味地看完那些貼文，一鍵全刪了 Instagram和Facebook，她又接著開了Line，最後的對話還停在去年夏天以珊問她買台啤好嗎？她們最後一次見面那個夏夜。她又一直往上滑，對話充斥著「阿廉」——這個闖進她們生活中的名字。她努力想往上滑，想找到只有她們兩人的時候，卻發現滑到底了，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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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也刪了Line，明天還要換新的電話號碼，然後要找新的租房，一樣找公司附近的吧，最好還要有個能曬衣服的大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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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力抹去自己所有存在過的痕跡，她想，再也不會見面了、再也不會。要說她是膽小鬼也無所謂，她要逃得遠遠的。她會重新振作，這次只為了自己而活。趙莎莎一直以來都是個堅強的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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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上吊失敗後那截斷掉的繩子拆下來，用力一把丟進垃圾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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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職前一天，家裏已經清得差不多了，看著那些收拾成一箱箱的行李，才發現自己的行囊少得可憐。聯絡了搬家公司並定好時間，她倚在牆上，看著花窗子外華燈初上，對面的眼鏡小弟還在打電動，波斯菊奶奶在木椅上睡著了，三樓的回收堆好像少了一些......窗外飄來某戶人家的炊飯香味，真香啊，她都快想不起來爸媽做的飯菜是什麼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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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租房乘載了太多回憶。無論好的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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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點了一支菸，輕聲說了一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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