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海嘯比所有看過的混亂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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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經過的那些「回憶」和「自我對話」，好像過了好幾年，簡直忘了現在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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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看看周圍，我坐在「翻車中」的駕駛座上，而這台車正在翻第二圈，車頂剛撞擊完地面又飛起來，頭下腳上但又呈現45度，下一秒左車門就要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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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時間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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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的擋風玻璃已經碎裂，向車內外四處飛濺，有好幾片飛向我的身體，有一片鋒利的玻璃飛向我的眉心，大概只差五、六公分，馬上就要刺進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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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動作都停下來了，我也動彈不得，但意識清楚，頭部和五官還可以活動，四肢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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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我心想，「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或者這就是死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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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驚恐、疑惑、不知所措，到現在有點絕望。如果這就是死後的世界，會不會要維持這個狀態五十年、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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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靜了，雨聲停了，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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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要標新立異？」副駕駛座突然有聲音，我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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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一看，一團黑影，像是人形，也是倒著坐在副駕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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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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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鬼。」黑影竟然聽得到我的心聲？「我當然聽得到你的心聲，廣義的來說，我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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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團黑影慢慢化成人形，是一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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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惡狠狠的瞪著我，說：「該走的時候就要離開，沒見過你這種死賴著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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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眼前的狀況，是邏輯很難理解的，但我還是很有禮貌的問了她：「請問妳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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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頭馬面。」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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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要吐槽。但是牛頭馬面應該是兩個人，一個是牛頭，一個是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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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重要！」看來我惹她生氣了，「照理來說，我根本不該出現在你面前。因為幾乎沒有人會拒絕『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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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剛才那道快把我吸走的光嗎？我覺得那不算白光，頂多是Y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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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臉孤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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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說的是印刷的用色CMYK。我是出版業，職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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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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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知道印刷四分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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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知道你是出版業。」她看來很無奈，「陳大樹，我知道你今年35歲，本來應該是正值婚姻和事業衝刺的時期，卻活得像個死人。不談戀愛、不喜歡外出、一天只吃一餐、每天要喝酒才睡得著。這樣的你，不出車禍也離死亡不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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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妳是死神？」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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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是。人世間很多稱呼我們的方式：陰間使者、牛頭馬面、七爺八爺、勾魂使者、閻羅王的差使、地獄使者等等……。」她微笑著說，「但我個人喜歡被叫帶路人，你也可以這麼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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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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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論上是，但實際上還沒。」帶路人說：「在離開人世到死後世界，這中間的過程，其實帶路人並不會出現在死者的面前。絕大多數的人，會不自覺地被『白光』吸引，然後快速的離開，到達死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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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為什麼在這裡？」我小聲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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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呢？」帶路人瞪大眼睛看著我，「『白光』來的時候，你強大的意志不願意跟著祂走。」她說完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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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算是『死而復生』了嗎？」我燃起一線希望，原來強大的意志力可以讓我躲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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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你比較像是放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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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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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死去的那一刻，意志和一些剩餘能量會被抽離肉身，然後被『白光』吸走。但死亡前的幾秒鐘往往是最痛苦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必須經歷這種痛苦，這就是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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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剛剛說『幾乎』所有人？所以我就是那個『幾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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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要死的人來說，你的腦袋還滿清楚的。有一種人可以不用經歷這種痛苦，在死亡前的幾秒鐘、甚至幾毫秒，可以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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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合理，如果這幾秒鐘他又被救活了，那豈不是變相的被殺死了？」我從小就很愛找問題的漏洞，想不到這個節骨眼，我還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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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在宇宙裡是沒有意外的。意外是一種人類的主觀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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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所以妳的意思是我是天選之子，但我的特權只有死得比較輕鬆，然後我還笨到放棄了這個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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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對於死亡這件事放尊重點，這是人生大事。而且你不是什麼天選之子，你是『受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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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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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擁有這種特權，並不是你燒好香、做好事，這太抽象了。我們的評斷方式是你在世時，接受到多少充滿愛的祝福。祝福分很多種，大多是口惠實不至，心口不一。但真正打從心底的祝福，是充滿力量的。就算你當時感受不到，這股力量也不會輕易離開你的身上，會一直跟著你到人生最後。看來你接受非常多的真心祝福，多到可以成為『受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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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世界上沒有這種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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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事實，無所謂相不相信。每個人的人生，都有必須練習的課題，有必須覺悟的事。這些課題多元而且複雜，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完成，但就算未完成，也會帶著學習的經驗，回歸宇宙。這些經驗都被納入宇宙的意識中，然後消化、進步。所以每個人都只是差使，個人的後悔、執著並不重要，我們都只是滄海的一栗。」帶路人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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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在的，我聽不太懂。」對於死後的事，我想可能也沒有人會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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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也不重要，重點是你現在必須走完死前最後這幾秒。」帶路人邊說邊指著我眼前的那些玻璃碎片，「看起來，你就是因為這些碎片而死的。感覺真痛。」她「呵」的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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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她應該是各種死法看多了，所以也沒什麼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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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偷罵我。」帶路人又聽到了我的心聲，「死亡只是一個過程，可能有些痛苦，但其實並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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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的對，這些尖銳的玻璃碎片看久了也滿可愛的……才怪！」不能偷偷想，我乾脆直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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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她大笑了起來，「原來你也是個有趣的人，我本來還以為你很陰沉。還能開玩笑，那我們就可以趕快把剩下的程序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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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程序，該不會是我眼前的這些碎片？我用力閉上眼睛，等著下一秒它們穿透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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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急，在那之前還有一個程序要走。」帶路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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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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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過『人生跑馬燈』嗎？就是常常聽到大難不死的人說，他們在死前，看到自己的人生跑過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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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燈』是真的？」我瞪大眼睛看著她，雖然尖銳的碎片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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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剛剛說的，人生就是課題，臨走之人應該再複習，他們在生前的那些事。通常跑完走馬燈後，就能放下遺憾，安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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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剛剛在『白光』來的時候，好像就已經走過跑馬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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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還在這裡。所以還有最後的一些時間，可以回憶那些過去。」她說，「不過現在情況特殊，你的意識太清楚了。一般人都是在迷茫之中，快速的走過這些回憶，可是你現在這個情況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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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要……等待？說真的，剛翻車的時候，我真的很害怕，但現在這樣要死不死的，我只覺得很無奈。」畢竟我在倒立四十五度的車內，跟一個不算人的東西談話，怎麼想都很詭異，難道要一直這樣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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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要靠一些輔助。」她指著我的頭說：「人的大腦把重要的回憶放在深層記憶中，往往會透過視覺、聽覺或是嗅覺去喚醒。嗅覺的強度最強，其次是聽覺，最後是視覺。」帶路人把掌心靠近她的嘴邊，像是吹了一個飛吻一樣，對我吹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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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到麵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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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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