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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之國

      Some   for   the   Glories   of   this   World;and   some

      Sigh   for   the   Propheet’s   Paradise   to   come;

      The   Worldly   Hope   men   set   their   Hearts   upon

      Turn   Ashes-or   it   prospers;and   anon.

      ──亞歷山大,跟隨你,使我深信你將萬世流芳。我祝福你有好的子嗣,好的王儲,我祝福你…只是我不禁害怕,在你娶妻生子以後,這一切將有所改變。

      ──赫菲斯欽。你是我的至愛,這世上,我只信任你一個人,你對我誠實,也教會我對自己誠實。赫菲斯欽,這世界不會改變,而我對你,亦永言不變。

      §    永恆之國    ─   The   Kingdom   of   Eternity   ─    §

      他見識過世界上最高的山還不滿足,總覺得世界的盡頭或許只在一步之遙,所以他從不願放慢士兵的腳步。士兵們心有罣礙,或許是他們美麗的妻子,聰明的孩子,或是分封得到的萬貫家財,在這生死不定的戰場上,只要能再活著與之重逢,就是要他們前赴地府都值了。

      亞歷山大無從體會這些。

      他擁有整個移動的帝國,並為此自大,深信這些壯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剛愎自用使他毅然決然東赴印度,造成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那一戰,殺的人很多,死的人也很多。直到噴濺的熱血將他的視線染成一片鮮紅,視覺逐漸模糊,聽覺渾沌而矇矓,他冒死攀登的山、流汗走過的沙漠、追逐過的雨林……開始如走馬燈般,一幕幕掠過眼際。

      最後,記憶停留在一個佈滿星辰的夜晚。赫菲斯欽與他並肩站在軍帳外,仰望著天際的一抹殘月。巴戈阿斯說,亞歷山大追尋他的真愛,就像是征服世界一般,路途漫長而腳步蹣跚。但至少在這一刻,亞歷山大相信他的愛就在身旁。

      從赫菲斯欽的側臉,能看見精緻而小巧的鼻尖,有星光點綴其上,他有一雙英氣的眉,一對水靈的眼,亞歷山大看得慢慢出神了。從小到大,赫菲斯欽總是為他義無反顧。在貴族的酒會上挺身而出、不畏權貴;在腓力二世被刺身亡時力排眾議,立刻替他戴上桂冠;他為他出生入死,不要地位、不要錢財……

      『你又歪頭了,亞歷山大。』當他側過頭來看著赫菲斯欽時,只見銀燦燦的月光為赫菲斯欽一身孔雀綠燙金滾邊長袍,噴上一層熠熠生輝的銀霧。赫菲斯欽笑著說:『這是你的習慣吧。』

      赫菲斯欽的影像逐漸與眼前模糊的人影重疊。如今的赫菲斯欽沒有笑容,他的臉上、手上全是血。亞歷山大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他的眼睛流血,才會看見這地獄般的景象,還是這根本不是錯覺,赫菲斯欽早就傷得太重。

      「亞歷山大──!!」

      赫菲斯欽的怒吼,混合著悲絕、傷痛、倔強、不甘……在亞歷山大的耳畔迴蕩,響徹了雲霄,啼血似的聲聲呼喚,在金戈敲擊的嘈雜沙場繚繞不絕。可惜,亞歷山大還是緩緩闔上了眼。

      電光火石間,數排馬其頓鐵騎衝上前救援,在王的四周圍成數道防護,王的中箭落馬竟使得心生退意、軍心渙散的軍隊再次團結。

      赫菲斯欽緊攢著亞歷山大的手,貼上自己的胸口。亞歷山大隔著一層冰冷的盔甲,無法摸見赫菲斯欽的心跳,只能依稀感受他掌心的溫度,因為流淌著鮮血的緣故,異常的火熱。

      依稀……

      向君王跪拜是波斯人的習俗,而馬其頓人向來不齒如此。有些小人說赫菲斯欽是亞歷山大的寵臣,他願意為亞歷山大跪拜、是個沒有自尊的人。人們的猜想錯了,在回到巴比倫以後,只要能感動天神,讓赫菲斯欽康復,亞歷山大情願跪倒在赫菲斯欽的一身冑甲下。

      赫菲斯欽在印度為他跛了一條腿,回程時還染病。在病魔的折騰下,赫菲斯欽累了,只是想睡一下,但亞歷山大不待見如此,就怕赫菲斯欽這麼一睡下去,便成了雕像,不再與他言語。

      亞歷山大坐在赫菲斯欽的床邊,緊握著他的手。赫菲斯欽顫抖的指尖,摩娑著亞歷山大的指環,那是他在埃及買的,聽說紅琥珀對埃及人而言,是代表太陽神的寶石。在赫菲斯欽的眼裡,亞歷山大的光亮與熱度,是太陽所遠遠不及的。有亞歷山大在,就有赫菲斯欽在,他情願作他的影子,只因他願意照亮他。

      亞歷山大忍住哭泣的衝動,就怕哭泣是離別的開始,但他的鼻中還是累積了許多酸意,只要赫菲斯欽一閉上眼,淚水就會無法束縛地狂奔而出。這些日子以來,赫菲斯欽湯藥未進,在他的要求之下才勉強喝了一些。

      赫菲斯欽見亞歷山大頹喪不已,毫無以往意氣風發的模樣,他氣若游絲地開口:「亞歷…山大……你嚮往作…阿基里斯……如今的你……已不大像他了。」

      聞言,亞歷山大苦笑。笑的是赫菲斯欽還能跟他說話,苦的是原來自己在他眼裡,已經不再是個英雄。哪怕征服了再廣的疆土,連個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留不住,亞歷山大再偉大又算得了什麼?他情願自己不過是個凡夫。

      他不禁一陣忿恨,「那不過是個神話!海克力士、普羅米修斯、阿基里斯……你看看那些人,都得到了怎樣的下場?」

      赫菲斯欽聽著,眼皮很沉重,好像隨時會闔眼,但是為了亞歷山大,依舊強打起精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回應道:「是…那些人…都是如此……但是神話…畢竟流傳了千古……」

      「我不要成為這樣的神話……!」

      亞歷山大焦躁難安,起身走向窗口。自赫菲斯欽的房間,能鳥瞰巴比倫最繁華的區域,水道在城市中縱橫,各色的尖頭獨木舟在小販間穿梭而行,藍色與綠色的樓房排排聳立,長滿裝飾性花紋似的藤蔓。這是巴比倫,如今這座城市有了赫菲斯欽,以前它雖美,對亞歷山大而言卻沒有價值。

      「赫菲斯欽。」他回頭看著床舖,赫菲斯欽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裡。「我以前一直沒有把巴比倫當成家。但是,赫菲斯欽,我們一起回來了。」他走到赫菲斯欽的床邊,彎下腰來,注視著赫菲斯欽的病容,雙手握住他的左手,「我要把巴比倫當作我們的家。戰爭結束了,你不會再為我受傷,我也不必再害怕黑帝斯把你奪走。」

      「──是的,找到世界盡頭的神話終結了,我們沒有創造神話。但是,赫菲斯欽,你與我都將永垂不朽,你的名字將被刻在馬其頓的史書上,與我的名字並列;你會站得離我最近,就在我身旁,我們將被雕刻在宮殿的牆板上。」

      「我們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們要同葬。我將升格為眾神之一,你也是,你要長伴在我身側,不論在地上或是天上,赫菲斯欽,我們都要在一起。」

      「……」

      赫菲斯欽看著亞歷山大的眼越發迷茫。赫菲斯欽以往稱讚亞歷山大的眼像一簇幽幽篝火,像熱烈的艷陽。在亞歷山大的眼裡,赫菲斯欽的眼亦是良人的眼,就像綠翡翠一樣晶透,宛如祖母綠那麼高貴。然而,這樣的一雙眼,竟然在亞歷山大的目視之下,逐漸失去了光芒……

      「……赫菲斯欽?」

      亞歷山大把赫菲斯欽的手抓得更緊。「赫菲斯欽?」他伸出手,按在赫菲斯欽的臉上,拍拍他的臉頰。

      赫菲斯欽使勁張開嘴唇:「…亞歷…山大……」

      看著,無力地垮下眉,亞歷山大的眼眶內快速氤氳,「我在這裡……」

      「亞歷……」

      赫菲斯欽被亞歷山大握在掌中的手,脫了力。

      亞歷山大一陣遲疑,輕聲叫喚:「……赫菲斯欽?」

      「赫菲斯欽?」

      「……」

      那日,王悲慟的叫聲震動了宮殿。

      亞歷山大彷彿從那杯為赫菲斯欽準備的藥水中,看見復仇女神米蒂亞的臉。他想,是不是蘿珊下的手。蘿珊與母親有很多共同點,原始、野蠻、還有太多的佔有慾……他拿著小刀架在蘿珊纖細的脖子上,終究沒有殺了她,因為逼著赫菲斯欽喝下藥水的,分明是他自己。

      後來查出謀害赫菲斯欽的凶手,也殺了他,只是真相對亞歷山大而言,已經不再重要。

      赫菲斯欽病情加重,命懸一線。於是亞歷山大荒廢政事,不問朝政,日日守在赫菲斯欽的床畔。

      「赫菲斯欽,你是我一生的愛……沒有人能代替你。」

      「就像你能為我付出一切,財產,地位,名譽,性命……我也是。」

      「只要你醒來,我馬上就放下王位,我會找個適當的人監國,而你和我,我們一起去四海探險。赫菲斯欽,你聽過腓尼基嗎?那裡的人很擅長航海,還會用螺貝將衣服染成紫色……」

      「赫菲斯欽,我們一起去大馬士革吧。聽說那裡盛產玫瑰,空氣中總是帶有馥郁的玫瑰香氣。讓我們仰望那鈷藍色的星空,還有金子似的星點……」

      「讓我們一起去巴格達,我願意耗盡整個國庫,只為買下一張飛毯。赫菲斯欽,你為我出生入死,從不索取什麼,但是我想送你禮物。讓我買下飛毯,帶你去摘星,或是你要太陽?我情願燒傷自己的手,只為採下太陽來送你。」

      「赫菲斯欽……」

      「……」

      亞歷山大忍不住垂下頭。他好累了。要是赫菲斯欽一死,他心想,既然自己沒能在印度英勇戰死,既然自己沒能成為神話,那麼,他就追隨赫非斯欽吧。總比留在這個沒了他的人間好。

      沒有了赫菲斯欽,他就只是母親的工具、畏懼貴族與議會的懦夫、不具神性的平凡人、被父親看不起的野蠻人之種……

      沒有赫菲斯欽在,他其實什麼也不是。

      被子裡,一只顫抖的手,吃力地握住了亞歷山大放在床畔的手。

      「亞歷…山大……」

      赫菲斯欽痊癒後一週,亞歷山大在宮中舉辦狂歡盛宴,曾參與他長征的將領們都沒缺席。

      亞歷山大戴著獅頭,身披虎皮,高舉波斯君主的七環杯。赫菲斯欽一如往常地站在一個能完整看見亞歷山大的位置,不必太近,但不能遠。

      就在亞歷山大即將飲下那杯葡萄酒時,某人可疑的行跡自柱子後匆匆閃過,鼓譟的人群中,有人鼓掌得很大聲,有人在偷笑,有人的目光滿是惡意。

      「!」赫菲斯欽發覺氣氛有異,立刻上前揮過劍鞘,打落那杯酒。

      「匡噹」

      琉璃紅的葡萄酒潑灑出來,紅豔豔的彷彿怵目驚心的血跡,金杯摔在地上,發出偌大的金屬聲響。亞歷山大不解地看著赫菲斯欽,甚至有些惱怒,「赫菲斯欽,這是我要為你慶祝的…」

      不待亞歷山大說完,赫菲斯欽說:「你看地上。」

      被葡萄酒染色的波斯針織毯上,煙霧裊裊上升……這分明是物體被燒灼才會冒出的白煙,亞歷山大一驚,「來人!獻上這杯酒的人是誰!」

      不知是誰先發出了驚叫聲,金碧輝煌的宴會廳立刻陷入混亂,人們橫衝直撞,有人趁亂而入,持刀要砍亞歷山大。赫菲斯欽縱身抽劍,儘管病體剛癒,他還是刻不容緩地作亞歷山大的後盾。

      忙亂間,有人推了亞歷山大一把。巴戈阿斯三步過來,身體一挺,扶住亞歷山大。亞歷山大跌入巴戈阿斯的懷裡,隨即扶著他站了起來,抽出劍來,劍鋒一揚,冷冷刀光頓時斥退不少添亂之人。

      赫菲斯欽在騷動中殺了三、四人。為了亞歷山大,他不惜手染鮮血,就算是冤枉的,他也不能讓亞歷山大曝露在半點風險之下。他來回奔走,回防在亞歷山大的週遭,以背作亞歷山大的屏障。

      一時間,大廳寂靜,有人對著倒在地上的屍體顫抖,有的不忍卒睹。想不到去東方爭戰這麼久,好不容易回到巴比倫,竟是死在同袍的刀下,而非死在野蠻人手中,不是馬革裹屍,而是宮裡內鬥。

      亞歷山大咬牙切齒,緩緩地開口:「──說!到底是誰……」

      暗潮洶湧的宮中,繼承人一位的風波早在宮中悄悄蔓延開來,自亞歷山大身處君位開始,就免不得一直身處於風口浪尖上。

      沙漠的夜空是鬱藍色的。有甜甜的香氣若有似無地迴盪在空氣中。

      酒館裡,亞歷山大手撐著頭,慵懶地看著戴面紗的舞姬們歌舞。一旁伴奏的沙鈴「沙沙沙」的,像是蛇吐信時發出的聲音。腳鈴的聲響「鈴鈴鈴」地,清澈悅耳,不曾間斷。

      只要身後沒有跟著偌長的軍隊,又能覓到一座水源充足的綠洲市鎮,那麼亞歷山大其實很喜歡沙漠這份獨有的靜謐,還有東方的氣息。

      心思飄邈,不在舞姬曼妙的身姿上,他歪了頭來看坐在身旁的赫菲斯欽。赫菲斯欽包著頭巾,身穿阿拉伯式的方領袍子,腰束精金帶,外套著一件來自腓尼基的紫染大衣,腳趿編織拖鞋,腰間還配著一把彎彎如新月的阿拉伯彎刀,正在燈光下閃爍著冷光,身上五彩斑斕的顏色與金飾,令他出落得像個酋長。雖然沒有穿著盔甲時這麼魁武,但戰爭的年歲洗不去風華,他依然年輕、意氣風發,兩泓碧綠色潭水似的眼裡滿載沉穩與智慧。這就是令他著迷了一生,不可自拔的赫菲斯欽。

      待蘿珊終於誕下皇子,亞歷山大指定好輔助太子的攝政王人選,對於這個人,有人詫異,有人反對,但大多數人都相信這人的功名雖然並不顯赫,屢屢幫助王打了勝仗卻是事實。

      出宮的那一夜,蘿珊怒罵亞歷山大,但她的罵聲已經沒了往昔的活力。宮中之人議論紛紛,有的甚至表示鄙夷,然而大家都知道,只有赫菲斯欽有資格讓王為他離開王宮。

      是的,他值得。

      小時候,亞歷山大在對練時被打倒在地。那時,赫菲斯欽用木劍尖指著他的咽喉,他就站在自窗戶灑落的一方陽光下,像個不染凡塵的天使般熠熠生輝。他心道,茫茫人海中,哪裡去尋赫菲斯欽這樣的人?那必定是他在天上的父,宙斯自奧林匹斯山挑選下凡來幫助他的天使。

      亞歷山大爬起來,抖去身上的灰塵。

      『亞歷山大,還好吧?』赫菲斯欽忍俊不住,終於拋開手上的木劍,上前抱住亞歷山大。『都是我對你太過嚴苛……』

      亞歷山大拍拍他的背,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在陽光下與赫菲斯欽擁抱,是他最喜歡不過的一件事。在這個人情冷暖自知的世界,父親不把他當成兒子,只是把他作為一名王儲來看待,母親更是將他當成奪權的工具,只有赫菲斯欽是唯一願意給他溫暖與愛的人。

      『不,你沒有錯。你的嚴厲使我變得堅強。』

      亞里斯多德說過,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感情是美好的,精神上的互相依靠與砥礪,是促使城邦進步的關鍵,雙方都能得到力與美的提升。

      彼此交握著雙手,以拇指細細摩娑赫菲斯欽長滿劍繭的手指,『赫菲斯欽。』赫菲斯欽有一副細緻而挺立的鼻,還有一對妖精般的碧綠色眼眸。從年少時期開始,他就生得愈發俊美,有些人在私底下譏笑,說赫菲斯欽比亞歷山大更像個王子,亞歷山大不但不感到忌妒,還心甘情願接受,他承認赫菲斯欽在任何方面都比他優秀,最可貴的是就算如此,赫菲斯欽還願意跟隨他。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游移過去,撫上赫菲斯欽光滑的臉龐。『你揮劍的時候,就像指揮萬人攻下一座城池的大酋長。』

      赫菲斯欽也直直望著他,簡直無法將視線從亞歷山大的容顏移開。他搖搖頭,『不,亞歷山大,我怎麼比得過你?』

      亞歷山大笑了,『赫菲斯欽,只要你與我在一起,你所擁有的只會比酋長更多。總有一天,我要以五彩斑斕的服飾包裹你,來自極東苦盏的絲綢要加在你精壯的身體上,火焰紅,碧空藍,湖水綠,夕陽澄……我要將世界上所有的顏色送給你。』

      『我要在你的頭巾插上一枝藍孔雀的尾羽,別上璀璨的阿富汗青金石。一番打扮下來,天地間就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威風的男人。』

      他的雙手撫上赫菲斯欽的腰肢,兩隻手掌包覆住赫菲斯欽的腰側,『我還要以精金的腰帶,繫上這纖細的腰。』

      他再次靠上去,緊緊摟住赫菲斯欽的腰。兩人的胸膛相貼,互相摩娑著鼻尖,對著彼此噴吐熱息。

      『你是最優秀的男人,全馬其頓…不,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個人能與你匹配。只有我能,所以,你是我的。』

      回到房間,赫菲斯欽將油燈點燃。亞歷山大褪去外袍,隨意地坐在床上。赫菲斯欽走過去與他同臥。想必經歷一番旅程後,亞歷山大的肩膀應該有些痠痛才對。赫菲斯欽捋起自己寬鬆的袖子,為他按揉肩膀。

      享受著赫菲斯欽溫柔又不失力度的拿捏,他斜躺在赫菲斯欽寬實的胸前,尋思著找遍世界各地,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幸福?此刻便是。而這份貨真價實,可以用手確實把握住的幸福,竟是無從外求。

      房裡一片寂靜,只聽得見窗外有些許蟲鳴,還有油燈「啪啦啪啦」燃燒的細碎聲響。赫菲斯欽的心跳沉穩,令人安心。

      「過去你總是跟著我在沙場縱橫,如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這還要更大的國度,走到哪裡都在我的統治之下。赫菲斯欽,這個國家是我的,更是你的。」

      赫菲斯欽的長髮披垂在胸前,隨著亞歷山大挪動身體,便搔著他的臉。這些年來,赫菲斯欽的頭髮留得越來越長,當他穿著曳地長袍時,單看背影,竟是宛如一位高貴大方的公主一般。

      赫菲斯欽將亞歷山大抱在懷裡,「亞歷山大,我不願違抗你,只要你高興,你想給我什麼,就給我什麼。然而,倘若這個國家沒有你的存在,就是再多的財富,我都不願多留。」

      亞歷山大拍拍赫菲斯欽的手,赫菲斯欽低頭,亞歷山大便仰頭接吻。他欣慰地望著赫菲斯欽,只有他永遠真誠,並非阿諛諂媚。

      只有與赫菲斯欽在一起,能讓亞歷山大感受到自己不單單是個王,他還是個人,一個貨真價實、有血有肉,需要愛的男人。他翻過身來,撫摸他自寬鬆領口露出的光滑胸膛,挺起身坐著,在他的耳畔說:「以前我若是要找你,總是得叫你今晚留下。幸好現在不必了,你每晚都陪著我。」

      赫菲斯欽笑了一下。「是的,我很樂意花所有的時間在你身上,但是你的皇子,我害怕未來沒有這樣的人能陪伴他,將領們的孩子都留在全國各地,大多是在波斯,他恐怕沒有同齡的玩伴。」

      亞歷山大聞言,也有些黯然。「多少年逝眼而過,我已經娶妻生子,有兩房妻妾,你卻還孓然一身。我原本以為,我的孩子能跟你的孩子在一起,就像我跟你小的時候,那可是我一生最幸福快樂的時光……只可惜我的孩子無法體會。」

      「亞歷山大,我……」

      亞歷山大語帶落寞,這讓赫菲斯欽面帶慚愧,他垂著眉,輕聲道:「…我早該聽從你的建議,迎娶馬其頓的貴婦,可是我無法背叛自己的心,只因我仍像個孩子般為你癡狂。亞歷山大,若我的妻子一心一意為我操持家務、生兒育女,我也盼望自己能有所回報,但……」

      「但你的心裡,只能裝載我一個人。」

      亞歷山大擁抱赫菲斯欽的頸項,壓在他身上。「可憐的赫菲斯欽,你的心裡只有我,可是我怎麼值得你如此?你見過我太多的醜態,外面的人都傳說亞歷山大是個天神,只有你知道,我不過是個懦弱的凡夫。」

      「你在我眼裡,永遠是個天神。」

      以指去按亞歷山大戴在食指上的戒指,數年前,他為他親手戴上,至今,他仍須臾不離。亞歷山大何嘗不是時時將他掛在心上,哪怕在與蘿珊完房之時?其實他不需要一個天神般的亞歷山大,因為太完美的亞歷山大就不需要他了,赫菲斯欽只想繼續守護在亞歷山大這個凡人的身側,如此足矣。

      他的話不論經過多少年,都如此動人心弦。「啊,赫菲斯欽……」亞歷山大撫摸赫菲斯欽的臉龐,吻上那兩片美好的唇瓣。

      「亞歷山大……」

      搖曳的燈影映照著畫牆上的一對人影,恍惚的,夢幻的交疊在一起,律動得柔韌,發出輕微而動情的聲響。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彷彿山與河,天與地,星與月,是為彼此而設立,無人能分開絲毫。

      房角的刻漏即將滴盡。亞歷山大自床舖起身,用添油的勺蓋掩去迴光返照的燈芯。室內一片幽暗,卻有一大片如霧般隱現,浮動在空氣中的銀光,自窗外的夜空射進屋內。

      感受到身旁的空虛,赫菲斯欽睜開眼,茫然地看著亞歷山大。他坐了起來,絲綢的被子自他光裸的胸膛滑落,結實的胸板上佈著亞歷山大由唇施予的印戳。

      亞歷山大回過身來,彎腰啜吻赫菲斯欽的面頰,「怎麼不繼續睡了?」

      赫菲斯欽抓住亞歷山大的手,也挺起身子,往他的臉頰上一吻,「我還不累。」

      赫菲斯欽的眼,在一片漆黑中發著孔雀石般瑩瑩光澤。亞歷山大攬住他的肩膀,「如何不累?我們剛才可是打了很盛大的一仗。」

      赫菲斯欽面帶微笑。「為了你,哪怕要駕著鐵蹄踩遍世界各地,我都甘之如飴。」

      亞歷山大知道赫菲斯欽非常認真。其實他還沒累,若不是害怕赫菲斯欽再次命懸一線,他可是想再征戰更多地方,而他深信,就算馬其頓的軍隊全部離開、亞洲的野蠻人們都背叛他,至少他還有一個歸屬,那就是會拿著盾牌衝到他面前,為他擋刀擋劍的赫菲斯欽。

      從西亞上溯至阿姆河,來到盛產瓜果的中亞,那裏的果子甜如蜜,瓜肉如絲綢一般滑順,切開來汁水會不斷流淌到地上。亞歷山大充滿自信地告訴赫菲斯欽,世界再怎麼大,如今都已佈滿了兩人的足跡。亞歷山大提議往各地的亞歷山卓城視察,到了埃及,他們從整修完善、縱橫捭闔的棧道疾馳而過。托勒密作為當地總督,熱情而隆重地接待他們。

      亞歷山大在埃及巡視過一遍,發現比起西亞與歐洲地區,在托勒密的治理之下,埃及顯然更加井然有序,不但商業發達,農田也都經過開墾,城市裡的人口極多,是個熱鬧繁華的地方,與巴比倫相比之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考量到相較於其他各地,埃及的人力與物力都較為充足,農忙時節已過,人民也有空閒,於是他下令在埃及修建神殿,擺放自己與赫菲斯欽的雕像。亞歷山大深信,這兩尊雕像會長相伴,象徵他將在地上與赫菲斯欽存活直至世界的末後。

      儘管日日有濃醇美酒與妖豔美人相伴,兩人在埃及還是住得不久,就風塵僕僕地離去。此後,亞歷山卓城,這座最初由他親手規劃,並由托勒密監督落成的城市,亞歷山大再也沒有幸過第二次。

      數年後,雕像落成之時,舉國放假歡慶,民眾攜帶花朵瓜果,前來朝拜這兩尊新的神像。神殿外的車馬多得圍成好幾圈,有的人自樓上眺望,有的在殿門外頂禮跪拜,無一不同的,是他們都深信這一對由大理石打造出來的完人,是太陽神拉造出來的全新神衹,將會保佑埃及國運昌隆。

      巡視帝國整整一周過後,他們終於回到最後的一站,巴比倫。這時,兩人早已鬢髮星星。

      「我們的王,亞歷山大,還有他最鍾愛的將軍,赫菲斯欽……」

      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欽一同經過迴廊,正好聽見哲學家在花園中講課。這些聽講的少年們是國家未來的棟樑,是再次征戰的子弟兵、更是未來的將領。他們正在接受最優秀的希臘式教育,富含知識與人文素養,是強健心靈的必經過程,當年的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欽也是如此聽亞里斯多德講課。而那位哲學家繼續道:「是我所見過,亦是所有人見過,精神與節操最崇高的人。」

      他說:「壁畫上的國王巨大、孔武有力,這象徵他百世流芳的成就,我們都應當為我們的國王驕傲!」

      一名少年猶豫了一會兒,才舉手問道:「夫子,我看畫像上的國王不像是凡人。難道我們的國王是尊神嗎?」從外表看起來,他的服飾尊貴,配飾精緻,顯然與其他少年們地位並不相同,他的神情與氣質透露著他應該出身名門,未來會是個大人物。

      那位哲學家似是很驚奇少年竟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他頓了頓,以手捋鬚。大家都在期盼他的回答,而他沉思了一會兒,方道:「不,孩子,我們的王不是神,他只是個人。」

      少年們低頭不語。

      「王不會得到永生,但是他的精神與成就,就像他所建立的城池、他所開闢的道路一樣,將會世世代代,屹立不搖,永垂不朽。」

      「國王萬歲!」

      「亞歷山大,我們永遠的王!」

      「──亞歷山大!亞歷山大!」

      巴比倫,這一座鬱鬱青青的城市從來不曾像今天這麼沸騰過。灑滿花瓣的地毯自王宮一路鋪向城市的大門,亞歷山大騎在黑馬上領頭而行,赫菲斯欽跟從著亞歷山大騎在後方。巴比倫舉城歡迎亞歷山大的歸來,那是只活在傳說中的王,他的名字如雷貫耳,只可惜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人們久聞大名,卻從未看過他的人。

      已經年滿二十的王子也衝到陽台上,想看看他的父王到底是什麼模樣,父王在他強褓時就已經離開,之後沒有再回來過。

      只見一人在人群中遊行,騎在馬上接受眾人的鮮花與喝采。母后蘿珊曾告訴他,他的父親是極有魅力的男人,身材高大,形容俊美,劍術高強。王子本來以為父王會是個年輕俊美的男人,只可惜他失望了,他只見到一位髮泛白星,盛年不再的老者。與其說那名老者勇武,不如說他看起來更有智慧。

      隨著亞歷山大踏出每一步,王子注視著亞歷山大蒼老但不減威風的身軀,鮮紅色的披風在陽光下被吹拂,大大地在空中張揚。彷彿間,長長的一隊鐵騎,跋涉過沙漠、攀越終年冰寒的高山、走出潮濕多病的雨林。他們與各種野蠻人爭戰,曾經騎著馬與猴子、大象對峙,面對各種不可知的威脅,從來沒有害怕過。

      凡是亞歷山大經過的地方,各處紛紛矗立起一座座繁榮的城市,埃及的亞歷山卓城不但保存大量的圖書,還是個良港,建有全世界最高的玻璃燈塔,作為全世界船隻的引路人。

      亞歷山大帝國內,野蠻人不再公開交媾、部落間不再內鬥;人人換上華美的衣裳,奴隸被解放,國內商業繁榮,階級與金錢流通;沒有強迫人的宗教,也沒有政治與惡法的迫害──這是一個全新的、生氣勃勃的、大一統的帝國。這個帝國將千秋萬世,永垂不朽!全世界的人,都尊亞歷山大為王中之王,萬王之王,除了他以外,再也沒有別的王!

      巴比倫的街道上摩頂放腫,人們紛紛跪拜,歡呼亞歷山大的名號。王子忍不住眼眶泛淚。過去的馬其頓人以腓力二世自豪,然而現在的巴比倫,世界的中心,以及馬其頓…不,全世界的人,都不再尊腓力二世為首。因為這不再是腓力二世的產業,而是亞歷山大的,橫跨歐亞兩洲,這個國家就叫作亞歷山大帝國,全世界都已納入他的囊中。

      「王子。」那名曾對夫子發問的華服少年,自房間走進陽台,來到王子的身旁。

      「--真是一派美如織錦般的景象,可不是嗎?」

      王子戀戀不捨地看著下方正在歌舞的街道,他回頭看著那名少年,微微一笑,「我何其有幸,能誕生在這個國家,能作為亞歷山大帝的兒子!」他走過去,親密地攬住少年的肩膀,「不說這個。時間已經到了,你是來叫我練劍的,對吧?」

      那少年儘管有些靦腆,卻也對王子露出一抹和藹的笑容,像是已經與王子極其相熟。他握住王子的手,「是的。寶劍都準備好了,將軍已經在練劍場等候您,請殿下現在過去。」

      幾名外國的使節站在宮牆上的浮雕之前嘖嘖稱奇。他們享用波斯的葡萄美酒、聽吟遊詩人彈奏魯特琴、鑑賞亞述的鐵劍、由強壯的斯巴達侍衛一路護送,還有雅典的哲學家向他們介紹新帝國流行的思想。見識過一切巴比倫的富庶與繁華,他們簡直不想再回到自己落後的國家。

      宮廷史官見他們怔怔望著那巨幅而華美的藍色水晶浮雕,湊上前去告訴他們:「這上面所鏤刻的,就是我們的開國君主,亞歷山大陛下,以及他一生最信任的戰友,赫菲斯欽將軍,他們一生都不曾分離過。」

      使節們對望一眼,點點頭,開始竊竊私語。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位指著牆上一行精工細琢的字,就刻在亞歷山大的身旁,他以不甚熟練的希臘語問道:「請問,這一行字…是什麼意思?」

      當史官終於聽懂那個外國人的意思時,他的臉上漾出一抹圓滿的笑容。「這是一句古希臘文,『The   Eternal   Kingdom   of   Alexander   and   Hephaition』,意思是,『亞歷山大與赫菲斯欽的永恆之國』。」

      數百年,數千年過去。亞歷山大帝國依然歌舞昇平。犍陀羅藝術西傳,使雕像與畫像更加唯美;羅馬帝國的實用精神遍傳各地,產生許多農務與水利方面的新發明;中亞產的玫瑰石、金剛石與橄欖石在帝國中流通,除了黃金以外,人們的首飾增添許多新的色彩;腓尼基人透過水路,在廣闊帝國的每個角落進行商業貿易,帶動帝國的經濟;埃及與阿拉伯的地母宗教,在四通八達的馬路上悄悄傳播開來,就連希臘人也開始膜拜起伊希絲女神……

      這就是亞歷山大帝國。他與赫菲斯欽的永恆之國。

      With   me   along   the   strip   of   Herbage   strown

      That   just   divides   the   desert   from   the   sown,

      You   know   how   little   while   we   have   to   stay,

      And,once   departed,may   return   no   m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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