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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小黃屋

      燦金麥浪,碧藍闊空,我飛向炙熱南方,來到人生的天堂。

      行經馬賽原野,終至阿爾洋房,我迎面承受,那普羅旺斯的北風拂身而過。

      空氣分外澄明,直視天上火球,向日葵靜靜佇立,年年無憂無愁。

      一個個夜晚無夢,一張張夢魘蛰伏;白日黑夜錯替,至今繾蜷依舊。

      不堪回首,仍是,我與你的時光斑斕。

      西元1887年11月,梵谷來到巴黎已經二十一個月。

      在西奧的畫廊裡,梵谷很是驚訝。「我逛遍了一整間,卻沒看到我的任何一張畫。」

      「在邊角區。」

      西奧拉著梵谷的手,越過樓梯口,走向完全沒人的區域,「就是這裡。」西奧說話時試著保持泰然,不要心虛,可梵谷的臉一下子就垮了,雙眉低垂得彷彿有千斤重。他走上前去,看見自己的畫與其他諸位的擺在一起,「你把我分在印象派?」

      「最近的流行確實如此。」不想讓哥哥太過難過,西奧試著解釋:「公司命我採購印象派畫家的畫,但我能做主的部分很少。相信我,和他們的畫擺在一起,你會出名的。」

      「可是他們的線條還有用色……該怎麼說,黏糊糊的,太雜亂、隨便了,我和他們當真是不一樣的……」梵谷還試著嘮叨些什麼,西奧卻忽然望向另一個方向,轉頭走了。

      他走到一幅畫前,與一人攀談起來。那人的身高比梵谷高,身材也壯於他,從側面來看,五官瘦削而粗獷。

      此區杳無人煙,那高大的人靜靜佇立,更是特別明顯。梵谷遠望著那人,情不自禁走了過去。西奧正與那人談得起興,而那人站在梵谷畫的三幅〈向日葵〉的其中一幅之前。

      「保羅,這一位是我的哥哥。」見到文生跟了過來,西奧立刻比手介紹道:「他就是這一幅畫的畫家。」

      「親愛的梵谷先生,你好。」那男人儘管年紀比梵谷大,卻還是客氣禮貌地打了聲招呼,語氣非常親切。

      「…你好……」

      「他在看我的畫?還是碰巧站在我的畫前?」梵谷不可置信的自問。

      「這位是保羅.高更。他與我有很多事業上的往來。」西奧說。

      若是平常,梵谷鐵定要猜測這位男子究竟與西奧有什麼關係,為何攀談得如此熱情,可此時他真是什麼都不能顧了,心頭只是砰砰的跳。梵谷心想:「他在欣賞我的〈向日葵〉……」

      「這幅向日葵真是驚為天人。」高更先是瞄了西奧一眼,接著挑明了告訴梵谷,「可惜我身無長物,只有幾幅畫隨身攜帶,可以的話,請務必讓我用畫與你交換一幅向日葵,我相信我會和這瓶花成為很好的朋友。」

      「…真的?」梵谷怎麼好意思要錢。這個人會是我的知音,他懂得欣賞我,沒想到夢想成真的日子這麼快。梵谷差點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他遲疑道:「這幾幅畫很拙劣,我知道我還不夠用心。」

      「怎麼會?它們盛開的姿態很強烈,可以說是半個人(half-human),狂野又有活力。」高更笑著說,當他笑的時候,那情態也有兩、三分像是向日葵了,這畫面簡直令梵谷沉醉。「我能感受到你不安定的狀態,使線條流動,當我看畫的時候,胸腹裡都要跟著騷動起來」他說。

      「是嗎?」梵谷不知當如何評論自己的作品,他很好奇對於一個畫家來說,這算是種誇獎嗎?

      儘管這和梵谷原本的構想不一樣。

      ──我本來預想的,是向日葵的逐日一如凡人們仰望著神;而他卻是為了他自己的理由而喜歡上我的向日葵,但我還是很高興……不能自制的高興著。

      梵谷沒有拒絕,高更便當場攤開了行李箱,讓梵谷挑選他的作品。梵谷對高更的畫作十分驚艷,幾乎是崇拜。他偷偷的想:「他可以成為我很好的老師。以前我常怨嘆西奧不是個藝術家,沒辦法與我有更多的交流。如今,我可終於遇到一個對的人!」

      雖然高更任他自這些畫作中自由挑選,然而梵谷還是不好意思,只挑了一幅最小的〈在馬丁尼克島的湖畔〉。

      「確定要這一幅嗎?」

      「……是的。」梵谷瑟瑟的點頭,「難道我眼光太差?」

      「沒什麼,你以後可能會後悔呦。」高更笑著說:「那幅畫太小張了,我以後可是個成名的人,挑小張的太不划算了,大張的可是會更值錢!」

      自西奧的畫廊離開以後,他們找了一處露天咖啡廳落座。

      本來他們應該去更高尚的地方論事,一如巴黎藝術家的習慣,凡是有品味的人都聚集在「左岸」一區。「這裡很好,我喜歡觀察行人,看他們走來走去的。」梵谷道。

      三人各點了一杯黑咖啡,圍繞著一張小圓桌,坐下來侃侃而談。

      「當代的藝術家們畫的很工巧,但不論是風景畫還是人像,都顯得太不真實了,就好像肚子裡沒有腸子似的。」

      論當今的畫壇,高更道:「他們的風景或人都沒有活力,但是,文生老弟,我從你的〈兩朵向日葵〉裡看見熊熊燃燒的生命。我想當今這個世代,除了我以外,唯一能辦到這件事的就只有你,你的畫裡有靈魂!」

      高更說話時顯得很興奮。下意識的,他會昂起他的下巴,這讓他看起來不可一世,連他的話都顯得那麼驕傲自負。梵谷很意外,自己居然被抬到與他同樣的高度。

      「哪怕高更先生自比為耶穌基督,我也願意崇拜他。我想他認識我,也認識我的作品,如果他需要一個追隨者隨侍一旁,我自願作那第一個追隨他的人。」

      西奧坐在那兩人之間,聽他們互相交流意見,雙方都很難得找到知音。對藝術家們而言,知音不但難尋,更多的還是文人相輕,但這兩人既然是文生與保羅,西奧想,他不意外。他看見哥哥的眼中正在發生一場火災。

      「文生沒辦法很好的照顧自己,我又無法再忍受他、與他繼續同居,可惜文生很少喜歡上任何人,因此我無法任意的將他託付給別人,如今看來,保羅先生與文生有志一同,他們一定得以成為繪畫上的良伴。」

      「親愛的西奧:

      謝謝你當初極力的促成保羅搬到阿爾與我同居,還慷慨的提出每個月一百五十法郎的津貼,供我們兩個使用,我想,迫於經濟的壓力,不論如何保羅都會同意的,不過是來早與來遲罷了。

      我寫過幾封信催促他,但未曾見過他回信,只有一次,他曾寄來他的自畫像,看著那幅畫能使我的心舒坦些,信的開頭寫著『親愛的梵谷先生』而不是叫我文生,這令我彆扭。我實在恨透了他的高姿態,他差點以為自己是個天神,所以不回應我的要求,也不與我說話。

      最近我還沒找到新的題材,而我不認為這是個大問題,只要等保羅搬進來,很快的,我的靈感鐵定如湧泉般噴薄,屆時,我可能日也畫、夜也畫,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所以現在的我必須多休息。

      希望保羅不會把我當成一個粗野人,為此,我盡可能的體貼,替他的畫室買好所有的畫具,相對的,眼下我手頭拮据,不過維持三餐還不成問題。這間黃屋子一個月只收十五法郎的租金,比飯店便宜很多,往後可以為我們節省許多開支。

      我替保羅買了一把桃花心木的扶手椅還有燈芯草作的椅墊,希望他在屋子裡一坐下,抽上幾口菸斗,就再也不想出門了。除此之外,我看到一條綠色的被子很適合他房間的風格,我正在猶豫該不該買下來。(看到這裡,西奧認為自己該立刻去兌五十法郎寄過去,才能確保文生不因添購家具的緣故沒錢吃飯。)

      平時練習寫生,我會到田裡摘幾綑向日葵當作練習的素材。等他來的這段期間,我已畫了半打多的向日葵,並把這些盛開的小花黏貼在家中牆上各處。天啊,真是瘋了,我想不會有人樂見一間房子的牆壁上全是這種外來的小花,可是我以為保羅會喜歡,他起初最欣賞的就是我畫的向日葵,而且他也總是喜歡畫些異國風情的土人,這種小花與他的情調格外的相似。

      這就是我的近況,其餘的一切平安,只要我一有大型畫作,就會著手寄過去給你。

附註:保羅只聽你的話,麻煩你也替我催促他一下,謝謝你!

      愛你的哥哥」

      展信,看畢,西奧不由苦笑。「什麼嘛,滿紙都是關於保羅先生的事。但願文生充沛的精力沒有用完的一日。」

      自從高更搬進小黃屋以後,他們各有一間畫室,有時梵谷會挪動他的畫架,與他閃亮亮的調色盤,進到高更的畫室裡與他一同工作。時常,他們不只在室內工作,而是一起走到戶外去畫些亮晶晶的白楊樹,或是粉彩色的梅子樹、桃子樹,甚至在夜晚的路邊寫生,畫夜間的咖啡廳,兩人對於同時畫共通的主題,在彼此的畫中發掘各種相同或是不同的特質感到樂此不疲。

      「我能從他的身上看到我自己,哪怕我與他一點都不相同!與保羅相較之下,我的藝術理念堪稱平凡,只不過是種野獸般的熱情。然而在我們的互相影響之下,保羅將改變我的畫風,而我必然有所收穫!」在信中,文生快樂的形容這天堂般如夢似幻的日子。他愛純樸的阿爾勝過時尚的巴黎,組成這個地方的所有顏色,一如莫內的畫作,是果樹的粉色、河堤的淡綠色,還有藍得發嗆的濃重天空。

      一日下午,兩人停罷手邊的工作,高更去泡了杯濃咖啡,梵谷則找了些蛋糕與煮蛋出來,與高更一塊兒享用。高更嘴裡的食物尚未嚥下,手上還端著蛋糕的盤子,就迫不及待的說:「是了,方才在工作,我無法斷開我的思緒,但現在我已進行到一個段落,我可以向你說說我的看法。」

      高更好發議論,他曾批評那些滔滔不絕向人表達觀點的藝術家說:「這不是一個藝術家當為的。」「那麼,『評論藝術』這件事又是誰當為的?」梵谷亦如此反問道。不論如何,高更自己比任何人都喜歡評論當代藝術。

      「塞尚的畫沒有感情,他是用眼睛畫畫。」高更向梵谷如是說。

      「喔,」梵谷第一次聽到這樣新奇的理論,他的語氣不由上揚,想聽聽高更繼續發表高見。「那其他人呢?」

      「是了。」高更點點頭,顯然也對自己儲藏已久的見解相當滿意,有條不紊地說:「每個畫家都是用各式各樣不同的器官在畫畫,羅特列克用脾臟、塞拉用腦子和科學、盧梭用的是幻想,而你,你是用心臟畫的。」

      梵谷對於這樣的評論感到慶幸,幸好不是別的什麼其他的器官。「你呢?你是用什麼器官在創作?」梵谷低啜了一口咖啡,略眨動眼睫,再抬起頭來,此時他望著高更的眼神裡滿泛著晶亮的閃光,那種光亮簡直能扼斷一個人的呼吸,而他並不自知。

      「我?」高更正被這樣的眼神燒灼著靈魂,他向來自負,如今對著文生的反問卻啞然失笑,「很少有人能問倒我,或許你是第一個。不過,一個人去評論自己的創作有失公允,所以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是陽具。」梵谷斬釘截鐵道:「你的畫裡有奔放的顏色、炙熱的呼吸,那張狂的一切,宛如南國火熱的白沙灘,令我無法長久的注視,卻又不捨得挪開眼睛。」

      「我感受到了你的鼓動,我的呼吸與心跳即將同步,我知道我為什麼會受到你的感動,因為你的畫裡有精血、有勃勃的生氣、有生命的慾望存在!」

      高更一愣,思緒凝結在空氣中,呼吸一縮,心臟竟像是被人擰住了。文生理解我--他恨不得遁入地中,只因此生居然能遇到一位恰中他軟肋之人。為此他羞愧、不甘,不想承認文生.梵谷的慧眼,也許他是一個天才。

      能自一個人的畫作中看見作家的靈魂,他比我還厲害。我向來藐視世人,不相信人外有人,而文生.梵谷不過是一個急於討好我的後輩罷了。儘管他現在的技巧、用色都沒有我來得高明,他那狼一樣的直覺卻顯示出他並非凡庸之輩。

      「早從我拿到你的第一幅畫就知道了,以至於你後來的自畫像……我很高興那兩幅畫都在我的手上,因為那裡頭有你的精髓。」

      梵谷把手上的吃食全都隨意的擱在一邊的畫板上,他朝著高更走了過去,高更還不及反應,他便緊緊的摁住他,像是在擁抱西奧般將他收在臂懷裡,柔聲絮語道:「我想要你,我想和你一樣,我不要用什麼『心』來畫畫,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像你一樣用陽具畫畫?你教教我!」

      「這怎麼行?『紅頭瘋子』要是射乾了精血,再被阿爾炎熱的太陽曝曬,可是會發狂得無藥可醫啊。」

      午後陽光自窗戶一隅射入室內,在木製的褐色地板上投射出一方三角,透著軟赤金般的輝煌色彩。

      這是梵谷多苦多難的一生中最愜意的歲月,而這段日子,有高更在。

      一日,已經疲累的高更放下了手中的彩筆,準備出去透個氣。

      「保羅,你又要出去做什麼了?」

      梵谷很少回房歇息,只要他想,他可以二十四小時都棲息在狹小的畫室裡,一天只靠一碗濃湯過活,而且完全不必出門,相較之下高更卻不大能長時間作畫,他需要出去晃晃,尋找藝術的靈感。每次出門,高更總是必須經過梵谷的畫室,並接受梵谷的質問,這讓他很不自在,甚至感覺自己是個孩子,必須接受大人的管束。

      高更不喜歡被問東問西的,遑論一舉一動被人監視。他曾當過水手,一生都嚮往著自由,習慣了漂泊以後,他總是不能在同個地方待上太久的時光,否則會厭膩。梵谷曾多次暗示道,他想兩人一起在阿爾共度餘生,高更卻深知不可能,自己不會想一輩子停留在這個地方,哪怕它如夢似幻、美不勝收。

      「大畫家,我與你不同,你每天都坐在那兒畫畫,何苦呢?阿爾還有很多好處,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正因為我們在此落腳,你更該出去看看外頭的花草還有街上的女人們有多麼漂亮。」

      梵谷坐在畫室裡頭,他的正前方擺著畫,而他回頭望向門外,視線對著高更道:「我們昨天才出去寫生過,剩下的時間應該拿來完成工作,而不是出去窮晃。保羅,你太浮躁了,總是不能定下,畫畫需要定力。」

      高更向來討厭別人批評他的作風,他冷哼一聲,臉上帶著冷笑,斜著嘴角說:「那太死板了,跟你的線條一點都不相符。文生,你該聽我的,畫家需要熱情、野心還有自由!你的固執只會阻礙你自己的天分。」

      梵谷本來還企圖再爭執些什麼,高更早料到這一點,他怕梵谷走過來阻止他,於是轉過身去,趁隙開溜了。

      「咿呀──」

      隨著老舊木門闔上的聲響傳入梵谷的耳中,「唉。」他放下手中的筆,沉沉的嘆了一口氣,心中一片空虛。不知怎地,這段期間與高更的摩擦大幅增加,令他痛苦不已。

      曾在老舊狹窄的船艙裡,與許多粗魯的水手們共度過一段很長的歲月,高更本來認為住在這麼寬敞的一棟房子裡,就算是與人同居也沒什麼困難,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困境,只因他同居的對象是文生.梵谷。這棟房子的設計有問題,他起居都在裡頭那一側,梵谷卻住在靠門這一側,但凡出門或是上廁所,高更都必須從梵谷的畫室前經過。

      「保羅,你今天跑廁所特別勤,難道是我昨天煮的馬鈴薯不夠熟?」

      語聲一落,梵谷突然自門口探出頭來令高更一愣,隨著羞恥襲上兩頰,幾尺怒火幾乎要自他的頭頂噴湧而出,他高聲大罵道:「快畫你的畫,別總是浪費心神管束我,否則我要當場溺在你的畫室前,讓你不能工作!」

      「保羅,做什麼發這麼大的脾氣?」梵谷本來還想再說點什麼,他不能停止自己去關心高更,更不能收斂自己的嘮叨症,可惜高更看起來很憤怒,兩眉豎得像是雙刀一般,他才瑟瑟的縮回了頭,怯怯的帶上畫室的門。

      高更隔了一會兒才自廁所裡走出,他疲倦的嘆了口氣,神情已經清爽不少。當他經過梵谷的畫室前,那扇粉白色的門再次打開,站在門邊的梵谷喚住他。「保羅,如果不是馬鈴薯的問題,難道是我煮的湯下錯配料?」

      當梵谷再次叫喚他的名字,他先是愣住,隨後噴著口水罵道:「……一塌糊塗!」他本來想避談頻上廁所這回事,可梵谷的殷勤實在令他惱火。「你煮湯的技藝就跟你的用色一樣糟,」他指著走廊牆壁上貼滿的向日葵,「看這一團醜陋的黃色,你除了黃色以外,似乎再也找不到別的顏色可用!」

      「…啊?向日葵難道還有別的顏色?」

      「你可以用橘色、金色、赤色、綠色或是別的顏色作陰影。」高更惱火的說,口氣相當不善。

      本是出於善意的關懷,梵谷不解高更究竟為何惱火,他不是個聖人,肝火也隨之上湧,心底的良善卻使他不想惹怒高更,只好強壓下心頭的怒火,這使他的眉心皺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來,看上去十分憂患。

      他縮了臉,用委屈而古怪的音調說:「你曾經喜歡我的向日葵……你是喜歡的,所以我畫了很多很多……如今,你連這個都不高興……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的一切,如今但凡是關於我的,對你而言都很礙眼……保羅,不要這樣,這令我揪心,我很不好受。」

      文生的言詞令他作嘔,高更欲言又止,想說更多惡毒的話語洩憤,他甚至早在腦中作好盤算,預計要攻擊幾位梵谷深深崇拜的重量級藝術家,說他們塗色的方法有多窩囊、說梵谷因襲他們的垃圾手法,跟他們一樣窩囊,沒有任何開創性可言!當他看著梵谷的表情,卻直覺事情不妙,「文生,我……」他吞吞吐吐,隨著氣消,他突然厭惡起自己的惡毒。我怎麼會是這樣糟糕的一個人!他想。

      「保羅,我曉得你是個面惡心善的人,也習慣你對我發脾氣,只是你在黃屋裡頭還能對我發作,等你離開以後,要去跟誰發作呢?」

      梵谷輕輕瞥了他一眼,隨後垂著頭,帶上了門。直到他闔上門的一瞬間,同樣是委委屈屈的,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高更呆立在門口,畫室裡一片死寂,聽不見聲響。梵谷還站在門後,高更也知道這件事,可他放棄了狡辯,乾脆大剌剌的走過走廊,甚至刻意發出腳步聲,讓梵谷知道他負氣而去。同時,梵谷靠著門板,聽著外頭遠去的腳步聲,一陣陣心如刀絞。他知道高更試圖讓他難堪,他明知自己卑微得可笑,卻阻止不了自己繼續卑微下去,也認為西奧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對他的處境心疼不已。

      他曾以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西奧以外,高更會是與他最為契合之人。只可惜,不知是哪裡出了問題,這樣的爭吵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發生都令他為之心痛。「保羅,究竟是我的錯,還是你真的太難伺候?」他喃喃自語的同時,用手按著心口,感覺一股苦悶由衷的自胸腔的深處裡迸透出來,連五臟六腑都隨之拉扯而絞痛,靈魂也為著保羅.高更這個惡魔之子而受苦。

      除此之外,一如梵谷以前與西奧同住時所做的,他向來習慣到處放置自己的畫作,用過的顏料也從不歸位,有些私人用品擺放在公共的空間,使高更深受其苦。對於這一切,有時高更也想作善意的溝通,梵谷卻以為他是刻意找架吵;或者梵谷厭倦了爭辯,高更反而試著要激怒他。

      兩人總是永無止盡的折磨,彷彿兩團燃燒的火球互相擦撞,就算世界末日了也不肯休,必須持續到雙方都燃燒殆盡為止,這種雙方面的折磨使他們很高產,靈感如潮水般洶湧而至,相對地神經也始終緊繃,彷彿一觸即碎。

      他們的爭執在一個階段達到極致,無話不談,也無話不吵。在阿爾的日子不比巴黎有趣,在巴黎,高更有許多一起喝酒論道的朋友,可是來到阿爾以後,高更只剩下梵谷一個人,所以他使勁的消遣他,拿他來打發自己不作畫的時間。

      相較之下,有高更的陪伴,梵谷則是有種極端的熱情透出來,促使他用鮮亮的顏色作畫。有了足夠的靈感,他深深感覺自己的指尖流淌著熱力;他知道先前數年的醞釀都是值得的,如今他有足夠的技術去實現自己所有天才的構想,以前沉重的練習全都會有了回報;他預感自己今年將會高產,這些畫作足以打敗他前半生所有的作品,所以他豁了命,不吃不喝、日夜顛倒、沒有休息,試圖畫到自己油盡燈枯為止。

      同時,兩人的爭執達到了恐怖平衡。當梵谷專心作畫,不理會高更時,高更因為沒錢請模特兒,乾脆臨摹正在畫最後一張向日葵的梵谷--自從高更批評了他對向日葵的用色以後,他就鮮少畫向日葵了。

      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二,一個寒冷而蕭瑟的冬夜,兩人沒有錢買冬衣,被迫在冰寒的空氣中受凍。在精神與體力的雙重不支之下,梵谷幾乎被高更逼瘋,儘管如此,高更還是笑嘻嘻地說:「文生,你的狀態似乎不大好,肯定是快要患羊癲瘋了,不然就是躁鬱症。」梵谷沒有生他的氣,反而也衝著他傻笑,這讓高更寒毛直豎。

      「唉,我們一起去喝一杯吧。」他摸摸他們共同存錢的小木箱,「裡頭的錢還有剩,我們該去喝杯苦艾酒,麻醉一下心靈。」

      「為什麼?你讓我這麼痛苦,我都沒有說要去麻醉心靈了,你豈比我更難受?」

      望著梵谷似笑非笑的表情,高更一時無語,隨後,他拍拍梵谷的背,「是,我們兩個都痛苦極了,此時不喝更待何時?也許到了下個月,我們又要變回野蠻人,連吃食的錢都不夠,只能吞顏料過活。」

      夜間咖啡廳裡的燈光昏黃,看不清所有人的面貌,室內繚繞著菸客們吐出的雲霧,那雲霧又包攬著放音機裡撥出的靡靡之音,在空氣裡繞成一個個雲圈。在環境的催化下,梵谷的情緒達到了極致,他開始口無遮攔:「我好高興你畫了那張正在畫著向日葵的我,」他還沒舔過杯口的檸檬,就囫圇飲下一口呈現夢幻藍色的苦艾酒,那顏色繽紛得宛如不適合飲用一般。當那酒順著喉嚨而下,他頓時感到精神一陣麻木的安頓,於是他繼續吐露情衷:「雖然畫中那人不是真正的我……」

      「喔?不然那是誰?」

      高更的興致並不在聽高更說瘋話。他低頭用唇在杯口抿了口酒,伸出舌頭來舔舔唇,過程從頭到尾都有如紳士般優雅,卻透著一股惆悵。「你經常說畫人要把那人的精神、氣性畫出來,難道我沒做到嗎?」他回道。

      「不,你做到了……」梵谷恍恍惚惚地說:「只不過那是瘋了的我,或許是昨天的我、前天的我,卻不是現在的我。當我和你一起時,我就是那個模樣的,但那不一定是真的我,也不會是出現在別的地方的我,或是別的狀態的我。」

      聞言,高更失笑,「你在跟我談論哲學嗎?老弟,這並不好笑。」

      「保羅,你是絕頂聰明的人,難道你不能明白嗎?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繆思,不論我們相處得快樂與否,你當真帶給我好多東西,我好怕失去你……只要你一走,我就會失去我的創作,當我失去創作,我就等同於失去了一切。我會死!」

      高更啞然。

      「怎麼了?保羅,不說話可不像你這個人的個性。」飲酒使梵谷的思路意外活躍,他變得健談無比,而且清楚知道自己即將說什麼話,同時卻完全不想顧慮任何的後果。梵谷好像不知道自己說過了什麼,他尋常的挽著高更的手臂,親熱的說:「你不同意?還是我說了什麼話,又惹得你不高興了?」

      高更沉思許久,他不知道是不是該告訴文生,他想:這一定要說,沒什麼可是,現在的文生好歹有苦艾酒的麻痺,他會舒服些。說得再好聽也罷──沒有什麼人是失去了誰就一定活不下去的,就算我現在因他而死,他也同樣會活得好好的。就算他看起來真的很忐忑、就算他肯定不會同意我離開,我也不該受他的操弄。我的事情只有我自己能作主,他高興與否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嚥下一口酒,良久,終於壯了膽。期間梵谷一直睜著他那好像沒睡飽般的雙眼,怔怔的盯著他,好像沒了魂魄。那對眼彷彿綠色的篝火,正幽幽的燃燒著,完全無熄滅的跡象,引得高更心煩。他的眼裡正在發生一場火災,我真怕自己隨時被那雙眼給燒死。他吸了口氣,道:「文生,夠了,不論你的生活中有沒有我,你都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們已經同居得夠久了,我該走了,一刻都不想多留。」

      「什麼……」

      「你都知道,只是你不想承認。你和我都認為彼此是天才,可是我們住在一起對雙方都沒有幫助。你和我都不喜歡被別人指責,卻總愛互相指責。我討厭你凌亂的配色、狂躁的筆觸、混在一起的畫面、粗糙的草稿,還有你那總是丟得亂七八糟的雜物,卻沒辦法忍著不說出來,你讓我痛苦極了。」

      「不、怎麼會,沒這回事的,你胡說!」

      哪怕高更說的都是事實,梵谷已心煩透頂,他受不了,只想放棄,卻捨不得與高更相處的黃金歲月,還有他對高更所做的付出與容忍。

      他曉得接下來所做的一切將徒勞無功,甚至相信自己已作好送別高更的準備,卻還是試著想留下高更,哪怕只能留住一塊空氣也好。他連珠炮般急匆匆說了許多討好的話:「你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同伴,只有你…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懂得我好在哪裡,既然如此,我就不需要其他人了!擁有你足以讓我快樂,你捨得剝奪我的幸福嗎?保羅,別說傻話了,這不過是你一時的氣話,放棄這個念頭吧……!」

      像是溺水的人找到一塊漂浮的木板似,他的雙手像兩條蛇,緊緊纏上高更粗壯的手臂,這讓高更覺得噁心。而他仍殷勤地說:「如你眼下所見,我們其實相處得很好!不是嗎?」

      高更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就把他的手解了開來,攤在吧台桌上。「別自說自話了。我很感謝你弟弟的資助,也喜歡這段日子,但是我們真的不適合彼此。或許我不適合跟任何人在一起,你也一樣……」

      「咖啷!」

      登時,沒等高更把話說完,杯子裡奢侈的苦艾酒尚未飲盡,一只杯子朝高更的臉上擲了過去。當玻璃杯碎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咖啡廳裡的眾人們紛紛驚叫:「紅瘋子發病了!」

      梵谷精神恍惚,丟得不準,高更情急之下閃避過去,那碎玻璃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如他們的友誼不忍卒睹。女老闆急忙過去收拾,客人們驚叫著衝出店門口,高更坐在位置上卻泰然自若,儘管他的臉上沁著冷汗,嘴角卻揚著好看的笑容。「你想害了我的性命嗎?文生。」他很高興終於有一個絕佳的、離開這個瘋子的理由。

      「文生喝醉了。」他對著咖啡廳裡驚惶的客人們說:「沒病,你們別胡說,不過是苦艾酒攝取過量罷了。」

      那晚,他拖著喝得爛醉的梵谷回家,梵谷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滿是酒臭的嘴裡仍說個不停,咬字卻十分模糊,讓人不能辨識到底是在說些什麼。

      「文生,太吵了,你就不能安穩的睡一下,別再為我製造麻煩嗎?」高更把梵谷抱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並守在他的床邊,照顧他一整晚。

      「這是最後一晚了,從此我與你各走各的路。」

      「不論是在馬鈴薯湯裡偷加顏料,還是在夜間咖啡廳裡拿著玻璃杯對我飛擲過來,」高更低著頭,對沉沉入睡的梵谷一陣低喃,不知是說給對方聽,抑或是說給自己聽,他道:「我真的有好多離開的理由,你知道麼?或許殺死我的不是顏料,也不是玻璃杯,而是你的熱情。我該見證你慢慢殺死我嗎?」

      「文生,別總是拿你的靈魂當作燃料,試著把你所看所聞的一切燃燒殆盡。你讓所有接近你的人別無選擇,只能離你遠遠的。你雖然是個天才,同時也不過是個孤獨又可悲的傻瓜罷了。」

      當他把這番話說完的同時,他也釐清了自己的思緒。他忽然發現到,難怪梵谷會在咖啡廳裡對他挽留不已,因為除了西奧.梵谷以外,他,保羅.高更真是全世界最了解文生.梵谷的人了。

      難怪他不想我走。可正是因為我太理解他,我知道他總是不知不覺間傷害我,所以我不能不走。他真是個可怕的人,雖然我還是很喜歡他。

      那雙眸子裡沒有一秒鐘是鎮靜的,總是猶如青藍火焰般跳動著。他的思緒沒有一刻能放過他自己,同時也沉沉的壓迫著高更。高更想道自己真是可悲,連一段友誼都無法守護。不論如何,這是他一生最深的友誼。他在各個地方認識了好多人,卻源於他自己的攻擊性,往往話不投機,只能止於點頭之交。

      我一生只認你一個人是朋友,文生.梵谷。但我們很快就不再是朋友了,我想,你鐵定會恨我,就像我也一直都怨恨著你的天才。

      當西奧在聖瑞米的療養院裡見到梵谷,那時,他正怔怔凝望著一幅畫像。西奧佇在門口,遠遠的看著他,還以為他的哥哥在照鏡子,走近一看,才發現那是張梵谷的畫像,眉目極為相似,細看筆法,卻全然不出於梵谷的手筆。原來,並不是幅自畫像。哥哥的人際關係向來惡劣,有誰會願意把哥哥畫得這麼細緻呢?

      他嗅到熟悉的氣息,猛一回頭,才發現他親愛的兄弟已經等了好些時候,「西奧,你終於來了……」自從住進這間瘋人院,梵谷被終日鎖在房間裡,除了送水送飯的人以外,沒有人理會他,所有人都管他叫瘋子。「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很高興最後還能見你一面。」

      「所以你開始跟自己說起話來?」西奧的唇際帶著一抹輕柔的微笑,這抹笑也令梵谷如沐春風。他走進房裡,雙手各提著一只大籃子,裡頭有滿滿的補品、冬衣還有畫具、顏料,全是給哥哥的。「喔,這幅畫真不錯,相當的有感情,看樣子是出自保羅先生的手筆,是在阿爾畫的?怎麼沒有寄來給我,鐵定能賣個好價錢。」

      梵谷搖搖頭,堅決道:「不賣,不論多少錢都不賣。」西奧不解為何梵谷會想留著一張他本人的畫像。或許因為這是保羅先生畫的,而且,保羅先生也很難得畫他。西奧心想。

      西奧放下籃子,坐在他的哥哥身邊,傾過身去,用手扶著畫,緩慢而仔細的觀賞著那幅畫作。「保羅先生真是不錯,他把你的神韻掌握得恰到好處,真是有些癲狂。」

      梵谷只是把眼盯著西奧看。西奧自知說錯了話,忙解釋道:「癲狂沒什麼不好,對你的創作有好處!」

      「如今的我還保留著這份好處麼?」

      他把視線重新拋在畫作上,裡頭有個凝視著畫板的人,正在精心作畫。

      自從高更離開以後,梵谷再也沒畫過向日葵,一張都沒有。不知怎地,他的視線卻不能自畫中的向日葵離開。「畫中人不是我,畫中人所畫的向日葵卻誠然是我畫的。他畫『我的向日葵』比畫我本人還好,我知道,他是真的認識我這個人,因為這就是『我畫的向日葵』!」他喃喃自語道。

      「西奧,這說明了一件事:向日葵不只是我的花,還是我們的花──我跟保羅的花!」

      他也傾過身去,用雙手輕輕撫摩著因風乾而突出表面的顏料,透過指腹來感受凹凸,梵谷細品著這強勁的作畫力道,觸摸著畫上的紋理,對他而言,猶如正聆聽著高更有力的心跳。如今,文生.梵谷竟感覺意外的平靜。

      「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我擁有了保羅,同時還有你陪在我身旁,我最親愛的弟弟。」

      在瘋人院裡的日子終日無所事事,他創作得更多,彷彿他的人生只剩下創作。可喜的是西奧動身前往阿爾,替他向黃屋的房東溝通,在償清房租以後,他替哥哥盡數拿回了屬於他的畫作,並寄回去給他。

      梵谷一一整理這些畫作,唏噓不已,不知道這些作品有多少的價值,在十幾幅畫之中,他找到了一張高更的肖像畫,畫中的他戴著一頂鮮紅色的貝雷帽,看起來意氣風發。他看著畫中人,幽幽想道:在我心中,你不可冒犯,因此我從來不敢實際去畫你。你畫過好幾張素描,全都是關於我的,從我的側面到正面都有;而我,除了這一張油畫以外,只畫過一次你的背影,就好像你離我一直都很遙遠。

      想起這些事,他便從成堆的畫作中翻出一幅自畫像,附上一封信,把畫像寄給高更。我想把我自己送給你。他想。

      可惜高更的回覆極為冷淡:「自畫像我收下了,但我更想要的,還是你的向日葵。就是在阿爾的黃屋裡新繪的那一幅。」

      向日葵對你而言,還有什麼意義?我以為這份回憶,只有我一個人保留下來,而你急著要捨棄這一切。

      梵谷本來打算一輩子再也不畫向日葵。「那一幅〈向日葵〉有十五朵,畫面均衡,筆觸細緻,是我一生中畫得最好的向日葵。雖然他是個討厭鬼,但是為了酬答他的眼光,我會盡我所能畫出一張複製畫送給他,我要在畫裡頭注入我的心與血,就像他在他的每一幅畫裡所做的……」在給西奧的去信上,他如是說。

      「可惜文生沒來得及畫完,就死了。」

      默默的站在梵谷的墳前,高更坐了下來。前年撒播在墓旁的向日葵種子,如今花兒都生得大而筆直,一株株向著日頭。

      「花是長得很好,可惜最喜歡看它們的人,已經不在了。」

      他遺下一張自畫像,安放在墳前,向著十字墓碑說:「我也畫了一幅自畫像想回贈給你,可惜,你竟然不等我畫完。」

      「你把你自己送給我,我也把我自己留下來陪伴你。或許現在在走路的這個我,不過是個軀殼罷了,留在你墳前的那張畫裡,才是我真正的靈魂。」

      一九零三年五月八日,高更死於心臟病發。在他人生的最後一段歲月裡,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志向,這使他鬱鬱寡歡,並格外的思念起梵谷。他出版了個人回憶錄,書中有許多段落著力描寫了他與梵谷相處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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