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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已與時際會

      在廁所被毆打了不知幾天幾日,總是會有不同的人來輪流踐踏他,范雎好想一死了之,偏偏死不了。

      為什麼偏偏要這麼對待他?他只是家境貧窮而已,這算是什麼過錯?

      「哼,你既然敢做,有什麼好說不要的?」

      其中一人踩了一腳下去,還往范雎身上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知道你販賣情報給齊國。像你這種為求發達不擇手段的小人,真是卑鄙!」

      「不……沒有……」范雎捂著被踹的肚子,哀嚎道:「我真的沒有……都是須賈那個無恥的傢伙誣賴我!」

      「怎麼可以說須大夫是無恥的傢伙?啊?」另一個人又往范雎身上踩了一腳。

      「這小子才真正無恥吧,哈哈哈。」有人用鄙夷的口氣說:「你看,他被大家這樣侮辱,看起來好像很高興啊。」

      「就是說嘛!很享受似的!」

      眾人哄笑開來。

      范雎閉目不語,不願看眾人是怎麼笑話他的--本來,他冀望自己能為祖國魏國盡一份心力,同時也能謀到一份讓族人與有榮焉的職位,哪怕只作到大夫他也高興,然而現在魏國根本就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了!初出茅廬就遭受失敗,他這一生,恐怕是活不成了。

      「唰--」

      一桶水忽然澆下來,把范雎淋成了落湯雞。范雎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這忽來的冰冷沖了一個大激靈。

      有人邪笑道:「欸,前幾天這小子都髒兮兮的,看不出點文章,直到現在沖乾淨了才發現,原來是個小白臉啊!」

      「對啊,還好年輕喔。原本是想靠著這副好皮囊依附相國大人吧?想不到須大夫識人清明,倒先把他給識破了。」

      不知道從哪個人先開始的,有人去拉范雎的手腳。范雎倚著牆角,虛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接著有幾隻手都來碰他的身體,扯他的衣服。

      范雎已經好幾天沒吃過飯,加上每日遭受拳腳相向,肋骨斷了好多根,完全沒有力氣,剛才的辯駁已經耗盡他最後一絲氣力。范雎虛弱地抗拒道:「別、別……」

      「別什麼?你來大梁不就是為了給家裡掙錢嗎?像你這種窮小子,只要給你錢,怎樣都可以吧?」

      才在說,就有幾枚圜錢灑在他身上。其餘的滾落到地板上,發出「鏗啷啷」的響亮聲響。

      --才不是…不是這樣……

      范雎感到由衷地屈辱與絕望。

      --我才不是為了錢,就什麼都可以出賣的人……

      --你們都不能理解我,我是有抱負的!我也想為了單單一件理想、為了追求人生單純的目標,奮發向上地活下來。

      范雎真的很想好好回答,但是他的喉嚨一陣乾啞,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喂,脫了他的褲子吧。」

      「你真的想……那個啊?」

      「廢話。」為首之人回答:「你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除了這點以外,還有什麼好處呢?他遲早也得這樣過活,不如我們就先當他第一批恩客,把他給開發開發。」

      發問之人不安地說:「這怎麼好呢?大哥,你明天就要娶妻了,不好在外頭……」

      「有什麼不好?」

      「大哥說得對,這個人這麼賤,我們肯輪著用,是給他面子。」

      「魏相國都說了我們能對這個人做任何事!」

      其他人鼓譟著。

      「……」

      無言的,兩行熱淚爬下范雎的臉頰。

      --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這些人好看。

      --你們一個一個,都得死!

      眾人嘻笑的聲音還在持續。隨著一陣衣物摩娑,第一個人扳開范雎的雙腿,彎腰往前一埋。「啊……夾得好緊,痛死老子了!」

      「大哥大哥,感覺如何啊。」

      「大哥,下一個換我啦。」

      「--啊啊啊……」

      一聲慘嚎震破天際,不只是來自身體的撕裂帶來的痛苦,更是出自內心的憤恨難平。

      君臣已與時際會,冥冥孤高多烈風。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年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剪伐誰能送。

      香葉終經宿鸞鳳,古來材大難為用。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遊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

      只可惜須賈是個小人。范雎才氣外露,為齊王所重,欲以金十斤以及牛酒延聘回國,范雎原本是抱著為國家效命的精神,拒而不受,須賈卻認為齊王會賞識范雎,必定是因為他出賣了魏國的機密情報。

      事情上告以後,就造成了這樣的結果……

      當魏相國府最後一名賓客離開以後,范雎今日的惡夢總算告了一個段落。

      自從對他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情以後,那些人總算沒有再來群毆他。但是相國魏齊卻做出更過分的事情。

      魏齊每天大宴賓客,命令每一位賓客都要在廁所,朝范雎身上撒一泡尿才能離開,所以范雎每天都要忍受許多人向他撒尿。

      「啊……」

      身上的傷口因為細菌感染的緣故多處發炎,再加上那些魏齊請來的混混們在他身上恣意洩慾,留在直腸內的體液使得他的腹部絞痛不已。范雎倒臥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先生……沒事吧……」顧守著范雎的守衛一直都看不下去,終於按捺不住惻隱之心,就算范雎的身上很髒亂,他也不怕弄髒自己的手,一把將他扶了起來。

      范雎身形削瘦,憔悴不已,受了風寒的身體不斷顫抖。守衛將外套脫下,披上他的肩膀。現在的范雎衣不蔽體,非常可憐。

      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人叫我先生啊……范雎撐開沉重的眼皮,好不容易才將渙散的目光集中到守衛的臉上。

      「先生……你忍忍,我去跟主人求情,讓他放你離開。」

      范雎還來不及阻止,守衛就已經義憤填膺地離開了。

      范雎想告訴他--這是個人情冷暖自知的世界,你同情我、願意為我難過,已經讓我很感動了,你若是去替我說情,不就是把自己也牽連進來嗎?

      當天卻意外地幸運--魏齊大宴賓客時喝得醉茫茫的,守衛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氣要問,相國居然一口氣答應了!

      深夜之時,守衛用草蓆將范雎的身體包裹起來,偷偷安放到荒野裡頭。等到魏齊醒酒以後,反悔了,要將范雎找回來,范雎也已經不知所蹤。

      後來,魏國的人都傳說范雎死了。這些日子以來受到這種待遇,死是正常的事,也就沒有人懷疑這個傳聞,從此以後,「范雎」這個人,再也不存於魏國。

      范雎經過重重危險,透過鄭安平與王稽的層層牽線,終於順利抵達秦國的都城咸陽。

      然而秦昭王卻遲遲不肯接見他--大概是因為當時辯士的名氣大,很多騙子打著辯士的名號招搖撞騙的緣故,秦昭王並不相信他。

      范雎雖然住在宮裡,卻是住在最下層的別館,跟其他公侯的門客們同寢,三餐都吃最低劣的食物。

      那些有主人的門客都譏諷嘲笑他,說他只是在秦國苟且偷生,根本沒有明主會想找上他。

      范雎澹然一笑,一向對未來堅定不已的他,忽然迷惘了起來--隻身來到秦國,究竟是對或錯?

      他范雎,早就是個不存在世界上的人。自從遇上鄭安平,他就改名為「張祿」,這說明了他想改頭換面、重新作人的決心。

      然而,要是開始了第二段人生,這段人生的開頭又是錯誤的選擇,那麼他……還會再擁有第三段人生嗎?還要再重頭開始嗎?有餘地嗎?

      ……不敢想像。

      即使機會渺茫,他還是振筆疾書,寫下洋洋灑灑的一篇奏章。這篇奏章的說法委婉,說理則強勢,大道顯而易見,內容所指點的,很能切中秦昭王的憂患之處。

      將竹簡封好的時候,他走向窗邊,對著窗外猶未明晞、殘有星點的沉藍天空一拜,向上蒼祈禱道:『如果這位君王,真正是適合我的人,就讓他在明天見我。如果他與我一點都不相合,那麼我寧可與他一生不見。』

      范雎一直以為秦昭襄王該是一位高傲冷酷的王者,帶有不留人情的面孔,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秦昭王居然跪在他的面前。也許是作為一年不待見他的謝罪。

      從來沒有看過一名君王,是以長跪的姿勢面對人,那種雙膝完全落地,腳跟貼臀的模樣,宛如等待良人歸來的溫順妻子--這樣的姿勢,竟然是被一名王者,一位慣於高高在上的男人所重現出來。

      秦昭王面對地板,不敢看范雎,他人甚至在下堂,就與范雎處在同一個高度的地板上。

      「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

      秦昭王恭敬地問道,字字沉穩。昭王一說話,范雎就覺得這嗓音像雷聲一樣轟隆隆的,低沉而有力,擁有這樣渾厚嗓音的君王,想必是極有說服力又吸引人至極的。

      --這個人……可以依靠。

      當下,即使還未真正看見秦昭王的面容,如此想法卻在范雎的心中油然而生。

      日後,范雎會明白到,儘管他有雄才大略,他識人的目光卻差勁不已,他舉用的每個人都為秦國帶來禍害,只有現在的他所作的選擇--他挑上了秦昭王,這是他一生最正確也最聰明的決定。

      范雎還在沉思,秦昭王卻以為范雎不願發表高見,竟然把頭壓得更低了,再次沉聲問道:「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態度依然恭敬不失溫文。

      --要是外頭一般的霸主,早就把我給殺了,沒想到這位大王卻把姿態壓得這麼低,不但不殺我,反而再問我一次。要是能讓他看得這麼重的,單單是我這個人該有多好?只可惜他不惜屈膝,為的也就是國家罷了。

      他從頭到腳地打量著秦王,目光不住往他身穿的華麗衣裳兜轉。欸,要是在有生之年,有機會穿上料子這麼好的衣服,不知該有多好呢?

      看著看著,不知怎地,亂晃的餘光居然瞄上秦王的臀部……好一個翹臀,雖然被外袍與裙子層層遮擋包覆,從這個姿勢還是能清楚看見他健美的臀線,好結實啊,衣服下的身材想必更不錯。……耶?!怎麼可以偷看王的屁股?被知道了小心掉腦袋啊!

      「--先生何以幸教於寡人?」

      第三次了!

      范雎一驚,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又沉吟了好些時候,理由還是因為自己正在偷看王的美臀!

      即使是像秦昭王這樣有度量的君王,問第三回的時候,口氣都有了慍色。

      范雎連忙向王暗示,王恍然大悟,將四周侍奉的下屬都屏退。這時,范雎才發言:「大王啊,實在不是因為您不待見臣,臣就抱屈了,而是因為臣接下來所說的,會離間您與家人之間的感情,大王要聽,不可不慎啊。」

      秦昭王抬起頭來,覺得范雎所言正中到他心坎裡。范雎才在慶幸王沒有責罰他,就見到昭王真是一位英姿丰發的翩翩美男子,稜角分明的臉型,一對徑渭分明的劍眉,一雙爍若燦星的朗目,實在看煞人也,不由得暗自感嘆道:『如果這就是王者的威儀,那麼我有幸目睹一次,真是今生足矣!』

      秦昭王連忙抱拳正色道:「願聞其詳,煩請先生賜教!」

      范雎一下被秦昭王的熱切驚住,「咳咳」幾聲,好像要抬高身價似地,以疏淡的口氣說:「現在臣只是一介外客,與大王素無關係,臣雖然有一片赤膽忠誠,就怕所言之事,大王不能信服罷了。」又說:「當初周文王遇見呂尚,不過一見便能相知,這是由於心靈相通的緣故。臣不敢越矩,卻渴望與大王有深入的交談。臣真心希望將一切所知都奉獻給大王,為了大王您這麼有德行的人,就是遭逢殺身之禍,也不足以畏懼。」

      秦昭王一聽,深深地感動,向范雎深深鞠躬道:「寡人愚昧,幸承先生的到來,這是上天給寡人的福氣,讓寡人得此機會麻煩了先生。今後不論大事小事,上到太后,下至大臣,希望先生全教導給寡人,不要再對寡人有所懷疑。」  

      范雎在魏國素以生花妙口聞名,不過與昭王初會,就彼此心靈相通,以致官拜客卿,自此在秦國有了亨通的官運。

      多年後,同樣有位年輕人自外國遠道而來,與秦王一見相知,官拜客卿,這個人的名字是--李斯。

      自初見以後,秦昭王就習慣了范雎的眼色。每當范雎想與他獨處,他一眼就能看出來,並順著范雎的意思,將左右屬下全都屏退。

      儘管一開始是為了太后的事,怕宮中佈滿眼線,才總是與范雎秘密商討,但是說來也不可思議,秦昭王向來都有人跟上跟下地伺候,就連小時候與生母宣太后相處,那段母子時光都未曾真正與母后獨處過,范雎倒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會與他獨處的人,與其說他們是君臣,他們更像是朋友……或是比朋友要來得更親密的關係。

      自從范雎成功罷黜穰侯,提出遠交近攻的戰略以後,秦國國勢一日千里,到達前所未有的鴻運。范雎身佩秦國相印,在咸陽坐擁張相府,封地以應,世稱應侯。

      他日日與昭王在朝廷相見,朝政結束以後,有時一同參議國家大事,有時連晚膳都一起用。

      秦昭王一如起初與范雎的約定,全心相信著他,因此范雎一點都不怕奸臣在王的面前中傷他,別人位極人臣忐忑不安,范雎為相的這些日子不但不如履薄冰,反而一路順遂無事,不知覺間就這麼度過很久的歲月,范雎都快要步入中年。

      秦國位處西土,氣候寒冷。一天夜裡,他的手上揣著一份奏章,上頭寫明了修棧道、通巴蜀的計畫。

      這一份奏章他已經譜寫很久。范雎的看法比較巨觀,總是以全天下的局勢作為著眼點,而不單單只是從秦國的方面來看,所以他的任何一份奏章都言之有物,成文的過程很不容易,研擬了好一段時間,著手正式寫又得再花費一段時間。別人天天上奏,范雎一年卻不見得上一份奏章,然而每一份奏章都可以牽動一國甚至天下的局勢。

      好不容易終於寫出來了,本來依照程序必須在明天的朝議獻上,然而范雎卻等不到那個時候。

      清夜酌酌,雨雪霏霏,從馬車下來,再經過使者的通報,等到走入昭王的內室,他的外套都淋濕了。

      「愛卿。」

      范雎才脫鞋,昭王曾幾何時已經走過來迎接他,將一件極其溫暖的大衣披到他身上。

      初見昭王之時,范雎就在想,總有一天自己也要穿上這麼漂亮的衣服,然而等到終於位極權相,他才發現自己的渴望--根本不是所謂漂亮的衣服,而是因為大王穿著好看,自己就心生嚮往罷了,是很幼稚的想法。

      這件紫色的外袍上頭有淡淡的馨香氣息,與這間房裡飄散的薰香氣味相同,甜甜的檀香氣……直接披上去,不就會貼到原本穿的那件濕外套嗎?范雎趕緊將昭王的外套脫了下來,揣在懷中卻良久都捨不得放開。

      「聽到守衛通報愛卿要來送奏章,寡人著實失望了……本來以為卿是要來與寡人秉燭夜談呢。」昭王笑道。

      范雎也不置可否地笑了。昭王素來忙碌整日,唯有短短的夜晚才得稍微清閒,范雎不能否認自己的居心不在此,誰叫他就是喜歡與大王在一起?平時就喜歡親近大王,作了他的相國以後更是與他沒有間距,與王上下一心使得秦國發展蓬勃,也是件好事!

      昭王見到范雎瑟瑟發抖,卻不穿上他給他加添的衣服,覺得奇怪,「愛卿怎麼捨不得穿?若是愛卿喜歡,這件紫袍就贈你,沒什麼好矜持的,快點穿上吧。否則受了風寒該如何是好?這個國家不能一天沒有你啊。」

      范雎看著昭王,再往下望著手揣的紫袍,『只是這個國家嗎?那麼大王呢?大王你自己的想法又是如何?』

      他只是偷偷地想,根本沒有勇氣把這種問題問出來,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除下自己原本的外套,將那件很暖很暖的大衣穿上去。他將長長的兩袖湊到鼻下,盡情呼吸著衣服上的殘香,「……衣服上頭都是大王您的氣息。」

      昭王劍眉一挑,「不好嗎?」

      范雎大概是高興過了頭,一下沒了顧忌,竟然直接回答道:「臣一直都覺得大王身上的薰香味真是好聞至極……」

      秦昭王雙眼微微驚睜,面色一緊,跟平常受到眾臣吹捧時自若的態度毫不相同,此時竟顯得有些侷促,「--愛卿早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千金之口何必淨說些恭維話?」

      「臣甘願服從於大王之下,也只有大王一人能使臣臣服。」忘情地說完,一回神,才想起大王就確實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范雎知道自己剛才口出狂言,趕緊要跪下請罪,卻被昭王一把拉起來。

      就在此天此夜此時此刻,昭王的雙手與他的緊緊相牽,雖然同是男人,昭王的手掌卻比他的更寬更厚,素愛習武的他,長期握劍的掌皮有些粗糙,卻是一對獨屬於大王的,讓范雎只想好好緊攢住的、令人安心的手。

      秦昭王向來不責罰他,雖然這也是由於范雎的計算精縝,不曾出過錯的緣故,然而作為臣下口出狂言,又怎麼能被原諒?這時反而要施以責罰才顯得正常啊!秦昭王只是看著他一言不發,這讓范雎心中七上八下,沒個安靜。

      「愛卿會不會冷?」

      「啊…」大王怎麼忽然這麼問?范雎確實覺得全身發冷,只有給王牽著的手是暖的,索性點了頭。

      秦昭王居然一把將范雎往懷裡揉。「這樣就不會冷了…寡人捨不得愛卿受寒。」

      秦昭王說話時吹氣如蘭,熱氣一口一口吐到他的臉上,讓范雎如癡如醉。

      昭王的動作讓范雎著實吃驚,然而當他放心地將臉靠到大王暖呼呼的厚實胸膛上,得以摩娑著柔滑的絲質衣料,聽他的心跳聲,頓時整個世界都停了,時間都停了。

      --反正……大王一聽說我要來,就把附近的下人都屏退了,就這樣……也不會有人知道吧?

      范雎索性將雙手環抱上昭王寬實的背脊。

      范雎殊不知,秦昭王此時的心聲,就與他一模一樣。

      既然都沒有人看見……也就不會有人知道了……

      從來沒有過這樣不欲為人知的煩惱,抱著范雎的時候,身體好熱,就連耳根臉龐都是燙的,哪裡還感覺得到外頭有多冷?秦昭王忍不住抱怨道:「……張祿,你真是寡人命中的煞星。」

      昭王這一低喃,范雎都聽見了,頓時腦子裡轟隆轟隆的,什麼都想不清楚,平時的精明、慣有的籌算,全拋了九霄雲外去,現在只想天地永恆、千秋萬世不變,他要永遠與他的大王在一起。

      他輕聲告訴昭王:「大王……臣的真名不叫張祿,張祿是鄭安平給臣取的,是臣早先以避禍時所使用的假名。」

      昭王這一聽,不覺有些吃味,原來他一直都把自己當成外人,不曾透漏過真名!他貼在范雎的耳畔,親親熱熱地問道:「愛卿,讓寡人好好叫叫你,快告訴寡人你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他們之間秘密的來往,就這樣持續了好一段時間,這件事只有固定當班的守衛知道,也從來沒人起過疑心。

      一夜一夜的相處,使得秦昭王對范雎的愛意加增。

      過去雖然有過政治婚姻,下陳多是各國進貢的公主與美女,秦昭王也與她們肌膚相親過--然而對范雎,他始終不敢有太多的親密接觸,他把范雎看得神聖不可侵犯,一切的碰觸都僅止於自己對他的敬意,還有欲與之更加契合的意思。

      他,是真的對范雎動了感情,下了很多苦心,事事都依順他,但是他們在朝堂上依舊是一對有禮的君臣,秦昭王的用心都表現在很細微的地方,這點只有范雎自己才清楚。

      那個冬夜,范雎提到自己避禍的過往,也說到對魏齊的沒骨之恨。

      秦昭王心裡對范雎十分要緊,沒有其他人的地位在他心中比得上范雎,他無法容忍有人欺侮范雎,尤其當范雎說到過往淋漓的血與淚,更使得昭王內心深處與范雎同樣作苦。

      於是秦昭王在心繫天下之餘,一直謹記著要替范雎報仇,殺了魏齊。

      聽說秦昭王正在打探他的消息,魏齊遂自魏國出逃,至平原君門下作客。殊不知他一離開魏國,秦昭王反而更有把握殺他,一得到消息,立刻御筆寫下長信,遣使送給了平原君。以這件事作為開端,就此惹下攸關兩國的大禍……

      『寡人聞君之高義,願與君為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願與君為十日之飲。』

      平原君惴慄讀信,懼於強秦如今的聲勢,為了不殃及祖國趙國,只好依信前往秦國作客。然而才與秦昭王相聚不過數日,秦昭王就開始有動作,平原君察覺到以後,立刻辭退,侍衛卻擋住門,不讓平原君離開。

      感受到秦昭王的眼神裡隱藏的意圖,平原君渾身顫抖而不自知。「大王,您這是……」

      「昔日周文王以姜尚為太公,齊桓公以管仲為仲父--現在范君也是寡人之亞父,是寡人在世至親之人。」

      字句堅定不容變卦。坐在平原君的對面,秦昭王將爵中的酒一口喫下,面容風輕雲淡,口氣卻冷酷異常:

      「寡人早就聽聞范君的仇家寄宿於你門下,平原君是聰明人,應該很清楚寡人要的是什麼。」

      范雎是你至親之人,那宣太后呢?宣太后可是你親生母親,也沒見你把她奉承得這樣好!

      平原君啞然,一陣頭疼--早知魏齊會這麼麻煩,當初就不要賣他人情、收留他了!但就這麼把人交出去,魏齊是魏國的丞相,可是會害得趙國與魏國交惡啊!更重要的是傷及自己的聲望,以後國際上還有誰願意相信他平原君呢?

      平原君只好戰戰兢兢地回道:「稟大王,魏齊是勝在貧賤時結交的好友,與勝有深厚的情誼,臣斷不可能將他的性命交到您的手裡。更何況魏齊現在並不住在臣那裡啊,大王的消息是不是有誤呢?」

      「哼。」

      一旁侍者又替秦昭王斟滿了一杯酒,那杯酒卻不是被喝下肚,而是熱辣辣地潑在平原君的臉上。

      「……」平原君被這麼一潑,並無怨言,只是垂下頭。

      而秦昭王咧嘴一笑,「魏齊的首級一日未到,你就一日別想出秦國的關卡。放心吧,你不對魏齊動手,自然有人急著為你動手!」

      平原君遭困於秦的消息一出,趙孝成王心疼親弟被秦昭王軟禁,立刻出兵圍困平原君府。

      魏齊與趙相虞卿素有交情,魏齊無處可去,只好往趙相國府出逃。

      趙相虞卿欲以情說趙王,趙王卻心繫平原君的安危,不肯接受遊說。臨危之刻,虞卿居然棄趙國相印,與魏齊攜手亡命於天下,欲投魏公子信陵君。

      只可惜魏公子信陵君怕事不願收留魏齊,虞卿不斷安慰魏齊,甚至願意與他一同歸隱山林,魏齊卻因為受辱於信陵君的緣故,一蹶不振。

      虞卿無法理解魏齊的心情。魏齊從魏國出逃,卻又再次逃回魏國,之所以尋求信陵君,是對他有莫大的盼望,沒想到卻見辱於心目中的偶像,這使得他最終走上自刎一途。能撐得過這麼長日子的追殺,卻輸在信陵君的避不見面,魏齊的死令世人不勝唏噓。

      因此,趙王最終還是取得魏齊的頭顱,派使者盛於高級的桂木盒之中,雙手奉上,將其獻給了秦昭王。

      秦昭王就此替范雎報了最大的一椿仇恨,秦國與趙國之間卻也結下莫大的樑子。

      秦昭王對范雎的私心實在太過。

      只因為范雎討厭白起,與白起之間略生嫌隙,秦昭王就殺了在長平之戰替秦國立有大功的大將軍白起。為了替范雎報恩,他甚至將范雎的恩人鄭安平任為大將軍。

      同年,由於平原君十日飲的事件,趙國與秦國正式開戰,鄭安平卻在遭受趙國圍困時,帶著兩萬兵馬向趙國投降。

      威掃六國,人人畏懼的強秦,敗。

      「你們看啦,就是那個張祿,都是他妖言媚惑大王,才使得我們痛失兩萬兵馬!」

      「這個妖孽究竟是用什麼迷住了大王?居然讓大王不惜為了他與趙國開戰。」

      「那張好看的臉可真有用喔,要是白起大將軍也生得這麼好看,大王還會殺他嗎?」

      「言下之意,大王該不會是對張……」

      「--住口!」高坐在殿堂上,秦昭王一聲令下,全堂都靜默下來。

      「眾臣都在猜忌寡人嗎?白起當殺,自然是因他有過在先;趙國現在不打,又待何時呢?」昭王一揮衣袖,在座上端正了身姿,凌厲的面容眉眼靜泊,又是英姿雄發,「相國大人於我大秦功不可沒,在座若有誰的貢獻比相國要來得更多的,就請繼續說下去。」

      現場變得更安靜了,就連呼吸都沒聽見一聲。

      「好,很好。」秦昭王淺淺一笑,揚聲:「鄭安平投敵,當處者都已論罪,事情就此結束。寡人當即下令,國內若是有誰敢再論及鄭安平之事,一律論罪而行!」

      下朝以後,卻見范雎一身縞衣,神情憔悴地趴臥在白蓆上,等待昭王的到來。他纖長青絲垂散,披掛在肩上背上,模樣很是可憐,卻別有清冷出塵之處。

      難怪范雎今天沒有來上朝……

      范雎一抬頭,竟是眼淚縱橫,濕了滿面。

      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有淚不輕彈,尤其是像范雎這樣有才氣的人,更是心高氣傲,然而為了秦昭王,他竟是兩項都破了。

      「!」顧不得附近還有大臣與奴僕,秦昭王立刻就上前去把他扶起來。

      范雎向來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之人,外人給他一個封號叫「睚眥必報」,然而這還是第一次遇上這樣一位無法理清楚劃明白的一個人--秦昭王事事順他心意,從第一次見面就是這樣,直到現在。為了他的私仇,秦昭王特意去為難名滿天下的平原君,還與趙國開戰、就為了他無謂的爭勝心,昭王替他殺了白起這麼一位良將,就連現在……

      「大王……任人而所任不善者,罪當收三族。大王,請您下令將罪臣收監歸罪!」

      范雎又是感動,又是難過……若要說出來謀高位的初衷是為了個人的名利,現在的他早就是真心想幫助秦國了--只因為秦國有他在、有他的大王在!

      他是這麼想幫忙秦國!卻為了報恩,把錯誤的人拱上錯誤的位置,害得秦國戰敗了。

      更讓他無法原諒自己的,是他讓他的大王在朝堂上受眾臣的指責、面對眾臣的壓力!

      他范雎這一生還剩下什麼?……不就只剩下他的大王一個人而已嗎?

      他這一生是大王給的,他卻讓大王為他受辱!他還有什麼資格作他的相國、有什麼資格再受他的信任?

      他范雎,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價值!

      「大王……別替罪臣開脫了……大王的恩情,罪臣粉身難報,這一生已經不足以償還。」

      「你在說什麼!」不顧范雎執意跪在地上,秦昭王一把將他整個人都拉了起來。

      「寡人不要你還!寡人幫你從不是想貪圖你什麼!你對寡人已經夠好了,寡人請你別再想著要報答什麼。」

      聽到「請」字,范雎渾身戰慄,他怎麼能讓大王拜託他!連忙想抽手,卻在眾目睽睽之下,雙手被昭王的手給緊緊扣住……就像那個雪夜,大王緊握他的手,自他厚實的掌心傳來了熱切的體溫,那一刻他與大王好近好近,再也沒有什麼能介入他們二人之間。

      大王幾乎什麼都不顧了,就連旁人的目光都不管,做得這麼明顯,會不會使得他明君的聲譽在史書上毀於一旦?

      ……算了,既然大王自己都捨得犧牲了,他范雎又有什麼是不能與共的?名聲什麼的,或是流言蜚語,他都不管了,隨眾人去吧。

      他亦回握住秦昭王的雙手,十指扣住,好像這一生都不會再放開。

      應侯請罪之事傳遍皇宮甚至咸陽城上下,當場見證的人很多,這一對明君賢臣的佳話不用數月就傳遍了六國上下,反而讓秦昭王被譽為「現代周文王」,添了個美名,眾人對范雎的痛恨居然不再像之前那樣強烈。

      秦國富強,敗仗失去的兵馬物資很快就回復了,人們漸漸淡忘了范雎任人不善的過錯。

      自從那次請罪以後,到了每天的晚宴時分,他便命下人在內室舖設飯食,再遣退所有人,與范雎同桌共坐。

      「范君,怎麼又愁眉苦臉?」

      每當這個靜謐的時候,燃著燭火的溫馨房裡只有他與范雎獨處,他就不由得將平時嚴厲對人的面具都卸了下來,把整個人最真實的一面--他極度的溫柔,全都展露在范雎的面前。他對范雎太好,反而讓范雎越發惶恐。

      秦昭王又往他碗裡夾菜,自己的碗裡卻少有食物。這使得范雎舉筷推卻昭王夾來的菜。

      「你真是越矩,連寡人要給你夾菜都拒絕。」

      「怎麼會是越矩……」范雎才想解釋,經昭王一提醒,才發現自已與王確實過於親密,卻說不上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好像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最神秘的莫過於是他對秦昭王有似曾相識之感,彷彿打自前生就有了交集,而昭王對他如此親熱,亦像是對他有同樣的好感。

      秦昭王作王一生都給人討好,偏偏對范雎他就是特別沒辦法,只得切切安撫道:「范君不要皺眉,寡人只是開玩笑,若寡人真是介意,哪還這樣對卿解釋?」

      見秦昭王這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對他一介微臣苦笑,范雎不由得一陣心酸。他平復了表情,也伸筷去夾菜,放進秦昭王的碗裡,「大王,既然你替臣夾菜,那麼臣也替你夾菜可好?」

      昭王本想回答『寡人向來飲食甚豐,愛卿近日消瘦甚鉅,應該多吃點』但是范雎替他夾菜的舉動真讓他窩心得不得了,「也好……」秦昭王這次可真是笑了開來。

      秦昭王高興,范雎自然也高興,本來那份深鎖在眉頭的憂愁就是從昭王而起,與昭王共度的時光過於開心,反而使他忘了這份本該有的惆悵。

      起先是互相夾菜,到後來范雎的筷子進了昭王的口裡,昭王用的御筷也進了范雎的嘴。

      「嗯……」

      范雎舔了舔伸到他口裡的筷子,王一時未抽手,竟讓范雎就此含著不放。待王終於成功抽手,臉都忍不住紅了……儘管與范雎常有交杯共飲的情形,彷彿與范雎有了口齒間的相親,如此的露骨感卻是至今為止前所未見。

      范雎就這麼觀察著王的面色,從無事轉為赧赤,再自赧赤轉為尷尬的發怔。不自覺間,人已經湊過去,兩手扶住大王寬實的肩膀。

      范雎高跪著,位置較高,彼此的臉離得很近,鼻尖貼在一起。昭王能清晰感覺到范雎的吐息在兩人之間高熱的空氣中漾散開來。

      良久,不知是誰率先吻過去。一對距離向來若即若遠的唇終於貼在一起。起初只是相貼,隨後范雎伸出舌來,舔舐昭王淡色的唇瓣。

      昭王不願居於弱勢,英氣十足的眉宇間多了幾分惡趣味,隨即用力地吻過去。他們的唇舌緊緊糾結在一起,相撞,互相扭舔著,彷彿要把彼此吃掉似的不留一點餘地。

      這一晚可以說是兩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夜。

      范雎忽然發現,他的大王對他而言,已經不只是大王,也不只是朋友了。

      更像是什麼呢?……以他這樣聰明絕頂的一個人,竟然遲遲都無法明白,究竟要用怎樣的詞彙,才能貼切地描繪與大王之間的關係,大王對他而言,又是怎麼樣的一個貼心存在。

      就在此刻,范雎心想,他的心,與大王的心,兩顆心一定也緊緊靠在一起,就像他們的人一樣。

      范雎所為的最後一件錯事,就是拜託昭王,將當初私運他至秦國的恩人王稽任命為河東守。

      王稽在任期間,與他國諸侯私通,王稽被問罪免職以後,秦國對范雎的反對聲浪不暇,但是秦昭王全都自己一個人扛了過來--就跟上次一模一樣,秦昭王不准任何人談論到這件事情,儘管已經在國內頒下禁令,這次卻沒有上一回那麼順遂,王越是禁止,眾人對范雎的指責聲就越大。范雎向來顧慮言論,罪惡感又重,這件事使得他無法再展顏。

      幾日來眼觀著范雎日漸憔悴消瘦,秦昭王無法再維持平日高高在上的冷傲模樣。如今的他,不過是個為范雎心折的普通男人罷了。

      與范雎相伴十餘年,他的心早已習慣為范雎留個位置,起初只是為了聽他對秦國的遠見、對天下的計畫,他喜歡聽范雎訴說使秦國壯大的藍圖,講述巴蜀棧道築成以後如何突破六國的防線……

      曾幾何時,他想聽的,卻不只是這些了。他也喜歡分享范雎的心情,想與范雎一同欣喜,更想為他分憂解愁--哪怕這應該是范雎這位人臣所當做的,而不是他這位王者應代勞的。他這樣子不過是讓范雎的壓力更大罷了,他對范雎太好,范雎受不起。

      今日的昭王顰眉深重,堂下朝臣無人敢問,但是都心裡有數--他們紛紛將目光拋向范雎,如他們所料,范雎的面容就與大王的同樣愁苦。

      ……真可以說是心心相印。

      戰國時代,在位時間最久的王者之一,秦昭王,與他獨一無二的相國,范雎。

      范雎率先恭請上堂,一到昭王的座前,就猛然磕頭謝罪。

      「范君!」同樣親暱、在這天下間獨屬於大王一個人的稱呼,如今喊出來,卻是格外令人心碎。大王是喊得這麼急、這麼地心痛……

      還沒來得及等到昭王下座,范雎已經在他的座下磕破了頭,豔紅的鮮血森森地淌下他的額頭。

      眾臣們都在看,昭王只得故作鎮定地坐了回去,抓住范雎的手卻始終不放,直到范雎老老實實地跪了起來,不再磕頭。

      范雎低著頭,不敢直視昭王,儘管昭王向來允許他的直視,如今范雎自己卻沒那個臉了。

      他兩手抱揖,字句沉痛地進言道:「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日使得大王在朝廷上憂愁嘆氣,請大王降罪於臣!」

      昭王彷彿怕范雎擔心似的,立刻回答說:「此事斷非愛卿之過。楚國鑄造的鐵劍馳名天下,當今天下就以楚國最可能圖謀我大秦,然而良將多凋敝,尤武安君既死,面對敵國環伺,寡人是以為憂。」

      台下的朝臣們也許信服了,范雎卻知道這是秦昭王的違心之論--大王哪裡會怕楚國?應該說全天下沒有什麼會讓他畏懼,他這一席話分明就是用來安慰我啊。

      范雎跪在地上,腿都軟了,頓生絕望之感。

      他真的好難過……照理而言,大王應該要失望,因為范雎一再出錯危害秦國;王卻依舊對他寬容而溫柔,這讓范雎不知該如何是好。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范雎願意為了秦昭王作牛作馬,還清這永遠都無法數算出重量的情債。

     

      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最是離別無雨天,盼君來世再相逢。

     

      秦昭襄王三十七年,秦任魏國人張祿為客卿。  

      秦昭襄王四十一年,秦任張祿為丞相,封應侯。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應侯范雎病死。

      十五年的歲月,兩人攜手共度。

      猶記當年,昭王不待見范雎。范雎懷著忐忑之心,上報了奏章。『若這位君王真是適合我的人,就讓他在明天接見我。若他與我一點都不相合,那我寧可與他一生不見。』--上奏之前,他是這麼向上天祈求的。

      自那初見,兩人的生命都有了大大的轉捩。

      又是一個雪夜。范雎已經五十幾歲了,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但是范雎對自己的天命還是不甚了解……他根本不明白天命是什麼,就算知道,比起了解自己的,他還更想了解昭王的,他想再幫得更多。

      如今范雎知道自己在人世不久矣,他希望在自己死後,繼相蔡澤會好好輔佐他的大王,幫助他完成征伐天下的大業;他深信大王還能一直作王,直到永遠。

      范雎無法預知,在他死去的四年後,昭王趕著完成他的遺願--范雎始終憎恨魏國,這個生他養他的祖國,為何從來不了解他?

      秦昭王替他報仇雪恥、攻陷了那個從一開始就背叛范雎的可惡國家。直到他有完全的把握,在九泉之下,范雎會笑著迎接他,他才安心地闔上雙眼,離開人世。

      秦國疆域地處邊緣,冬天非常寒冷,在下雪的這些冬夜,秦昭王都熱愛與范雎一同度過。

      然而,坐在燒著暖爐的榻邊,昭王緊攢著范雎虛弱脫力的手,好害怕這一夜,即將成為兩人共度的最後一夜。

      「大王……」

      即使雙眼已經模糊,腦袋無法再思慮,疲累如潮水般反覆襲來,彷彿要將他吞沒,范雎還是茫茫地叫喚著他心頭始終最為掛念的伊人。

      「寡人一直都在你身旁。」昭王不斷搓著范雎的手,想藉自己的掌溫讓范雎的手溫暖一點。

      范雎無法回應他,只是持續含糊地喚著他,依稀間能聽見「王」的氣音。

      「--別再叫我王了!」

      無法阻止淚流,昭王的眼前已然模糊,發熱的眶裡看不清范雎的長相了。他哽咽著,一陣長顫,「寡人是嬴則,是你的贏則啊!喚寡人的名,快叫寡人的名字!」

      范雎竭盡全力轉過頭來,想在臨走之前好好地看他的王最後一眼。

      他在魏國已經死了,這一生留在秦國,為昭王鞠躬盡瘁,他未曾娶妻生子,有昭王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輔佐秦昭王是他一生的志業,而秦昭王是他最親密的家人、最摯愛的朋友,更是,更是……

      「贏…贏則……」

      漸漸混濁的雙眼,死死盯著贏則的面容。翻過身,用手肘努力撐著,想離他的王再近一點,想將王完整收進視線內,哪怕自己的視線本來就已經不完整--贏則有時會說范雎的眼裡只有天下,但是范雎自知,他的眼裡一直以來就只有王一個人,其他什麼都沒有。王想要的是天下,那麼他的眼裡所裝的,自然就是王想要的天下啊!

      即使邁入老年,失去年輕時的熱情,范雎對昭王的一份珍視始終沒有改變過。

      贏則伸出雙臂,緊緊地把這個不再呼風喚雨的老人摟在懷中。他才五十啊,凡事為贏則勞心卻使他未老先衰,相較之下贏則是一國之君,反而沒有范雎看起來這麼老。

      贏則將臉埋上范雎的肩窩,深怕這具身體遲早要變得冰冷,畏懼共有的回憶會隨著意中人的西歸,與范雎本人一同被埋葬起來……

      他是個王,這是他一生的職業,為此他付出的比得到的多很多。他一生最好的報酬不是關於秦國的種種,他知道在將來的史冊上,自己不會被多記下幾筆,他也不想為了身後之名再失去得更多。他一生最大的收穫就是范雎,他為了得到范雎這個人而慶幸,他甘心為范雎付出,而范雎也深深為他付出,他們相依相生,彼此信賴。

      曾以為以前不會,現在不會,以後也不該會。贏則見過太多生離死別,甚至與生母宣太后長期交惡,使他失去人性的情感,范雎卻一直都碰觸著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現在他真的無法接受,范雎此去未免太快了,他以為范雎會再陪他更久!

      「御醫說你無法撐過今晚……我真的不相信。」

      「范君,拜託你不要離寡人而去,寡人這一生未曾求過誰,但是,范君……寡人現在真心求你!」

      贏則向范雎大聲說話,他不要范雎睡下去。范雎抱著他的手卻逐漸鬆了開來,他的體溫冷得就像外頭緩緩降下的冰雪,呼吸也少而薄弱。

      「贏則……」范雎用最後一口氣,奮力去撫摸贏則的肩膀、手臂與腰,本來以為這些都是最熟悉的,然而隨著意識的游離,他居然覺得一切都很陌生,就好像他未曾擁抱過贏則、未曾感受過這份體溫。

      埋上贏則的肩頭,不能抑制的淚水瀰漫開來,浸濕了王的紫袍。「我……我……真的撐不過去了……累了……」

      贏則一怔。他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抱住范雎,讓范雎一直貼著自己,好像在表示「我知道」,只是他沒有勇氣開口承認。

      「贏則……我真的……」

      「…對你……」

      「……」

      「--范君?」

      半句戛然停止的話語,一椿終生難平的遺憾。

      贏則睜大了眼,面容痴傻。剛才不是自己漏聽……他本來以為,總有一天,確實能等到這句話,事實卻是范雎自己沒能等上。

      「……范君……」

      緩緩鬆開雙臂,將眼皮已經闔起的范雎放回床舖上。他輕手拉上自己特意命人準備好的一床厚被子,本就怕他染上風寒,只是不論蓋上再溫暖、再厚的被子,似乎……還是免不了走這一途。

      范雎走得很安詳,蓋上被子以後,看起來就像是睡著罷了。贏則也但願他不過是睡著罷了,只是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踏進這間房的勇氣,不敢來看范雎會不會再起床。

      喘不過氣的絕望沉重到極點以後,反而化作解脫。

      在床畔重新坐下,贏則的雙手握住范雎冰冷若雪的手,好像握得再緊一些,就會融成雪水化掉似的。

      如今與范雎是這麼近,也同樣遙遠啊……

      「范君,寡人也是……」

      兩行熱淚爬了滿面,贏則望著范雎的時候,神情柔和而欣慰,目光則乘載著深情,就好像范雎還聽得見他所說的話。

      面色一變,黯然神傷。自知忘不掉范雎,范雎這一去,贏則的心瞬間放失,有很多重要的事,都從身體裡硬生抽去……

      「寡人…」

      「寡人一直都戀慕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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