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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奇談之莫道無鬼

      君若清路塵,僕若濁水泥。

      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君亮執高節,鄙人亦何為?

      阮修字宣子,陳留尉氏人,為晉武帝時人。

      阮宣子言談高妙,個性狂傲任達,儘管不事社交,卻相當受世人歡迎,有高名於世。

      其最有名的事蹟,莫不是載於世說新語文學篇〈阮宣子有令聞〉當中,他巧妙以三字回答太尉,因而得到官職。

      對於這件事,當世有名的美男子衛玠相當不以為然,認為他不過是說了三個字就能獲得官職,真正厲害的人,只要說一個字就能飛黃騰達,又何必說三個字?

      阮宣子則答道,若是真正有名望的人,就連一個字都不必說就能使天下歸心了。衛玠聞言佩服,才學匹配的兩人遂結為至交,傳為一椿佳話。

      儘管自此之後與衛玠結交為友,但是衛玠在政治上有諸多抱負,是個忙人,與崇尚隱逸的阮宣子相去甚遠,於是兩人雖然情投意合,卻漸行漸遠。

      阮宣子只覺得越來越寂寞了……以前一個朋友都沒有的時候,過著三更有夢書當枕的日子,倒也任真自然,書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原先還以為,在沒有與任何人交際的時候,自己就能從書中獲得最大的快樂,在第一次與一個真正有才學的人交遊以後,阮宣子卻備感煩躁起來,因為他終於發現到過去的自己原來是多麼地孤獨。

      阮宣子這個人自小就異常膽大,也因此,在時人迷信道教、畏懼鬼神的風氣中,他顯得獨樹一格。

      有大人見不慣這個小孩的氣焰怎麼這麼高,就在夜半的時候扮鬼嚇他;阮宣子非但沒被嚇著,還把扮鬼的人揭穿了。

      大人不懂阮宣子怎麼會一下子就看透了?阮宣子用手去扯那人穿在身上的壽衣,道:「人會變成鬼,是因為人的身上有靈氣,但是鬼的身上有穿衣服,難道衣服也有靈氣,能化成鬼衣給鬼穿在身上嗎?如此說來,穿衣服的鬼當然是不存在的。」找到古籍考證下來,古時候的鬼當真是不穿衣服的,就算有,也只會著內襯而已,何來一襲壽衣?這一番頭頭是道的話,聽得裝神弄鬼的大人啞口無言。

      時人謂:「莫道不信鬼,鬼自會現身說法。」阮宣子不應也不睬。

      阮宣子成人以後,雖然有在朝廷任官,但是不甚為政,個性淡泊的他,不求官位的上進,也不參加應酬。平素山居,喜愛研讀《道德經》與《易經》,對經書內容想得入神時,不論身上的穿著如何,都會起身出外走走,多是在清幽的樹林中徘徊,感受芳郁的森林氣息,使自己的思緒更為清晰,不畏懼林中走獸,從白天到夜晚,再從夜晚到白日,不知時歲的流逝,葉作被衾地作枕,直到心中癥結豁然開朗,這才面帶春風的欣然而歸。

      儘管他不欲為人知,但是他優雅的行徑還是不脛而走,大家聽了都說:「瞧那阮宣子,多麼好的修養,多麼美的品德,所謂的隱士,指的大概就是像阮宣子這樣的人吧?」

      聽聞阮宣子的各種美談,有許多官人紛紛都來向他結交,他卻棄絕這些假名士,對一般俗人十分痛惡。不論對方有多高的官職,只要是他覺得無法談話的,就會棄之如敝屣,絕塵而去,眼光之高可以見得。

      近日來,他在家中研習易經已有許多時日,雖然小時候受過家學,但是晉時的家學仍是以修身持家為主的儒學,因此他的玄學造詣都是自學而來,儘管對全書已多有心得,卻還是有數處癥結無法釐清,左思右想,在家裡來回走動,苦思而不解,心中很是晦氣。他不相信自己會這麼被難倒,於是把茅屋裡所有的書冊都搬出來詳盡考察,看前代的治學者們都是怎麼說的,他手提硃筆,挑燈夜戰,仍在案前苦思無解。

      這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雲粉千重,凝冰百丈,銀花珠樹,遍地素白。山中非常寒冷,就連烤著爐火的室內都依然能感受到冷寒的濕氣。

      「叩叩叩。」

      在這雪花迢迢的沉沉夜裡,竟然有人會來到這座孤僻的山上?

      規律的敲門聲立刻將他從玄妙的世界拉回現實。

      當阮宣子在思考的時候,不喜歡被下人打擾,也就遣退了所有的下人,現在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夜裡的深山有盜匪搶劫那是司空見慣的事,隨便開門可能會有生命上的威脅。儘管如此,已經許久未曾面客的阮宣子學習得特別煩悶,再加上他本來就膽大,既然不想繼續乾坐著,索性就起身去開門。

      門外,一名衣著華貴的男子正在等候應門,那男子神情倨傲,有不可一世的風采。晉人尚品藻,不過一眼就能看出人物的氣度為何,阮宣子一見頗為驚訝,心想他遭遇過多少狂狷之人,這人的傲氣卻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高高在上的模樣,就彷彿要以冠絕世人的才學,笑盡天下才人似的。

      那人年紀輕輕,看來不過二十來歲,面如冠玉,身長九尺,神形俊美,很瀟灑飄逸。他很注重禮節,在門外抱拳,彎下腰來向阮宣子深深作揖道:「叨擾了,在夜半時分造訪,誠然是在下的不對,然而在下遠從山陽慕名而來,拜訪學富五車的阮先生,一路上諸多耽誤,才會延遲至此。」

      這人眉宇軒昂,彷彿能目空世間的一切,對著自己卻是如此有禮,這讓阮宣子對他倍生親切之感,立刻親熱地將他扶起,迎進屋內,「先生謬讚了,阮某並不是什麼富有盛名之人,能讓先生您不遠千里而來是阮某的福氣,請進請進。」

      那人才除去鞋子,進到屋裡來,一見到阮宣子案上堆放的《道德經》與《易經》,頓時眼睛一亮。還未等到阮宣子再招呼,他已經褪下雪衣,逕自到阮宣子的蒲團上坐下。他翻閱著易經上的圖騰時,表情極其認真,閱讀內文也毫不馬虎,細看著內文旁寫下的紅色眉批,一個字都不放過。

      見到客人對自己窮盡了一生去治學的經典如此有興趣,想到這是同道中人,極有可能與自己結為知交,真是好一個少年豪傑,心神不免為之蕩漾;有興趣是一回事,有沒有實際的才學又是另外一回事,阮宣子才想試探對方的肚子裡是否真有點墨水,那人就已經注意到阮宣子在書上作的筆記,先問道:「先生對這一段有疑惑嗎?」

      阮宣子儘管尷尬,卻不否認,向那人欠身鞠躬道:「是的,阮某對這一處已經困惑甚久,公子對這段可有見解?願聞其詳。」

      那儒雅公子的眼眸裡立刻閃爍出光芒來,他清了清喉嚨,拿著朱筆,對著書上的文字與圖像指點起來。

      阮宣子驚訝於那人對各種卦象相生出來的結果瞭若指掌,即便有一點點無法理解的,他都能將每一行解釋得鉅細靡遺,合乎常理,還能在說得這麼清楚的狀況下,仍舊保留了易經的神秘感以及發揮空間。

      這讓阮宣子聽得瞠目結舌,他自認治學已臻完美,然而想對這個人挑錯,卻是一絲瑕疵都挑不出來,只能承認這人解釋得確實鞭辟入理、面面俱到;世上到處都是對經上的四個字作出二十萬字解釋的假夫子,這人說話則是言簡易賅,該有的不會少,不該有的一點都不會出現,口調之好與其才情成正比,讓阮宣子越發嘖嘖稱奇,想著想著,忽然對這些行雲流水的生花妙語感到疑惑--他相當確定這些話都是這人自出機杼,然而,這些邏輯聽起來怎麼這麼像是曹魏時期的人,王弼的理論呢?

      真要說起來,研究玄學的開端不就是從王弼開始的嗎?在東漢當時,王弼可是走在時代的先鋒啊,即便只活了短短二十四載,他的功績卻牢不可沒;眼下這個神秘人,恐怕是王弼的後學也不一定,不論如何,能將這套理論瞭然於心,忒是不容易,多少的緣分使他得以認識這位能人,勢必要多多向他討教!

      等到來人說完,阮宣子立刻倒來一杯熱茶,沉沉地彎下腰來,雙手穩穩奉上,滿懷敬意地問道:「公子真神人也,吾可有幸得聞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一見到阮宣子對他眼裡滿是佩服,嘴角就挑起來了,一張少有血色的薄唇微笑起來煞是好看,氣定神閒的很有名士風範,反倒是淡泊慣了的阮宣子居然開始無所適從起來,總覺得在這個氣定神閒、遊刃有餘的人面前,不論如何自己都是顯得那麼地卑微又俗氣。

      「敝姓王,小字輔嗣,得見兄台,同樣幸會。」王輔嗣接過阮宣子手上的茶,風雅地啜了一口。「嗯,好茶,好茶。」

      這話讓阮宣子有些疑惑,「好茶何以見得?」

      「沖茶者有一顆脫俗之心,該茶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好茶;既然本茶未染凡塵,並非那俗世之物,不是好茶又何以見得?」

      竟然是這樣拐著彎子在捧著他……這一番回答聽得阮宣子臉都紅了,整個人好像都要飛起來似的,未酌已先醺然也。

      雖然只報字號不說名字實在奇怪,而且這般風流人物照理而言應該揚名四海才對,為何自己竟未曾聽聞過這人有多大的來頭?

      想是這樣想,阮宣子卻無暇再多思慮,只覺自己太受這個人吸引,腦子都要燒熱了--這位翩翩佳公子怎麼會表現得像神仙一樣,那麼地飄然欲仙、那麼地出塵脫俗?

      如此道骨仙風的模樣,根本不必多想了,這個人一切的舉止盡皆合乎他心中最完美的名士風範,如果這一生他只允許自己盲目一次,那麼阮宣子將會放縱自己盡情地去崇拜這個人,哪怕這個人後來幹了什麼極蠢的事,他還是會想繼續跟隨這個人,直到天地的盡頭,至死不相棄。

      原本還在懷疑這個人的來歷,現在反而覺得他不見於世也好,這位王輔嗣必定是一名高深莫測的隱士,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盡情與他討論、得他一切精髓,也能不客氣地把一切想問想學的都向他討教完,還不必怕別人來干擾他們兩個。

      可以直稱對方的字,這可是十分熱絡的表現,通常只有相識甚久的同輩才會首肯對方如此稱呼的,阮宣子心中狂喜,又不敢大意地再次確認道:「若是閣下不介意,以後我們就以字相稱吧,敢問閣下意願如何?」

      六朝人士本來就任性率真,不計較禮法,雖然王輔嗣看起來顯然比阮宣子年輕不少,照理來說應該要敬阮宣子三分,他卻欣然同意了,甚至更親暱地以兄弟身分相稱道:「宣子兄,為弟這就不客氣了,請坐請坐。」

      顧不得自己早已失去了在人前從容不迫的形象,阮宣子聞言,趕忙去將自己的蒲團揣過來,在王輔嗣身旁妥妥地坐下,近看更覺王輔嗣光采照人,就像神仙一樣,真是好瀟灑的氣質,一頭濃密的墨染青絲率性地以紅頭繩紮在背後垂散著,白淨的臉皮,清瘦的瓜子臉,還有一對炯炯有神的鳳眼;不只外在好看,內在更是蘊華萬千,與他一談才知他才高八斗、氣奪三曹,如今有幸得與他並肩而坐,阮宣子有種錯覺,好像王輔嗣是從歷代隱逸名士圖裡走出來的畫中人似的,形容像,衣服像,氣質也像,這個人似真實幻,似幻又實真。

      孔子曾經如此形容老子:「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用網縛之,游者可用鉤釣之,飛者可用箭取之,至於龍,吾不知其何以?龍乘風雲而上九天也!吾所見老子也,其猶龍乎?學識淵深而莫測,志趣高妙而難知;如蛇之隨時屈伸,如龍之應時變化。老聃,真吾師也。」

      阮宣子對王輔嗣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從來不曾見過龍,卻從王輔嗣的身上感覺到龍的體氣原來是如此高妙;他不曾摸過龍,王輔嗣的身體幾近沒有熱度,不知是他本身體寒,亦或受外頭大雪的影響,竟也讓阮宣子覺得,啊,這就是龍的體溫吧?如此冰涼,讓人不敢靠近……只有龍,那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捉不住,也留不住的,儘管龍一閃即逝,但是它會一直存在著,會在九天之上繼續縱橫四海,而凡人皆不知其存在。

      神龍出於雲頂,而沒入雲中,是活在地上的人們終其一生也無法看見的;如今王輔嗣坐在他身邊,讓阮宣子覺得好不真實,心知這條龍總有一天也會離開,悄悄地離開,離開得不復蹤影,無人能束縛,也無人能追到,自己卻無法抑制住鼓譟的心,想更親近他啊,哪怕這條龍遁入雲中,哪怕知道自己是尋不到的,阮宣子也明白自己會是那起身去追、去尋的人,就這樣尋一輩子,這輩子尋完,再尋下輩子、下下輩子,世世追尋……

      「宣子兄。」輔嗣喚了一聲。

      「嗯?」剛才難道是閃神了?阮宣子應了一聲,只見輔嗣正笑瞇瞇地看著他,他不禁疑惑,「輔嗣賢弟,怎麼了嗎?」

      「宣子兄表現得好熱絡,是不是有點太怕寂寞了?」

      「唔…!」阮宣子眉頭一抖,口水都要嗆出來,「你…賢弟就別跟愚兄開玩笑了,愚兄可是真心想與賢弟多多討論!」

      這樣亦師亦友的關係,這樣一位能指導他方向、給予他如此啟發之人,真是可遇不可求!

      「只要賢兄還不疲倦,要討論《易經》,愚弟可是隨時奉陪。」

      在這月白風清的幽靜美夜,王輔嗣一聲首肯,兩人深入的討論再次展開。

      阮宣子沉浸在與王輔嗣的對答之中,他問得多,回答得也多。王輔嗣擅長以問題引出下一個問題來,讓阮宣子自行找出謎底,循循善誘的功力實在可以為阮修之師。

      玄學沒有固定的模式,因此他所給予的答案都十分玄妙,足以包舉四海,拿來追溯宇宙的生成,或是引喻至人生境界都恰到好處;他引導阮宣子朝許多不曾想過的方向去思考,這讓問題往往朝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要像王輔嗣一樣對易經這樣的大哉問心有所本,思絡必須相當靈活快速,才能看透這一切原理,阮宣子這才知道讀書多年,自己的思想早就落入臼,要不是有王輔嗣在,這些錯誤的觀念極有可能畢生都繼續錯下去。

      年代越古,當時的人的遣詞越是簡潔,由孔子所作的〈十翼〉更是艱澀難懂,語意有許多模稜兩可的地方,光看歷代註解無法理解,但是王輔嗣說到任何地方都能隨心所欲、通情達理,毫無壓力地徜徉在學海之中,阮宣子隨他從學,原先有許多不懂的地方都只是放置著無法可解,而今竟然一個晚上就全都弄懂了。

      王輔嗣給他的感覺真是太好了,他想跟著王輔嗣學到更多,阮宣子在心裡告訴自己,他要研讀得更深,才能與學問博大精深的輔嗣匹配,可以的話,他想一直一直虔誠地跟從下去,也相信只要如此,就能得到單靠自己的力量,就是窮盡一生都無法得到的學問。

      阮宣子對炎涼的世態再清楚不過了,這也是為何他總不願意與那些浮名經身之人有所牽連,他懂得--為了一些虛名來接近他的人,終將也會為了虛名而拋棄他。

      他治學從來不是為了這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功名利祿,他想要的是更深層的東西--存在每個人內心深處所無法發堀的,是天地的真理,萬物的精華,宇宙的窮盡,神造天造地而不欲人知的玄密。這樣的真理將會超脫生命與時間,是記憶的存續,永恆的存在。

      所以,儘管是人所不能及,凡人所不能道,他仍要嘗試,試著從這些無師自通的聖人,他們用不長的生命所書寫下的經書之中,窺得生命的精華。

      然而當世只是流行,簡直使得這門高深的學問流為低俗的浮誇--大家都只是玩玩,如果不鑽研的話,出門就無法與人談論了,那就多少學學吧。

      阮宣子太認真了,認真得無人能理解,他認為要是使玄學成了社交工具,還不如這門學問就此隱逸下去,甚至失傳。

      儘管當世人並不當真,卻未嘗沒有不好的。他曾與許多名士交遊,有許多腹滿經綸的,只可惜尚未到達點破天機的地步--就差一步了,可惜那些人都還沒到,甚至花上十年或是二十年都跨不出這一步,他們與阮修的境界並不同。

      至於一些超脫凡俗、早已視死生為無物,甚至因為看破一切而放棄生命的,早已入世的阮宣子又覺得太過偏激,不但沒有達到天地的真理,所謂完美調和的狀態,反而於人自身有害而無利,他並不喜歡劍走偏鋒的結果。

      到頭來,哪裡都不是他的歸屬,自己也許注定孤單一人,無人能與他交流。

      他嘗想,自己究竟是太過孤高,亦或太過蠢鈍?怎樣的條件,會使得他的心裡如此空虛,會使得他無人可交游?再怎樣的人事物,於偌大天地間,總會有一容身之處,惟他一人,在浩瀚的幾十載間仍舊載浮載沉,沒箇定處。

      轉眼間已過了一旬。

      這一旬間,王輔嗣日日造訪,阮宣子只要聽見「叩叩叩」三聲規律的標準敲門聲,就知道來人是誰,然而他每天都是在亥時到來,這使得阮宣子在上午獨自研讀時不免心浮氣躁的,總是在期盼王輔嗣到來,得等到王輔嗣悠悠地過來之後,他才能真正放鬆下來,徜徉於經書之中,好像是深怕王輔嗣哪天忽然不來了似的。

      聰明如王輔嗣早就心有所感,卻未曾對此表示過什麼,儘管有幾次見他臉色蒼白得可怕,好像是人有微恙,元氣不足似的,精神很是萎靡,卻也不曾見他隔天缺席過。

      阮宣子捨不得王輔嗣山上山下地,來回奔波好幾趟,幾次都慰留他,懇請他留宿一晚,但王輔嗣總推說自己寄宿在親戚家,人在屋簷下,不能不從人家的家規,他在上午必須待在那裡,否則會失了作客的禮儀。

      阮宣子肯定王輔嗣的家學,見他對誰都該是彬彬有禮的,深怕出了糗就是失了他自己的風度,也就不便再多說什麼,然而不知怎地,心裡總是強烈地企盼著,就算一生只有一晚也好,要是能與這位人中豪傑西窗剪燭,抵足而眠,那該是人生多大的幸事。

      雪影繽落,樹影搖曳晃動。在漾灑著幽幽月光的小格窗前,自己與王輔嗣在一張小案前面對著面坐下,兩人之間置著一根紅燭,溫暖的紅燭光把雪夜的小茅屋照得流光溢彩。

      王輔嗣微微伏首,伸出潔白的手,修長的手指拿著小剪子,將欲滴的燭淚給剪下。

      阮宣子看得喉嚨發乾,忍不住按上王輔嗣的手,而王輔嗣抬頭看他,白皙的臉被燭光照得微紅微紅,煞是清秀可愛。

      幾番談話以後,已屆夜闌,他與王輔嗣雙雙放下手中緊握的書卷,一起來到榻子旁。阮宣子跪下來,用手大把大把地將榻子舖得更平,欣喜地服侍著王輔嗣除去鞋襪,直到他舒服地睡下去,再給他拉一條又厚又暖的被子,以防著涼了,阮宣子才得以見到王輔嗣沉沉入眠時,一張無暇得彷彿會發光似的睡臉。

      自己也終於能放下一切瑣碎雜事,走到對面去,以扺著輔嗣玉足的方位躺下去,擺個舒服的姿勢,與輔嗣賢弟共赴夢鄉……

      「宣子兄,宣子兄--」

      嗯?

      自己怎麼還坐著?怎麼不是躺著的?

      王輔嗣聲聲叫喚,終於將阮修子拉回現實。對於有事沒事就走神的阮修子,王輔嗣真是滿肚子笑意,但他很會保持表面上的優雅,始終不曾真正哧笑出來。

      阮宣子看出王輔嗣眼中的笑意,覺得很不好意思,才在疑惑自己為何讀到一半忽然眼前發白,隨即進了夢鄉?說來羞愧,原來是肚子餓了!

      想吃夜宵是人之常情,最讓阮修子奇怪的,是王輔嗣每次來都拜訪得很久,卻從沒見他肚子餓過。阮修子有好幾次都在討論到一半的時候有打雷聲從肚皮裡發出來,問了王輔嗣,他卻一點都不顯餓態,難怪他纖瘦得就像竹竿!害得阮修子幾次都強忍下飢餓感,沒敢去弄吃的,否則只有他自己吃,王輔嗣卻不吃,多不好意思呢。

      儘管知道王輔嗣的回答會是一樣的,他還是鼓起勇氣來,殷切地問道:「輔嗣賢弟,雖然舍裡只有粗茶淡飯,若是你不嫌棄,還請讓愚兄招待你一回吧。」

      見阮修子問得如此誠懇,王輔嗣也不便再推辭,遂揚起笑容道:「這就麻煩愚兄了。」

      阮修子對此樂得很,第一次覺得沒有家僕隨侍是這麼好的事,他這是前三世修來的福分,才有機會洗手做飯給他的輔嗣賢弟吃,這次一定要把份量做足,才能把輔嗣養胖些!阮修子不多停留,挽起袖子就快步往廚房走去。

      一邊哼歌,一邊套起圍裙來,阮修子才在搬柴起灶,卻見王輔嗣施施然自外頭走進來。阮修子一見,雖是驚喜,卻又不希望王輔嗣在廚房裡被弄髒,趕緊勸道:「輔嗣,這裡不是像你這樣高貴的君子該來的地方。」

      王輔嗣見到阮修子穿著一件圍裙,現正蹲在灶前弄柴,竟是笑吟吟的,連一對丹鳳眼都笑彎了,「沒事,沒事……我和我娘子一年見不著幾次面,每次回家都得去廚房才找得到她,因為她每次一聽聞我要回家的消息,就會趕緊下廚,想親手褒湯給我喝。賢兄今天的舉動倒是……」倒是讓他想起娘子來了,這種唐突的話不便再出口。

      阮宣子聽了也不生氣,只是心想他還這麼年輕,居然已經有老婆了,不知怎地,心裡竟起一股酸澀感,心想他這遲早是要歸家的……也罷,也罷,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到了不惑之年還不成家立業。

      「賢兄看起來很驚訝?不瞞賢兄,拙弟家中有一妻一子,只是……只是……」王輔嗣還是維持著笑容,只是眼裡的興致已經空去一半,「拙弟無能,沒有在戰亂中好好照料他們,使得他們都已經……」

      阮宣子窺見王輔嗣眼裡的水光,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像他那麼自傲的人更是不會輕易顯露情感,因此才強顏歡笑著。沒想到自己這麼想招待他,反而觸動他的傷心往事……正當阮宣子愧疚之時,王輔嗣見到翠綠的野菜還一把一把地泡在木桶裡,不想阮宣子對他抱有那些無謂的歉疚,連忙轉移話題,提高了音調,裝得很有興趣似地問道:「賢兄,這些山菜是要吃的嗎?」

      王輔嗣居然注意到了,這讓阮宣子很高興,連忙邀功似地解釋道:「是啊,你看它們的顏色都好青翠,葉子也很濕潤新鮮,都是今天早上我去採的,吃起來好甜的,對身體健康最好,等等露幾手給你瞧瞧,為兄的炒山菜一定好吃!」

      「宣子兄待我真是太好了,為人晚輩的不能不幫忙!」話還沒說完,王輔嗣立刻捲起袖子來,要將手伸進浸水的桶內,「你別看我好像不曾做過粗活似的,我是曾經顛沛流離過的人,沒有什麼事是不曾做過的。」

      阮宣子卻連忙轉身過來,把手也伸進桶子裡搶著要洗。清澈的水面被激起波紋,浸在水裡那一對王輔嗣的手蒼白得可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做過粗活的樣子,手腕細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分明就是個不事生產的讀書人,還敢誇口,要是用這樣矜貴的手去做那些雜活,這對手還不可惜嗎?

      阮宣子的手才碰到王輔嗣的手背,就覺涼得澈骨,好似不是因為水的緣故,輔嗣的手碰起來才會這麼冷。

      王輔嗣才被碰到,神情驟變,彷彿被大大地冒犯似的,完全不容許別人的碰觸,王輔嗣立刻將他的手抽開。

      阮宣子怔怔望著王輔嗣的舉動,竟覺得心裡正一絲一絲隱隱作痛著,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怪異感覺,怎麼會…如此地令人難過又沮喪呢?

      王輔嗣很快就恢復到往昔的模樣,抽手以後把袖子放了下來,顯然毫無繼續停留的意思,往阮宣子作了一個揖,「拙弟在這裡貌似只會礙事,還是先到外頭等候好了,賢兄還請別太過操勞。」立刻決斷地步離現場。

      王輔嗣就像風一樣颳走了。阮宣子忽然迷惘起來,他還以為自己跟王輔嗣已經是朋友了,但是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比想像中要來得遠很多。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晃眼間,兩年的韶光已然飛梭而去。

      他們認識得久了,話題不再只是單單停留在老莊玄學,漸漸的話題也轉向彼此的事。

      阮宣子這才發現,過去的話題都是由王輔嗣主導,如今終於能閒話家常,是因為王輔嗣對自己有所放鬆的緣故吧?先前是如此熱絡又親切的模樣,沒想到原來他對自己仍是心防重重。

      還記得王輔嗣與他初見時就說過,他的故鄉在山陽。說到山陽,阮宣子的認知是,那裡不但是三國時期魏國的屬地,更是才氣洋溢的大詩賦家王粲的家鄉。

      人對故鄉總是有份特殊的情感,王輔嗣說起山陽郡來,倒像是早已離開那裡上百年,用歷盡世事的語氣詳盡地敘說著該處的人文風情與地理,聽來別有愴然之感。

      他對山陽相當熟悉,知道山陽是在西漢時代設郡的,他細數起那個地方曾經經歷過哪些王侯的統治,又受了怎樣的分封,最後被割裂成好多塊,受不同的人分治。

      阮宣子本是出世之人,對這些世俗的事情並不關心,更不會閒著沒事聽人說這麼多關於同一個地方的故事,他本來應該會覺得這些時間應該要全部都拿來治學,才不會浪費了生命,然而聽到王輔嗣願意對他說這些「三玄」上頭看不見的事情,阮宣子實在打從心底高興--他當然高興,只要王輔嗣願意繼續對他說話,永遠像初見時那樣滔滔不絕,他就能一直一直高興下去。

      在王輔嗣第一次說到故鄉以後,他就每個晚上都對阮宣子說一些關於他自己的事情,儘管都透露得不多,卻引得阮宣子興趣更為濃厚,每天都有更多的問題想問,非得更瞭解這個人不可。

      說完故鄉以後,王輔嗣轉而說起他的朋友。在他說來,這些人個個都是相當有才情的人,看來王輔嗣也是相當堅持「無友不如己者」的類型,才學品德非得與自己不相上下,才有可能結交為友,產生更多智慧的激盪。

      但是當他說起這些人的時候,口裡總是有份淡淡的無奈,當阮宣子問到他們都去哪裡的時候,王輔嗣很老實地回答:「都走了。」阮宣子只當這些人都是蠢材,怎麼忍心離開像王輔嗣這麼傑出的人呢?他真心憐憫王輔嗣,可憐他的妻兒喪生於戰火中,朋友們又一一離開他,卻不知道王輔嗣所說的「走了」那份真正的涵義是什麼。

      說完朋友,就要說起家人了。聽起來,輔嗣的家人們對他都很好,只是聽起來總有種疏離感。從許多細微處,能聽出王輔嗣出身於官宦世家,王家六世公卿,父兄皆受良好儒學教育,但是他最敬重的人既不是兄也並非父,卻是他的繼祖父,而他的繼祖父則是因為其二子皆受株連而死,才會認了輔嗣與其父作繼嗣。

      說起繼祖父來,王輔嗣滿是崇敬,彷彿這世上只有這個人是他真正看在眼裡的,而他打從心底,真真正正地崇敬這個人。他說他那位繼祖父曾經受到官人的賞識,贈書數車之多,後來成了一筆龐大的家產,而他的祖父完全沒有浪費這些書,把這些書一頁一頁地看完了,甚至,他的祖父實際懂得的,比這些書裡寫到的要來得更多。

      其實能說的,都已經說得差不多了,阮宣子卻像是在聽故事一樣聽得津津有味的,入迷了覺得不夠,還想再問下去。這時,王輔嗣忽然收聲,「你先睡吧……」

      一抹天光灑下,曾幾何時早已星沉日起,移夜卜日,附近的山溪在黑夜的潛移默化之下映照著星影斂動,白日的乾爽惠風自窗外縷縷送入,帶著森林的芬芳,看來今天又會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不知覺間,談論已屆天明,這還是頭一遭。

      「……」

      正對著明媚的日光,王輔嗣的臉色越來越差。

      光是每日來見阮宣子,就會受他的壯年陽氣影響,自從上次被阮宣子碰到手以後,他身上的陰氣更是受此陽氣破壞,使靈魄日漸虛弱。王輔嗣心知,今天以後,他再也支撐不下去了……

      那次是王輔嗣唯一一次過夜,但是兩人都未曾闔眼過。阮宣子是多麼想放鬆地與王輔嗣在一起,事情卻總無法如願。

      他怕王輔嗣會偷偷離開,所以在跟輔嗣相處的時候,就是眨眼的次數都很少。就在這一次,他在徹夜長談以後終於忍不住恍神,才不注意,王輔嗣已經憑空消失了--他的人就不見了。

      --王輔嗣,你就這麼急著要躲開我嗎?

      在舒心的暢談以後,帶來的只剩無盡的悲愴。阮宣子跪倒在地,無語蒼天,忽然恨起那耀眼的陽光,都是那忽然升上的旭日,趕跑了他的輔嗣!

      在這之前,他們夜夜見面,日日談心,王輔嗣沒有一晚在他身旁缺席過。

      身前身後,瞬息百年。輔嗣的陪伴,讓他有種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很久的錯覺;就好像遠從百年以前,阮宣子已經與王輔嗣並肩而行,他們本來就沒有年齡、階級、位置的隔閡,兩人都像仙人一樣在大江南北來去自如,即便偶而分開,阮宣子也能自由地飄去找王輔嗣、王輔嗣得以隨時來到阮宣子的身邊……

      好像,並未成真過。

      仔細想想,啊,王輔嗣這個人是多麼完美的存在,就好像神仙故事裡才會出現的人,本來就給人好強烈的距離感,他太過夢幻,夢幻得不真實。

      就連過去,曾經真正坐在這個人身邊,回首也不過斑斑風花雪月,深深鏤刻在心,又淺淺地在現實裡隨風消逝而去。

      就連曾經碰到他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冰涼,種種令阮宣子愛惜至極的感受,也不受控制地,漸漸自他腦內忘卻了……彷彿他不曾真正停留過,彷彿自己不曾真正碰過他。

      夢就是想,想就是夢,如果這真的只是個夢,那麼王輔嗣這個人身上的種種特質,甚至與他的互動,恐怕也只是他想出來的罷了。

      只是幻想出來的,是吧!

      這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那些自己甚為珍視的對話,曾有的回憶,原來都不過只是妄想症,是失心瘋。

      阮宣子後來不肯再住在人煙稀少的深山,因為名山中新鮮的空氣、晴翠的層巒疊嶂,一切一切都會讓他想起那個人,然而那個人早已好久好久未曾再見他,儼然就這麼把他給撇下來了。

      起先阮宣子抱著住在山中等候的心情,夜夜翹首盼望著王輔嗣再次來臨,但是他等了很久很久,對他而言,這段等待的時間比永遠還長。他受不了這樣鑽心的折磨,他好想瞭解王輔嗣,但王輔嗣只給了他一個更大的問號,是他韋編三絕都無法窺見的,他只好重新回到人群中,藉由熱鬧來麻痺自己感受得太過確切的空虛。

      他是這麼地只願天地宇宙,自此萬世不變,他卻渾然不知,究竟是什麼,從他身上奪走了哪些他本來應該繼續擁有的珍貴事物。

      他的心空空洞洞的,神采全消失了,即便再讀那些玄學書,去跟千古精魂打交道,也找不回來了。

      為何?那個丰姿飄逸的人,要闖入他的生命;他那雙在作學問時會大放精光的美目,要來注視著他,使他本來與紅塵隔絕的心志傾情而墮落?

      那本來該如一泓秋水一樣銳利逼人的視線,如大鵬展翅一般傲視世人的身姿,高高在上如龍蟠據的身影,經過歲月的磨損,都輕輕地自阮宣子的日常中消褪。就彷彿精氣被吸乾一樣,這使得阮修子從一個宏偉的人,退化成一介懦夫。

      但是阮宣子本來就有高名於世,儘管他不再發表高論,也不再與人辯論,卻仍舊有許多好事者關心他。眾說紛紜之下,得出的結論是阮宣子沒有妻室,生活沒有重心,才會淪喪到現在這麼萎靡的程度。

      說來真是可笑,就像扮家家酒一樣,許多富人一起出錢,幫阮宣子迎回一位美嬌娘。阮宣子心灰意冷之際,連怎麼拒絕人家都不記得要怎麼說,以往伶牙俐齒的形象早已不復見,就這麼在半推半就之下,把人家的女兒過了門。

      阮修子的妻子的確盡心侍奉他,卻無能為力改變這一切。據她所言,每天到了亥時,阮宣子就會坐在玄關的地上,傻傻地等,痴痴地等,不時還會探首;一整天下來,唯有這時,他迅速衰老的臉上才重新有了希望的光澤,混濁的雙眼裡才放出了冀盼的光點來……她曉得他在等待一個很重要的人,她也深信,總有一天,那個人會來敲門的。

      就在某一天,他與平日一樣等待著。忽然,「叩叩叩」,敲門聲,這是如此熟悉啊!阮修子衝上前去,按捺不住欣喜地迅速開門。一人身著厚重的雪衣,蓋住了半臉,出現在門前。

      那夜雲破月現,一大片幽白的清光灑滿在銀白的雪地上,璀亮地閃爍著滿地樹影凌亂。

      那人逕直走進他大大敞開的家門,一派自若的模樣。

      阮宣子看見了,接下來,那個人應該要將被雪淋濕的披風交給他,自個兒走到燃著紅燭光的案前坐下,就與他,面對面坐著。

      那該是自己神往了許久的那人,必須是自己期盼的那人。

      他阮修活了大半輩子,都在研究天人之際,未曾真正為了人世間的私慾而活。

      現在的他終於體會到愛情,這是他第一場愛情,不能為人道的愛情,還不是在與那人在一起的當下發現的,而是在那人毅然決然離去以後,於心亂如麻的煎熬等待中才逐漸摸清--瞭解到自己對那人過多的願望,早就遠遠超過自己所求所想。

      那又怎樣?他知道自己已是風中殘燭,他不在乎了!他的底限,只有自己最知道,他還能再學多少?再學,又能學得比輔嗣還多嗎?他甚至認為,他一心傾慕的輔嗣早就已經把世間所有的知識都學完,剩下來還能讓他學的,就只是渣籽了。

      所以,他決定不學了。假如這個現在走進屋裡來的人,真的是他的輔嗣,那麼阮宣子決定毅然決然地告訴他--他要拋棄在京城的一切,他要果斷地跟隨王輔嗣去雲游四海;他已經不在乎接下來還能學到什麼,他唯一的願望就只有更瞭解王輔嗣;他願意將王輔嗣當成他的天,他的地,他會對王輔嗣非常非常用心,他會將王輔嗣當成他的全世界--只要王輔嗣一句肯定。

      然而……

      朔月的雪夜,那秀眉俊目的人包著一襲潔白衣裳翩然而至,眉間卻鎖著深深的憂愁。

      問話,那人不答,只是怔怔望著阮宣子,眼裡的哀愁跨越了歲月的等候。他沒想到阮宣子來了,真的來了,還找到了他。

      苦,真是太苦了,王輔嗣根本不願意阮宣子來這裡找他,他忍不住替阮宣子感到悲哀……

      阮宣子就算看見王輔嗣的眼神,還是無法從那雙深不可測的眼裡,知道王輔嗣是否在等候著他。

      當他們得以真正四目相對,方知道,等待比當初在一起的時間,要長得太多太多了。只可惜,時光已然停駐,流光早已暫停,年華不再前進,時間的計數失去了意義。

      這份思慕之情只在胸臆間脹大渲染得更甚,一向冷觀世態的他,與一直以來傲視世俗的他,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亂了套,沒有人能再伸手掌握住什麼。

      無月的夜空森森一片,阮宣子卻只覺得自然,好像在這個世界本來就不需要月亮的照耀。

      王輔嗣自無盡的黑暗中緩緩步來,近了又近,卻始終無法真正縮短兩人的間距。他的步子十分虛浮,好像足並未踏在地上;不論哪裡都是漆黑一片,黑得毫無分際,又好像根本沒有所謂的地面可言。

      「宣子兄,您可注意到了?輔嗣,正是輔助,是『弼』的意思。」

      本來澎湃的心,頓時有不安感如潮水般蔓延過來,自阮修的腳邊利索地爬上去,爬得他身軀發顫,冷得彷彿要將他滅頂。

      對,王弼字輔嗣,王輔嗣就是王弼,他明明就知道,卻一直裝作不知道,他不敢想,這個人其實是早在他出生前六十年就已經死掉的鬼魂,他們是不同時代的人,一個是三國時期的人,另一個則是西晉人,根本就不應該有相遇的可能。

      王弼,王弼,難道這個人,他戀慕了這麼久的人,真的是曹魏時期的王弼!

      難怪他看起來這麼年輕,臉蛋乾淨得沒有一點鬍鬚,因為他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死了!那麼他的繼祖父,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粲嗎!難怪他是這麼地崇敬他,王粲,那不只是王輔嗣該崇敬的人,還是每個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都該尊崇的人。

      儘管怕阮宣子反感,王輔嗣還是嘆了一口氣,深深地低語道:「那日你與我相談甚歡,不覺間已達旦,吾本該歸去,不應繼續滯留世上,於白日陽時非得離開不可。」

      那句『莫道不信鬼,鬼自會現身說法。』頓時在他心裡油然而生……王弼的來臨,難道是為了來試探他、挑戰他,只是為了來破除他對鬼的否定嗎?除此之外,完全沒有別的意思嗎?

      從頭到尾,都只是自己認真啊,自己認真,一股腦地想對輔嗣好、再對輔嗣更好,卻連對方是怎麼想的都不知道!

      又如何呢?他想大喊出來--我信了,真的信了!你若是來試探我的,那麼,我早已服了你,我的心我的人都完全服膺於你!不管你是不是鬼,我都信你,我只信你一個,從今以後,永世不變!

      簷下的花兒,靜靜開

      夜風似影久等在門外

      殘月獨掛在窗檯,將回憶映白

      懷,那人還在不在?

      「輔嗣……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

      始終捨不得叫出「王弼」這個名字,只因這名字代表的,原是生死的界線、是無法再碰觸的遺憾。

      王弼癡了,只是愣愣地站在那不動。兩人之間只差了幾步路,一片雲霧在那距離間,如河川一般流動著。

      阮宣子忽然領悟了什麼,他整個人都跳了起來,狂亂地衝去要碰觸王弼,卻什麼也碰不到,因為他走不動,他的腳搆不到地。

      他發了狂,失了心,使力碰了碰,撞了撞,腳前相隔的雲流彷彿亙古不變,更讓他有種被澆了滿頭灰的絕望感,絕望了,真的絕望了。

      輔嗣,假如我們能攜手去到不同的世界,你會跟我在一起嗎?輔嗣……

      王弼對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再做傻事了。阮宣子正對著王弼,握緊了拳,垂了眉,動情地問道:「輔嗣賢弟,為兄還能再像以前一樣,問你問題嗎?」

      王弼看著他,薄唇緊抿得透出了絲絲的慘白,冷峻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種阮宣子未曾看過的表情--此刻,世界不再運轉,天地為此傾倒,大山可挪,海亦能乾。自從亡妻至今,王弼終於再次動情,不動則已,他一愛,便是難過、不捨又心痛,疼得他的心,一吋一吋地絞痛著……

      「--宣子兄……!」

      繁華的塵埃落下來

      喧囂散去忘記了,悲哀

      用一生緣分等待,等命運安排

      還,有幾世的無奈?

      天也者,形之名也。

      你我所共習的形而上學如此難解。

      然而,更讓我無解的是,這種只為了輔嗣一人而生的情感究竟是什麼?

      對你,為何我總抱有太多的期盼?

      輔嗣,你回答我--

      怎樣的卜卦能算出你我的緣分?

      如何的象數,能顯出將你我牽絆的姻緣?

      究竟要幾個春秋,才能以卜辭書寫出我與你的吉凶禍福?

      阮宣子終於遇到一位他打從心底佩服、認同的人,他想好好珍惜王輔嗣;為了王輔嗣,他可以目空一切,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放在眼裡,只願一心一意將他高高地供起來,供在內心最崇高的位置。

      他好想再更瞭解王輔嗣,瞭解得再多都不嫌膩。要說這世上除了讀書以外,還有什麼,是能讓他一輩子都不嫌煩,只想再知道得更多更多,直到把他整個人都摸透還不夠的,就只有王輔嗣。

      那人卻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這麼走了,真的走了。

      如果由得自己選擇,還願不願意再次遇見那個從此改變了他一生的人?阮宣子的回答仍舊是願意,他願意的,死幾百次都願意。

      這一生,他得以遇見王弼,那就像是侯贏對信陵君自刎致敬一樣,是死而無憾的。

      能遇見這麼好的一個人,是讓自己真心想珍惜的人……

      擦出小小的火花,徒留半生的惆悵。露水情緣也好,嘆息也罷,心底能裝著這麼點無法被時間帶走的淡淡哀愁,何嘗不是種幸福?

      只要能傾盡全力,一直記著那人,記著逝去的那人。一次次,一回回,重複描摹著那人的形象,反覆將那人鏤刻進胸口上最接近心的位置。

      阮修死時,正值四十六歲,是在王弼自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後的第六年。他苟延殘喘了六年,終於抱著這段遺憾的愛情,了卻殘生。

      傳聞他是被強盜殺死的。鄰居們都說,只要有人敲門,阮修就一定會開門,強盜遂利用這一點,大搖大擺地走進他的家門裡,殺了他。

      阮修死前一臉的笑意,這是他這一世笑得最暢快的好時光,顯然他對自己的貿然開門並不後悔;也許他在死前驚鴻一瞥,看到了令他真心喜悅的事物。

      也有人說,一生鐵齒的阮宣子在見鬼之後,飽受驚嚇,終日失魂落魄,時常呢喃著瘋話,沒有任何人能理解他的作為,最後抑鬱而死。

      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

      問明月,陰晴圓缺

      照不盡塵世間不解的姻緣

      月牙夜的喜悲,幾人能感覺?

      許個願,夜,夜成全……

      許個願,夜,夜……成全--

      「宣子兄。」

      一身白衣的清俊之人,仍站在不遠處等待著他,張口呼喚他的名字。

      拔出深陷的雙足,踏過流動的雲流,伸手去觸,伸手去觸,這回,會是真的嗎?

      白衣公子伸手,將阮修欲碰觸他的手包覆在他的兩手之中,阮修舒服地閉上眼,有透骨的沁涼,自那雙掌心細緻的皮膚傳來。

      王弼一臉感慨地看著他,唇畔帶著一縷薄笑,這令人懷念的笑是如初的玩世不恭,這對目空一切的明亮雙眼是如初的傲視天下。

      他還很年輕,還有本錢故作可愛地微微撇頭。阮修已經近在眼前,王弼的眼深深望著良久不能自己的阮修,而他輕輕撇頭,微笑著開口道:

      「宣子兄……可以的,當然可以,因為我們已經在天上再度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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