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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河的匹夫

【一、徒手降虎】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

      當奈公何!

      「知其不可而為之者」--別人總是這麼形容老夫,或是讚許,或是恥笑,吾其實未曾故意選擇這條路,只是做該做之事罷了。

      仲由,堅持為之,哪怕犧牲性命亦在所不惜,你認同嗎?

      「夫子。」

      子路望著孔子,「要是我明知你的道不可能被任何國君採納,還一直跟著你,是不是很笨?」

      子路所言已是現狀,孔子聞言,還是忍不住幽幽嘆了口氣,「……是,你也真笨。」

      子路細聲道:「此為蒼生之不幸……」他搖搖頭,「難得夫子也有不知道的事。」

      他笑臉盈盈地看著孔子,語氣有了微妙的不同,「夫子,我跟著你是因為我笨,那麼願意被我跟從的你,豈不是更笨?」

      子路才說了頭,不願繼續說下去,孔子等了一會兒,知道子路偶爾也想賣弄一下,才雙手抱拳,「願聞其詳。」

      「我知道夫子之道乃濟世之道,那些大王卻不能知。俗人不能變心以從夫子之道,正為此故。」

      子路先是替孔子斟了一杯清茶,輕煙裊裊。孔子接過,悠悠啜飲。顏淵煮茶,真是又香又醇。

      「夫子,我願作你的知音。你……願意接受嗎?」

      歷經陳蔡被困、楚國遭圍,孔子歸來時已年近古稀,任憑再有匡國濟世之心,也已生歸與之感。

      在魯國他空有聲名,卻不被任用,儘管如此,這還是他最愛的家鄉,是他離開時會忍不住遲疑的地方,所以孔子帶領弟子們回到魯國。

      熟悉的房屋,是當年他與子路一天一天構築的學堂,寂靜多年的講壇,終於再見弟子們舖設蓆子,準備聽課。孔子坐到弟子們的中心以後,振聲:

      「跟隨老夫周遊列國十餘年,你們還有許多人,是未曾出仕,或是尚未好好奉養父母、成家立業的,都走吧。」

      立時,眾人譁然。

      「……夫子!」

      學生們紛紛起立,有的面帶哀求,有的彷彿不可置信。

      孔子的表情很嚴肅。他是有一腔濟世熱血,然而連自己的事都做不好,還有什麼資格再教導學生?「……是時候讓我清靜了。」

      隨後,不待眾人留他,他自拂袖而去。

      老師都走了,儘管無奈,還是有人開始收拾竹簡與蓆子,其他人也效法,唯有幾個人動也不動。

      「夫子果然心懷憂思,我們卻無能替他老人家遣懷……」子貢搖搖頭,惆悵使他的俊顏平添幾分蒼白。

      子夏在蓆子上攤開竹簡,遍覽詩三百的內容,感嘆:「平時學《詩》,便是留待學以致用,現在卻怕拿詩安慰夫子,是不合時宜的,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

      子貢心有戚戚焉,「憂傷的夫子像月亮,有浮雲來遮蓋,陰晴不定;生氣的夫子像太陽,光輝烈烈,讓人不敢接近。」

      一旁子路忽然起身。

      顏淵出聲喚道:「師叔,夫子的心情不好,你還想越雷池嗎?」

      子貢也想叫住子路,畢竟夫子一向對子路很不留情。子夏攔住他:「你知道師叔的個性,對夫子那麼要緊,至少也要被刮一刮才肯放棄,你就讓他去吧。」

      顏淵目送子路急急奔出門的身影,心道,哪怕子貢這麼會說話的人,此時也不能安慰夫子,能作夫子解語花的,唯有師叔一人耳。

     

      「咦?發生什麼事了?」

      去備琴的子游,才悠悠地抱著孔子的琴走進講壇,卻發現在場只有寥寥數人。

      「子游,你終於回來了!」子夏朝他揮手。

      「?」我不在的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夫子!」

      今日的天空正藍,園中雜植松竹,春草青青,幾塊園石靜靜佇立,孔子沿著一條小徑信步而行。

      子路匆匆追了上來,彎著腰,扶著膝蓋,一派氣喘吁吁的模樣。

      孔子對來人一點也不感意外,他回過身來看著子路,不待子路再說什麼,只恬靜地擱下一句話。

      「仲由,你陪為師走走。」

      再怎樣的急難,子路都不會離開,就是在眾門徒都快要餓死的時候,他抱怨,他怒吼,卻還是把自己的糧食攢下來,只為給他最重要的夫子;他有妻有子,家離曲阜也不算遠,曾在魯國為官還得到大夫的好評,但他願意拋家妻子,只為與孔子長相伴,這一陪,就是四十餘年,未曾改志。

      四十年,已相當於當時的許多人一生的年歲長度。師徒倆在這四十多年間培養了某種默契,孔子一天沒見到子路就心神不寧,子路更是時時不能離開孔子,夫子曾幾何時早已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孔子號稱「長人」,身材非常高挑,在眾弟子中唯有身形同樣魁武的子路,能與他齊頭而不必仰望他。

      最近時常憶起往事,子路從他辦學之初一直扶持至今,自己儼然對他有極深的感情,兩人之間的關係,不但是師徒,也是兄弟、朋友、家人,還是超越這些的……

      子路與他並肩齊走,靠得極近,在靜謐的氣氛下,他的心思不由得輕柔地飄移起來……回過神來,自己的手掌已經按在子路的頰側,撫娑著那張有彈性的臉。

      「夫子?」

      子路的叫喚令孔子猛然抽手,從來不願在子路面前出糗,就怕自己的神態有異,他面不改色道:「……仲由,你允文允武,何等傑出,現在當是天下用人之際,為何不出仕?前些時日衛國國君還在召喚你呢,他需要像你這樣的能人來輔弼。」

      「我為何要出仕?待在夫子的身邊打雜也好,倒茶也罷,偶爾與門人一同比武射箭,日子好不快活!我還喜歡幫夫子駕車,跟夫子在路程中聊天,或是一起彈琴,為你調絃,夫子在家在外,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

      望著孔子,子路的臉上咧著如陽光般燦爛而明媚的笑容,一雙漆黑大眼裡流光溢彩,「--夫子,只要有你相伴,如此一生足矣。」

      子路的眼神如此敦厚,說話的語氣又是何等真摯。孔子埋在層層袖擺下的拳頭攢緊又放開,放開又攢緊,聚滿說不完的壓抑。子路的話讓他好心疼,他在子路身上投注多少心血,如今子路已不再是往日的莽夫,是一等一的人才,怎能就此見棄於人世間?「為師是怎麼教導你的?你忘了挽救世道的責任嗎?」

      「你在魯國的政績證明你的才能,不能用於世,怎能算得上吾之得意門生?」

      一句話聽得子路眉鎖重重。孔子心虛了,其實在子路面前亂了步子的次數不少,例如南子夫人那一次,他給子路責怪得啞口無言,連忙向天發誓;還有佛肸自立為王的那回,孔子自暴自棄,差點要去輔佐奸人,卻被子路說得羞愧不已……只是子路好像很少發現夫子的窘態。

      文過是非罷了,孔子明知子路不會答允,才敢說這些話:「儒家合該入世,我已經沒了機會,而你的未來依然廣闊,別浪費了才能。」

      愛子與顏淵相繼離世,在顏淵死後一年,就連傍他半生的子路也隨風而去,只因他在戰場上至死都要作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仲由,君子死,冠不免。

      就算把孔子看得再重,也不能為了夫子的一句話,就在戰場上結纓而死……

      子路時常與孔子鬥嘴,讓孔子罵也不是,笑也不是,子路的死卻讓孔子很想大罵,仲由,為何不再違抗我的話!

      孔子大嘆,拯救世界對他這個凡人而言從來只是夢想,連自己最重要的人都無法好好守護,談什麼舉廢國,繼絕世?

      沿著滿徑落紅,穿越滄桑小園。竹木珊珊,舊景依舊,可惜偌大的中庭寂寥,往日長伴左右的那人,應是魂消九重。

      自古以來沒有老師哭學生的事情,違反禮法的事使得門人紛紛走避。

      「是吾!害死仲由的……是吾。」

      孔子向來樂觀,無獨有偶地,在得知子路的死訊,還有聽聞麒麟被捕獲之時,他的心情同樣地絕望,如墮冰窖。

      是他叫仲由去的衛國,這麼亂的國家,竟然捨得仲由過去嗎?……身為人父,作為人師,他沒有哪一方面是令自己滿意的。

      那日的天色依然湛藍,中庭的慟哭聲裊繞不絕,壓抑的咽嗚中只有無盡的自責。

      我今與子非一身,安得死生不相棄?

      四十四年,四十四年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消逝不過一瞬!

      「仲由!仲由……!」

      子路走了以後,孔子抑鬱寡歡,隔年亦不幸往生。

      遙想初見,子路年方十九,孔子長子路九歲,兩人不只是師徒,子路早就把孔子看作大哥一般的存在。

      在兩人相遇以前,孔子就已經聽聞過子路這個人。子路雖然出身卞邑,是鄉下的小村落,為人忠信至誠、勇武好義卻是附近有名的,鄉里間的人都喜歡跟子路結交。相傳他為奉養父母,十年如一日,不遠千里地揹負獵物到都城換米,再扛著米回家。

      當時,孔子已經有施教於世的壯志,然而經費有問題不說,更糟的是不論在哪裡落腳,都會遇到流氓來索要保護費,還有的看不慣孔子的作風,便侵門踏戶來大肆搗亂一番,新事物總是不見容於世人,在他「自吾得由,惡言不聞於耳」之前,眾人的非議也令孔子煩不勝煩。

      一天,孔子正欲往卞邑拜訪子路,他沒車沒馬,走得累了索性在路邊一塊大石歇下,卻不願乾坐,自包袱裡拿出竹簡來,就算頂著大太陽,依然勤奮苦讀。

      路邊有個年輕人,身穿粗虎皮,頭繫五色雉羽,看上去竟是有些風騷的粗野人。他綁著袖子,背負弓箭,腿繫獵刀,背上竹簍裡還裝著獵物,是附近的獵戶。

      孔子見那年輕人正仰頭喝水,也不由口渴,於是開口叫喚他:「這位小哥,能否向你要點水喝?」

      哪知方才僅有的水已經被他一飲而盡,光是去裝水都覺得麻煩,那名獵戶早就想強忍口渴,直接回家,如今被人叫住已經夠悶了,這人還是個頂著大太陽在路邊看書的怪人,獵戶平生最看不起那些對鄉里毫無貢獻的秀才,觀感自不必說,雖然一點都不想答應,然而路邊人怔怔望他,一對眼竟是看得他一點都拒絕不了,只好答允道:「先生,我這就去為您取一點水回來。」

      往上坡路攀去,才到一口清澈的山泉處,泉水碧涼沁人,噴吐的泉水是飛珠濺玉,在日華之下晶瑩生華。

      才取下腰繫的葫蘆彎腰接水,就看到一叢金晃晃的東西在面前晃來晃去,好像金色的大花朵,質地卻是毛絨絨的,沿著漂亮的骨骼一看,生著鮮明的紋路。

      「嘿,是頭老虎!」子路興致一到,好久沒有逮過這麼大的獵物。那頭老虎絲毫沒注意到背後還有個人,明明可以相安無事地離開,卻刻意走近,要挑釁那頭老虎。

      「吼嗚--!」

      隨著人的氣息逼近,老虎猛然轉過身來,朝子路張口咆嘯,儘管氣勢凌人,見對方亦是來勢洶洶,老虎向來是較有智慧的動物,按在地上的前腿隨時做好撤退的準備。

      子路也不按劍,赤手空拳就向老虎撲去,一陣纏鬥,衣服被虎爪撕裂,還沾染了血跡斑斑。

      「吼嗚--!!」猛虎一陣嘶吼,竟是連滾帶爬逃走了。

      「嘿……」狼狽兮兮地自地上爬起來,子路的手上竟捋著一條又粗又大的毛茸茸虎尾,接痕處鮮血帶肉。

      他心滿意足地裝了一大壺清涼甘甜的山泉水,心道等等非嚇死路邊那位讀書人不可,那種小儒鐵定沒有看過新鮮的老虎尾巴,看他眼珠子會不會嚇得掉出來呢!

      「先生,請用。」將葫蘆遞給孔子以後,瞧孔子早就等得滿頭大汗,喝得很滿足。

      他還斟酌著該怎麼開口,孔子就將旁邊讓開來,「雖然有點擠,小哥你也走累了,不妨一起坐吧。」

      子路忙回道:「不必了,先生請坐。」對孔子已有些轉念,想這人倒是有些熱心的。他一心想炫耀那根虎尾巴,假託問道:「先生,我看你是讀書人,想必懂得不少,能請教你打虎的方法嗎?」

      讀書人怎麼可能知道要怎麼打虎?就是聖賢書都不會教導人怎麼打虎啊,這個年輕人怎麼這樣問人問題。孔子旋起葫蘆,以袖擺拭去嘴邊水漬,若有所思,方答道:「上智者,必先擊其首。」

      子路聽著覺得還有道理,這個人果有見地,興致一起,接著問:「中庸之人呢?」

      「揪虎耳。」

      這一聽,子路就開始氣惱,剛剛他打老虎的時候可沒有揪老虎的耳朵,難道自己連平庸之人都不如?且慢,勿動怒,可能是這位先生忘記了也不一定?他小心討好地問:「先生請看,擰虎尾如何呢?」

      「擰虎尾的人,是最膽小的人,不敢面對老虎就算了,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非得抓住什麼,否則心中惻惻難平,不如不打老虎。」

      這話讓子路氣急攻心,緊握手中的老虎尾巴立刻丟到地上,孔子一見立刻明白子路為何問這些問題。他手按髀側短刀,怒目圓睜,「縱然先生為殺虎的高手,敢問先生能否指教一下殺人又是如何?」道你敢再猖狂,等等便用你自己的方法來殺你。

      孔子神色未改,依舊侃侃而談:「最上乃在遠方以箭或矛射之,中等則是以長鋏刺之。」

      子路認為這些都是膽小鬼的作法,「那麼最下呢?」

      「最下則是以割雞刀殺人,有勇無謀之舉,實不可取啊。」

      對方忽地站起身來,子路才發現先生看似溫文儒雅,竟是身長九尺六寸的彪形大漢。才在奇怪這麼一位彪悍長人,不作堂堂正正的戰士,為何反要來作那受人保護、手無博雞之力的書生。

      孔子退後一步,兩袖帶風,向子路抱拳一揖。子路一驚,小刀掉在地上,發出鏗鏘聲響。孔子見子路輕易變色,喟然嘆道:「閣下就是卞邑千里負米的仲由,久聞大名,可惜你的喜好原來就是捋虎尾,彈小刀這些君子所不為之事。」

      而今孔子這個讀書人還比他這個野蠻人的氣勢更大,這讓子路大大改觀,無法再生氣了,反而俯首貼耳,恭恭敬敬地回答:「在下的興趣乃是長劍,只可惜今日見笑於先生之面。」

      「以你的資材,又何止限於長劍而已呢?」沒想到孔子一點都沒有忌諱子路先前的行為,反而對他有好評價,這讓子路更是誠惶誠恐。

      子路不是不同意,只是性好爭辯,不禁回問:「長劍有何不對?南山生長一種箭竹,只要割下來削尖,就能刺穿一切皮革。好的事物有好的本質,我既習長劍,哪還需要再多學別的?」

      孔子笑了笑,彷彿對子路的話非常滿意。他悠悠回答:「為何不把那竹子切段,在尾部插上翎羽,讓普通的竹子成為功用更廣的箭矢?難道要讓竹子永遠待在山裡,只有野人來使用它嗎?」

      子路一愣,望著孔子,不能所以。

      孔子說:「你是那翠竹,我就將你打磨削尖,使你不只在這鄉野間田獵,終日無所事事;我還讓你大放異彩,成為頂天立地的能人。」

      自此,子路揮別過去。放下古劍,戴上儒生巾,子路不再只是子路。

      他立誓,自己生生世世,是夫子的大徒弟,是夫子一個人的子路。

【二、鳴瑟神交】

      「夫子……夫子……」

      恍惚間,一個輕柔的聲音,聲聲呼喚著。那人伸手輕輕推著自己的被子,卻不敢實際碰觸到他。

      這一定不是仲由,沒什麼好怕的。這麼一想,孔子就放心地繼續睡了下去。

      「夫子……」

      然而那個人並沒有放棄,仍然聲如蚊蚋地叫著,像是害怕嚇到孔子,卻又非得把孔子叫醒不可。

      「夫子,還好嗎?」

      「…夫子!!」

      「!」孔子睜開了雙眼。

      「呃…」

      他緩緩自被褥中坐起身,此時烈日的光輝早已自窗外流進滿室。

      只見顏淵衣著乾淨,正笑盈盈地捧著一盆水站在孔子的床畔,見孔子一臉茫然,他道:「夫子許久沒來授課,弟子們都擔心你,差我來關心夫子。夫子無恙乎?」不過孔子看起來只是睡太久罷了,顏淵這才放心,躬身雙手奉上水盆與毛巾,和顏悅色地輕聲道:「夫子,還請梳洗。」

      一大早就有喜愛的學生過來伺候,這讓孔子心情大好,不過大概是上年紀的緣故,他最近總是覺得有些疲累,懶懶地伸展著脖子,「回啊,留在講壇的學生不過寥寥數人,都是大有前途的人才,你們真的要繼續跟著我,不去另覓前途嗎?」

      「夫子,學海無涯,能學就是幸福,這難道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大事嗎?」

      顏淵將毛巾浸入冰涼的水中,擰乾以後,才開始替孔子擦臉,「就連夫子這麼勤奮的人,依然隨時抱著書,我們又怎能有一秒的時間離開知識?」

      孔子一嘆,越發喜歡顏淵了。搖搖頭,按著顏淵溫涼的手背,在掌中揉了揉。不像自己的手這麼硌人,年輕的顏淵手摸起來很滑,但是營養不良使得他的手骨骼分明,彷彿只有被一層皮膚包住而已,就像是苦行僧。

      「夫子?夫子?」

      聲聲呼喚將孔子自走神帶回現實,顏淵的另一隻手已貼在孔子的額頭上,娑了娑,斟酌再三,「夫子今日精神不佳,是不是害病了?也許該請大夫過來看看。」孔子搖搖頭,「年輕的時候當然不是如此,只是自列國歸來以後,思緒實在有些恍惚。」他不敢說,這是因為他夢到年輕時,在山上遇見仲由的時候。那一年,仲由提著竹簍經過他的面前,他們都還很年輕,站在一起就像是兄弟一樣。回到曲阜以後,他們時常勾肩搭背,在蓋學堂的那段時間,他們食同桌,睡同寢,流汗的日子雖然辛苦,卻也相當踏實……不知不覺間,歲月匆匆,二十餘年了啊。

      夫子從早上開始就是一臉吃吃的模樣,顏淵實在不忍再多言,只問了句:「夫子今日真的不來講壇嗎?」

      「回,你看為師像是能為你們講課的樣子嗎?」

      顏淵眼神飄移,一時未答,「我們不是非得要夫子講課不可。」他殷殷切切地說:「只要能和夫子有所討論,我們就獲益良多,何必非得要夫子備課?」也不知是在安撫還是真有其意,一番真摯的話把孔子說得熨熨貼貼的,只得點點頭,「知道了,等會兒整好裝,我這就去看你們。」

      顏淵心道:『夫子再不來,師叔都要枯萎啦……』

      「好的,夫子,我這就回去告訴大家。」顏淵還特意到門口,將孔子慣穿的鞋子提到床邊,這才收走水盆與毛巾,向孔子微微弓身,「夫子,請慢慢來,不要著急。」

      猶記當年,子路當下就從了孔子,但是孔子二十八歲那年並沒有創立任何事業,而是到三十歲以後才開始他一生的志業,兩年多的時間都在爭吵甚至打架中度過,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一直以兄弟的名份相稱。

      一天早晨,孔子還在吃飯,門忽然被「砰」地一聲推開。子路提著一大塊煙燻豬肉,大剌剌在孔子面前坐了下來。

      孔子習以為常,頭也沒抬起來看一眼。子路拔出刀子來,逕自在桌上割肉,發出的聲響很大,想吸引孔子的注意。孔子只是悠悠地咀嚼著,不以為意。子路趁隙,把好大一塊肉放進孔子的碗裡。

      孔子終於肯正眼看子路,一抬頭就有撲面的酒氣襲來,還吃得滿嘴都是肉屑。他順手自內襟裡抽出一方帕子遞了過去,子路先是一怔,見孔子在看他的嘴,子路這才接過來胡亂擦了擦,反而把臉抹得更髒了,對孔子咧嘴一笑,露出卡著肉渣的牙齒,接著不以為意地繼續吃肉。

      孔子這也低下頭,用箸把肉扭成小片,配著飯吃。兩人一時無話,只聞窗外好鳥相啼,門外風光明媚,看來今天也是一個好天氣。

      「仲由,你今天怎麼又來啦?」孔子笑笑地看著子路。

      「……」孔丘這個人,說話怎麼這麼討厭?子路臉面一腆,扁了扁嘴,眼神飄移地回答:「大哥,興起即至,興返則歸。」

      孔子「喔」了聲,這才低下頭繼續吃飯,吃了幾口,把飯都吞下去以後,才悠悠地說:「仲由啊,你也來好幾個月了,不論陰晴,日日報到,該不是對大哥的興致太濃厚了吧?」

      「噗!」子路正提著葫蘆喝酒,聞言嗆了一下,差點把酒水噴出來。真是太不厚道了這話,一陣頭暈,子路連忙大叫:「我每天拿獵物來換米回家,順道經過罷了!你想得真是美死你自己啦!」

      孔子瞄了桌上的煙燻豬肉一眼,並沒有聽說米店有收這種現成的配菜,再看子路慌張的模樣,實情不難想像了,只是顧及他的性格,也不點破他,便伸手過去揉揉他的肩膀,語氣就好像他二十出頭還在作乘田吏時,為了把牲畜養得體肥態美,他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跟這些牛羊說話,「賢弟別緊張,大哥很開心……真的很高興。」

      子路瞧了孔子一眼,不置可否,便扭過頭去,把酒喝得更猛了。子路總是在發窘的時候把頭轉過去,不讓孔子看見。然而,儘管不見他的面色,眼尖的孔子還是發現他的耳根泛紅,真不曉得是因為喝酒,還是別的原因?

      大概是子路的反應實在是太有趣了,孔子生平認識的人極多,仍然沒有一個人是像子路一樣,讓孔子覺得這麼打趣的。既然在別人面前必須保持威嚴,孔子其實不是一個嚴肅的人,所以他都在私底下對子路開玩笑,弄得子路深惡痛絕,卻還是一直被耍。

      錦瑟無端五十絃,   一弦一柱思華年。瑟是一種古箏,共有五十根琴絃,聲聲思思,無限哀咽。孔子喜琴,曾師〈文王操〉於師襄子,他平時也愛彈瑟,會作曲譜歌,家裡還有許多樂譜都是經過他細心整理古譜而成。子路原先只是冷眼旁觀,但是每次看到孔子總是衣袖翻飛,十指彈撥,琤淙聲響自指尖流瀉而出,似松子落雨,若碎玉擲地,令他不由神往……只是看著自己生滿劍繭的一雙粗手,他疑惑,自己能嗎……?

      一日,趁著四下無人之際,子路抱著自己攢了好久的錢,才買下的一把瑟出來練習。在家,他早上不敢彈,怕被鄰居聽到、晚上彈又怕吵到妻子,實在不得已,只好把瑟抱來學堂,照著琴譜一邊學一邊彈,儘管已經私下練習了很久,還是零零落落,不成體統。

      夜晚,孔子經過疲累的一天,還在夢中翻騰難耐,忽然被一聲斷絃驚醒,終於忍不住走出來看看,卻見子路一個大老粗居然在跟五十條密密麻麻的細線纏鬥,十指都快給纏住了,完全沒有平時狩獵時的那份勇武,顯得特別笨拙。孔子就這麼站在柱子旁,隱藏在陰影下,怔怔聽了一會兒,想不到子路越挫越勇,雖是聲不成調,只要不彈斷掉的那一根絃,聽久了以後,倒也有種特別的愜意在。

      「請問夫子在這裡做什麼?」

      這一聲,叫住了孔子,更驚動了子路,子路僵硬地停下手中的動作,終於注意到孔子居然站在旁邊偷聽,還不知道已經站了多久。子路頗有自知之明,面色一陣青白,顯得羞愧難當,窘態全映入孔子的眼中,讓他的心有些愀然。

      這一叫,更多弟子們更是悠悠轉醒,紛紛出來湊熱鬧。對著難得露出窘樣的大師兄,弟子們不論年歲排行,紛紛對著子路指摘起來:

      「哎呀,原來是師兄在鼓瑟啊!」

      「…什麼呢?那個讓人發惡夢的聲音,居然是琴聲。」

      「師兄還有很多需要努力的地方啊。」

      學生們的無心之語是惡毒了些。見孔子正自思量,好事的人問道:「夫子啊,你看大師兄的琴藝如何呢?」

      孔子咳了一聲,想替子路找台階下,卻又不好稱讚他,免得門人都嫌他大小眼,只得隱晦地說:「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弟子們聽完瞭然於心,紛紛笑話子路,讓子路這位大師兄竟然在眾弟子面前抬不起頭來。

      子路默默無語,不願看孔子一眼,逕自彎腰收拾東西,像寫字臺那麼大的瑟,也收了腳架,不敢再多加停留。

      在這之後,子路有好長一段日子,都很少再跟孔子說話,有的也只是平常的請安,或是問問題罷了,連視線都很少相對。

      孔子一直很想安慰子路,子路淡漠的眼神卻讓孔子退縮。這是不曾有過的事。

      日後孔子周遊列國,到了楚國,葉公問子路:「你的老師是怎樣的人呢?」當時子路不發一聲,孔子告訴子路:「你為什麼不說,你的老師孜孜不倦,發憤忘食,認真起來,不知老之將至呢?」當時孔子的心中就一直有疙瘩在,他竟然讓子路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至少對子路而言,自己不能算是一個好老師。

      一天夜晚,孔子梳洗罷正要就寢,窗外竟有一陣悠揚琴聲婉轉而來,恬淡如菊,清幽若蘭,旋律如此耳熟,竟是自己所譜寫。

      子路在孔子的窗外早已架好琴架,長身玉立,十指翻弄,絃發幽微之音,曲有清悲之情。

      風盈滿袖,振之以清風;

      月瀉滿地,照之以明月。

      先拂商絃後角羽,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月光清冷,銀輝疏淡。子路盤坐在月光下,暴戾之氣盡去。月華洗鍊在琴面,絲絃上滑動著明明暗暗的珠光,彷彿那張瑟的表面即是那深邃的河漢。指尖挑復得錚錚作響,悠揚的音符好像那泉水在流動,又好像風行草上,凝著剔透的露珠。

      子路以清朗的歌聲唱道:

      天蒼蒼,水茫茫

      山高水長日月明

      山青青,水泠泠

      日破天光分外明

      山青青,水碧碧

      如頌如歌聲聲傾

      將軍拔劍南天起

      願作長風繞戰旗

      高山流水韻依依

      如泣如訴如悲啼

      人生難得一知己

      千古知音最難覓

      孔子聞聲,周身一震,眼圈陣陣泛熱。

      --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仲由,我想,我是多少懂得一些了……

      雖是人在房內,孔子並未開門相迎,而是起身坐到琴臺前,援琴鳴絃,共譜一曲清商。

      雲影茫茫,清輝欲歛,花影繽紛,歸鳥飛急。在古調的催弄下,有風入松濤,簾推繡戶,竟夕雲破月來,星漢西流。

      夜仍未央。

      那夜琴瑟和鳴,達旦不歇。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兩人又和好如初。孔子大概是有感自己太常奚落子路,因此也格外誇讚子路幾句,援引《詩經.邶風.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就把這句話寫在褲頭上,當作座右銘,每天嘴上也叨唸著這句,就好像怕自己忘記似的。

      弟子們見子路這樣覺得很有趣,聽了一段時間以後,也有些按捺不住了。閔子搴與子路年紀相仿,平時交情也不錯,見子路春風滿面,有一天大家正在吃飯,他就帶著碗坐到子路的榻子上,誠心恭賀道:「就知道夫子一定會誇獎你!瞧你這幾天非常高興啊。」冉雍聽他們有說有笑,經過也停了下來,揣著碗坐了過去,「師叔,你很在意被夫子誇獎嗎?」

      子夏成績斐然,受老師誇獎算是家常便飯,嘴上也比較不饒人,頗有自得之意,「還不是因為師叔太少被夫子稱讚,才會沾沾自喜地到處告訴大家。」子游聞言,不願失禮於師叔,立刻用手肘頂子夏,低聲道:「行了,別說了。」

      子路也沒有追究,只是回答冉雍:「我這麼喜歡夫子,怎麼可能不想被他稱讚呢?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已經心滿意足。」

      子路不知道,冉雍一直把這個回答記在心中。日後孔子離開魯國時,季氏不願讓子路離開,冉雍竟然自願接任家宰一職,成全子路,讓子路去伴隨他最喜愛的夫子。

      孔子其實很喜歡子路,很喜歡,很喜歡,只是旁人不知道,子路本人也不知道,只有孔子自己才知道。

      一日,他見孔子正在對顏淵噓寒問暖,自己可從來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不由得吃味。他不知道,這是因為顏淵一直以來都不懂得好好照顧自己,孔子只好多關心他。

      等到顏淵離開,在一旁站了很久的子路才走上前:「夫子!」

      孔子見到子路臉色不對,連忙說:「仲由?怎麼一臉氣呼呼的?又是要找誰打架了?可不准去啊,要是你去了,回來讓我用教尺打手心。」

      「……!」子路真是委屈,什麼事都還沒發生,孔子就說要打他手心,都幾歲的人了,這能看嗎?惡狠狠地往「勁敵」顏淵的方向瞪過去,顏淵以為師叔在跟他打招呼,於是不慌不忙地回了個禮。這讓子路更憤怒了!

      為了讓不遠處的顏淵也能清楚聽到,他揚聲道:「--夫子,如果你只能帶一個弟子上戰場的話,你要帶誰去呢?」心道自己勇武過人,武力遠在眾弟子之上,其他小師弟們的射箭還有長劍都得向他學習,夫子絕對沒有別的選擇了。

      孔子若有所思,像是知道子路為何要明知故問,良久才嘆了口氣,沒有給子路好臉色,「像你這樣會徒手跟老虎打架,徒步涉水過深河,死了都不懂得後悔的人,帶不得!」撇頭望向顏淵,「要帶,就要帶謹慎思考,以智克敵之人。」

      好面子的他居然在小夥子面前受辱,心情很不是滋味,忿忿然轉身離去。孔子聽不很清楚,只能微微聽見他細聲叨唸:「為什麼?……不過是希望你……罷了……」

      旁觀的顏淵一直很擔心,子路才從他身旁經過,他上前,想安慰垂頭喪氣的師叔,孔子卻使了一個眼色給他,讓他不要去安慰子路,以免被遷怒了。顏淵不安地目送子路離去,這才上前詢問孔子:「夫子,你明明擔心師叔魯莽行事,怕他遭遇不測。你分明是在提點他、你這麼重視他的安危,為何不明說呢?」

      孔子不禁苦笑,哪怕說得再明白,仲由也不會懂的。

      遙想子路在窗外鼓瑟的那一夜,孔子從他的瑟音中聽見千軍萬馬的奔騰,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淑世之志,如此豪情萬千的俠士,正是如此,就像自己無法達到他的境界一般,仲由也與他相距甚遠,

 

      顏淵偷偷往上瞧著孔子,知道孔子心裡對子路,總是有那麼一點不同於他人的「特別」,他放了膽,輕聲道:「夫子,其實你到哪裡都把師叔帶在身邊,又何必如師叔所言,單單只是帶他上戰場就好?」

      孔子無語。

      顏淵察言觀色,正欲收回前話,孔子卻拍拍顏淵的肩膀,「只要你懂得為師,為師就知足了。」

      顏淵看著孔子眼底下的意思,忍不住猜想,該不是孔子根本就說不出口?強如老師,也有無法說出來的話、不懂得去應付的人嗎?還是說……只是師叔一個人呢?

      孔子發現顏淵一直仰頭望著他,忽然有些尷尬,只好吩咐他:「回,沒事的話就去溫書,不要再想這些莫名其妙的閒事了。」

      顏淵諾諾地道了聲「是」,趕緊走了。一邊走,一邊思忖--為何啊?他們兩人的心,我竟是任何一方都無法明白。

【三、志隨不渝】

      孔子在三十五歲這一年,決定離開魯國。

      孔子還是相當感激魯定公願意給他這個機會,讓他出任魯國的大司寇。本來是為了魯國的未來著想,才會主張墮三都,子路身為季孫氏的家宰,也幫著他的夫子說服季氏拆毀城牆。

      然而三都終究只拆毀其二,三桓對孔子怒目相向,開始策畫如何拿下他;齊國不願見到魯國團結富強,此時還送來大量的美女,充斥魯定公的下陳。魯定公夜夜笙歌,酒池肉林,不復問政事。

      收拾好傢俬的那天,孔子的心情很複雜。他不是沒想過魯國會走到這個境地,只是變卦接連發生,太過突然,而他在魯國孤立無援,連力挽狂瀾的機會都沒有,竟是不得不離開。

      「嘿咻!」

      遠遠望去,有個高大的人正在幫其他人把行李搬上車,樣子相當勤快。

      站在車子邊等待孔子的,大多是小弟子們,相較之下那個高壯的人相當容易辨識,「仲由?」

      孔子一喚,子路把汗一揮,立刻回過頭來看著孔子:「夫子,你可終於來了!」

      見到子路一臉沒事人的模樣,就好像從來沒有變卦發生似的,孔子實在深怕子路身為他的學生,會不再受到季孫氏的信任,而今幸好季孫氏還是繼續任用他,既然如此,子路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孔子朝著車子的方向走了過去,「仲由……你怎麼會在這裡?」

      子路眨眨眼,一副不能理解似的,「夫子在哪,我季路就在哪裡,有何疑問?」

      孔子頓時百感交集,都快要說不出話來。他一咬牙,一股氣說了出來:「季氏既然沒有怪罪於你,你現在就回去繼續任官!你還有妻兒父母在,難道都要放著不管嗎?」

      子路面現躊躇,他不是沒想過這一些,只是任何事情只要關係到孔子,利害關係就高下立現,他完全無法猶豫。見孔子面上竟是忿忿的,他不敢再隨便說話,只是喚了聲:「夫子……」

      冉雍見到師叔面有難色,夫子臉現指責,左思右想,終於還是提起勇氣,向前一步,站了出來,朝著孔子大呼:「--夫子,請你成全師叔的心意吧!」

      「這……」

      不得不承認,有仲由在身邊是多麼好、多麼舒心的一件事,就算他什麼事情都不做也罷,看他整天到晚在自己身邊轉悠,心情就會跟著好起來。但是他怎麼能害了仲由的前程?仲由跟從自己這麼多年,含辛茹苦,勤懇勤儉的,早就到了應該享福的時候。……打定主意,孔子悶下聲來,「算了吧!季孫氏既然不願意放人,仲由也沒法子來的。多說何益?」

      「夫子,季大夫不是派人來問過許多次嗎?關於我的事……」

      聞言,孔子張大了眼。

      季孫氏確實曾經多次向孔子詢問是否能聘任冉雍,但是季孫氏有聚歛財物的行為,品行不佳,孔子一直都不欲讓這位弟子去替季孫氏做這些魚肉鄉民之事。而今冉雍言下之意,反倒是願意代替子路身先士卒了。

      孔子都還沒反應過來,子路就率先衝過去,一把將冉雍揉著懷裡。「雍啊!!你真是師叔的知音!!來來,我們來喝酒!像你這樣的英雄人物,我非得敬一杯不可!」

      孔子先是一愣,方才反應過來,冉雍竟是為了成全仲由的心意而犧牲。想想,倒也不願辜負冉雍這赤誠之心,鬱結頓時釋懷了。他趕忙喝住子路:「仲由!不要大白天就喝酒!不要教壞你的小師弟們了!」

      冉雍被子路揉在懷裡晃來晃去,子路剛才在幫忙眾弟子們搬東西,衣襟打得開開的,一陣汗味襲來,還有胸毛打到冉雍的臉上,唔,不能呼吸了…

      「@$*︿@$#*!」

      「嗯?」懷中人怎麼一動也不動的?子路覺得有點不對勁,才把臂懷放開,「雍啊……雍!你怎麼了!」

      冉雍早就臉色發白,任由子路甩著他,他的身體也軟綿綿的,使不出半點力氣來。半昏迷的他嘴上喃喃道:「師叔……好臭……」

      孔子見狀,怒罵道:「仲由!你把師弟薰暈了!還不快找地方讓他休息!」

      一行人整頓得差不多了,原本子路已經打算開車,卻見一人終於姍姍來遲。弟子們都看見了,紛紛竊竊私語道:

      「你們看,顏淵也來啦。」

      「夫子不是看他在魯國還有前途,命他留下嗎?」

      「他啊……跟師兄一樣,終究割捨不下夫子吧。」

      「噓,別提師兄了,夫子當初不答應他跟的時候,瞧他那喪魂失魄的樣子,飯都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倒是夫子去探望他,隔天就全好了,來學堂的時候還吃了三碗飯!」

      「……說的最多的分明是你,噓什麼噓啊。」

      顏淵揹負行李而至。學堂外停著兩輛大馬車,上頭載滿門人的行李。子路聽到其他人的話,轉頭一看,只見顏淵瘦弱的手竿子,拖著一大包沉甸甸的包袱,想必裡頭全都是書……子路想都沒想,直接走過去,把顏淵緊緊攢住的包袱接了過去。

      「啊…師叔,」顏淵怯怯地開口:「這個很重的,不好意思讓你拿……」

      「我不拿,還讓你這個沒吃飯的拿嗎?」

      「……」子路這個理所當然的口氣,讓顏淵愣了下,表情有點委屈。子路望著他,沒好氣地說:「你再跟我囉嗦,才是存心要重死我。」顏淵匆匆點頭,子路才轉過身,將那些竹簡扛回車上。

      「砰!」

      包袱落到車板上,發出結實的聲響,不過走一小段路罷了,子路的額際已經汗水涔涔,有些擔心過重的行李會讓馬兒走不動,但是對顏淵而言,恐怕寧可少帶糧食,也非得帶書不可。

      子路平常就熱心助人,對朋友還有同學們更是義不容辭,不過顏淵還是眾弟子中他比較喜歡的一個,平時見到他總是笑臉盈盈的,又有禮貌,也滿聊得來,更不會因為夫子常常責罵他,就跟著其他門人一樣看不起他。

      子路才把包袱放下,就覺不對勁。「…嗯?」

      「師叔,謝謝你!」顏淵滿臉通紅,臉上脖子上都是汗,想必從家裡一路揹負這些東西到學堂,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子路見包袱沒有,便望瞭望顏淵的腰際,一見,還沒有!他瞪圓了眼,直望顏淵:「回,你的劍呢?」

      「……啊?」忽然被這麼一問,顏淵壓根沒想到要帶劍,不由得有些茫然。子路沒打算讓他矇混過去,又問了一遍:「你,的,劍,呢--?」

      顏淵立即四望,只見眾弟子們確實人人掛劍,也對,這趟旅程凶險無比,怎麼自己居然沒帶到劍……「師叔,我……!」

      子路看出顏淵窘迫的模樣,知道他必然是沒帶了,只好解下自己腰際的佩劍,扔到顏淵手上。這一扔沒有預警,顏淵連忙兩手去接,那把劍帶著劍鞘很沉,拿得他背都要直不起來。

      子路疾聲厲色喝道:「你怎麼能對你的劍毫不在乎?萬一夫子在路上有了危險,誰來保護他?」

      顏淵抬起頭來望他,真誠地說:「師叔,有你在的話,誰比得上你呢?」

      旁人都以為子路聽了這個大大的褒美,合該消氣才是,沒想子路竟然更氣了,伸手抓住顏淵兩肩。顏淵家貧,為了省錢,本來就很少吃飯,被這麼一抓,彷彿給子路握在手掌心似的,牢牢的不能脫身。

      「我也可能不在夫子身邊啊!我若不在,必定是你或賜隨侍夫子,賜畢竟很有見識,夠妥貼了,可你呢?連平常學武都不紮實,若是夫子有了萬一,你如何能擔待?」

      子路一席話說得顏淵全身發直。一旁子貢說:「你少在那危言聳聽欺負師弟。」被子路狠狠瞪了一眼,訕訕的沒敢再多嘴。

      他轉頭在馬車上翻找,大家都不知道他突然要做什麼。找了一番,起身的時候拿出一把刀來,拆了布封,刀緣陰慘慘的寒光四射,實在恐怖,「回,你敢跟我對上幾局嗎?」

      子路氣勢忒嚇人,顏淵連腳步都不敢挪動,他知道自己對上師叔沒有勝算,平常由他指導武藝時,他也從不放水,如今就更不可能了,然而師叔這個人,向來無法以言語相勸,是一頭要做就做到底的牛……眼見無法脫身,顏淵只有抽出劍來,站好了架式,點頭示意。

      顏淵心想,平時上課,師叔那些路數自己可是瞭然於心,就算不能勝過,也沒有一敗塗地的理由。才在想,「哇啊…!」卻見子路殺氣騰騰,已經砍將過來。顏淵肚子餓,沒什麼力氣反擊,只有勉強閃躲過去;子路卻不手軟,手起刀落,刀風颳過,涼得顏淵心中一寒--師叔莫非要在這裡砍死我不成?

      在顏淵的眼中,子路儼然殺紅眼了,只差頭上沒有長角,否則大概跟山海經裡看過的怪物沒什麼兩樣。顏淵左閃、右躲、上跳、下蹲;子路左砍、右揮、上挑、下刺,兩個人與其說在對戰,不如說是貓在追老鼠,一個揮爪子,一個忙鑽洞,看得現場門人目不暇給,個個拍手。

      「師兄這招金剛伏虎刀,好!」

      「小師弟的凌波微步妙極了!」

      「師叔,快使狂風刀法!」

      「小師弟難道不會白虹貫日嗎?」

      「咳……」一聲突兀的咳嗽,摻雜在眾人的喝彩中。

      門人的視線無法從精彩的前面移開,只有隨意揮揮手道:「這位老人家,您不適合看這個,還是邊邊歇息吧,去去。」

      那人實在有些無奈了,「咳咳!」

      「上啊!對,就是這樣,喔喔喔!帥!」

      「小師弟加油!不要總是給師兄看扁啊!」

      「咳咳咳!!」咳嗽居然更大聲了。

      「誰啊,一直咳?打斷人看戲的興致。」說話的人轉頭一看。

      「……」

      一時間,萬籟俱寂。

      騎在顏淵身上,正在扯他衣襟的子路,還有兩腿對子路使出剪刀腳的顏淵,都不約而同往咳嗽聲的方向望了過去。

      「嗯哼。」孔子清了喉嚨,捋捋鬍子,「你們,」吸了一口氣……

      「到底在做什麼--!!!」

      孔子到場的時候,已經是子路佔優勢,誰騎誰非常明顯,雖然顏淵也有替子路求情,但是現場圍觀的所有人,包括在路邊散步的耆老,都異口同聲的表示這就是子路在欺負顏淵無誤,所以孔子還是罰子路--在學堂外罰站一整天。

      夜幕時分,衣著單薄的子路瑟縮著看書,發軟的雙腳卻讓他無心再看下去。背靠著牆壁,子路心道,自己許是過分了,顏淵到吃晚餐的時候臉色都還發白,被嚇得很嗆啊。也許人各有志,顏淵真的不適合跟人爭鬥,唉……可是夫子最喜歡的弟子又是他,如此一來,還能將夫子託付給誰呢?

      才在尋思,一陣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至,讓子路都沒了思忖,肚子也跟著隆隆地發出聲響。

      那道引人饞蟲出洞的香味竟是越來越近,伴隨輕緩的腳步聲步步遞近,一個清俊的身影在月光下顯現,竟是孔子雙手捧著一碗肉湯走了過來。

      「……夫子。」

      子路心中特別激動,看著孔子,又忍不住看他手上的肉湯,再看回孔子的臉,視線又忍不住往下瞄……

      這個人,這個時間果然餓了……孔子伸出手上的湯,「你拿去喝吧。」

      「!」子路面露感動,淚光閃閃地接過那一碗肉湯,真不知道夫子是要讓湯涼,還是要用香味薰人,才故意不蓋蓋子的。子路也不怕燙,罰站很累人啊,拿了就仰頭往嘴裡倒。

      孔子見狀,不禁莞爾,娑娑他的肩膀,「喝緩些,胃都給你燙壞了。」

      咕嘟,咕嘟,喉結隨著吞嚥而上下微動,露出好看的幅度。子路把湯都喝光了,滿足地「啊哈--」一聲,呼了一口熱氣,連連大讚「好喝!」、「美味!」,這才珍貴地把碗裡的肉用箸挑起來吃,三兩下就把碗裡喝得連水蒸氣都不剩,雖然不能填飽肚子,心裡卻滿滿的暖意。「師母的手藝真好,就是今天的口味有些不同,不過更好吃!」

      孔子的笑意更濃了,「這不是你師母做的。」

      子路還在舔嘴回味那些肉,才在出神,聞言一個小激靈,「……夫子?」

      孔子的衣服上還有肉湯的香味縈繞,答案不言自明了。子路內心還在幸福,夫子有一天也能轉性,居然作湯給我喝…孔子走到子路的身邊,抖了抖衣服,竟一屁股往牆邊坐。子路連忙去扶,「夫子!怎麼這樣弄髒衣服?」

      「我罰你站一整天,總不能放水讓你現在就回去,可我也捨不得你真的站這麼久,我們不如坐下聊聊,你也有個伴。」

      子路真的有些激動了,「夫子……」

      「不行。」

      「……」剛才的幸福感就當作錯覺吧。子路扁扁嘴,「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算是一整天?我們就進去嘛,反正也不會有人知道,難道坐著就算是有乖乖受罰嗎。」

      「坐著是偷懶的話,進屋裡就是完全沒有領罰的心意了,兩者還是有差。」孔子伸手拉拉子路的袖口,「你人這麼高,坐下吧。有些做人的原則還是不該隨便,我在屋內插了一柱蘭香,子時就會發出香氣,到那時才能走。」

      「哼,愛受罪可是你自找的,老古板。」子路連衣服都不抖了,腳一開就箕踞而坐,與身旁長跪的孔子形成莫大的對比。

      孔子靈動的眼往旁覷著他,笑得慧黠,「哈,這句話奉還給你,自找罪受,誰叫你拿長劍凌暴小師弟?年紀都能作回的爹了,還這麼胡來。」

      「這……」子路最討厭每次跟孔子說話,都會把自己說進一個死胡同,各種的渾身無力啊!「我是看他那副白斬雞的瘦弱模樣,想教他勇敢!」

      「不要像你這麼有勇無謀就好啦,要教人勇敢也不是拿刀追著人家跑啊,不知情的人還當你是土匪呢。」孔子瞪了他一眼,搖搖頭,正色道:「跟在我身邊這許多年,怎麼還不懂得道理呢?你為何不帶他出去打獵射箭,讓他培養信心,卻總是在上課的時候讓他在眾人面前出糗?你這樣他怎麼會對擊劍有興趣?」

      「!!」子路一聽,拳頭捶地,惱火了!乾脆別過頭,不給孔子看,「你愛批評,你教就好了,省得你還說我不懂道理!」

      「唔…」小性子啊這小性子,這下孔子也被弄得有些尷尬,討好地摸摸子路的肩膀,「好好,上一句話是大哥的不是,你也別耍小孩子脾氣,都幾歲的人了,還成天彆扭?」

      「誰叫你愛嫌又愛人教?無理啊。我敢說那些學生要知道了你原是這等人,你的招牌就掛不住了!」

      「唉呦,別講別講……」

      隔日早晨,顏淵過來學堂,準備要來關門鎖窗,卻見牆邊坐著一對熟睡的身影,一個偎在對方肩窩上,另一個靠著對方的頭,樣子很是親密可愛。顏淵一見,先是有些驚訝,隨後除下身上的外套,橫著給兩人都蓋上了。

      多虧了冉雍的幫忙,孔子一行人終於得以順利離開魯國。

      出國的第一個晚上,大夥們在客店過夜。才出了魯國的大門,外頭的泥土踩起來都不同了,就算是空氣,味道也不一樣了。這一晚,孔子夜不能寐。

      「叩叩。」

      「叩叩。」

      孔子在榻子上輾轉難眠,不知道是哪個冒失鬼,在這夜深時分,竟然過來敲門。

      沒等孔子去應門,那門外的人自行進來了,門「軋」地一聲打開來。那人進來,一時無話。孔子聞到一股熟悉的青草味,和著一點淡薄的汗水味,緩緩坐了起來。

      「夫子。」

      孔子望著他,讓出一個空位來,見仲由還是沒有動作,他只好出聲喚道:「仲由,過來陪陪為師。」

      子路這才終於走過來,臉上還笑得美滋滋的。「夫子,真對不住,剛出國的第一個夜晚……我睡不著。過來怕攪擾了夫子,不過來又覺得渾身不對勁…」

      還沒點完的蠟燭光在桌上搖曳,映照著一卷攤在桌上的竹簡,也斜映著兩人在牆上的倒影。孔子慈藹剛正的面容在黃澄澄的光芒照耀下熠熠生輝,格外俊氣,子路凝視孔子良久,都要忘了時間。為什麼呢?僅僅只是坐在夫子的身旁,心境就能如此沉靜安詳。唯有與夫子在一起,子路才會忘卻自己平時的急躁與暴戾,他很喜歡他的夫子,他真覺得他的夫子是個最特別的人。

      子路未曾開口,孔子依樣不語,兩人只是坐著,竟是無語時,心中千萬言,彼此的心頭都有種淡淡的甜蜜瀰漫著。

      「夫子,你還記得我們初見之時嗎?」

      孔子抬起頭來,「……怎麼提起這個了?」

      子路搖搖頭,「當時,我還妄想用小刀凌暴夫子……」

      孔子笑了一下,他早就不介意這件事了,不論當時的情形如何,至少都是他們相遇的開始。

      「夫子,我絕對不容許同樣的事情再發生。我想跟著你過來,是為了保護你,你明白嗎?」

      子路握上身旁夫子的手,握得很緊,熱切感受著孔子手心的溫度,他的手掌皮很粗,這是因為他年輕時做過各種粗重的工作。

      孔子不曉得,這是子路的表白,他就是子路的逆麟。

      在匡國遭受圍困的那日,子路第一個自馬上跳下。匡人們見到孔子身邊有眾多弟子,以為是他的家臣,又遠遠望見孔子長得像是先前欺凌匡人的長官陽虎,他們紛紛抄起武器,要去攻擊孔子。

      子路挺身擋在孔子的面前,不讓那些暴民靠近,他盡心盡力迴護,卻還是有人趁隙打了孔子一巴掌,罵道:「陽虎,你這個惡人!我們要與你同歸於盡!」

      孔子知道當年魯國進攻鄭國時,陽虎佔領匡邑,帶給邑人們很大的痛苦,因此一直忍耐不發。子路卻是血氣上升,一把將那人推倒在地,「啊啊啊啊!」他大叫著,自腰際抽出劍來指著那個人的脖子。

      圍上來的民眾們見到子路拔劍,嚇得紛紛退開了。只有那個刮了孔子一巴掌的人,坐在地上,把頭抬得高高的,露出脖子來,「陽虎的手下又要來殺害匡人了是不是?你殺啊,殺啊!」

      子路怒氣衝頂,揮劍欲下,孔子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蹙眉望他,「仲由,不可。」

      那個人見子路被遏止,竟是得意地揚起「咯咯」的笑聲,接著叫囂道:「陽虎,你這暴虐無道的小人,何必裝成一副聖人的樣子?」

      子路也想住手,然而那個人侮辱孔子讓他怒目圓瞪,一口氣都快喘不過來。他咬牙切齒,摀著躁動的心,放聲大叫:「不准污辱夫子--不准侮辱夫子!」

      孔子見事態有異,死死抓著子路的手臂,在他耳邊不斷重複:「冷靜,仲由,他是在說陽虎,不是在說我啊。」

      眼見夫子快要制不住子路,其他門人也紛紛下馬,過來按住子路。

      子路什麼都聽不見了,只記得那個人打了夫子一巴掌、侮辱夫子,甚至恥笑夫子……不知哪裡生來泉湧般的力氣,子路彷彿脫韁野馬,兩三個人都拉扯不住他。他一把丟棄長劍,走去揪住那個人的領子,往那人的臉上一頓好打,「你再罵夫子啊!」

      「碰!」一拳,結實地砸在那人的鼻樑上。

      「哈哈……哈哈哈…唔!」

      那人一邊挨打,被打得鼻青臉腫,有鼻血汩汩流出。而他淒絕的笑聲仍不絕於耳,聽得在場之人心裡發寒。

      「再打,再打啊!哈…嗚!」

      子路殺紅了眼,那人越是笑,他越是抓狂,拳如驟雨,不斷落下,「砰!」「砰!」「砰!」

      那人被打得半邊眼都瞎了,他仍眨動臃腫成泡的眼皮,他每次眨眼,就有鮮血不斷從他的眼眶中流出。他繼續大叫:「我的母親給陽虎欺凌了!父親給陽虎殺了!跟那比起來,這點痛算什麼!哈哈……哈哈哈!」

      「……」

      匡人們懼服於子路的武力,紛紛走避,而在場的門人,聽著這些話,沒有不憐憫的。孔子再次振聲道:「好了,仲由,停手!」

      子路終於停手,見那人癱軟在地上,被揍得跟一團爛泥似的,在地上蜷曲著痛苦不已,才怔怔停手,好像不記得自己剛才做過什麼。直到子路走了,那人還在「哈哈哈……哈哈哈……」地笑,笑得好淒慘。

      子路一到孔子的面前,低下頭,「夫子…」

      「啪。」

      袖子飛揚,子路愕然,不覺間,臉頰的一側兀自發熱著。

      孔子收起方才揚起的手掌,冷眼望著他。

      一股淚意在子路的眼中醞釀。沒有事情能讓子路屈服,沒什麼能讓他難過,惟有他的夫子……

      「夫子!」顏淵立刻衝了出來,擋在子路的面前。受到夫子的一掌,子路竟是頹喪不已,盡失往日的威風。而顏淵立在子路的面前,向來纖瘦的身形,如今竟是覷得寬實了許多。他回頭望著師叔,又是不忍,又是不解,「師叔身上這麼多的傷痕,全是給匡人攻擊的,師叔為了保護您而豁命,您怎麼……您怎麼……」

      孔子低頭,不發一語。此時就算是顏淵,也不會懂得他的心情了。

      顏淵望了孔子一眼,眼神很是淒惻。他將自己騎馬時的外衣脫下來,披到衣衫襤褸的子路身上,攙著他,兩個人一起蹣跚地走了。遠遠地,孔子聞見顏淵輕聲道:「師叔,你哪裡會痛?我有帶藥來,等等給你上藥」……

      是啊,就連給子路追打得滿地亂跑的顏淵,都這麼關心他了,子路拼命保護的自己,竟是不但不感激他,還反手給了他一巴掌,這樣的忘恩負義,是他孔子應該有的作為嗎?

      看著自己依然顫抖的手掌,他的手打在仲由的臉頰上時,可以感受到跟仲由同樣的痛楚。直到子路跟顏淵都走遠了,子貢過來扶著孔子的手,「夫子今日受怕了,我們還是趕緊找個地方好好歇息吧。」

      孔子望著子貢,面容竟是有些無助,又有些無奈。「你們都看見了,仲由拼命保護我,我卻是如何對待他,我…這樣的一個人,還有資格作你們的表率嗎?」

      子貢用手輕撫孔子的背,「夫子,殺人是要償命的啊,你怎麼會捨得師叔為了你而殺人,而償命呢?」孔子聞言,總算欣慰得澹然一笑。

      扶著孔子,讓他上車,吩咐駕車的顏刻開得慢一些,不要再驚動夫子了。許是夫子已經走遠,聽不見了,他才輕輕嘆道:「夫子的溫柔,哪是那麼容易被瞭解的?師叔,有許多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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