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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既往

「瞎子,你別跑!」

幾個少年的叫囂聲響起,小石子落在他身上。

他磕絆了下,用帶著傷痕的手抹了抹沾上沙土的臉,爬起身。

他已經習慣了,不會有人來幫忙,自己只能咬牙不作聲的跑。

「別打了別打了,人家是張家的二少爺呢!」

「得了吧,就一個瞎子,你看他爹重視過他嗎?」

眾人哄堂大笑。

「你們在幹甚麼!就知道欺負人,丟不丟臉!」清冽的女聲響起,隨後他聽見了複數的哀號聲。

「愣著做甚麼?快跑啊!」一隻手扣住他的手腕,拉著他跑開。

他感覺的到,那隻手,在微微顫抖。

不知跑了多遠,那人才終於停下腳步,鬆開手,呼出一口長氣:「沒事了,這裡是我的地盤,他們不敢追來的。」

聽聲音,似乎是個跟他年紀相近的女孩,他嗅到了一股荷花香,而這個季節裡,本沒有荷花。

「……謝謝。」他道了聲謝。

「甚麼謝謝,我救了你一命,難道不該以身相許?」女孩佯怒。

「……啊?」他愣了好半晌:「……女孩子家不害臊?」

女孩笑出聲:「逗你的呢,就你們這種世家小公子開不起玩笑。」

「……」

「喂,妳又跑到哪裡去了?害我找了好久。」伴隨著另一個略帶不滿的聲音,一個男孩匆匆跑近。

「咦!我忘記了!抱歉呀!」女孩有些驚慌。

「哎,算了,妳沒事就好。走吧,一起走回家!」

「嗯!」女孩開心地應聲,轉身向他道別後,踏著雀躍的步伐跑遠了。

那時候,那忘了問她叫甚麼名字,只記得那股若有似無的荷花香,以及她的笑聲很爽朗悅耳,彷彿要喚醒整個春天。

陽光穿過窗櫺灑落室內,夏蟬唧唧。

絲毫不因天氣炎熱而煩躁,青年靜靜地組著手中的油紙傘。

他是張如既,家族代代經商,「張氏」在商場上已是個不小的名號。

而他是本家的嫡出二少爺,本該金尊玉貴,卻因天生眼盲而備受冷落,對此,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怨懟,乖巧而沉默的接受。

直到二十歲那年,他毫無預警的一手翻覆了意圖爭權、聯合背叛本家的家族旁枝,眾人才紛紛驚醒,這個看似溫吞安靜的二少爺,也是個狠角色。

然而就在大家期盼與驚喜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時,他急流勇退,變回先前一副靜默平凡的樣子,就好像那些曾經的狠利決斷、振振有詞,只是一個奇蹟般的夢。

「啊……」突然片刻的恍神,竹上尖刺劃過指尖,留下一條血痕。

「二少!」身旁傳來一聲侍從阿七的驚呼。

「沒事,走神了,只是小傷。」張如既順手削去尖刺。

阿七盯著他好一會兒,他這位主子極少出神。

張如既自個兒也有些疑惑,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憶起了荷花。

一名秀麗的女子在車水馬龍的市集裡晃悠,烏黑的眼珠子轉了轉,似在尋找著甚麼,可攤販上一樣樣新奇的事物,她僅僅是瞥了一眼,始終保持著禮貌的淺笑,對於小販的吆喝聲置若罔聞。

忽然她一個踉蹌,她與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正著。

「對不住,對不住。」她連忙道歉,在慌亂中眼疾手快的藏起一個繡著漂亮圖樣的錢袋,一抬眼卻愣住了。

一件淺灰色的衣衫,一張秀氣的臉孔,一雙漂亮的眼睛。

一如既往。

不需要詢問,她便認定,他是當年的那個眼盲少年。

張如既被撞了一下,下意識伸手扶住來者,對方站穩身子,他本想離去,一股撲鼻而來的荷花香卻使他定住了腳步。

他不明白心中的那份驚喜代表著甚麼,然而當下已激動地脫口而出。

「妳叫甚麼名字?我們以前是不是遇過?」

「我……我叫粱琇。」興許是被那張美麗的臉孔迷惑,粱琇一時忘了要跑,吶吶的回答。

她略帶慌亂的聲音讓張如既一時也慌了手腳:「抱歉,粱姑娘,是我唐突了,竟忘了先自我介紹,我叫……如既。」他遲疑了下,省略了姓氏。

粱琇很快就平復了方才的驚疑不定,彎起笑容:「原來是如既公子,請多指教。」

粱琇見對方呆站著,似乎不知如何開口,主動開了話匣:「不知公子要前往何處?」

「想去城外的荷塘賞荷花。」張如既想起,他本是要去賞荷,只是此刻,記憶中荷花已在他面前盛開。

「那不知我是否有幸同行?」粱琇笑問。

兩人並肩同行,那年的萍水相逢,成了一眼萬年。

畫舫悠悠滑過一片盛放蓮塘,粱琇拉著二胡,樂聲悠揚。

「那個,你知道你長得很俊嗎?」一曲奏畢,粱琇琢磨許久,終於吐出心裡話。

「……」張如既不知如何應答,耳根微微泛紅:「……謝謝,妳的二胡也很動聽。」

「我的夢想,是成為樂師,留洋演出。」粱琇不由自主的說出已經很久沒談起的夢:「很傻吧?」她自嘲的笑笑。

「不傻。我期待那一天。」

她說的溫柔而篤定,而那時候的她以為這不過是句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張如既枕著畫舫睡著了。

陽光穿過飛揚柳枝,傾落在他的髮絲上

粱琇手裡捧著有些沉甸甸地錢袋凝視了好半晌,終究輕輕嘆口氣,繫回對方腰間。

傍晚,張如既回房更衣,碰到了腰間的錢袋,微微一愣,隨即彎起淺淺笑意。

自從那之後,張如既每回經過市集,心底都隱隱有中期待。

期待那個翩若驚鴻,卻一眼萬年的人。

只是他一直沒能再遇見對方,漸漸的,他的心思沉靜下來,繼續組著一支之油紙傘。

阿七注意到,似乎有一把傘做工特別細緻、圖樣特別美,而二少爺有時候會捧著傘靜靜發呆。

直到某一年盛夏,他再次經過荷塘邊,聽見悠揚的二胡聲。

那時的她已經小有名氣,許多人都知道有個神祕樂師,會時不時在這兒演奏。

那天她演奏完畢,抬眼掃了一圈,在人群裡看見了一襲淺灰色的衣衫,隨後再也移不開目光。

她也在等,等那一片溫柔的月光。

他們聊了許久,彷彿許久未見的老友。直到人潮散去,直到夜幕披上一片星辰。

他們約定好,只要他想聽二胡,就到這片荷塘來。

往後,張如既每隔兩三日便會獨自走至荷塘邊。

梁琇會坐在柳樹下,拉著曲子等他。

有時其他聽眾們會以為他們是新婚的年輕夫婦,他們總是笑而不答。

「有時候我會希望,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梁琇和與她一同長大的玩伴說著。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名叫林翳,曾牽著她的手回家的男孩,如今成了穩重的商家三少爺,林家今日的成長有一部份也歸功於他的努力與投資眼光。

「妳以為他是誰?你結交的那個人,是張家的二少爺。」林翳氣急敗壞,同樣身為世家公子,他在荷塘邊遠遠的見過一回,便認出了張如既,也想起了這個男人的狠戾決絕。

「那又如何?」梁琇裝糊塗。她也心知肚明,總有一天,她必須和那個翩翩公子道別。

林翳的話在梁琇心裡擺盪著,再次揭開她一直以來不願面對的傷疤,她心裡泛起一股莫名的迫切,想去證明一些事情,卻又不確定自己究竟想得到甚麼答案。

「我今天沒帶二胡。」那日,她故意捨下了二胡。

「無妨,我也只是想見妳。」張如既毫不遲疑的回應,又一次的令她怦然。

她心裡一動念,壯著膽,在他的臉頰上偷了一個吻。

張如既明顯嚇了一跳,隨後白皙的臉上透著薄紅。

「妳……」

她沒敢聽,卻被拉進一個懷抱裡,輕輕柔柔的吻如蝴蝶般落在她額前的髮絲上。

她抬起頭注視著那張溫柔的臉,忍住淚水。

都是錯,初次重逢那天,她就不該偷他的錢包。

又過了幾年,張家的重心逐漸轉到張如既身上,事務繁忙下,他聽曲的次數漸漸少了。

阿七看著自家少爺漸漸得勢,卻更常帶著一抹淡淡的愁緒。

幾年前做的那把傘被他保養的好好的,不曾使用過,曾有客人想出價買下,全被回絕了。

一日,他們出門拜訪生意夥伴,回程路上,卻隱隱覺得不對勁。

「二少爺,我們好像被跟了。」阿七低聲秉告。

張如既點頭表示明白,他向來不畏懼來自任何一方的挑釁。

然而他聞到熟悉的荷花香,不由得心頭一緊。

「如……」粱琇自對街走來,不預期的看見熟悉身影,有些驚喜,正要開口呼喚。

「別出聲,妳快走。」擦肩而過時,張如既低聲道。

梁琇尚未反應過來,突然被猛力推開,下一瞬槍聲響起,張如既的右手衣袖染上血花。

幾個黑衣人圍了過來,幾個人瞬間扭打成一團。

場面陷入一片混亂,梁琇注意到了一把落在地上的槍。

她抿著唇,望了眼正在拚搏的張如既,猶豫了短短一瞬,隨後伸手撿起槍,毫不猶豫的向黑衣人開火。

阿七訝異的回頭瞥了眼看似弱不禁風的陌生姑娘,皺眉。

代危機與煙硝散去,阿七回身,槍口轉向梁琇,扣下板機。

張如既護住梁琇轉開身,子彈擦過手臂。

「二少……」一聲語帶惶恐的「二少爺」喊到一半便止住了,他看見張如既對他搖了搖頭。

「沒事,這姑娘是自己人。」

他們護送梁琇返家,一路上,張如既和阿七神色如常,彷彿司空見慣,梁琇撕下布料為張如既止血,神情帶著擔憂,卻也沒過問。

「抱歉,牽連了妳。」張如既牽起那隻為他包紮的手。

梁琇的手因為長期練習二胡而帶著薄繭,卻帶著一股暖意,化開了他的煩悶與愁緒。

「別擔心,我沒事的。」梁琇忽然很希望時間凝結,這手便能牽一輩子。

阿七暗自打量梁琇,又注意到二少爺的神情,心底有種異樣的不安。

「我……明天能去荷塘聽二胡嗎?」張如既忽然有些支支吾吾。

「當然歡迎。」見著他又有些泛紅的臉,梁琇淺笑。

「二少爺,那位梁姑娘絕不是普通人。」待梁琇離去,兩人回到府邸,阿七一面倒茶,開口道。

張如既看不見,不知道梁琇的身手有多標準俐落,開槍時的神色更是決絕,近乎百發百中。

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家扣下板機。

「無須再多言,她就只是樂師而已。」張如既接過茶,泯了一口,輕輕將杯盞放下。

次日午後,下了一場大雷雨,張如既意識到時間緊迫,匆匆忙忙完成手邊的工作,打了把傘便衝進滂沱大雨中。

「二少爺!」阿七本在整理文件,見狀大吃一驚,連忙起身要追。

「不必跟。」張如既輕喝一聲。

阿七向來不敢違背他的話,本要口再勸,終究閉上嘴,坐回原位。

林翳往著窗外見暗的天色和紛飛的雨,不由得皺眉,他起身披了件大衣,打著傘走至荷塘邊。

果不其然,梁琇猶撐著傘,在雨中等著。

大雨已經浸濕了她的衣裙與繡鞋,髮絲也被狂風吹得凌亂,她的眼神仍帶著期盼。

「我看他今天是不會來了,別等了吧。」林翳走至她身邊,為她披上大衣。

梁琇有些訝異地回頭,看清來者,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再等會兒,你先回去吧,不必擔心我。」她堅持。

「妳等多久,我就在這兒站著多久。」林翳也沒打算退讓。

「你……!」梁琇本想賭氣不理,但在雨中站了好一會兒,終究無法忽視身邊人的狼狽與眼底的擔憂:「……我知道了,我們回家。」

淺灰色的衣襬翻騰,青年終奔至荷塘邊,然而這回等著他的,只有一片在雨中飄零的殘花。

那年年底,他的四弟、張家么子迎娶美嬌娘,一片祝賀聲中,大家也開始議論起,這位最被看好接掌張家的二少爺,何時要娶親?

凡是家中有適婚姑娘的家族,無不爭先獻殷勤。

他不知如何應答,置若罔聞。

「二少爺,老爺想見您。」

感受都阿七語氣裡的一絲忐忑,他心中有幾分預感,接下來要面對的話,絕不是他愛聽的。

緩緩摸著熟悉的扶手上了樓,他在通傳後走進家主的房裡,行著標準的禮儀,喚了聲「父親」。

「如既啊,你是幾個孩子裡,最出乎我意料的人。在你二十歲那年,我便決定,張家以後,是要留給你的。儘管你一直想隱藏,可我明白,你有你大哥永遠學不來的特質。」家主抽了口菸,房裡蔓著菸草的氣味:「鄭家想和我們家聯姻,是他們家的嫡長女。」

「我不願意!」張如既第一次以失態的語氣反駁。

「可惜你還不是家主,由不得你。鄭家是我們最重要的生意夥伴,有時候,為了這個家,你要學會犧牲與退讓,想要得到,勢必得先失去一些東西。」家主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一切都已經備好了,你只需要好好做一個新郎倌。」

張如既回房,忿忿的槌桌,文件散落一地。

阿七沒敢勸阻,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發洩怒火,再收拾好一地狼藉。

望著被一一擺回原處的東西,張如既沒再動手,一言不發的埋首於工作中。

阿七第一次見二少爺這樣「瘋」,近乎不眠不休,只顧著發落堆積如山的文件,

「二少爺!您吃點東西吧!」阿七停止闡述文件內容,不知第幾回喊著。

張如既終於聽進他的勸告:「……知道了。」他放下筆,揉了揉發疼的額角,煩躁感絲毫沒有減輕。

阿七鬆了口氣,通知廚房上菜。

隔日午後,張如既思付再三,撥了一通電話。

「您好,請問是洛爾先生嗎?我有一個人選,想推薦給您。」

通訊結束後,他拿起那把被他一直珍藏的油紙傘,走至城外荷塘。

他的步伐很緩,彷彿只要這麼做,便永遠不需告別。

可他終究還是走到了熟悉的地方,嗅到了荷花香。

「如既!」梁琇喊了聲,卻注意到對方的神色不同以往。

「我今天,不是來聽二胡的……」張如既將油紙傘交到她手中,感覺到他的手微微僵了一下。

「你送我傘,是要跟我告別的意思嗎?」梁琇捧著油紙傘,輕輕嘆了口氣。

確實,也該告別了。

「對不起,我再也不能來聽二胡了……」

「我知道了。這傘很漂亮,我很喜歡,謝謝。」

梁琇望著他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視線裡,多年過去,他依舊是一身灰色馬褂、風采翩翩的少爺。

天上飄起濛濛細雨,她沒有撐傘,而是把傘護在懷裡,深怕它受損。

她返家時,林翳坐在涼亭裡,看見她一身狼狽,連忙站起身,撐著傘衝至她身邊,拉著她進屋。

梁琇被推著去梳洗更衣,再次走進大廳時,險些被林翳的神情嚇了一跳。

「妳今天是怎麼了?還有,妳知不知道張如既要迎娶鄭家的嫡長女?」林翳一臉嚴肅。

梁琇微微一愣,然而在片刻的錯愕與失落後,一個瘋狂的念想在她心裡迅速萌芽。

「林翳,可以幫我嗎?我想再見他一次,最後一次。」

「……好……」林翳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吐出這個「好」字:「那妳得答應跟我走!跟我離開這個地方!」

「可以。」

新婚的前一夜,張如既嘗著烈酒,一次次感受著灼燒的痛,卻也沉醉其中。

忽而,他聽見了熟悉的二胡聲。

他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抱持著一中不確定感,搖搖晃晃的尋聲來到房外的庭院。

「梁琇?是妳嗎?」喊出著個名字時,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可笑。

二胡聲停了,粱琇看著來者,一時被淚花模糊了雙眼。

「是我。張如既。」她起身,不顧一切地去擁抱那個男人、踮起腳尖吻他。

張如既有片刻的恍惚想接續這個如火炙熱的吻,卻輕輕推開了她。

「我明日要成親了……梁琇,對不起。」憤怒也好,恨意也罷,這都是他該接受的結果。

然而梁琇給了他第三個答案,再一次擁住他:「我知道。等破曉之後,你大可當作不認識粱琇這個人,此刻我只問你,能不能放下張家二少爺的身分與職責,最後再陪我瘋一場。」

「張如既……我喜歡你。」明月高掛,床幃邊的紅燭搖曳著,梁琇緊緊擁著眼前的人,一遍遍傾訴著。

小時候,她開玩笑地說他是世家公子,卻沒料到,他真的如此不可高攀。

張如既,一個商業龍頭的二少爺。

早知如此,她不會說那句「以身相許」,不會來招惹這個人。

這一切,從她撞入他懷裡的那一刻就錯了。

這一夜的旖旎繾綣又能證明甚麼?

自己才是張家的少夫人?

不可能的。

「還是別傻了吧。」她在心底自嘲。

張如繼的吻落在她頸間,而她滑下了淚珠,輕輕捻碎了這個綺麗的夢。

張如既醒的時候身邊已然空無一人,他甚至懷疑昨夜的溫存,不過就是一場他自己幻想出來的夢,而夢境裡,他最後一次聽見她演奏二胡。

「二少爺,該準備更衣了!」外頭的喊聲讓他從恍惚間回神。

天色漸亮,馬車漸漸駛離了繁華成都,女子幽幽地回望一眼,眼波百轉,盡是愁緒。

「妳是不是根本什麼都知道?」林翳注意到她的視線,心底已明白一二。

梁琇抿著唇,沒應聲,她早在摸走張如既錢袋的時候,認出了上頭繡的張氏家徽,那個錢袋張如既只帶過一次,後來換了一個尋常樣式。

「傻不傻?」林翳心中有怒氣,道出口卻成了無奈嘆息,只因他心疼這個女孩。

他們來到了新的城鎮,林翳經營著自家生意,而梁琇重新拿起二胡,又逐漸打響了名聲。

「請問,您是梁琇小姐嗎?冒昧打擾,我叫洛爾。」在某次的演結束後,一位異國男子走上前,講著不太標準的華語,和梁琇溝通了許久。

林翳結束了手邊工作,正打算接梁琇返家,正巧碰上著一幕。

「我有機會留洋巡迴演出了!」梁琇拉著他的衣袖,烏黑明亮的眼睛裡盡是喜悅。

「妳……」林翳把所有否定的話嚥了回去,笑著送上祝福,他知道這是她期待了一輩子的夢。

她即將前往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他從來就沒有勇氣再次去抓住那雙手。

對於梁琇而言,這一切猶如一場夢,太過美好而顯得不真實。

透過林翳幫忙與溝通,終於確認了對方所言的確屬實,也安排好了行程。

「再見了。」梁琇提著行李上船,揮揮手,啟程遠航。

她說不清登上船時的心情,或許,自己也在找個藉口,徹底放下屬於這裡的過往。

她穿著一襲繡花藍裙子,裙襬翩翩隨風飄逸,而她的臉上掛著陽光般的笑,猶如當年無所畏懼、自信演奏著的女孩。

「……再見。」望著她的身影逐漸遠去,林翳抬手,抹去眼角的淚。

林翳時常會想,遠洋的另一邊,究竟是是甚麼模樣?而遠在異國的她,過得好不好?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拓展生意版圖,終於有機會遠渡重洋,在異鄉佔有一席之地。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將手中的工作交代給家族代理,收拾行囊,遠行。

將過數日的航程,他終於踏上異國的土地,安頓好一切後,逐漸將生意推上正軌。而一次的偶然,讓他在茫茫人海間,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樂師。

梁琇穿著一身摩登的長裙,燙了俏麗的捲髮,坐在舞台的中央,盡情地演奏。

視線交會的瞬間,他們認出了彼此,也在對方眼底看到了莫大的驚喜。

他在演奏結束後刻意留下,然而出面迎接他的不只有梁琇一人,他還看見了一個年幼的女孩。

那孩子的眉眼,分明像張如既。

「……她……」他看著孩子,訝異地說不出話。

「是我的孩子。」梁琇輕嘆口氣,當初察覺孩子的存在時,她也有些驚訝慌張,卻沒太多的猶豫,便決定要把一切當作秘密、獨力扶養。

如今向林翳坦白,她忽然又有幾分窘迫,怕對方又要譴責她的傻。

林翳望著她,沉默了許久,腦海里飛掠過無數思緒,他很想把眼前的女子擁進懷抱裡,去彌補他不在身邊的那幾年,她獨自承受的苦,但他終究只是開口關切:「孩子叫甚麼名字?」

「恆音,梁恆音。」

後來,林翳打聽到了梁琇的住處,時不時便會去探訪母女兩人,他發現梁琇對於異國生活適應得比想像中的還要好,便放心了許多。

直到有一日他在梁琇桌上看見了忘了收起的藥瓶,才驚覺對方的身體狀況似乎沒那麼理想。

於是梁琇返家時,迎接她的是桌上的藥瓶,與一旁怒氣沖沖的人。

「……」面對滿溢的怒火,梁琇選擇沉默。

「多久了?為甚麼不說?」

「一年半。因為我很喜歡這裡的生活,我捨不得。」梁琇明白對方的擔憂,但她害怕一旦將病情說出口,她就會失去這個求得不易的夢。

「妳真的很傻……」他走上前,伸手輕輕拍在她的額頭上:「妳想做甚麼就去做吧,我不會再攔妳。」

如果一切早已無可挽回,那他願意傾盡一切,去守護她最後的夢。

儘管梁琇願意嘗試接受異國那些過去從未見過的藥物與治療方法,但她依然感受到,自己其實只是在與閻王搶時間,多貪戀幾分她的美夢。

她盡情的演奏,直到身體崩潰,她在舞台上倒下,落入一個溫暖的臂彎裡。

她忽然很想看家鄉的那片荷花。

「林翳……我累了,我好想……回家。」梁琇枕在林翳的肩上,意識矇矓間,她吐出斷斷續續的請求。

「好,回家。」林翳牽起她的手,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也這樣牽著她。

蟬聲唧唧,張府的大堂裡坐著年輕的新主人。

再也沒有人能逼迫這位年輕的主子做任何不合意的事,一揮手便能呼風喚雨。

「二爺,今年的荷塘也開滿了荷花。」阿七道。

不知從何時起,每逢夏季,他的主子都會問聲「今年城外的荷花開的美不美?」自然而然的,他也當成了一種習慣,只要到了荷花盛開的季節,便會秉告一聲。

「明白了。」張如既放下筆,起身。

「二爺?您要去哪?」

「賞荷花。」張如既淡淡的應了聲。

時隔數年,城鎮的路已經有些不同了,張如既卻依然熟記著,這條走過上千次的路。

忽然,他的腿被撞了一下。

「哎呀!疼死啦!」他聽見女孩輕呼。

這樣的聲音太過耳熟,彷彿久遠的記憶裡,那個位他伸張正義,說要他「以身相許」的女孩。

他心念一動,將人扶起,連忙問道:「請問……妳叫甚麼名字?」

女孩偏著頭,打量眼前的陌生人好半晌:「我叫梁恆音,你又是誰?」

「我啊……」張如既沉默一陣,輕輕嘆息:「我叫張如既。」

「妳娘親是誰?我能見見妳娘親嗎?」他的心跳突然狂亂起來,他知道這樣的請求唐突失禮,卻依然渴望著驗證心中所想。

「好呀!」純真的孩子笑嘻嘻地應答,上前拉著他的手領路。

「娘親,娘親,有人要找妳!」女孩一面跑,一面開心地喊著。

滿天白雪裡,穿著雪白馬褂的男子打著傘緩緩走進,梁琇隨著女兒的呼喊聲抬起頭,手裡的二胡聲突然變這麼停了。

在她失神的片刻,男子已經走到她面前。

「梁琇?我找到你了,對嗎……」如既的聲音裡帶著難以壓抑的盼望,他不覺得自己會錯認那段深深刻在心裡的二胡聲。

梁琇不由得泛了淚光,一把撲進他懷中。

「妳……過的好嗎?」張如既的聲音有些乾澀。

「還好。」梁琇悄悄抬手勢去眼角的淚,微微勾起唇角,她頭一次很慶幸對方看不見,不會發現她的鬢髮斑白,不會察覺她的身子已如風中殘燭。  

「還能再見你一次,真的真的太好了。」她道。

張如既鬆開手中的傘,抱緊了懷中人,雪花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那一朵曾經盛放過的荷花,正一點一滴的在寒風裡凋零。

「張如既?」不知沉默了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遲疑之中隱隱帶著憤怒。

「林叔?」女孩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甚麼,愣愣地喊了聲。

林翳將孩子拉到身後,不由分說的揍了張如既一拳。

張如既沒閃躲,默默挨了打,抬手抹去鼻血。

「你還有臉來。」林翳怒道。

「沒關係……這樣就夠了……」梁琇氣若游絲,卻笑得心滿意足。

忽而,她捂著心口,蹲在地上劇烈的咳了起來。

「琇!」林翳湊近,扶住她搖搖欲墜的孱弱身子。

「你……別哭,我只是……時間到了而已……幫我照顧好恆音,剩下的,我下輩子還你……」她想伸手抹去對方的眼淚,卻再也沒有力氣,在靄靄白雪上含笑沉眠。

那年的寒風似乎特別冷,尚不懂事的女孩張著一雙大眼睛喊著母親,林翳擁著梁琇痛哭失聲,而張如既深深明白,自己靈魂中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那一塊,又一次的狠狠碎裂,再也無法完好如初。

那一天,恆音換上燙的平平整整的制服,揹著二胡,在驪歌悠揚間步入即將別離的校園。

在作為畢業生代表致詞過後,她拿著二胡走上台。

隨著黑皮鞋的跫音,台下觀眾瞬間屏息,先前因為炎熱而引起的煩躁緩緩消散。

梁恆音,一個十八歲的年輕女孩,狠狠修正了一眾人「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在國際賽事中拔得頭籌,成為揚名海外的第一樂師。

一曲奏畢,她抬起頭,無意間瞥見了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雪白馬褂的男子坐在荷花池邊,金邊眼鏡下有一雙漂亮卻沒有焦距的眼睛,髮絲灰白,斯文的臉孔也在歲月的軌跡下添了一分蒼老,卻依然難掩一身書香世家的書卷氣。

鴿子落在他抬起的手心上,親暱的蹭了蹭。

逗弄鴿子一陣,隨後,男子轉向她的方向,彎起唇角。

短短一瞬,男子的身影便被人潮擋住了。

梁恆音收回視線,在如雷的掌聲裡,她向台下一躬身,揹起二胡,走入了人群裡。

「二爺,您怎麼走到這裡來了?」一個小廝慌慌張張地跑到已經步出校園的白衣男子面前,神情還帶著幾分不安,不久之前,他的一個恍神,這位主子便沒了蹤跡。

這個年僅十七的少年叫小久,入張府五年來一直跟著張如既,卻依然時常摸不透這位二爺的想法。

在他的印象裡,二爺就是整個張家的支柱,他看過張如既在商場談判桌上的果斷與狠勁,卻也看過張如既私底下對宅邸眾人的謙和與溫柔,他隱隱覺得這人骨子裡定是溫潤如玉的,卻在明爭暗鬥的家庭裡染上了一身令人不敢親近的冰寒氣。

「大概,是想聽二胡了吧。」張如既輕聲道。

小久微愣:「二爺原來喜歡聽二胡嗎?要不我為您安排樂師到府裡演奏。」

「無妨,我已經聽到了。」

風起,拂過陣陣荷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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