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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二.  

自重生當晚後,雖然感到荒謬,黑死牟還是在盡可能故作孩童中完成了身為繼承人的每日功課,從而確認了這一世的繼國家除了因為時代背景所產生的規模與社會階級不同以外,關於家庭結構的種種幾乎沒有任何變動。

父親嚴厲母親體弱多病,胞弟依舊被視為不祥住在後院的三疊小屋裡,而他仍是那訓練與學習堆積如山的長男,同時也是個資質平凡,即將被汰換地位的可悲存在。

那日在樹叢之後的父親與下屬親眼見證了不祥次子手持竹劍打暈劍道老師的瞬間,後續無須聽見耳語交錯,黑死牟亦知曉其討論話題為何。

所有的事情皆依照前世的腳步推移,久遠到模糊不明,卻又清晰如昨。

雖然還摸不透上天讓自己重生異世的真正意義,可無論其目的為何,他都來得及阻止這一世的自己重蹈覆轍。

黑死牟決定在日漸病重的母親臨終前離開繼國家。

在離家的那天晚上,黑死牟去到了後院那只有三疊大的小屋,伸手輕輕敲響門板,彼時寺院鐘聲已經敲響九下。不一會兒,一個小小人影慢吞吞出現在了紙門前,伸手將門板緩緩推開。

接著一雙靜謐無波的深遂紅瞳映入黑死牟眼簾,而後隨其主人來到了他近前。

「兄長,我們今天玩什麼?」毫無抑揚頓挫的稚嫩嗓音卻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細微雀躍。

黑死牟抿了抿唇,從身後拿出了風箏和雙六棋盒:「緣壹想玩哪一個...?」

緣壹聽了一愣,大概是兄長頭一次讓自己選擇,所以顯得有些猶疑。黑死牟也不急著催促,只在緣壹躊躇選擇了風箏之後將雙六棋盒遞給了他。

「把這棋盒...拿去房間裡...收好...」

「...可是這是兄長的雙六棋。」緣壹眼睛眨了眨,神情有些疑惑。

「對...但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了...」黑死牟又將棋盒往胞弟的方向遞了遞,對著依舊面露疑惑的他說道:「因為緣壹...很乖...所以...就當作是...哥哥送給你的...禮物...」

緣壹聽聞後沒什麼太大反應,卻將接過手中的棋盒緊緊抱在了懷裡。

「多謝兄長。」

黑死牟點點頭:「快拿去放好罷...不是還要去...放風箏嗎...?」

與前世戰國時代的繼國宅相同,在三疊小屋的後方有個疏於修繕的裂縫口得以通往屋外,屋外有條下坡的蜿蜒小路通往河堤邊,河堤邊上有片廣袤平地,時值夏季,平地上長滿翠綠葦草,此時正隨著晚風徐徐搖曳生波。

黑死牟牽著緣壹走過蜿蜒小路,一人各拿著一只風箏來到草地上繞開了捲軸上的細線。

今夜的月色如同黑死牟重生的當晚,如被墨汁染黑的烏雲在空中徘徊不定,皎潔的明月隱身在其中若隱若現,飄揚天際的風箏被遮擋在暗夜底下看不清全貌。

可黑死牟連纏繞在風箏上的五彩裝飾有幾個顏色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他知曉緣壹亦如是。

看似無異的夜視能力,兩人的通透在本質上還是截然不同,由上天賦予或者後天未知原因得來,此二者誰勝誰負,高下立判。

黑死牟內心複雜,拉著捲軸的手心緊了緊。這時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呼,而後是咻的一聲物體迅速遠離的聲響,他側頭一看,只見緣壹抬頭看著天空神情木然,拿著捲軸的右手不知何時已經放下。  

「風箏斷線了。」他喃喃說道。

黑死牟抬頭望向空中,此時夜幕裡只剩下一只風箏迎風飛舞,另一只已經不見了蹤跡。再低下目光,那雙靜謐無波的深邃紅瞳正看著自己。

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與毫無抑揚頓挫的嗓音,與那分明消逝在遙遠前世卻深印他腦海至今的人影完美重疊。

彼年總在摸不著其真正所想與苦苦追逐仍舊不及項背而羞憤交加的他,在歷經過近五百年的歲月,於臨終前刀光劍影之中看見了極端醜惡的自己,在飛快的記憶回溯之際被初衷醍醐灌頂。如今他重生異世,褪去了內心所有憤恨不平的,妒嫉的,酸澀等等的激烈情緒歸於平靜,遙望久遠殘存的吉光片羽,或許,自己總能猜透些什麼吧?

黑死牟將手裡的捲軸往回繞了幾圈以防阻力過大導致斷線,接著將其遞給了眼前胞弟。

「手拿好...別再讓風箏...飛走了...」

待確認過緣壹抓緊了捲軸,黑死牟將自己的手放開,本來是屬於他的風箏,現在轉交到了緣壹手中。

當晚風逐漸停歇,黑死牟帶著緣壹又回到了繼國宅屋外的裂縫口。

「快進去...就寢吧...」

緣壹頓了頓,而後朝身側胞兄問道:「兄長,我們還有時間可以玩雙六嗎?」

還是同樣的面無表情以及毫無抑揚頓挫的嗓音。

黑死牟嘆了口氣,接著伸手撫上緣壹那頭被風吹過更顯蓬鬆的亂髮。

「緣壹...哥哥要離開了...」

緣壹神情呆滯,半晌沒有任何反應。

「緣壹...有聽見...哥哥說的話嗎...?」黑死牟又開口問道。

緣壹眨了眨無神雙眼:「兄長是要出去玩?可以帶緣壹一起去嗎?」

黑死牟搖搖頭:「你要待在這裡...以後家裡的一切...就要...拜託你了...因為哥哥...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麼兄長不會再回來了?」

黑死牟看了看緣壹拿在手中的風箏,低聲又道:「因為這樣...才是對的...」

緣壹頭一歪,再度陷入沉默。

眼前胞弟滿臉的迷茫,黑死牟也不再多說,總歸他有一天會自己明白的。

只要緣壹繼續留在繼國家,以他聰慧的天資足夠博得父親全數的青睞,無須在幼年時期為了生計被迫奔走山野,他會在衣食無虞的環境下長大成人。成人後的緣壹將會有個情意相通的妻子替他生下白白胖胖的兒子,在大宅院裡共享天倫,不會在深山僻壤遭受食人鬼的殺害,從此天人永隔。

不會因為親人主動鬼化背叛而被遭受共經患難的同伴謾罵唾棄,甚至逼迫切腹謝罪,不須主動離開曾經的歸屬,孤身遊走世間。

不須在壽終正寢之際看見曾經喚作兄長的醜陋生物,在鮮紅如血的月色下留落悲憫的淚水,分明保有不輸全盛時期的劍技仍未及將其殺害便撒手人寰。

不會在身而為人的八十年間鬱鬱寡歡懷有愧悔,這一世的他會過的平安幸福。

「那兄長離開了要去哪裡?緣壹能夠去找兄長嗎?」緣壹呆板無奇的嗓音又在黑死牟耳邊響起,他自思緒中抬起目光,緩聲問道:「緣壹...想被送去...寺院裡嗎...?」

緣壹搖搖頭。

「哥哥走了之後...你就不會被送去...寺院了...」

「那緣壹會被送去哪裡?」

「緣壹哪裡...都不用去...你會在這裡...長大成人...然後--」黑死牟話說到一半忽然停滯,他斂下雙目沉默良久,最終彷彿梗在喉間的石頭落下,釋然開口:「然後...你會成為日本第一的武士。」

緣壹一聽當即搖頭反駁:「兄長才會成為日本第一的武士,緣壹不想要成為武士了,緣壹...緣壹只想要一直待在兄長身邊就好。」

「是嗎...」黑死牟若有所思別開了視線,而後輕嘆道:「時間已經...很晚...你該...回房睡覺了...」

「可是兄長還沒告訴緣壹您要去哪裡?」

緣壹拉住黑死牟袖子的力道之大,其靜謐無波的紅瞳給他看出了一股誓不罷休的堅定。

黑死牟輕輕梳理著胞弟的亂髮,一邊哄聲道:「你今晚...先上床休息...哥哥...會再回來...找你的...」

「兄長是說真的?」緣壹稍微放鬆了捏住袖子的力道。

「...真的...快進去吧...」

將緣壹哄回了三疊小屋的房間,黑死牟重新站在屋外的裂縫口前,此時高掛在空中的月亮沒了烏雲的遮蔽,朦朧銀輝自東方逐漸往西推移,灑落在地面上形成一道筆直路徑,彷彿明亮的起點通往黑暗的終點,而他便是要去往那黑暗的所在。

在離開之前,黑死牟最後一次回望了繼國宅,在近似虔誠的祈念中將這一世的緣壹收進自己的腦海。

緣壹,當前世的所有人抵不過生而渺小的種種宿命,唯有你超脫世間常理之外,生而集諸神寵愛於一身,如若沒有意外,今生也會是如此。

而無論前世今生和你同降於世的我自身意義為何,往後都將與你沒有任何關係。

***

從繼國家帶出來的行李除了隨側竹劍、幾件換洗衣物以及少許乾糧之外,黑死牟還到帳房摸了點銀錢出來,畢竟接下來的旅途充滿著未知,就算能夠抵擋自外來侵犯的性命威脅,做為渺小易傷的麻煩人類,他還是得持續進食喝水保持最基本的生活所需才有辦法順利走下去。

從後院外牆繞至大門口,黑死牟持續向東行,橫豎不必仰賴紙籠燈光指引方向,他特意挑了夜間市集休市的時間離開,如此便能走的悠然亦無須避人耳目。

而後走過市集範圍之外,穿過遍地碎瓦殘垣來到臨近鴨川的碎石子路上,在河堤邊架有一條連接到彼岸的木製小橋,小橋入口的兩側柵欄被綁上數條紅白交織的繩索禁止通行,夾帶著水氣的清風自北邊上游拂面而來,拎響掛在繩索上的數十個銅鈴鐺不絕於耳。

當黑死牟解開最後一道繩索,自遠處寺廟傳來了十二下鐘聲,霎時烏雲蔽月光線遠離,子時正中,陰氣最重之時,他拾起步伐走上橋面。

不知是心理作用或者真是進入了所謂魔界的領域,分明是炎熱酷夏卻吹起陣陣冷風,冷風時而灌進黑死牟衣領內流連不去,從鴨川前往秀峰的路途並不算近,他沒流半滴汗,倒是豎起了不少寒毛,掉了滿地的雞皮疙瘩。

當高聳秀峰近在眼前,那令人感到相當不舒服卻無法控制的機能反應驅使著黑死牟乾脆跑了起來。

秀峰山底下是片遼闊的幽暗密林,茂盛的根莖枝葉由下往上纏繞交錯,黑死牟在林子前方停下腳步,從此處向內望去漆黑一片,近乎密不透風活像是個巨大窟窿。

他站立原地停頓半晌,而後欠身行了一禮:「打擾了。」接著便朝林子走了進去。

在光線驟暗的林子裡所有事物呈現黑白畫面,黑死牟觀察著週遭環境一面依靠直覺往深處移動,沿途偶爾會有自林葉縫隙間穿透進來的光線陣風,或者因為自己這不速之客到來而出現匆匆掠過的野生動物,其奔跑踩踏過的碎石斷枝會發出聲響迴盪在整片密林中,接著是各種飛禽走獸之間發出的連鎖叫聲此起彼落,彷彿在傳遞著什麼消息似的,而最終會在叫聲漸弱之際再度歸於寂靜。

除此之外並沒有任何值得去特別留意的地方。

走在宛如反覆倒帶看不見盡頭的冗長林道裡,黑死牟無從得知時間的流動,此處聽不見寺廟鐘響,只能藉由每次一閃而逝的月光得知眼下仍值夜深。

在接連不斷的靜謐不知持續了多久,又一道月光閃過之後,忽而一陣重物落地又被磨擦拾起的紊亂聲響自暗處傳來,黑死牟手握劍柄眼探八方,卻在片刻之後望見了周旋在高處枝幹之間的幾隻猿猴匆忙離去,橫盪在最中間的母猴身上還掛了隻年幼小猴,只見那小猴一隻手環著母猴的背,另隻手還死命拉著另一隻毛髮蓬亂,整身懸在底下搖搖欲墜的小猴。

將手自劍柄上放下後,黑死牟在重歸寧靜的樹林裡嘆了口氣。

前世的他為了追尋至高強大的境界耗費無盡心力,動心忍性,近五百年來沒日沒夜砥礪修練,如此堅忍不拔令眾鬼望塵莫及,上弦之壹的稱號名不虛傳,可這並不代表那絕對的耐性適用於其他任何地方。

此刻的黑死牟突然覺得這片似乎怎麼走都見不著底的樹林有些沒完,沒來由心竄起的慍火讓他握緊了雙拳,無奈眼下的他不過是個七歲孩童,狀似忍無可忍的力道實則一道青筋都冒不出其白皙的臂腕上。

最終黑死牟只是開始加快腳步,直想著趕緊走出桎梏。

不知是否秀峰有靈能夠感知其心緒,在黑死牟負氣行走沒多久,視野的遠方竟泛起了若隱若現的微弱亮光。

「是出口...」黑死牟暗道,原先低垂的眼睫顫動,底下腳程越發更進一步,可隨著亮光在眼前逐漸放大清晰,其速度反而慢了下來。

雖說處在這狀似靜止的林子裡不免感知時間麻痺,甚至會有走過一段年歲的錯覺,但分明不久前才看見過穿透進來的月光,短時間內不可能天色大亮,而林子出口的亮光亦不像是營火一類,顏色詭譎多彩,令人猜不透其緣於何由,可黑死牟知道在那亮光的盡頭便是他此行的目的。

在這絕對未知,被稱作魔界的地域裡,猜不透即意味著危險,但致使黑死牟躊躇不前的原因並非恐懼,只是他總覺得有什麼難以形容的,與其說是不好倒不如說是不妙的預感圍繞在心頭徘徊不去。

那感覺並不具有威脅卻著實大不對勁,顯然唾手可得卻又模糊摸不著邊際,此等身而為人才會有的深刻感知對於前世化作食人鬼,近五百年來只傾心鑽研劍技再無其他的黑死牟來說簡直陌生到可怕,想著他背脊上的寒毛又再度豎了起來。

可眼下都已經來到這裡便不可能再走回頭路,黑死牟強行壓下在腦中輪轉不停的鴕鳥想法,快速上前步出了林子。

林子外是一片豁然開朗,橫亙在幽暗密林與對立山壁之間的遼闊原野,原野上徐風陣陣,吹過碎石滾動,撩撥著低矮草尖彷彿波浪一般左右搖擺,一條由方塊石板打造而成的筆直道路匐臥於原野之上,將陣風帶起的浪潮一分為二,此時黑死牟站在那石板道路的起點,空中驟亮的光線令他暫時低頭閉上了雙眼。

當黑死牟重新睜開雙眼,他仰頭看向上空,清晰的目光裡是漫天的彩虹色光芒宛若弧形瀑布灑落地面,覆蓋於視野所見萬物之上,本該屬於夜晚的漆黑、草原的翠綠以及石板道路的灰階只在彩虹時而水流結冰一般緩慢浮沉之際得以短暫露出其原貌,那景象過於失真讓人聯想起初代的無聲黑白映畫,只是那黑白眼下被換成了七彩顏色。

整座秀峰彷彿被籠罩在一顆巨大的彩虹色球體內。

黑死牟盯著周身的彩色光芒有些發暈,低頭眺望著石板道路的盡頭,盡頭處是沿著山壁緩坡向上的階梯,階梯的半山腰佇立了一座色彩鮮明的朱紅鳥居,而這盈滿全境,源源不絕的彩虹光芒便是自那附近投射而來。

黑死牟又花了點時間才抵達石階下方,隨著其繼續往上的步伐,原先袖珍大小的紅木鳥居逐漸變得無比巨大,比他本來預計的還要大上好幾十倍,過了朱紅鳥居的階梯轉而蜿蜒,在其後方還有無數座成排鳥居連綿不斷,而後隨著山路曲折拐了個急轉彎,延伸至峭壁的另外一端。

雖說尚未遇見這時代的食人鬼或者其他所謂的妖魔鬼怪,但回憶起前世,黑死牟很難想像有哪個他所認識的食人鬼能夠在不使用血鬼術的情況下有如此的耐心或者興趣建造這些巨大鳥居--

不對,黑死牟心道,或許還是有的。

世人皆以鳥居作為神社的象徵,常建於神社的入口處並非單純陳設,而是用來區分神明與人類所處的地界範圍,意即在這些鳥居的盡頭處必定有座規模不小的神社或者殿堂。

不說那居住於高天原上的神明,若是以宗教教派的神座自居來救贖世人得到永生的食人鬼,他倒是認識一隻。

黑死牟再次抬頭仰望天空,原本適應了宛若半結冰川一般漫浮流淌的七彩光芒忽然之間又刺眼起來。當他垂眸面向不遠處的巨大鳥居,他看見了不久前在樹林裡被自己理解為不妙預感的原因,同時亦應證了方才心中所想。

只見在那頂天壯闊的巨大鳥居底下不知何時站了一高一矮兩個孩童,矮的那一個看著只五歲左右的年紀,此時正對著黑死牟露出無憂無慮的無害笑容,他擁有白橡般的髮色,頭頂卻一片紅如鮮血,其微彎的眼底映著彩虹色的光芒,與綻放在空中的如出一轍。

黑死牟有一瞬間再度萌生起轉身就走的念頭,卻見那矮小的孩童已經朝他揮起手中的金色摺扇。

「這裡這裡!黑死牟閣下!我們在這等您好久了呢!」

孩童稚嫩的話聲含笑,帶著孩子獨有的高亢,卻又沉穩柔和,意外的並未過於違和讓黑死牟有種回到前世的既視感,雖說餘百年來平淡如水,可到底還是熟悉,他輕嘆口氣,隨後拾起步伐繼續往上。

***

「所以說...是童磨你...將常居在此地的...鎮殿教主...實則是隻蛤蟆精給毒死了...於是這些多年來...被其逼迫奴役的...妖魔鬼怪...便全數...歸於你的底下...是這樣嗎...?」

「啊啊那隻蛤蟆精敢自稱是教主簡直笑掉我的大牙~不過黑死牟閣下說的也是沒錯!」

「你講話...一定得這麼大聲嗎...?」

「哎呦我現在是小孩麻!說到這個,黑死牟閣下現在也該要有點活力才對啊!哈哈哈哈哈~」

「...」

黑死牟又一次有了想轉身就走的念頭,不過比起這個,他更想拿起竹劍將眼前不知為何一直朝著自己發出燦笑的孩童一臉劈下。

在巨大鳥居遇見童磨之後,黑死牟隨著他以及始終唯諾處在一旁的高瘦孩子走過成排鳥居,穿過又一座茂密森林,來到了建造於秀峰深處的神明殿堂。

眼下他們三人正坐在殿堂外的空地邊,而看來為數不少,種類各異的眾小妖怪們,甚至還有穿著破舊短衫的人類孩童則聚集在了空地的另一邊,他們皆是黑死牟所複述的,多年來被原先盤踞在這殿堂內的蛤蟆精所奴役,當童磨重生於此,用術將蛤蟆精毒死後才得以解脫。

至於殿堂果真如黑死牟所想的規模壯觀,在其後院有棵樹圍超過二十人環抱的千古神木,枝幹參天高聳入雲,偌大的樹蔭遮擋住底下殿堂大半,時值晨曦破曉,逐漸升起的朝陽透過葉縫間灑落滿地的淡金,當微風流竄過枝葉沙沙作響,細碎的光影在輕晃中明明滅滅,深淺不一。

原先繽紛到過於刺眼的七彩光芒已不復見,整個天地回歸自然,連空氣都變得清晰。

這是當黑死牟得知那漫天彩虹是出自童磨意志而投射時,他當即拔出竹劍對其威嚇所得到的滿意成果。

不愧是前世作為與其他上弦不可同日而語的上弦之壹,即便來到這異世變回了七歲孩童,卻依舊不掩其沉穩厚重的威嚴,那壓迫在眾人之上的氣勢無須動作分毫便使人恐懼退縮。

而前世深為上弦之貳的童磨無論是身為人類亦或食人鬼皆沒有過喜怒哀樂,更沒有愛恨情仇,也由於未曾被情緒波動所左右,往往凡事都看得比旁人透徹的他實際上聰明的很,何況能夠在這全然陌生的異世界裡遇見熟悉的人,童磨還是有種大概算得上是開心的感覺,他可不希望有什麼可以避免的閃失造成眼前這總是不苟言笑的可靠同伴離去。

因此面對從前一鬼王之上,萬鬼之下的上弦之壹黑死牟閣下的威嚇,雖說毫無恐懼可言,但童磨還是懂得適時退縮。

他隨即含笑答應,接著讓他身旁的高瘦孩子從殿堂裡捧出一顆正熠熠發出七彩光芒的水晶球,當水晶球在童磨面前定位,只見他伸手一揮,水晶球立刻斷線一般停止投射彩紅,逐漸變回透明原色,連帶著周遭視野開始恢復清明。

眼前人的動作僅只轉瞬之間,黑死牟揚起了眉梢。

「剛才你說...這水晶球原本是...存在在...那蛤蟆精的肚子裡...?」

「黑死牟閣下說得沒錯~這水晶球被其血肉包裹隱藏在體內深處,顯然是存在相當長的一段年歲了呢!」

在那蛤蟆精被毒死後只是露出原形,就是屋外陽光自天井照進也未如前世的鬼一般灰飛煙滅,其巨大的身體躺倒在殿堂中央擋住去路,卻又無從搬運出去,後來童磨從底下的小鬼口中得知了人界有種符紙在降下咒術後能其消失殆盡,於是便讓個孩童替他過了鴨川帶回下咒所需的符紙、丹青筆墨以及坊間販賣的咒術大全等等各種物品。

不知是童磨前世以萬世極樂教教主自居了兩百多年真的有所昇華使得他真如其七彩眼瞳一般具有與神明相連結的慧根,亦或是純粹歪打正著,總之他無須經過一般陰陽師嚴峻的起咒訓練,只消依照那陽春版咒術大全上所描繪之咒語依樣畫葫蘆在符紙上,胡亂念了咒語,接著往那蛤蟆精身上一貼,而後在須臾之間,那佔據空間的巨大屍體便化成灰煙消失了,徒留其長年吃下肚裡,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

「所以說住在這裡是完全不需要擔心餓肚子的問題的~黑死牟閣下大可放心!」

童磨興高采烈的推銷,黑死牟卻是在想別的事。

「我記得蛤蟆此物...也是靠毒作為其...攻擊方式...加上牠在此...修煉多年...應當不是...這麼好對付...不過以毒攻毒...也未嘗不可...你的血鬼術在這異世...還能用嗎...?」

童磨聽了又是燦爛一笑,他左手掌朝天,接著晶光一閃,透明寒煙現起了小小漩渦,而後結成一塊冰晶,慢慢在其掌心融化成水。

「很神奇吧~分明已經不是鬼卻還是擁有血鬼術的能力,可畢竟現在身為人類幼童所有有諸多限制,不過這種初階級還是沒問題的,當然相對的存在冰晶裡的毒性便輕微許多,所以本座還是花了好些天才將那蛤蟆精給毒死的。」

「...是將薄冰覆在金銀財寶上...讓牠吃下肚子裡...?」

「沒錯~真不愧是黑死牟閣下!」童磨揚起手中摺扇遮擋住自己的半邊臉,促狹笑道:「說到這個,我還不知道黑死牟閣下的血鬼術是什麼呢?在這異世也能使用的吧?」

聞言黑死牟愣了一下,腦中快速掠過前世臨死前在刀光下閃過的,滿身滿臉的刀鋒,獠牙利齒甚至肉瘤青筋抽動的自己,那副醜陋至極的模樣。

黑死牟垂下視線,右手不自覺握緊了腰間劍柄。

「我還沒真正試過...不過...血鬼術於我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

似是察覺到黑死牟忽然的情緒低落,童磨眉間動了動,他放下摺扇將身旁的水晶球往黑死牟的方向推了推。

「黑死牟閣下要不要玩玩看這水晶球?」

「玩...?」

「沒錯,玩玩~」

此時的童磨瞇著眼眸笑看眼前迷途羔羊般的七歲孩童,眼下的他彷彿回到了久遠記憶裡,那個剛被推上神壇的年幼教主,即便心無波瀾過水無痕,仍殷切想拯救身心俱疲的信徒於劫難之中。

「這顆水晶球還有個特別的地方,只要和我剛才一樣伸手朝上方一揮,他便能夠將使用者心中所想,或者所想要尋找的對象映照在球體內,當初我就是利用這水晶球將無慘大人和十二鬼月的大家全找過了一輪才得知黑死牟閣下也身在這異世的~啊!還有--」童磨拉過其身旁的高個孩子,一邊又說道:「這傢伙也是~」

聞言黑死牟抬起目光,眼前除了笑靨如花的童磨,還有方才一直跟在旁側卻相對安靜,此時正朝自己恭敬喊了一聲黑死牟閣下的高瘦孩童。

孩童看來約莫八九歲的年紀,不若童磨鮮明的高度辨識,黑死牟在腦子裡轉了好幾輪也沒想起任何有關這孩子的半點印象,實際前世十二鬼月的每隻鬼或多或少都與作為人類時的模樣有所差異,加上他從來只醉心於劍技,與其說想不起來,倒不如說是從沒記得過。

黑死牟咳了一聲。

「冒昧請問...你...是哪位...?」

此話一出,對面的童磨和高瘦孩童不約而同愣了下,接著前者開始捧腹大笑,後者則不知所措的眨起眼來,貌似就要眨出了淚水。

「哎喲黑死牟閣下可真是~」童磨再次拿起褶扇遮住了半邊臉,格格笑道:「不過也不能怪您,畢竟他的面貌還有個性已經與從前完全不同了~不過要不是他手長腳長,又對這殿堂裡的瓷器很感興趣,我大概也不會那麼快就認出來的~」

「瓷器...」黑死牟垂眸又思量了一陣,接著恍然道:「你是...上弦之伍...玉壺...?」

聞言那高瘦孩子眼睛一亮,而在他身旁的童磨立刻拍手叫好。

「答對了!真不愧是黑死牟閣下!一點就通!」

此時的黑死牟已經完全放棄了讓童磨降低音量的想法。

「所以...重生到這異世的...十二鬼月...只有我們三個...是嗎...?」

「目前是這樣沒錯~不過依我想法,黑死牟閣下是十二鬼月裡最後一個陣亡的,那麼照裡說您應該也會是最後一個重生轉世的,在您之前的其他人若是沒來到這異世,要不這天地間還存有別的時空,要不便是真正投胎轉世去了吧~」

「是這樣嗎...」黑死牟還沒開始思索,又聽童磨感嘆道:「說來真可惜~原本我還以為能在這異世遇見猗窩座閣下呢~不過這時候的他該是和死去的妻子一同投胎轉世去了吧~」

「嗯...我當時在無限城...有聽說了...」黑死牟垂眸回想著。

身為上弦之參的猗窩座在巔峰之戰中展現了具有壓倒性勝利的絕對實力,卻在其被斬斷頭顱之後歷經了所謂的人生跑馬燈,被激起的是在鬼化後深埋在腦海深處的,作為人類時期的記憶,雖然苦澀,卻又美好到令人落淚。

最終他主動停止鬥爭自我毀滅。

猶記當時的自己還為了他放棄追尋至高強大而大感不解,認為他是平白浪費了自身的卓絕才能。

眼下看來,能夠在生死存亡之際得摯愛牽引,憶起最初鬼化的意義,放下執念重新找回心中所歸,在灰飛煙滅之前攜手共看一場煙花,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黑死牟輕輕吁了口氣,伸出手依照童磨的指示在腦中虔誠冥想,再往水晶球上一揮。

透明的水晶球體晶光一閃,接著便浮現了清晰的無聲影像,黑死牟眼睫顫動,著實驚訝不已。

只見影像中赫然出現了繼國宅後院的三疊小屋,此時屋前站著對男女正在下屬與侍女的簇擁下爭辯著什麼,那女的甚至邊講邊哭,至於在眾人後方的簷廊下,一個身著破舊短衫的七歲孩童正獨自坐在邊上,身旁放著一只風箏,懷中抱著一盒雙六棋,兩隻細瘦小腿輕盈晃盪,不遠處的紛爭於他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其靜謐無波的紅瞳默默望向天際,彷彿等待著什麼,卻又與世隔絕。

黑死牟下意識伸手一揮,水晶球的影像又在晶光一閃後驟然消失,而他則閉上了雙眼。

「黑死牟閣下?您還好嗎?」童磨難得降低了音量。

黑死牟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再度回歸透明的水晶球,重新正了神色。

「我沒事...你剛才說...這水晶球...被那蛤蟆精的血肉...包裹在深處...會否是...那隻蛤蟆精練成的...內丹之類的東西...?」

「那蛤蟆精才沒那麼厲害呢~這水晶球絕對是被牠當作糧食吃下肚子裡的~」童磨悠悠說道。

不論那水晶球是如何進到蛤蟆精的肚子裡,可以肯定的是其不為人知的力量使得蛤蟆精在之後日益壯大起來,得以讓牠擊敗眾多牛鬼蛇神佔領秀峰深處,控制了長住此地的妖魔鬼怪們替自己建造出連綿鳥居以及這座殿堂,而後逼迫牠們越過山下鴨川潛入人界替牠帶回糧食囤積。

「糧食...只有金銀財寶嗎...?」

「黑死牟閣下覺得呢?」童磨眨了眨眼。

黑死牟側頭看了看蹲坐在另一邊空地上的孩童們,此時正人手一粒饅頭啃著吃,看來皆是不滿十歲的年紀,論殿堂的建造工程使不上什麼力,偷竊珠寶金銀也沒有能夠避人耳目的妖魔鬼怪厲害。

「那些孩子...若是...不當作糧食...對那蛤蟆精來說...還能...有什麼用處...?」

童磨聽了微微彎起嘴角。

「確實就沒別的用處了。對我們上一世來說,啃食人類的血肉是鬼保持體力的必須品,除非像本座一般有能力精挑細選,不然吃什麼年紀的人類,於我們而言完全沒差,但在這異世卻不然,生吃人類對眾多妖魔鬼怪來說並非必須,甚至大部分遠離塵囂的妖怪們根本也不吃人類。當然喜吃人類的也是很多,其中最常被當作獵物的便是不滿十歲的新鮮幼童,就如同那些孩子們的年紀。而這就有點像是我從前只吃女人的概念了。」

聞言黑死牟揚起眉梢。

「...難不成...吃這年紀的孩童...能讓牠們的...修煉道行...倍增...?」

「黑死牟大人說的沒錯,且同樣的吃越多越好。」

黑死牟想起重生那晚遇見的陰陽師。

「我前幾日...遇見了一個...陰陽師...他告訴我...有關...神隱的事情...看來確實與...居住此地的...妖魔鬼怪...有著很大的...關係...」

「對就是神隱這說法沒錯!」童磨合掌一拍,點頭笑道:「不過據此處的妖怪所說,在那蛤蟆精來到這裡之前,本來就有些山彥和木靈會出現在深山內利用其化形或者發出的特殊聲響得到孩子們的注意力,進而指引他們回家或者留下。」

山彥與木靈分別是由山間與樹林裡的回聲幻化而成,未滿十歲的人類孩童於牠們來說並非食物,而是可以成為玩伴的存在,其性子大多調皮愛玩,良善無害,尤其木靈還能夠隨意幻化成各種姿態,不同的人形、小動物甚至是沒有生命的童玩裝飾,在蛤蟆精在世時多半差遣木靈越過鴨川替其行偷竊或誘拐之舉。

「牠們如何決定...迷途孩子的...去留...?」

「大多是依照穿著和整潔狀態,若是衣料華美或者質感不錯的孩子,恐怕其家人會在之後請人搜山,所以未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妖怪們會指引他們回到鴨川附近,反之如果穿著破舊短衫,身上帶有髒汙,頭髮凌亂的孩子,要不是住在貧民區窮苦人家的小孩,便是父母去逝的孤兒,這類的孩童即使消失了也不會有人想要大費周章尋找,自然將他們留在山裡就不會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但年紀...這麼小的...孩子...有辦法在這山裡...生存下來嗎...?方才所說的...山彥和木靈...既然沒興趣吃...是否會...照顧他們...?」

「剛帶回來那會確實會顧及到一陣,可山彥和木靈畢竟只是畜生和小孩的化身,道行低淺不具有殺傷力,在這座落於魔界地域的深山裡還存在著許多嗜吃人類的鬼怪,比如化形像人類老嫗的山姥、茶樹所修練成的山椿或者隱蔽在山間溪澗之中的水猴子等等,這些妖怪的道行皆高於前者,當不幸遇上時,牠們便會丟下孩童自顧逃命去了,至於被留下來的孩童,結果可想而知。」說罷童磨莫可奈何聳了聳肩。

聞言黑死牟皺眉道:「那樣不是...很糟嗎...?」他接著站起身再次審視著空地另一邊的孩童們,此時他們正低頭吃著木靈們剛送上來的粥湯,而後垂首看著此時正仰頭望著自己的七彩瞳眸問道:「這一批孩子...都來...多久了...?」

童磨側頭想了下,接著回道:「這些是新到的一批,大概不出一個月的時間吧。」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處理...他們...?」

「這麼嘛~目前還沒有想法~」童磨吊兒啷噹回道。

黑死牟眉頭又是一皺。

「這時代...應當也有類似...施藥院...的地方吧...?讓那些木靈...帶孩子們...去梳洗一番...這幾天...就領著他們...下山吧...還有...多稍上些...殿堂裡的錢兩...別讓他們...遭人欺負了...不過--」黑死牟垂眼思索了一陣,而後開口:「我記得...被神隱的孩子們...在重回人界後...會喪失生活在...山裡的記憶...這也是山彥...和木靈所為嗎...?」

「山彥的智商沒那麼高,主要是木靈所為,不過這咒術本座也會~」童磨露齒一笑道:「那咒術十分簡單,若是黑死牟閣下想學絕對馬上就能學會的!」

黑死牟聽了點點頭,隨後又朝那群孩童的方向看了看,忽覺不對,復又低下頭問道:「怎麼女童的數量如此稀少...還是說...」

眼看著黑死牟的表情逐漸猙獰,童磨立刻揮舞著雙手否認道:「黑死牟閣下千萬別誤會了!本座現在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完全不需要靠吃女性來增強什麼力量!可以說是完全沒興趣的!而且本座才五歲呢!再怎麼--」

聽童磨還要繼續解釋下去,黑死牟趕忙抬手道:「好了...我知道了...」

在見到黑死牟的表情逐漸回復平靜,童磨倏而燦笑道:「所以,黑死牟閣下這是決定要留下來了嗎?」他眼中的七彩顏色閃著亮晃晃的光芒。

黑死牟輕哼一聲:「你從這山裡發出...這麼如泣如訴...的呼喚聲...引我過來...眼下的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哈哈真是太好了!唉--!」

童磨因為過於激動而猛得站起,卻因重心不穩向後一滑,眼看著就要四腳朝天,黑死牟迅速上前伸手一抓。

「唉呀我們黑死牟閣下還是對本座如此貼心呢~」站穩腳步的童磨抬起頭來,稚嫩的臉龐露出一副深受感動的欲泣表情。

見狀黑死牟當即撤開手,冷眼看著復又向後傾倒的童磨跌了個漂亮的狗吃屎。

而後他在分不清是哀嚎還是笑聲中重新抬起目光,默默望著不遠處與自己截然不同卻又如此相似的眾多妖魔鬼怪半晌。

姑且...就先待在這裡吧。

黑死牟心裡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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