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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

引言.

為了達到雙生胞弟神一般劍技而不惜鬼化的我,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未償所願。

終其一生勤奮不息,兢業求道的我花了近五百年的時間也沒能尋得自身存在於世的丁點意義。

若是能再重來一次,我想傾盡一生去好好去了解,自己到底為了什麼而存在在這世上。

在隨著生命盡頭到來而逐漸灰飛煙滅的我,卻聽見耳邊傳來了陣陣風聲嗚咽不止,那聲音如泣如訴,彷彿在悲憫我蜉蝣般的渺小一生,又像在可笑我多年來自不量力的執迷不悟。

可再仔細聽下去,竟又像是那早已斷成兩截的破舊竹笛在吹頌著不成腔調的間歇音律。

好似在呼喚著誰。

一.   自白

黑死牟覺得失去意識彷彿只是轉瞬之間,再睜開眼他深信自己正在歷經所謂的人生跑馬燈,只是相較於只呈現在腦海中的浮光掠影,他所面對的要更活現生動許多,不,對於由人變鬼,在這世間存活了近五百個年歲的耆老鬼來說,眼前這顯然是具體化的人生跑馬燈還是太過刺激了些。

沒錯,眼前。

不知是否年代過於久遠恍如隔世,黑死牟覺得眼前景象的諸多地方與自己記憶中的模樣有著很大出入,可他暫時還沒多餘心神去關注其他,倒不如說在睜開眼的霎那,他所有的注意力就已非自己所能控制。

此時黑死牟的視線裡有棵高大的樹木枝繁葉茂,隨風吹拂傳來沙沙作響,樹下正站著一名正式劍道裝束的成年男子,還有在其不遠處側對著自己的一名孩童,那孩童約莫是七歲的年紀,手中握著一把竹劍,從這角度可以看見其左額上的赤紅色斑紋火一般的鮮明,他一身赭紅色的麻布短衫破舊暗淡,耳上垂掛著日輪圖案的花扎飾牌卻像在發光似的。

唯獨此人與自己印象中的模樣如出一轍。

是在鬼化之後,當所有為人的情感與記憶逐日消退之際,只有其面容烙印般刻劃在自己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耳飾上的天照宛如真實般亮得扎人眼睛,讓隱身在暗夜多年的黑死牟禁不住就要閉上雙目。

或許這是他即將進入地獄的洗禮,是他自甘墮落的代價之一。

大抵是因為光線刺激而婆娑的淚眼中,他再一次面對生為人時的重大轉捩點,那殘酷又無情的現實,以及被那現實震懾在當場的,可笑又可悲的自己。

在去往三途河之前再一次親身體驗自己最初的不堪,感受心中無邊的嫉妒與憤恨的孳生瞬間,直至帶著那副令人作嘔的醜陋模樣被熊熊業火席捲全身--

「兄長?」

一聲未帶抑揚頓挫卻明顯稚嫩的呼喚在耳邊響起,被喚作兄長的記憶過於久遠,遠得黑死牟感到陌生,不知何時已經閉上的雙眼卻反射性的睜開,適才還拿著竹劍站在前方的孩童不知何時已來到自己近前,在他後方不遠處的成年男子預料之中的正趴倒在地上。

此時黑死牟才驚覺自己竟與面前孩童視線平行,而透過那雙靜謐無波的深遂紅瞳,黑死牟看見一張與眼前孩童一模一樣的臉龐。

黑死牟倒吸了口氣。

「兄長?」擁有深遂紅瞳的孩童又喚了一聲。

黑死牟停滯的呼吸吐了出來,嘴巴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此時大樹後方傳來幾道悄然人聲,緊接著是枝葉晃動的聲響,伴隨著幾個人影自樹叢間掠過又消失,期間幾乎背對著沒有一點正面,黑死牟卻清楚知道他們是誰。

至於在黑死牟面前的孩童沒再重新呼喚他,其面無表情的臉上毫無情緒起伏,只是歪著腦袋表示自己的疑惑。

「緣...壹...」

良久,黑死牟艱難開了口,同樣稚嫩的嗓音卻低沉得嚇人,不知是因為近五百年來養成的說話習慣,亦或太久沒說出這烙印在心上的名字,這發出的音節斷續僅只二字,卻彷彿耗盡了他所有氣力。

聽見面前人出聲回應,被喚作緣壹的孩童面上有了極度細微的鬆動。

「兄長,我們可以去放風箏了嗎?」

黑死眸抿了抿略微乾澀的唇瓣,胸下名為心的臟器咚咚跳的飛快,他全身發熱,雙手下意識握緊了又鬆開,掌心因為緊張而浸滿了汗水,雖然難以置信,可在迅速感受到久違的身理機能轉動,他不得不承認,眼下的自己竟是個擁有血肉之軀的...七歲孩童。

就算退一萬步來說,這也已經超脫所謂人生跑馬燈的範疇了。

黑死牟一時還無法理清思緒。

而眼前等著他首肯的緣壹本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正泛著名為期待的情緒,如同正透過葉隙間灑落在地的斜陽餘暉,明明滅滅,十分清淺,卻又顯著。

「今日...時間已晚...明天...再帶你去...如何...?」儼然的稚嫩童聲卻說著低沉嚴肅的話語,聽在出言的黑死牟耳裡覺得無比怪異。

可緣壹對此違和感絲毫未覺,這時他空洞無神的眼眸輕顫,隨後竟笑得彎起了月牙,那表情無邪天真,為著明日可以與兄長一同放風箏感到開心,是個尋常孩子在得了糖吃都會表露出來的單純喜悅。

是胞弟在自己記憶中少有的鮮明笑容,當再次見到卻沒有記憶中理所當然要感到的不悅以及呼之欲出的反胃作嘔,莫名生起的眷念令黑死牟再次發現了眼前此狀大不對勁的地方,完全不在掌控之內的情況令他開始怔忪不安。

可在深入探究之前,黑死牟已經先一步伸手撫上眼前人那頭鳥窩般的蓬鬆亂髮,其撫摸的動作輕柔,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

當黑死牟徹底接受自己大抵是重生了已經是夜晚躺在床榻上逐漸感到疲倦的時候。

除非長時間禁食血肉,要不鬼是不會感到疲倦的,從前黑死牟不曾讓自己退化至如此境地,現下這感受陌生到不可思議,也讓他又一次認清此時的自己是個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類...孩童。

脆弱易傷,不禁生老病死,不敵滄海桑田,悠遠歲月橫亙。

卻也不復空虛,不再夜深時偶感寂寥,無所歸從,莫名踏實。

作為人時的感覺似乎正在一點一滴慢慢回流,如同體內的血液緩緩流動。

感受著胸下心臟規律的跳動,黑死牟嘆了口氣,接著舉起自己皮嫩纖瘦的手臂,就著屋外的昏弱燭光看見掌心上有幾道劃開似的傷口,是勤於練習不顧極限所造成的皮開肉綻,傷口業已結痂卻仍泛著鮮紅血色,可以想見當時的嚴重景況。

這些傷口在之後會留下無可抹滅的疤痕直到他長大成人,甚至更久,黑死牟心想著,然後在被塌上坐起身來。

多年來恪守求道精神的黑死牟以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乃作為一名合格武士的基本要件,即便接受了莫名其妙重生的事實,眼下還是有許多疑惑不得其解,要想進一步解惑便得主動去探尋,於是他披了件外衣,悄悄離開了寢間。

繼國氏作為世襲了數十代掌握軍事權利的武家族系,其勢力在那政局紛亂,群雄割據的戰國時期達到了鼎盛。

當年的繼國宅建築宏偉,自外圍軟石小徑到簷邊走廊、外院廳堂到中庭小橋流水直至內院的書房寢室等格局細節繁複,所有陳列擺設價值不菲皆在相當水準之上,此等深宅大院自然各個出入口均戒備森嚴,內外院每隔幾處廊道便有守衛安排。

但此刻的繼國宅與黑死牟淺薄印象中的顯然不是一個檔次,不說格局單純擺設簡陋等多所差異,光是宅院空間就小了起碼一倍以上,負責看守的人數亦同,因此黑死牟很輕易就躲避過眾守衛的耳目,溜到了大街上。

繼國家規嚴謹不容異議,在黑死牟還是個真正幼童的年紀往往在山上寺院鐘聲報時敲響九下之後便得上床就寢,彼年適逢戰國時期巔峰,軍閥圍城鬥爭不斷至使民不聊生,百姓們為了溫飽整家大小四處奔走卻仍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更遑論多出額外的時間娛樂生活,疏遠打理的街道雜亂不堪,時有軍馬列隊經過激起塵土飛揚,雨後的積水泥濘噴了因為飢餓而傾倒路邊的人們滿身髒。

這是黑死牟記憶中的當年,可眼下的光景卻令他瞠目結舌。

此時已過晚間亥時,四條八通的大街上卻熱鬧喧騰,洋溢著與戰國時期截然不同的歡樂氣氛,視線中的通衢巷弄縱列格局棋盤式般井然有序,街道兩側擺滿形色各異的攤位,攤位上方掛滿成排紙籠,燈火通明宛若白日。

位在中央往來的人潮絡繹不絕,其中夾雜著武士裝扮的成年男子,但數量並不多,大部分的無論男女老幼皆穿著不甚熟悉的華美衣裳,舉手投足間閒適悠遊,臉上掛著愉悅笑容,未帶半點陰霾。

黑死牟接著轉頭看往他處,卻見放眼望去一覽無遺,遙遠盡頭竟沒有城牆堆砌護衛四方。

過去擁有永生,橫跨了將近五百年歲月的黑死牟並未在鬼化之後歷經眼前此景。

而雖說年代遠矣,可當年還是繼國嚴勝的黑死牟畢竟曾為掌握重兵權力的武家家主,因著從小被培養成文武合一而飽讀文史學識,加上方才繞了幾乎整座宅邸的繼國家,他直覺現下所處是為戰國之前的某個時期,可此時還無法十分確定。

望著不遠處主幹道捉襟見肘的盛況思索半晌,黑死牟最後決定往人潮較少的東邊走去。

為了確認自己心中所想,黑死牟開始觀察周遭攤販,途經販賣佛像經書的攤位,擺在最前方旁側的是僧侶空也約莫等身高的樟木雕像,雕像手中捧著一本淨土教經書,在一旁的矮桌上還放了十來本一系列的文卷,桌案後方的牆面上則掛了幾幅佛寺建築與阿彌佛陀的畫軸,風格亦屬淨土宗。

連著的是專門販售字畫的攤位,帷幔上掛了幾幅和樣風格的假名文字,後方擺了幾個裝飾摺扇,摺扇上繪有細緻的人像或者鳥獸山景。

此時一陣斷續笛音傳來,他下意識轉過身去,在隔著段距離的攤位上擺了一把和琴,應該是個販賣樂器的鋪子,案前正聚集了幾名身著紅藍等豔色狩衣的少年們,其中一名貌似被圍在中間的少年手中拿著把橫笛在吹奏,他吹出的旋律忽大忽小,分明五音不全,周遭的其餘人等卻紛紛鼓掌叫好,見狀黑死牟揚起眉梢,而後將目光收回,不以為然經過了他們。

又走馬看花了一陣,黑死牟在個帷幔前停了下來。

只見桌上整齊擺了兩排通體亮黑的漆器,瓶罐碗盤種類各異,在黑漆之外另有一層金粉或者銀粉繪製而成的櫻花盛綻、楊柳垂岸等各式圖樣。

桅幔裡坐著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家,看著約莫七十左右的年紀,正低著頭繪製手中漆盤底的金色夕暉,在他身後放的是一張半面鏤空的黑漆屏風,下半部用銀粉繪滿山巒雲海。

整個攤位反射著亮晃晃的光線,但吸引黑死牟注意的是幾個隨意疊在桌案後方的刀鞘,堆在最頂端的,是以金粉描繪了光芒萬丈的日輪當空。

光芒萬丈,普照世間,猶似那人一般,炙熱強大。

在此前的餘百年來,世人皆因那人起始的無私奉獻受盡恩澤,唯獨自己被灼傷了全身,體無完膚,後墜入無盡暗黑之處,醜陋至極,再沒見天日之時。

本來該是如此的。

黑死牟視線緊盯那枚金色日輪一瞬不瞬。

「小朋友,你喜歡這刀鞘嗎?」

突然一陣緩慢人聲在耳邊響起,黑死牟聞聲抬頭,本來坐在椅子上專心致志的年邁老翁不知何時已站起身,手指著那繪有日輪的劍鞘面露詢問。

「我...」

「這就送給你吧。」未等黑死牟回應,老翁已將那刀鞘拿起,上前遞了過來。

「不必了...這怎麼...好意思...」黑死牟趕忙抬手阻止,長久以來冷靜又緩慢的說話習慣令此時的他有些言不由衷。

「沒關係,我這裡還有很多呢,賣都賣不完的。」老翁又將手中刀鞘向前遞了遞。

看著眼前閃著金光的日輪躊躇片刻,黑死牟最後行禮道了聲謝,伸手接過對現在的他來說稍嫌沉重的刀鞘。

看著面前孩童認真擺弄著手中的刀鞘,老翁感慨了一聲:「在這京裡的貴族們已經過慣了養尊處優的閒適生活,像這武勇一類,容易沾染暴戾之氣的東西已經很少人會注意到了呢。」

「這裡已經很久...沒發生過戰爭了吧...?」

「你說的沒錯。」老翁說著又愣了下,「小朋友不是本地人嗎?」

黑死牟內心格登一聲,稍稍低下頭別開了視線:「我是本地人...只是平時家嚴...並沒有什麼機會出門...」

分明稚嫩的童音卻帶著緩慢低沉的嚴肅,老翁眉梢一抬,卻只是點頭示意明白。

「您這刀鞘上的飾紋...能依照客人指定的製作嗎?」黑死牟繼續問道。

老翁點點頭:「你想要什麼樣式的?」

黑死牟抬起頭來:「常夜孤留月...月映冷霜華...」

聞言老翁若有所思了一陣,而後又道:「是用銀粉?」

黑死牟點點頭。

「這個簡單,不過製作一個作品並不算便宜。」老翁端詳了下眼前身著樸素衣裳的孩童,一面調笑說道:「你可有錢兩能付?」

黑死牟搖搖頭:「在下只是先同您詢問一番...若是給老翁您添麻煩了...十分抱歉...」他語帶鄭重,接著欠身行禮。

老翁見狀又是一愣,隨即笑道:「你這孩子可真是有趣呀,反正都已經送你一個了,老夫我今晚便再為你破一次例吧。」

黑死牟隨即面露難色拒絕道:「這怎麼好意思...在下今晚已經承蒙恩惠...方才所說...等我哪日有錢...再來找您便是...」

老翁擺擺手:「這些刀鞘自做好到現在幾乎沒賣出過幾個,難得你這孩子注意到也算是有緣,花點時間做不礙事的。」

「那麼...在下先就此謝過...只是...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老翁您能答應...」

「喔?說來聽聽。」

眼前個顯然十歲不到的小小孩童言行舉止竟跟個大人似的,看在年邁老翁的眼裡說不出的討喜逗人。

黑死牟不知老翁心中所想,只是開口又道:「那新做的刀鞘...能否先暫放在老翁您這理...等哪日時機到了...在下再來跟您拿...?」

老翁瞇起眼來:「時機?」

黑死牟重重點頭:「是的...時機。」

「能問問是什麼時機嗎?」

黑死牟垂下眼臉:「這個...我也還不知道...」

「這樣啊...」老翁思索了片刻,接著點點頭,「可以是可以,只是記得別花太久的時間哪,你有本錢同歲月一道成長,老夫我可沒有啊。」

「在下銘記在心...多謝老翁...」

老翁笑了笑,接著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剛才繪製到一半的漆盤,一面說道:「不過都已經這麼晚了,照理說像你這麼小的孩子是不該在外頭亂晃的,尤其是武士家的孩子。」

黑死牟眉間一動:「您怎麼知道...我是武士家的孩子...?是我的穿著...?還是因為我注意到這些刀鞘...?」

「都有,除此之外,還有你的表情。」

「表情...?」

「雖然年紀尚小,可你眉宇間卻已自然流露浩然英氣。」老翁手指著自己遍佈皺紋的眉間,「如此正大剛直之勢,若非生性使然,就是武家後天培養,不過依老夫來看,你應當是兩者兼具。」

「...」黑死牟神情複雜,並沒有回應老翁對自己的評論。

若說後天培養偽裝成真倒算有理,生性使然?老翁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黑死牟心想著,他,不過是個披著孩童外皮的六目惡鬼罷了。

「總之你別在街上逗留太久,若是被那些貴族家裡的紈絝子弟們盯上可就麻煩了。」老翁繼續叮嚀著,「畢竟你的穿著還是太明顯了。」

是的,穿著,黑死牟腦中閃過了什麼。

在他剛清醒那會穿著的是制式的劍道服飾,緣一則是記憶中那套破舊的赭紅短衣,不同的是隨側在不遠處的下人與侍從所著,那款式明顯不是戰國時期的裝束,雖說和現在街上人們的華服相比樸素許多,可或多或少帶了點連結,這也是當初自己頭一個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此時黑死牟只隨意披了件武家慣穿的素色單衣,外表又是個孩童身份,即便他沉默低調,穿梭在眾多華美服飾中仍有些格格不入,實際他在這攤位停留太久,此時已吸引不少經過的好奇目光。

至於為何會引人側目,黑死牟心中已經有底。

他迅速朝老翁行禮一拜:「多謝老翁您贈予的刀鞘...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後會有期...」

見眼前孩童拾步就要離開,老翁趕忙又起身道:「等等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黑死牟聽了一愣,他原本抬起的腳步停頓下來,嘴巴動了動卻沒有出聲。

良久,正當老翁覺得不對勁,他才聽見眼前孩童低聲開口。

「嚴勝...我的名字...是繼國嚴勝...」

既然已經確定了所處年代,那麼今晚的目的便已達成,可黑死牟總感覺有股未知的什麼在道路的盡頭吸引著他靠近,於是離開老翁的蒔繪攤位後,他繼續往東,為了躲避方才旁人的好奇目光,黑死牟開始加快腳步。

當攤位來到尾聲時,距離東邊大道的盡頭仍然有段距離,少了成排燈籠照耀,夜空明月受烏雲籠罩,晦澀的不僅是逐漸轉暗的視野,還有顫巍兩旁的破敗房舍,往前延伸直至漆黑一片,與亮如白日的市集劃出一道明顯的分割線,黑死牟立於此猶似站在了人世與魔界的交際處,常人都在此處轉身往回,而他打算繼續前行。

當黑死牟正要往暗處移動,一陣粗理粗氣的人聲自不遠處傳來:「大哥,那傢伙往秀峰的方向逃了,我們還要繼續追嗎?」

是方才聚集在樂器攤位的那群少年,出聲發問的是走在最前面,個頭明顯高大的一位,他手中拿著引路燈籠,身後揹著一長型竹簍,竹簍外貼著幾道寫有符文的靈符,懸掛兩側的紅白繩辮串著銅鈴鐺隨少年移動發出叮噹聲響。

本來黑死牟對那群少年在追趕誰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雖說這年代的繼國家規模不大,大概也算不上聞名,可也不能因此掉以輕心,若是被人記住了長相或許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因此他轉頭重新邁起步伐,卻又聽見一個尖細的悠悠話聲響起:「對,繼續往前追,那隻小鬼已經受傷跑不遠的,只要趕在過橋前找到他就行。」

黑死牟再度停下腳步。

果然這個時代也存在著食人鬼嗎?他暗想著。

回應高個的是當初被圍在中間吹奏走調笛音的少年,看來他亦是這群少年的領頭,其有雙和話聲相仿的細長眼睛。

黑死牟又瞄了那群少年幾眼,接著頭也不回的走進暗處。

從前做為鬼加上通透的視力在夜間可謂暢行無阻,而今重為人類,照理說應當走沒多久便會感到視線受阻,但黑死牟卻渾然未覺,雖然疑惑,可他首先善用了此優勢迅速穿梭夜路暗巷之中,他想在那群少年之前找到那隻鬼。

不過奇怪的是,從方才到現在黑死牟沒有聞到任何一絲可能是鬼的味道,若是有鬼或者其足跡在這附近,那麼勢必會有股血腥惡氣,或輕或重瀰漫在這周圍,他內心感到納悶,如果自己的視力無差,那麼嗅覺應當亦同,何況百年前尚未鬼化,還是人類月柱那會在追蹤鬼跡這點也沒有遇過太大的阻礙。

此時黑死牟正穿過一條層疊散落著腐敗木板的露天走廊,忽然一陣急促的喘息,夾雜著細微的抽泣聲自前方暗處傳來,緊接著他聞到了一股熟悉卻又陌生的味道。

黑死牟循聲搜索,快步走過轉角,眼前是一座坍塌了大半的殘垣碎瓦,而在那傾斜的簷頂底下似乎有個顫抖不停的團形黑影,他撿了根斷木棍,放輕腳步緩慢靠近,然後在那團形黑影前方停了下來,完美的夜行視力讓他得以看清其真面目。

那是個蹲蹲坐在地,瑟縮發抖,看起來約莫四五歲年紀的幼童,只見他雙手抱頭將臉旁埋在膝蓋之間,在左邊有個鼓鼓的錦布袋,上面繡了精緻的鳥獸圖案,看來價值不斐,而其右腳踝不知為何貼著一張寫滿文字,像是靈咒的符紙,符紙上沾染了一大片的赭紅色,而在腳踝旁側有一攤同樣是赭紅色的液體,方才黑死牟聞到的熟悉氣味便是出自於那攤液體。

那是血的氣味。

卻不如食人鬼的一般惡臭,也並非人類獨有的腥味,若真要相提並論,倒是與肉食野獸的更偏近些,而裡頭竟還夾雜著一股類似草木植物的獨有味道,這是怎麼回事...還是說--

當黑死牟打算再就近探究這非人非鬼的幼童,忽然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紊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清脆的銅鈴聲響,在預料之中的燈籠照亮四周以前,他挨身躲了起來。

很快的來時路上便出現一群少年的人影。

「老大老大!你說的就是這處廢墟沒錯吧?」

「老大你說那小鬼在哪個位置啊?」

「老大那小鬼長得是什麼樣子啊?」

「老大老大!我們還要繼續往裡面走嗎?可是裡面好髒的,都是灰塵哪!」

約莫的五六名少年正如鯉魚吐泡一般,爭先恐後朝著被圍繞在中間的細目少年吐出連串問題。

而那細目少年彷彿充耳不聞似的,收起手中羅盤逕自在坍塌的房舍面前停了下來,開口說道:「那小鬼現在偽裝成了人類幼童的模樣。」同樣是那慢悠悠的尖細嗓音,他伸出手指著傾斜的屋簷底下,「看清楚了,就在那屋簷底下,本公子的那包銀兩,還有給他下的符咒也都在那裡。」

聞言其他少年紛紛轉頭看去,接著又是一陣爭相應和。

此時領在最前方的那名高個伸手將掛在後背竹簍上的紅白繩索取下,在細目少年的指揮下直直往屋簷底下前進,其手中的繩索開始迴旋晃動,速度越來越快,殘影逐漸在半空中劃線成形,在愈加大作的銅鈴聲響中張牙舞爪,彷彿一張堅固的捕獸網,掠取獵物蓄勢待發。

可他人還沒走幾步便被根硬梆梆的東西抵在腰間阻擋了去路。

「噯怎麼--」

高個低頭確認的同時停下了甩繩動作,漸漸消止的銅鈴聲將在場眾人的目光移轉到了高個所在的位置上,然後是站在他正前方的,一個矮不溜丟的孩童,一臉不合宜的嚴肅,以及握在其手中的斷木棍。

惻隱之心對前生鬼化百年的黑死牟來說是種淡薄到透明的情緒,從前刀下留命是由於看見了與自己一般追求至高強大的決心,想給予鬼血使之永生是為設法茁壯其卓越潛能,除此之外,手起刀落在血流哀嚎之間不過是司空見慣,他那猙獰的六眼金瞳眨都不會眨一下。

只是時空來到了現世,當那悚然的銅鈴聲響起,他看見了原本顫抖不停的幼童伸出隻手將落在一旁的錦布袋緊緊拽住,那即便無能為力也要拼死守住的樣子。

黑死牟自藏身處走了出來。

就算這幼童當真是個偷人錢兩的小賊,那喧嘩喊著抓賊的少年群不管怎麼看都像非善類。

「這是哪裡來的小孩啊?膽子還真大,這麼晚了還在這裡亂晃,不怕被鬼抓走嗎?」

高個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黑死牟沒有回話,只是後退幾步將幼童遮擋在了身後,說是身後,以他現在僅只七歲孩童的身形此舉並沒有任何實質效用,很快的便引來少年群此起彼落的嘲諷笑聲。

這時細目少年將這忽然冒出的孩童上下打量了一番,接著說道:「本公子剛才好像在市集上見過你,看你這裝束...是哪個武士家的孩子吧?是覬覦本公子落在地上的錢兩嗎?」已經是條縫的雙眼瞇起,下顎上揚,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卻是不可一世的跋扈態度。

黑死牟揮了揮手中木棍,低聲說道:「我對你的錢兩沒興趣...但我...不會讓你們傷害他的...」

「喔?你也看得見那隻小鬼嗎?」細目少年眉間一動,深感詫異。

黑死牟眉頭輕皺:「什麼意思...?」

「這世上存在著許多妖魔鬼怪,可須要具備通靈眼的能力才能視之,比如本公子,平常人如他們則沒辦法看見。」

「你的意思是...在場的其他人都看不見那個...小鬼?」

「正是,所以對他們來說,在那屋簷底下只存在著裝有錢兩的錦袋還有染上血跡的符紙。」

「...」黑死牟沉默消化著細目少年所說的一切。

看來身後幼童在這世上的確屬於鬼的一種,只是與自己前生百年所做為的食人惡鬼不盡相同,那麼他身上沒有自己熟悉的氣味亦是正常。

「你所說的那些妖魔鬼怪...可會食人血肉...?」黑死牟又問道。

細目少年點點頭:「會,所以才需要像本公子這樣的人來替天行道,將他們誅殺殆盡。」

眼前人說得大言不慚,黑死牟並未理會,只是側頭指了指後方仍瑟縮發抖的幼童,開口又道:「但這小鬼...只是偷了你的錢袋...並沒有吃過人...你何須對他痛下殺手...?」

「你怎麼知道那小鬼不會吃人?」

「他身上...並沒有人類的血腥味...」

「你鼻子還挺靈的嘛,確實那小鬼目前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攻擊人類,頂多做做宵小一類的不恥之事,可誰知道他日後會不會傷人性命?何況,這小鬼已經不是第一次偷本公子的錢兩了,若是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怎麼行?」

「如今他的腳踝受了重傷...暫時也無法再行偷竊一類...何不你就將錢袋拿回便好...?」

「嗯?瞧你這小小年紀的竟就走偏了嗎?」細目少年眉梢一揚,「身為人類的你卻是站在那低等生物的一邊嗎?即便是武士出身也不須如此墮落吧?還是說因為是武流之輩,所以反倒無所謂淪喪了?」自認為義正嚴詞的話語之間盡顯對武士家的種種輕視。

武士向來重名輕死,更是受不得他人半點言語汙辱,黑死牟斂起了雙目,他握緊木棍的手腕上冒出了青筋。

「武士出身又如何...這時代的你們...不就是靠著武流之輩的保護...才得以享有這般不受喧囂紛擾的糜爛生活...?」

「哼!好大的口氣,本公子可不需要你們這些老粗來保護。」說罷細目少年向前方高個使了眼色。

接收到指令的高個收起手中繩索,下一刻竟朝黑死牟重重揮出拳頭。

黑死牟迅速低身一閃躲過攻擊,在高個第二次擊出拳頭前舉起手中木棍,無須使用任何繁雜招式,只消快狠準揮舞幾下,僅只一回合不到的時間,高個已被打倒在地,黑死牟的最後一次攻擊落在了後頸處,導致其昏厥過去。

看了眼臉部著地的高個後,黑死牟抬起目光沉聲道:「現在...還有誰想和在下這小小的武流之輩過招的...?」

剩下來的少年們先是面面相覷,隨後全數朝著黑死牟蜂擁而上,團團圍住後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不想卻在幾記咻咻的悶棍聲中疾速敗下陣來,接二連三的哀嚎聲響徹周遭。

眼看著現場情況失控,細目少年始終慢悠悠的態度驟變。

「真是一群沒用的東西!」咬著牙的他並沒有接著上前攻擊,只是將雙手移至胸前,開始擺弄起未知的手勢。

黑死牟知道細目少年想要做什麼,而他的目標不是自己。

於是在那細目少年剛要誦念咒文,黑死牟已經飛身上前舉起木棍揮了下去。

「啊啊啊!」又一陣吃痛的哀嚎聲響起,接著是碰的一聲,重物落地。

此時天空烏雲消逝漸淡,一輪皓月高掛夜幕,皎潔澄輝如瀑布般灑落地面,明亮了原本幽暗的視野。

黑死牟回過頭去,卻見那傾斜的屋簷底下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幼童的身影,他愣了下,接著輕嘆口氣。

當四周開始安靜下來,黑死牟聽見了逐漸清晰的汲汲水聲,是位在東邊不遠處的鴨川,鴨川的源頭自北到南貫穿了都城中心地帶。他視線穿越了遍地的碎瓦殘垣,橫跨過河川兩岸的小橋,在盡頭處是一座名為秀峰的高聳山巒,其外緣繁茂的枝芽葉脈在月光照耀下泛著慘白色冷光。

黑死牟總覺得吸引著他的未知便是在那深山裡。

正當他想繼續往東行,一陣緩慢卻穩重的腳步聲自後方傳來,接著是細目少年的一聲「叔叔!」求救似的哀怨嗓音與此前判若兩人。

黑死牟抬起的步伐一頓,緊接著開始加快腳程。

雖說方才手起棍落的身體反應依照著前生記憶而施行無阻,可此時的黑死牟畢竟為孩童身軀,體力有限的他已經感到極度疲憊,現下突然冒出來的「叔叔」恐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了。

他如此心想著,卻沒接著聽見「叔叔」安撫侄兒的慰問,只聽聞一莊重沉穩的嗓音響起:「小朋友,別再往前走了,當心過橋之後就回不來了。」

黑死牟眉間一動,加速的腳步漸慢,隨後轉身。

最先看見的是坐倒在地,矮身躲在他人之後的,一臉哀怨的細目少年,再抬起目光,映入眼簾的是個與莊重沉穩著實相符的中年男子。

此人氣宇軒昂,擁有老鷹一般銳利的雙眸,衣著鮮麗端整,烏紗頭冠兩側結繩珠玉成串,手持一把五芒金星摺扇,舉手投足肅穆莊重。

黑死牟眼帶審視,人上前一步問道:「你是真正的陰陽師...?」

聞言中年男子眉間動了動,眼中同樣帶著審視,而後點頭回道:「我是。」

果然,與自己所想相同,黑死牟暗忖著。

毫無疑問的,若說細目少年是個空有天眼才能,實則民間不成氣候的半調子靈媒,那麼眼前這位被稱作叔叔的中年男子絕對有資格稱得上是御前任用的正統陰陽師。

是興盛於史書傳說中百鬼夜行的平安時代,縱橫京都四條八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以結印咒術斬妖除魔,保衛皇家貴族,庇護民間百姓不受魔界侵擾,能夠安生立命的守護者。

「為什麼你說...過橋之後...就回不來了...?」黑死牟又問道。

中年男子觀察著眼前舉止言行與實際年齡大不相符的孩童,一面開口:「你可有聽家裡人說過關於神隱的事情?」

「...是指幼小孩童...在夜晚山間...莫名消失的傳說...?」

「此事並非傳說,尤其是像你這樣年紀的孩子最容易碰到。」

黑死牟聽了不置可否。

神隱乃深埋在民間各地的傳聞故事,意即被神明帶走之意。

在黑死牟前生做為與現在同樣年紀那會便聽家中人提到過,故事內容多為大同小異,為了震懾以達讓小孩不隨意亂跑的目的,大人們總是用藏在暗處的妖魔鬼怪將誤闖山間的孩童拆吞入腹作為結尾。

隨著年齡增長,還是繼國嚴勝的黑死牟逐漸了解到,所謂的神隱大多時候不過是在地百姓們為了孩子被販子拐走,甚至少年、成人離家出走的悲劇蒙上一層美化的說法罷了。

因此他將神隱視為無稽之談,直到那次在月下與部屬們遭遇食人鬼的攻擊,然後是那人如耀日般從天而降。

從此神隱對繼國嚴勝以及鬼化之後的黑死牟來說變成是種強烈的諷刺。

分明是被醜陋噁心的食人鬼拆吞入腹,卻被人們以神隱之名稱頌傳之,當真愚蠢可悲至極,而甘願成為醜陋噁心的食人鬼卻終究未得其所的自己,亦是愚蠢可悲至極。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跟自己要過橋前往對岸有何關聯?黑死牟心想著,莫不是指他過橋後就會遭遇神隱?

此時中年男子又開口說道:「在你身後不遠處的鴨川乃是人世與魔界的分際線,過了橋便是魔界的範圍,座落於該處的秀峰棲息了許多死於非命的怨靈以及食人做惡的妖魔鬼怪,你若是去了就等於是送死。」

「是這樣嗎...」

如果是的話也好,那些所謂的妖魔鬼怪前來正面迎戰也省的他還要自己去找,不過...

黑死牟看了看眼前搖擺著金星摺扇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已距離自己幾步之遙,明擺著以奉勸為先,實則預備武力阻撓之姿,他決定今晚先到此為止。

「我明白了...多謝閣下提醒...」

察覺到眼前孩童打消了繼續前進的念頭,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人卻沒動半步。

黑死牟明白中年男子的意圖,於是向他行了一禮,而後先行離開這荒涼的遍地殘垣。

此時一股清風吹過,陣陣細碎的銅鈴聲自橋的方向傳送過來,一大群的鳥禽自鴨川另一側的秀峰飛竄而出,黑壓壓一片襯的夜空月光更顯蒼白,此起彼落的尖銳叫聲聽在黑死牟耳裡彷彿來自歸宿地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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