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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蕊

      全新的尿桶放在大廳裡,媒人婆仔幫金蕊蓋上頭紗,要她去假裝蹲一下,說是古禮,那頭紗和禮服都是全白的,年輕人總喜歡西方的東西,說好聽點是中西合璧,但在貼得大紅一片的廳堂裡便顯得十分怪異,但金蕊不想要管那麼多,這是她少數能決定的事情,今天是她的日子,她最大,她是這兩個家的主角。

      頭紗遮去大部分視線,但還是能稍微朦朦朧朧感應到外頭,磨石子地板花紋顆顆分明,她有些巍巍顫顫,媒人婆仔拉著她到尿桶前,大嗓門難得放得又軟又輕,「來金蕊妳迒過去,假無影咧便尿按呢。」

      她照做跨了過去,稍微蹲低身子,但沒有真的像在廁所那麼低,身邊的媒人婆仔仍扶著她的手肘,但忽然扯開嗓門,對著廳裡的其他人喊了句「坐轎無屎無尿!」

      聲音迴盪在幾平方米大的空間裡,透過磚牆而出,外頭天色仍暗,路上沒半個人影,安靜得連蟲也不叫,恐怕是街頭巷尾都聽到了這聲呼喊。

      哎呀!好像有點丟臉!金蕊邊想邊急忙離開尿桶,馬上有人來把東西給收走,她看不到時間,但應該也差不多了,觀音媽雖然指示說可以坐大轎,但要安靜娶,不能放炮也沒有鼓吹八音,連迎娶時間都選在大半夜,難得她穿這麼美,結果天臺跟大寮沒有半個外人看到,完完全全風光不起來。

      可畢竟是觀音媽說的,從一開始對八字,那張寫著八字的紙條子擺在碧雲寺桌上整整三天,觀音媽才終於說可以,阿爸阿媽高興地不得了,因為金蕊的命格不好,三月生命帶破月,長得再標緻也沒用,很多來說媒的一開始就打退堂鼓了,好不容易有對象拿去廟裡給觀音媽看,連續兩三次也都說不好,前前後後折騰了兩三年,身邊同學一個一個嫁了,孩子也都在抱在餵奶了,剩她晚別人好幾步,阿爸阿媽每天掛在嘴邊,她聽了也煩。

      對方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但也是勤儉老實,年紀輕輕就跟著家裡的人捕魚去了,金蕊在蚵仔寮的港邊遠遠看過那個人幾次,皮膚曬得黝黑均勻,大概比她還高了一顆頭,稱不上帥,但看起來乾乾淨淨,聽說也沒有嚼檳榔,和同年齡的比起來算是穩重,很守規矩且勤奮打拼的少年家。

      這樣也好,不然再拖下去,老姑婆一個,整個琉球山沒半個人要她就麻煩了。

      外面有聲音傳來,說男方親友們到了,金蕊看不清楚,但知道輦仔走在前面,上頭綁著觀音媽和佛祖,後面一群人拉拉雜雜,他們也不用幫忙扛嫁妝,單純來湊熱鬧,半夜迎娶的關係,早上辦盤的時候東西就都先搬過去了,花轎擺在門口,扛轎的阿桑們比她還有精神,這種場合沾喜氣又有錢賺,扛一段下坡就有一千二,拿來貼補家用綽綽有餘。

      原本要坐車,但大寮那邊有人也是今天嫁娶,島上的車都被借光了,他們是天臺這邊姓陳的有錢人家,男生在本島那邊工作,不用冒著生命危險討海,錢還賺得多,家裡有資源栽培去讀書就是不一樣,一人一款命,生在這座島也是天註定,怨嘆也沒用。

      所以只好選轎子,這樣也好,老一輩的都誇她聰明又懂事,說一生只有一次,坐轎脾氣會變好變乖,她覺得自己一直都很乖,逆來順受的,這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所以花轎大紅頂上的細節金蕊沒有很在意,直到爬上轎子前才發現兩側不只雕龍畫鳳,還寫著「賢郎受室全家慶」和「智女完婚滿戶春」,一左一右,大紅大紫。

      「良辰吉時,新娘上轎喔!」

      媒人婆仔的大嗓門震得金蕊腦袋發昏,男方那裡有個命格好的胖阿姨拉著她的手引她往轎子去,她聽見輦仔在一旁使勁地晃啊晃,她也不知道上面到底有神還是無神,米篩從身後舉起遮在頭頂上,催促她趕緊進到轎子裡面。

      轎子裡空間很小,西式婚紗延伸再延伸的長裙襬搞得金蕊有些狼狽,身體僵硬轉身,裙襬塞在腰後左右,布簾子還沒拉上臉盆就從雙腳中間塞了進來,臉盆裡擺了兩個橘子和一個紅包,大吉大利,還附加一把紙扇子。

      那扇子也是金光閃閃,外層用了圈紅紙包著,金蕊來不及細看,轎子便動了起來,她只好趕緊坐正避免轎身傾斜,同時將扇子伸出蓋著簾子的小窗,放掉壞脾氣,留下良善給家裡。

      方才等男方迎娶隊伍來時,媒人婆仔千交代萬交代上轎要哭,假哭也沒關係,而且不能探頭,不能回頭看,她一點也沒有心情醞釀淚水,只好像嬰兒般用力哇了幾聲,外面看不到她其實面無表情,形式上有完成古禮就好,可以交差就行,沒有人會罵她笑她,也不會讓家裡卸面子。

      沒走幾步路,潑水於地的聲響便清楚傳進金蕊耳裡,她甚至能在腦中見到亭仔腳下那塊泥土地顆顆水珠滾動四散,但不能開窗也不能回頭,不能後悔也沒有退路,她這時才忽然覺得自己應該要流點眼淚,但也不是喜極而泣或是念報養育之恩,就只是有團難以言喻的惆悵鯁在喉頭,說不出來,也不知道該跟誰說。

      或許她之後的丈夫會願意傾聽,但誰曉得?畢竟也只有幾面之緣,連聲音都沒聽過,希望是個靦腆溫柔的人,才不會被吃死死,什麼都做不得主。

      穿過男方親友家的重重人群,轎子開始加速走在崎嶇石頭路上,應該要搭配鑼鼓聲和嗩吶弦子比較符合出嫁主題,「是按怎是安靜娶哩?觀音媽是在想啥貨?」金蕊低聲咕噥,偷偷將身體重心放在背脊靠轎子內側的地方,不能有太大動作,扛轎的阿桑們可不能保證她的安危。

      左拐又繞,花了好些時間才離開庄頭,轎子裡暗濛濛,她偷偷把頭紗掀開也看不太清楚周遭,只有外面月色亮光從小窗的薄簾子縫隙滴了進來,除此之外,她似乎隱隱聽見鑼鼓聲喧天,從她要前往的方向迎面而至。

      難不成天臺姓陳的也選在這個時辰迎娶?觀音媽還真會挑時間!金蕊稍稍往窗子傾身,豎起耳朵來聽,不只是敲鑼打鼓推弦子,鞭炮還整路的放,摻雜一整盒一整盒的那種沖天炮咻咻亂鳴,好不熱鬧,她不禁有點嫉妒起來,同樣是出嫁,怎麼差那麼多?

      沿著珊瑚礁岩走下坡路,鑽進轎子裡的樂音更加強烈,起初是悄悄的慢慢地涎,像蛇那樣滑溜,但愈往下坡音聲變愈加猖狂,也不事先打招呼便撞開簾子湧進,打鼓的節奏時穩時鬆,惹得鑼和弦子時快時慢,只有嗩吶不受影響用力地吹,彷彿要整座琉球山的人都推開窗戶看看是誰家嫁娶如此熱鬧。

      「好想要看他們是按怎樣啊!」金蕊心裡想著,指尖微微挑起小窗的一小角布簾,擦得晶亮的小客車車隊剛好進到視線範圍,左邊是載輦仔的布篷車,右邊一整排到山下都是汽車,大紅色緞帶綁在車把手上隨風飄逸,漂亮極了,而正前方這台正好是新娘車,擋風玻璃可以清楚看見新娘跟新郎坐在前座,開車迎娶是新郎親自接送,那男的長相斯斯文文,帶了個大金邊眼鏡,女的口紅比花轎上的紅頂還豔,是專勾男人的唇形,嘴角連動眼尾的笑意熱絡,但金蕊不知為什麼就覺得那是假的,只是逢場作戲,不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她忽然不羨慕她們了,默默縮回轎子裡,當作什麼也沒看到,可轎子在此時忽地急停,外頭的音樂聲也在慢了幾拍之後輒然而止,有人窸窸窣窣打花轎旁經過,金蕊想知道發生什麼了卻不太敢亂動,時間變得緩慢,她摒住呼吸等待,手指頭在掌心捏啊捏的,怎麼是在這種時候緊張呢?她想,細細聽著外面的聲音。

      交談著什麼她聽不清楚,轎子又被抬了起來,似乎是扛轎的阿桑趁這個時候換班,下坡路輕鬆,但離大寮庄內還是有一小段距離,媒人婆仔的聲音出現在小窗邊,悄聲說著「拄著天臺姓陳的嫁娶隊伍,相換一寡物件解煞,換花啦換花。」

      「換啥物物件?」

      「紅花,」一朵紅通通的春仔花從小窗遞了進來,「閣有觀音媽廟有刻字的銀鍊仔。」

      「啊鍊仔哩?」她問。

      「我先替妳保管,等咧再予妳,先趕吉時。」

      「啊鍊仔上面刻啥物字啊?」

      「就觀音媽廟內底彼號碧雲寺觀音菩薩永保安康。」

      「我們送啥物?」她又問。

      「吼妳問題真濟,送繡花袋子啦,別閣問了……」

      沒有險露不耐煩,但媒人婆仔明顯不想再回答問題,回應聲漸漸遠去,逕自離開轎邊,金蕊其實還有問題想問,她不記得嫁妝裡面有什麼可以送人的繡花袋子,真要算起來也只有阿媽車的小零錢袋,上面兩條紅繩子提著,金邊繞著袋身,阿媽之前踩裁縫機車了好幾個,但她不喜歡,太俗,一點也不適合年輕女孩子。

      那種東西適合送人嗎?

      鞭炮忽然放了起來,霹靂啪啦嚇了她一大跳,轎子又開始前進,似乎是耽誤了時辰,扛轎的走得比剛剛更急更快,保持身體平衡,讓自己不呼喊出聲,金蕊整個身體縮成一團調整呼吸,春仔花捏在手掌心裡,沾了點她沁出的汗,那花瓣大得誇張,幾乎能把她的整張臉一口吞下。

      腦海浮現另一個新娘的嘴,交換花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笑的嗎?那樣的妖媚的嘴唇只要稍微嘟起就能引來一整群的蒼蠅蜜蜂吧?那可是比這花還更鮮豔紅潤的色澤啊!

      她在嫉妒,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在嫉妒,有時候就是會忽然這樣鑽牛角尖,明明剛剛看到車子時那種感覺不見了,但現在又忽然湧了上來,跟在她們隊伍後面的鼓吹又吵又鬧,海裡熟睡的魚群都被吵醒了吧!隨手把花丟在堆積成丘的白婚紗上,金蕊又開始捏起自己的手指,開闔開闔,像蛤仔在鐵鍋裡吐沙。

      下午挽面時不小心弄破的痘痘選在此時隱隱作痛,就在左邊眼尾和耳朵中間,跟觀音媽一樣會挑時機,那個挽面婆雙手纏著細線,邊弄邊誇她長得乖、長得得人疼,兩隻眼睛下面都有顆小小的淚痣,愛哭的人最得憐愛,以後嫁出去也要找機會哭,哭給先生看,但不要太誇張,要讓先生憐惜而不是看了就煩就倒胃。

      就連先生個性怎樣她都不知道,是要怎樣耍這些小心機?金蕊小小聲嘆了口氣,她們轎車迎娶的肯定都是認識之後覺得適合才結婚的吧?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一堆鐵片拼成的鳥都能載人飛上天空了,怎麼還一堆古禮要遵守?

      可是又不能多怨嘆,怨嘆會衰一整年,一生才一次的大喜之日更不能隨隨便便怨嘆,她只好鼓著臉等,等對面車隊終於通過,等樂聲伴奏愈來愈遠,等下坡道底再上坡,接著繞過觀音媽廟旁最陡的那段,終於才來到新郎家門口,她以後要住一輩子的地方。

      轎子平穩落地,本來會放炮,但因為是安靜娶,所以只有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在簾子外喊道「大嫂,請出轎!」

      金蕊這時才想起自己偷偷把頭紗給掀了起來,趕緊拉回原位,伸手掀開布簾,布簾外是個穿短褲的小男孩,頭髮剛剃的又短又刺,手中端著紅漆喜盤,上頭擺了兩顆橘子,她踩出轎外,手在橘子上摸了幾下,將原本塞在腳邊臉盆裡的橘子擺上喜盤,同時壓上紅包。

      牽她上轎的那個胖阿姨手拿米篩又湊了上來,米篩遮在她的頭頂上,門口擺著的小火爐燒得正旺,觀音媽指示的,要跨過火爐才能進門,金蕊低著頭往前走,身後裙擺拖得長,男方親友怕沖喜都跑去躲了,只有自己家的人來幫忙拉起來怕拖地板弄髒。

      她也無法顧那麼多,高跟鞋她穿不習慣,走起路來扭扭捏捏,抬腿跨過,那熱度差點燒融包覆小腿的絲襪,後頭的人急急忙忙拉起裙襬,忽然一團黑煙冒起砸在她的臉上,伴隨惡臭焦味,什麼!燒起來了!

      各式驚呼此時才交錯噴發,大家手忙腳亂扯開布料拉走火爐,金蕊重心不穩一個踉蹌,跌在身旁的胖阿姨身上,那阿姨身上有股很濃的明星花露水味,惹得她狂打噴嚏,停也停不下來。

      拄在一旁輦仔在此時靠了過來,繞著金蕊周遭比啊畫啊,觀音媽一直都是慈悲為懷,但頭筆似乎有點抓不住,前後晃啊盪的,有人拿掃把出來對著冒煙的地方一陣猛拍,才終於止住黑煙,可白紗已經被燒出了一個大洞,這身是租來的,哪有那麼多錢可以陪人家?

      金蕊的臉一下子皺了起來,她出嫁家裡是賠錢的,餅都沒拿了,奶媽錢也多換成了一些大聘,還是補不上嫁妝花的錢,現在又多了這一筆,她的眼淚這時才想要掙脫眼眶束縛,而且一發不可收拾,切開臉上鋪的細粉,漫過腮紅,她想停也停不下來。

      「莫哭莫哭,來,觀音媽處理好了,咱先進新娘房。」媒人婆仔的聲音自耳邊再度響起,可金蕊誰也看不清楚,她走得歪歪斜斜,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不小心踩上了戶定,沒有人攔阻她,讓她直接進到新娘房裡。

      房間裡顏色紅通一片,金蕊坐上了靠邊面牆的椅子,等媒人婆仔幫她掀開頭紗,她的眼淚還是不停掉下來,好像所有的情緒都混雜在一塊,分也分不清楚,她沒辦法做太精細的思考,只知道她當不成那個端莊賢淑的新娘了,她的命格跟臉上的兩顆淚痣害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觀音媽也幫不了她。

      銀鍊上結著一個小扁牌子,有些像是愛心的形狀但周圍綴以雲朵,亮晃晃的,剛好可以讓手心包覆的大小,正面寫著小琉球碧雲寺,背面則是碧雲寺觀音菩薩永保安康,那安字右下角那一點凹槽卡了個黑黑的小灰塵,又像某種小砂石子,微微凸起,摸過去時總有種怪怪的摩擦感,金蕊的手指來回撥弄了許久,指甲、指尖、指腹全都試過了幾輪,但還是弄不下來,似乎是製作時就有的缺陷,這應該是機器壓的,機器也會出錯?

      但是再怎麼出錯,也不會比她進門的時候還糗,今天是她的大婚之日啊,全部的親友都知道她的婚紗破了一個洞,她的親友裡面如果還沒出嫁的肯定都會被長輩勸回穿傳統禮服,因為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這裡!落氣又危險,要是真的整件燒起來就難辦了!

      「觀音媽有法有破,妳莫煩惱遐爾濟!」

      媒人婆仔不知道講這句話幾次了,她聽到都會背,那觀音媽當下怎麼沒有幫她止住淚水?怎麼還是讓她那麼丟臉?她還在賭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坐在椅子上睡著的,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半個人也沒有,可坐定位到底能不能隨便起身?如果等一下起身被男方家裡的人看到,之後這邊家族出事牽拖到她這邊來可就得不償失,只好轉動脖子左右張望,電風扇、時鐘、紅色喜字、書桌、衣櫃……還有那張要大不大、要小不小的新人床。

      床上除了帶過來的嫁妝堆滿以外,還擺著一籠發粿和一籠甜粿,祝新人早生貴子的意思,金蕊挑嘴,不喜歡吃那類的東西,況且她也才十八,雖然跟其他人比起來算老了,可是生小孩似乎還是太早。

      之前隔壁那個金美仔生第二胎的時候小孩子臍帶繞頸,好不容易拉出來已經整個臉翻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等了那麼久,小孩子卻這樣說走就走,喜事變喪事,她不覺得自己有辦法承受這樣的風險,連跨個火盆這麼簡單的小事都會哭得唏哩嘩啦,更何況是攸關生命的大事!

      不該這樣自怨自艾的,她想,但情緒還無法跟上思慮,今天結束之前床都不能碰,房也不能出,就連等會宴客也得待在房間裡,今天真的是她的日子?這輩子永遠都不會有她的日子吧?大家都古禮古禮的講,身為主角卻得躲在這稱不上大的地方,連飯都得讓媒人婆仔端進來分一點給她吃,也不能吃完,只能意思意思沾個幾口,到底是在折磨誰?

      她又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外頭吵吵鬧鬧忙進忙出,好像都無關乎她的事,只有中間小姑有進來打個招呼,還有幾個阿桑進來幫她補妝重弄頭髮,幫她頭頂插了朵新的春仔花,她不確定是不是天臺那個新娘送的那朵,但一樣大得跟碗公一樣。

      媒人婆仔怕她自己一個人無聊,時不時拿東西進來給她看,跟她分享外面發生的事,她手中的那條銀鍊仔就是,人家坐車子的新娘給的禮物,要給洪財順戴在脖子上嗎?她又想起了那女人嬌豔的唇。

      洪財順是金蕊未來要跟一輩子的丈夫,可說到底他們之間全無感情,男人都喜歡妖的嬌的,萬一他戴了這個鍊仔出門,魂也被那女人給勾走了怎麼辦?初嫁的女人家讓丈夫偷吃,那些三姑六婆嘴裡說出來的話絕對沒半句能聽,這座島又小,誰家出了什麼小事,隔沒幾天就全島的人都知道了,她又想起跨火爐時裙襬給燒破了一個洞的事,唉,肯定又會被笑上好久!

      忽然對那銀鍊仔失去興趣,金蕊隨手放在一旁梳妝台上,她坐在椅子上太久,屁股有點痠,等一下媒人婆仔進來再問可不可以起來動一動?還是……她考慮了好一會,遲遲等不到人進來,牆上時鐘短針都快指向十一了,總不能呆坐一整個早上吧?

      金蕊心一橫,盡量不去挪動到椅仔腳,一手拉那緊急補救過的裙擺,她看到補在破洞上顏色有些不同的白布,破洞大概有兩顆雞蛋那麼大,心情就一點也好不起來,大家都說這個不要擔心,但是她知道租婚紗的嘴臉,當初租的時候有簽約的啊,那個穿制服的中年婦女還再三強調千萬不能有太誇張的破損,有張價目表夾在桌上的透明玻璃下,她記不清楚是多少錢了,可能一萬塊跑不掉,去哪裡來生這些錢?男方也不是什麼有餘裕的人家她知道,唉!觀音媽有法有破?都這樣了觀音媽還能怎麼救?

      她的另一手扶牆,牆面新粉刷過,旁邊的窗戶周遭也整個重上了層油漆,從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半的紅布棚子,主桌全被遮住了,她將那團煩人的後擺高高拉起提在腰際,往左跨步腳尖踩地,椅子差點向後倒去,沒有椅背可以扶,金蕊趕緊用左腳勾住,維持一個隨時可能崩塌的脆弱結構。

      好死不死,門在這時打開,金蕊肩頭震了好大一下,可她又不敢動,深怕弄倒椅子,「啊娘喂!妳是咧創啥物?」

      好險!是媒人婆仔!

      「我想欲起走走……」

      「是欲走去佗位啦?妳到中晝前攏愛好好仔佇遮!」媒人婆仔的嗓門還是一樣大,聽不出來其實整夜沒睡,比她一個年輕人還有精神。

      「我知,我坐太久尻川痠。」金蕊實話實說。

      「來啦我幫妳。」

      粗壯手臂固定住椅子,媒人婆仔幫金蕊從縫隙中脫身,痠麻疼痛如顆粒一班攀附在金蕊的腳底板,接著嘩啦一聲肆無忌憚噴發滾上整隻左腿,她痛得唉唉叫,乾脆彎腰把鞋子脫掉,赤腳踩在地上。

      「金蕊仔莫去動到新人床嘿!」

      「我知。」

      「妳知閣欲選這種西式婚紗!加不方便爾!」

      「這種較媠啊!」金蕊有些不服氣,長輩觀念就是比較老舊,她才不想全身紅通通像聖誕老公公。

      「媠妳的頭,選這種後面拖塗跤的,腌臢欲死啊!」

      「反正不是咱洗。」

      「好啦好啦妳歡喜就好。」邊說邊走回門邊,媒人婆仔伸手握住門把,「啊我尿桶歇遮,妳若欲用,會記得鎖門。」

      「好。」

      「等咧準備食飯,我再捀入來佮妳做伙食。」

      「好。」

      門喀啦關上,新人房內瞬間寧靜不少,金蕊又是一個人了,她百無聊賴在房內繞啊繞,順時針繞完逆時針,她邊看邊記,窗框上貼的大大囍字,新窗簾上獨特的油滑感,電風扇左右轉動發出的聲響,時鐘下鐘擺晃動的頻率,衣櫃裡香包的氣味,抽屜每一格各別擺了什麼東西,床單被套在邊角櫃子旁……阿媽車的繡花袋子擺在床頭,原本有一對,現在剩一個孤零零的,金蕊捏起袋子的提帶,透著照射進房間的陽光看,夾層似乎有個暗袋,摸起來方方正正,需仔細端詳才能看到裡面,啊,是觀音媽廟紅布做的護身符。

      又是觀音媽!

      金蕊哼哼幾聲,丟下繡花袋,繞過床頭,整個人塞過窗戶,隔著窗框鐵條向宴客場地看,外頭鬧哄哄的,又熱,但來的賓客似乎不以為意,菜一上就大聲嚷嚷,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琉球婦女早就蓄勢待發包菜包湯了,不知道那個天臺的請人客是不是也是這樣?一定是更加澎湃,但是他們都坐車迎娶了,新娘應該也會跟新郎一起出去敬酒吧?西方都是這樣,本島那邊才沒有在管什麼古禮,都什麼年代了這裡還這麼落後,她想到就生氣。

      沒什麼好看的,退回房間裡又繞了幾圈,媒人婆仔才端菜進來,兩三個盤子放在書桌上,炒米粉、魚丸、蝦丸、花枝丸……幾乎全都是丸子類的,這樣人家比較好包回家,好幾餐不用多花錢,鄰里間每個都高興,可金蕊對這類的食物毫無興趣,她反而比較喜歡飯湯或粥之類的食物。

      她又開始生著悶氣,連宴客出的食物都沒有考慮過她!

      「金蕊仔妳按呢嘛較好食,一改夾一粒去食,剩的閣愛捀出去咧。」

      「有丸仔以外的嗎?」她沒好氣地問。

      「大小姐,有當食就愛偷笑啊,閣予妳揀?」

      「我今仔日足可憐啊!我新娘仔咧!」

      「好啦好啦妳最大,我閣去捀我閣去捀!」

      根本也沒坐下,媒人婆仔又匆匆忙忙離開,金蕊拿筷子東挑西揀,總沒有真正想吃的,可不吃要餓到晚上,只好隨手插了顆花枝丸,側身塞進椅子裡,筷子提起先放到鼻前聞了聞花枝丸的味道,嗯,勉強算是可以吃的東西,再小小咬了一口。

      門這次沒關上,不只是外頭人客嘈雜的聲音流瀉進來,遠方漸漸有機械運轉聲駛近,聽起來不像是運班或是漁船,或許是飛機吧她猜,最近似乎時有演習,她也搞不清楚,那嗡嗡聲沒什麼禮貌,自顧自的愈來愈大,蓋過電風扇轉動時的喀啦喀啦,蓋過賓客吵鬧,像是要停在小琉球機場一樣,金蕊放下筷子起身走往門邊,手放在門把上──

      碰!

      有那麼一瞬間,金蕊以為自己什麼都聽不到,幾微秒之後才意識到那是過於巨大的聲響充塞腦中,甚至連因驚嚇產生的身體顫動都慢了好幾拍,又過了好幾秒,耳鳴和附近人家養的狗吠聲才接著同時出現,再來是人聲鼎沸騷動,劈哩啪啦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果斷拉開門,金蕊急急忙忙探出上半身,剛好和衝進廊道裡的媒人婆仔四目交接,媒人婆仔的手上仍端著餐盤,但盤上的菜落了滿地,牆上也有,像是用力撒上似的。

      「遐是啥物聲?」金蕊開口問道。

      媒人婆仔沒有回答,而更外頭的大廳之外,有人高聲替她回答了問題:「飛行機摔落來啦!」

      「啥物?」

      「飛行機──摔落來啦!」

      飛機掉下來的大事件在島上鬧得沸沸揚揚,幾乎全島的人都去圍觀了,婚宴會場空空蕩蕩,婆媽們菜啊湯啊包了就走,急急忙忙跳上摩托車趕去現場圍觀,說是掉在厚石靠近蚵仔口那裡,軍用的飛機就倒插在珊瑚礁岩上,爆炸了兩三次,火光烈焰濃煙熊熊升起,昭告所有人它墜於此偏僻之處。

      各種說法馬上像雨後路邊的雜草迅速冒出,說什麼飛機在空中就變成一團火球,像隕石那樣。或是反過來說一直都飛得好好的,是突然摔下來,像是有某種無形力量把飛機拉下來,可能要請王爺公來做醮安撫附近生靈。有人說飛行員當場就過身了。有說附近居民趕到時找不到屍體,只剩半隻燒焦的手露在機械碎片外的。也有說他其實有開降落傘,但是降落傘沒有開完全,人被風吹到美人洞死嬰仔空那裡去,路過要去釣魚的聽到呼救,有救起來送到王爺廟旁邊的國軍營區去。還有聽到那種說飛機會掉下來是因為厚石那邊珊瑚礁平坦,一整片光禿禿,中午反射陽光刺眼,飛行員被照到眼睛所以沒辦法控制飛機。甚至有飛行員早就在駕駛座上失去意識之類的說法,百花齊放,萬家爭鳴,到底哪個版本才沒有加油添醋、誰最先開始傳、怎麼傳的也沒有人知道。

      不只是金蕊他們家,天臺陳家他們的賓客走得更多,很多本島過來的說難得來一趟離島就遇到這種大事,非得去現場湊個熱鬧,蚵仔口土地公廟那片沙灘第一次聚集那麼多人,三年一科的迎王都沒那麼熱鬧,白沙港賣魷魚乾的戴著斗笠出現了,柑仔店的也推著糖果枝仔冰到處兜售,水煮番麥的攤車就架在土地公廟旁的榕樹下,沙灘泥地全都被踩得亂七八糟,天氣熱,許多大人小孩乾脆衣服脫了下水游泳,也不在意旁邊的火燒得多旺,油漏出了多少。

      那天日頭落得慢,一直到六七點天都還光著,而火就一直燒,救火隊來噴水也沒什麼用,火勢猛烈,到場支援的阿兵哥只能在旁邊立正站好,誰也沒辦法下去幫忙,警察揮著紅色指揮棒,沿著那段路的周邊先拉上黃色封鎖線,避免居民靠近發生危險。

      接下來的幾天幾夜整座島都灰濛濛的,附近的東西上頭全裹了層灰粉,連樹葉背面也是,只要手指稍微擦過便是一道淺深分明的痕跡,加上那煙聞了會胸悶頭暈,觀音媽廟暴增了許多求藥籤的善男信女。第一天夜裡更是因為焰火未止,住在上面山頭井仔口的人家夜晚也像白天一樣,又熱又亮,眾人聚集討論對策,甚至差點請土地公廟裡的神尊上輦仔去處理,看能不能趕快熄火,結束這場悲劇。

      又過了幾天,國軍的直升機載了整團的阿兵哥降落在南潭那裡,帶隊前去墜落地點幫忙,想辦法把還存有餘溫的溶化鐵塊從海水裡撈出,可惜忙碌了整天只處理了不到三分之一,把廢鐵運回去也是個問題,乾脆將大部分機身和斷成數截的機翼暫且扔在井仔口山壁下的樹叢裡,之後有機會再來處理。

      那段時間隨時都會蹦出新的說法、新的臆測,或是又有什麼新的進度,大夥兒討論了好大一圈之後才會說到天臺姓陳的那天剛好嫁娶請人客,人客跑光光場面有多可憐,風光迎娶全被那架飛機壞了好事,家裡長輩臉臭得不得了,之後逢人便怨說觀音媽不給面子,怎麼會選這天當作他兒子的大婚之日,之後家裡運勢會不會受影響也不知道。

      反倒是金蕊比自己想像得還高興,相較於結婚那整天的煎熬,她馬上就覺得這一切可能都是專為她準備的,雖然終究是建立在別人的苦難上,但觀音媽會讓事情這樣發生,肯定有祂的道理。金蕊去山上撿柴火,去井邊擔水,遇到鄰居也沒有人提到那天她婚紗被燒破了個洞,又哭得像掉進海裡的事情,反而是飛機失事的各種小道消息充塞在每句吐出的字句話語之間,她不再是親友之間的焦點,反而讓她鬆了一口氣。

      那婚紗是媒人婆仔陪她去還的,看在媒人婆仔的面子上,租婚紗的只跟他們收了三千作為賠償,比金蕊原先預估的金額低了不少,離開店門口時她大大鬆了口氣,恰巧被媒人婆仔看到,媒人婆仔張口便說「就講觀音媽有法有破,妳莫煩惱遐爾濟!」

      「好啦!」她回道,手在半空揮啊揮的。

      至於丈夫的表現也沒讓金蕊太過失望,個性溫溫順順的,話不太多,酒也少喝,不像對街王仔那樣一天到晚對老婆大小聲,他平時也不會去井邊跟大家一起賭博,就自己坐在門口納涼休息,偶爾點個菸,插在玳瑁殼做的菸管上,夾在食指跟中指之間看著菸草慢慢的燒,模仿古時候的讀書人那樣。沒駛筏仔出港捕魚的時候他也常帶著魚槍下水刺魚,說要多抓幾隻回來煮湯,讓金蕊補補身體,為之後生小孩做準備,金蕊問他想生男生還是女生,他說當然是男生比較好,但是沒關係,生出來一樣是他們的囝仔。

      又過了一段時日,金蕊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大家都說肚子尖,肯定是男孩子,她還是每天燒柴煮飯,走到古井邊擔水回家,有時洪財順半夜去捕魚清晨回來,他們便會一起帶到菜市場旁的路邊擺著叫賣,生活辛苦,錢也賺得不多,但金蕊抱怨的次數愈來愈少,到後來她甚至什麼都不說,每天早起勤奮做事。

      在金蕊的肚子脹到兩個人寬的時候,街訪鄰居開始傳起天臺陳家那個新娶進門的媳婦在本島那邊跟別人勾勾纏,吵著要離婚,大家嘴裡嘆著氣卻講得開心,金蕊又想到那張紅潤似花的唇,像某種妖異的存在,不容於眾人之中、卻隨心所欲、肆無忌憚勾攝人心的唇。

      約莫兩三年後,天臺陳家再度辦了喜事,同一個兒子又新娶了別的妻子,離婚了的女人不知往何處去了,每個人講的版本都不一樣,嫁給更有錢的高雄商人、回台中娘家、到台北討生活,每個版本都很合理,但每個版本都聽聽就算了。

      金蕊牽著女兒到觀音媽廟廟埕時,剛好是她結婚那日的三年之後,女兒在她的大腿邊蹦蹦跳跳,隨時都會跌倒,金蕊半提半拉帶她上樓梯,門口拿了三柱清香點燃,先往天公爐外拜,再到正殿裡紅紅的跪墊上就定位,一左一右,面對供桌後方的觀音佛祖。

      「來,佮觀音媽拜拜,保庇妳身體健康好大漢。」金蕊伸出雙臂從後頭環繞著女兒,讓她捏好掌中的香。

      「好!」

      女兒童聲稚嫩,金蕊低著頭,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嘴裡低聲輕唸,「多謝觀音媽保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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