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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一、天將降下雨滴

      這是顆墨綠色的寶石,也是湖面般的平靜。平靜的湖面映照的是妮可爾幼嫩的臉,雖說是個孩子,臉頰和手臂卻不長肉的,身材相當消瘦,反倒像個枯瘦的老人,並非因為缺乏營養——也許確實如是,但她的胃口也確實不大,麵包一塊,湯一碗便能滿足她的口腹之慾。金燦燦的瀏海下透出同樣顏色的眼睛,空虛的神情添上了一絲憂鬱,妮可爾差點沒認出這是她的雙睛——如怪物般醜陋的眼睛,她怎麼可能認不出來。這是她,有一頭被火焰燒壞至捲曲的長髮,一雙寶石般剔透的黃眼睛,身穿白色的長裙——長裙繡有故鄉的花紋,黃黑相間,裙裾有燒焦的痕跡,有幾個焦黃至熏黑的小洞……怎麼會破了?頭髮也是……她極其珍惜這頭及腰的秀髮,這是她流著瑪塞爾人的血的證明。髮尖纏結成一團又一團,還有一點點焦炭的味道,她捧起頭髮,拼命回想被沙子覆蓋的記憶……

      天降的熊熊烈焰吞噬了她的故鄉,光芒啃噬艾爾德城的天空,地上殷紅的湖泊如煉獄。土地吐出的火舌貪婪地將所有生命囫圇吞下,啃噬其肉身,吸吮其骨髓,即便人類向天伸出了手,已成焦炭的亡靈,只向天傳遞了油脂與焦炭混合的惡臭……她記得那時候的她絞起了眉,掩著口鼻,大步跨越那些不成人形的屍體,沿著聖壇的方向前進。她的母親就在那裡,妮可爾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母親,但她知道她一定就待在那裡。她是艾爾德城的祭司,每天站在聖壇前,向人群宣告神諭是她的工作。妮可爾不清楚神諭的意思(懂了字面的意思,卻沒有懂內在的意思),亦不曉得母親是如何得到神諭,這是不可能得到的,因為聖壇上方的艾爾德只是尊石像,而石頭是不會說話的,妮可爾認定她所得到的只是一層又一層的謊言。人民用她告訴他們的謊言堆疊出神明,繼而崇拜祂,向祂獻上得到的一切與自己的所有。祭司之子將一切都看在眼內,只覺得可笑,亦相當惱怒。她是多麼憎惡滿嘴惡毒謊言的母親——對,她的話是惡毒的,而她正是給民眾下毒藥的極惡之人。妮可爾早已分辨不清她的話孰真孰假,就連那一句「我愛你」,也沒辦法衡量它的價值。唯一肯定的是,這句話的份量肯定比不上群眾期待的「龍神的話語」,就算是愛,區區一份愛哪比得上成千上萬的謊言。

      「龍神艾爾德賦予人類靈魂與命運,其話語是必然的,如黑夜中的明燈,指引眾人正確的方向;然而,艾爾德城的淪陷與滅亡,這亦是必然的?倘若是必然的,為何艾爾德沒有阻止一切的發生?」

      或許人們直到臨終前仍未能得知——也許是不願承認而已,不願承認艾爾德根本不存在這個事實。早已應被從腳底抽出來的東西最後落入如斯田地:變成如泥巴般的,再蓋上一層死灰,除了被踐踏成能讓人苟延殘喘的立足之地,再也沒法子捏出什麼形狀。

      妮可爾氣喘吁吁地倚靠石牆,仰天深呼吸了一口氣。通往聖壇的路上躺著幾副人型的焦炭,不知道它們是否曾經活過,還是剛好看起來像個人而已,妮可爾不想深究,也不敢去看黑炭的模樣。她勉強移開游移的目光,悄然爬上通往神的住所的石梯。身後的煉獄風景逐漸擴大,她能看見地上的太陽不斷翻騰,逆流而上,眼見火龍迫近,妮可爾的眼眶急得擠出了淚水,咬著牙撇過頭去,繼續爬上階梯,儘管她知道這是無用的掙扎。她只是想會會她的親生母親。

      聖壇的正中央是石刻的巨龍,名為艾爾德,妮可爾實在無法理解人們為何要給石頭取名字。艾爾德遙望大地,將艾爾德城囊括其中,卻注意不到腳下的孩子。妮可爾往石像瞅了一眼,它的身上鋪滿金片,雙翼已經折下,閃爍著金光的石塊遍地皆是,也罷,它原本就無法飛行。深色髮色的女人倒臥在地,面朝階梯,滿身鮮血,紊亂地呼吸著。

      「母……母親?」

      妮可爾雙腿發軟,忽地失去支撐身體的力量,跌坐在地上,只能扶著冰冷的大理石地磚匍匐而行。她幾乎忘記了母親的臉容,待二人相見時卻只能以這副模樣相見。熟悉的身影飄浮於血泊當中,那是應被稱為母親的女人,紫色的秀髮滲透黏稠的鮮紅,她的右手緊握著、仍然緊握著一把映照著金光的匕首,黑色的刀身上刻有精緻的金色紋路,應當是一把祭祀用的匕首。身穿華麗衣裳的女人斷斷續續地喘息,想要吸入新鮮的空氣續命,吸入肺部的卻只有自己的血,使她不停咳嗽。胸膛起伏不定,臉色如泥巴般,又蓋上了一層死灰,兩眼無神,失去焦點——當妮可爾出現在她的眼眸裡,她瞪大了眼睛,勉強地再次把僅存的靈魂拉回身軀,眼眸深處重現希望之光。她抖顫著唇,歪曲的兩片唇瓣擠出了一些字。

      「……妮琪,你長大了呢……來,近一些,給我看清楚你的臉……」

      她的指尖冰冷而輕柔,給妮可爾的臉頰劃過一道不屬於她的血痕,手又落回血泊上,無力再次提起。虛弱的她咳嗽了幾聲,嘴角滲出了血紅,待妮可爾緊握著她的手,她露出了淺艷的,幾乎看不清的淺笑,嫵媚且天真,有如一幅扣人心弦的畫作。在女孩的依稀印象中,她曾經抱著自己的孩子哼唱著沒有歌詞的搖籃曲,女孩一直相信那是來自龍神身邊的歌聲,直至父親過世……對了,她的父親早就過世,似乎在某場戰爭中犧牲了,那時妮可爾還小,對父親和戰爭都毫無印象,而這件事是老師告訴她的,而非母親。妮可爾出生沒多久就與母親分別,被叮囑「別妨礙祭司大人的工作」,所以也沒有再見過她,也沒有人讓她與母親見面。母親的聲音是如此熟悉,其餘的一切則陌生得很,妮可爾抽動著臉,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

      說完,話音未落,妮可爾就後悔了。面前的人是那麼瘦削且虛弱,自己不應提問,免得她傷神,心中堆積的疑惑卻仍脫口而出。母親用匕首刺進自己的胸膛,不願因自己一手造成的煉獄而死,寧為完完全全的,自私的自我而亡,妮可爾不明白當中有何涵義,她只是個孩子,不可能猜透母親的想法,她是這麼想的,然則她時常批判她想像中的母親那想像的想法。現在的她不敢了,她沒法子批判一個將死之人,最後選擇落下疑問。女人試著竭力擠出聲音,連說話的力氣也快喪失了,氣若懸絲,命不久矣,使盡全力亦只能撐開雙眼的眼簾。妮可爾想阻止她說話,卻看見了透徹的金黃注視的並非她,亦非存在於現實的事物,而是拍翼飛翔的龍……那個已經死去的傢伙搖擺著尾巴晃悠在半空之上,牠好像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在地上掙扎的子民……

      「……你跟那個人像極了……我愛他,也愛你……現在卻只剩下你一個,我已無從選擇……這是……必然……」

      「你別說話!」妮可爾喝住她,雖然她還想要聽父親的事。妮可爾從沒聽過她說的關於父親的話,他像是消失了,又像從不存在,大多的人,至少在妮可爾身邊的人都不敢說,她能猜出個大概:他是瑪塞爾人,因此妮可爾的肌膚白皙而透亮。過去的艾爾德城裡排斥異己的行為不為過甚,只因當時的「那場戰爭」,一切都改變了。據說派駐薩克斯特(艾爾德城所屬的地域,意指「沙漠之都」,亦稱「沙都」)的軍隊與艾爾德城的衛兵發生了近乎其微的衝突,其後釀成歷時兩個多月的戰爭。她父親就是帝國軍隊的一員,妮可爾沒打聽到他的軍階,不過能夠與祭司共諧連理,地位應當顯赫。被艾爾德族人鄙棄的他離開了艾爾德城,後來不知去向,派駐沙都的軍隊也不知為何解散了,也許是帝國的讓步也說不定。妮可爾曾看過有個人說他戰死了,親眼目睹他的胸口插上了一支艾爾德的毒箭,手腳腐爛發黑致死,死狀淒慘。他說著,樂得手舞足蹈,一面哼著卑劣低俗的詩辱罵他,還有他那個像惡魔的孩子也遭到殺害,儘管他的孩子同樣流著祭司大人的血。

      折翼的龍依舊冷眼眺望一切被火焰燃燒殆盡。反正自己是不滅的,被煙火燻黑的傷亦顯得微不足道。有限的生命與我何干?我甘願當一名袖手旁觀者,而非生命的參與者——它肯定正這麼想著,不然,為何至今依舊未為子民垂下救命的稻草?為何連近在咫尺的祭司的求助聲牠都視若無睹?母親沈重地吸了一口氣,儘管再說些話,她明瞭自己不再說,就沒有機會再說。

      「請你告訴他……我親愛的孩子,我愛著他,會成為他的靈……也成為你的靈……親愛的,不用擔心,我會在你們的身邊,至死不渝……」

      「你在說什麼!父親嗎?他……他摒棄了艾爾德,早就……早就走了!我也命不久矣……這個鬼地方沒有出口,火舌快爬上來了,看它的腳踏上了一步,又一步……我會被火焰吞噬的,你回去的當下,我也得去找你了!」

      「還沒……靈告訴我,還沒……」她合上眼,幾近沒有呼吸,嗓音愈來愈小,要不妮可爾把頭湊得更近,她肯定會以為母親的靈飄散了,她還剩下一點力氣,也是最後的話。

      「請你們……保佑我的孩子……我知道的,因為我看見了!請謹記,艾爾德降下之時,天將降下雨滴……」

      妮可爾還依稀記得她的嘴唇開合著,似乎道出了這句話,其後的記憶到這裡便戛然而止。她對於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全無印象,也許什麼都沒發生,她就昏過去了,也許單純忘了……這是容易就能忘記的事嗎?那可是與母親相處的最後片段,她擠壓眉頭,努力回想,卻無法再記起什麼……也許潛意識中的自己不想記住母親,打從心底討厭母親,才會……但她總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對。她討厭母親,為何同時也惦記著她?她不知道這份感情該放到哪裡去,不願拋棄掉,只能摟抱在懷中,讓它任意成為心中的疙瘩。

      「天將降下雨滴」這是母親最後一句話,妮可爾不理解箇中的意思,彷如一句摸不著頭腦的神諭。倘若是神諭,妮可爾不理會也罷,但這句話是母親的遺言……該去解讀她的話嗎?到底在孩子面前的她單純是個迷失在教典裡的狂熱者,還是一位母親?妮可爾陷入了哀愁與苦惱的複雜情緒當中。她愛她的母親,厭惡蠱惑人心的祭司,無奈兩者同屬一人,她沒法子將水與油攪勻,亦沒法將它們分裝成兩個杯子,她的心像清水,亦像油脂,浮載浮沉……差點沒為眼前的龐然大物反應過來。

      巨龍閉上了眼睛。

      鏡中的身影驀地消失——然後再次浮現眼前,目睹此情此景的妮可爾全身的神經忽然緊揪住,心臟幾乎從喉嚨跳出。瞪視著深不見底的深淵的她的雙腿發軟,仍強迫自己後退,持續地往後退,看到緊黏著眼眶的大塊鱗片的剎那才驚覺那張墨綠的湖面著實是怪物的眼睛,而瞳孔的深淵亦正凝視著她……這是什麼?她驚恐且疑惑,眼睛往上一望:怪物的頭頂著一雙漆黑而笨重的彎角,身上披了一副映射出暗藍光輝的鱗片盔甲,亮光差點沒刺痛妮可爾的眼睛。牠的背脊還插著蝙蝠似的雙翼,脊柱末端是蜥蜴的尾巴,彷彿擺動就能摧毀整片原野——這裡沒有原野,沒有岩壁,什麼也沒有……名符其實的「什麼也沒有」,除了無窮無盡,與蒼穹連成一線的黃沙。這裡是杳無人煙的沙漠,光芒剛從東方顯現,尚算溫暖;可是當太陽落在天靈蓋上,正值晌午之時,肯定熱得要命。

      能被稱為「怪物」的,理所當然是不合乎常理的生物。這裡並非指身體或容貌有缺陷的生物,那不是不合常理,而應被稱作「不凡」:他們出身自平凡,同時帶有平凡中的不平凡。而「怪物」,則是在我們的,我說人類的,常識當中找不到與其匹配的物種。這種怪異的存在甚至會要脅到另外一方的存在,譬如說,這條強壯而巨大的前腿無疑能將妮可爾踩個稀巴爛,銳利如鋒刃的爪牙能輕鬆將妮可爾的頭顱撕裂。

      妮可爾頓了頓,思索了片刻……她感到詫異萬分,自己竟然好像見過這樣的「怪物」。無論是艾爾德的教典,抑或是童話書中的插圖,甚至是聖壇上的那尊石像,恰如與牠長得別無二致的「怪物」。「龍神降落大地,賦予人類牠的靈魂,賜予人類牠的生命。牠是愛,亦是包容,亦是至高無上,追隨牠,聽從牠,必定得到永恆的生命……」妮可爾憶起教典中的一言,對面前的「怪物」甚是恐懼。

      「……艾爾德?」她道出了神話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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