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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之一·仙人

幕之一·仙人

殘陽如血。

獵獵西風帶着血腥和死亡的氣息吹過戰場,最後的熱度,也漸漸消散了。

在白哉的眼底只剩下如血一般,凄艷卻黯淡,快要消散的夕陽。

很痛,渾身都痛。

真是寂寞啊,他茫然地想。

這就要死了嗎?

這就是,人一生的終結了嗎?

朽木白哉是個將軍。

見過他的人,如果不知曉他的身份,而他也收起那份戰場上養出來的煞氣的話,或會認為他是個品貌俊雅的貴族公子。

發如墨,膚如雪,顏如玉,精雕細琢,清俊出塵。

然而白哉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出身。

市井之家,自小父母雙亡,孤兒的日子並不好過,靠着鄰里鄉親的接濟長到半大,西戎打了過來,家鄉慘遭軍禍,僥倖活下來的白哉就順理成章從了軍,從小兵做起,一路打拚,靠着幾分運道以及武學上的天賦,敢打敢拼的白哉,居然在二十幾的年歲,爬上了軍中的高位——大概他出眾的容貌也多少幫扶了幾分。

只是白哉在朝中人緣並不好。

畢竟他出身低,沒背景,卻還因為這一點被老皇帝看重,成為其手中指哪打哪的一把利劍,勛貴人家心知肚明,清貴文人卻也看不上武人,以至於白哉混到這把年紀,親事卻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耽誤了下來。

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他的天地,只有那悠悠掠過荒原的長風,那大而圓的落日,那捲地的風沙,那將敵人和部屬一次次埋葬的血肉戰場。

然後他就要死了。

將軍百戰死,畢竟在刀鋒和生死之間遊走,幸運總有用完的一天。

可是真的很寂寞啊……

短暫的一生里,從沒喜歡過誰,也沒被誰喜歡過,所謂的天倫之樂,情愛之歡,於他而言,都是隔着岸的燈火,透了窗的燈光,遠聽的笑語,可望,可聽,卻不可及。

他是個沒有家的人,半輩子戎馬戰場,到了快死的時候才感覺悵然,才知曉,自己居然是渴望的,那些從未有過的溫暖,那些從未體驗的情感。

血還在流淌,身體被抽空了僅剩的力氣,冷。

中了陷阱,雖然拚死將敵人全殲了,可自己的生命也快要走到盡頭。

意識漸漸模糊。

隨着那流逝的夕陽,白哉知曉即將墜入永遠的暗夜。

就在這時,模糊的視線中驀然落下了一片無瑕的雪白,柔軟,在風中浪一般不停飄拂,靠近了,靠更近了,近到能拂過臉頰,宛如初冬的第一片雪,落在了眼瞼上,輕盈,柔軟,含着難以言語的,溫暖如三月熏風的淡香。

是一片衣擺……

誰……是誰?

“哼!叫你……”

一聲很低的哼聲,隨即是孩子氣一般的低斥,“活該!”

隨即那片含着暖香的雪白終於撲落在他的臉上,他只覺得腦袋一昏,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將軍!朽木將軍!”

沒想到還有醒過來的一天。

副將的大臉佔據了視野,呱呱呱的聲音吵得白哉腦袋裡像是有千百面鼓在敲一般的疼,口渴,渾身痛,無力,他木然地瞪着副將因為興奮而顯得特別蠢的臉:鼻頭都漲紅了,嘴角的笑也傻得不忍直視。

而且,什麼是仙人?這世上有仙人?還救了我?

白日發夢吧?

“你說……”一開口就咽喉澀得發疼,咳了兩聲,順帶掃了一眼現下所處的地方——熟悉的簡單擺設,是駐守的邊城裡面自己的府邸的卧寢,垂着的帘子被風拂過,外面的陽光便送進來幾分,安安分分落在地面和桌面,溫暖,靜好,讓大難不死的白哉幾有恍若隔世之感,“仙人,救了我?”

“對啊對啊!將軍您不知道,仙人可厲害了!您啊,可是被仙人一路用仙法飄回來的!我們都看到了!”

“飄?”

“沒錯,就是飄,整個人橫着懸在半空中,仙人走您就跟着,應該是傳說中的搬運術吧!您的傷也是仙人治好的,半邊身子都快被砍下來了,軍醫當時直搖頭,說沒救了,結果仙人一個仙術就把您給粘起來了,真是太神了!不過您小心別亂動,仙人說了,傷口粘是粘好了,還得自己長攏才算,並且失血過多,得好生將養一陣子!”

白哉被他呱呱呱得頭更痛了,“那仙人呢?離開了?”

他記起了昏迷前那聲“哼”和“活該”。

“沒有。”

“哼!”

跟曾聽過的那聲一模一樣的低哼聲中,一個人掀開內室的門帘走了進來。

“啊!仙人來了!”副將非常狗腿地問候了一聲。

白哉在枕頭上轉了轉僵硬的頸,定睛看去。

白衣,橘發,面前這個所謂的“仙人”,仔細看去分明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生得倒是一副討喜的白凈俊俏的容貌,一雙眼兒居然也是跟發色一般的橘色,看着像個外族人,只板着一張臉,給那張過於年少的容貌增添了幾分氣勢。

也只是幾分而已,看起來就像是故意裝得很兇,要嚇唬別人敬畏他,其實軟得很。

不知道為什麼,白哉一見,就覺得這個少年很軟。

或許是因為那頭柔滑如水的長髮,額角鬢邊的碎發細細的翹起絲絲縷縷,看起來很好摸,或許是因為他光潤的腮頰因為不悅而微微鼓起,讓人手不由得就有點癢,想上手去捏上一捏,又或許是因為他懷裡還抱着只小兔子,一看就不是什麼兇惡品種,不對,兔子怎麼會是橘色的?這世上有橘色的小兔子嗎?可分明是兔子耳朵還有圓圓的小尾巴啊?

好吧,姑且算是兔子吧,可抱了這麼奇怪的兔子的少年,白哉又看了眼那張用俊俏形容並不太準確,其實應該是可愛的臉,想着,這應該不是仙人,妖精的可能性反而更大點。

“見過仙人!”

“不用叫我仙人,我姓黑崎。”

“黑崎先生,在下朽木白哉,在此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端詳和對話間少年已經走到了白哉的床前。

也不客套也不問候,臉色臭臭的看起來凶凶的少年將懷裡的橘色兔子往白哉面前一遞,“不用感謝我,如果你真的要謝謝我,就給我的兔子起個名字。”

??????

起名字?給兔子?作為救命之恩?

哪一點都夠……奇怪的,白哉和副將一時間都有點懵。

“怎麼?不肯嗎?”

少年聲音冷了下來。

“自然不是。”

白哉趕緊補救,“只是,在下不是很通文墨……”他一個平民出身的將軍,識字是為了讀兵書,還是被提拔之後學的,自然不會涉及四書五經風花雪月那一套,要取名……看似是個很簡單的要求,卻着實有點為難他了。

而且為什麼要給小兔子取名字?還特意要求他來取?有什麼用意嗎?

這“仙人”,可真奇怪。

但人家救了自己的命是事實,金銀珠寶什麼都不要,就這個要求,不答應也未免不近人情。

“因此,需要想想。”

“嗯,那你想吧!”

這少年看起來真真是十分的不通人情世故,居然就抱着兔子坐在了一邊,一雙眼直勾勾地看着白哉——是就坐在這裡等他想了。

白哉雖然一向為人耿介,厭惡官場上那一套,這也是他不受歡迎的原因之一,但也不至於不通世故到小仙人這般的地步,見狀竟有些啼笑皆非。

副將抓了抓腦袋,小心翼翼端了杯茶水過來,“這個,將軍,您先喝點水?要不下官把親兵喊進來?他正在煎藥。”

白哉看着五大三粗的副將,不是很想被他喂水。

“我來吧。”

白哉:????

副將:????

被他們一致驚訝看着的少年惱了,“怎麼了?你這樣粗手粗腳的,怎麼適合照顧傷患?”

副將如獲大赦,立即將杯子往少年手裡一遞,“那就拜託您了!”

“哼!”

嘴巴很兇,但顯然心腸很軟的少年坐在了白哉面前,“你別誤會,我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也取不好名字,稍微,稍微等等也是無所謂的!”

但是他喂自己喝水的動作卻非常小心輕柔,緩慢地一點點等白哉咽下去再傾倒一點,邊關的水質並不甘甜,但白哉卻莫名覺得這次的水格外好喝,滋潤着他乾渴的咽喉和胃腸。

“還要。”一杯水根本不夠,白哉開口。

少年便也認命地去給他又倒了一杯來,喂他喝了下去。

第二杯下去白哉不渴了,但鬼使神差的,他又說了一句,“還要。”

“牛飲!”

少年微嘲地道,卻還是給他倒了餵了。

白哉微赧,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就想人家喂他。

這可是仙人啊!好吧,白哉沒全信,但至少是救命恩人,應該感激尊敬才對。

“你餓不餓?”

“不餓。”

才說完,白哉的肚子就很不爭氣地叫了兩聲,響亮且長。

“噗……”

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小仙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餓了就說嘛!我又不會笑你。”

分明是在笑啊!

白哉看着少年唇角驀然綻放的笑容,覺得這小仙人笑起來真的是……很可愛!

雖然凶凶的樣子也是很可愛,但果然是笑起來最可愛。

就像房間里驟然進駐了陽光,眼前心口都被映照得一片明亮燦爛。

“不如叫亮亮?”

“啊?”

“小兔子的名字。”

“這什麼鬼名字啊!”

“不喜歡?”

“不喜歡!”

可是小寵物不就該叫這種可愛的名字嗎?

“那就叫燦燦!”

“太兒戲了。”

“橘寶?”

橘色的小寶貝嘛,多可愛!

“不行!要大名!正式的可以自報家門的那種!”

“……………………”

一隻小兔子需要自報家門?

顯然是個取名廢的將軍覺得自己急需吃點什麼補充一下腦子。

少年大概也是這樣想的,“算了你先吃點東西吧!”

“大人,葯來了!”親兵在門外輕聲道。

“送進來吧!”少年向外揚聲道,“好啦,你親兵來了,你先喝葯,我……”

白哉盯住了他。

“什麼啊?”

“你別走。”

“啊?”

“我還沒取好名。”

少年無語,“我沒打算走啊,但……你,”

他似有所悟,“你想讓我喂你葯?”

白哉就不說話了。

一雙眼卻依然盯着對方。

腦子有點亂。

原來我……是想繼續讓他喂我嗎?可是人家是仙人,有救命之恩,我哪來那麼大臉讓救命恩人服侍我?

“沒有。”

他想了想終於勉強道,“您……休息去吧,有親兵就行了。”

“噗!”

少年又忍不住笑了。

笑得有點厲害,長得過了腰的髮絲跟着他,在光線中一抖抖的,愈發顯得那頭異色的發如瀑如流,華彩橫溢。

“好啦。”

他接過摸不着頭腦只能傻站一邊的親兵手裡的葯碗,“你去給將軍弄點吃的來,清淡點。”

親兵看向白哉,白哉用眼神刮他,“聽他的。”

親兵一凜,一挺身大聲應道,“是!”

麻溜地跑了。

“你嚇他?”

“沒有!”

白哉很嚴肅地面癱着臉否認。

然後等喂葯。

嗯,待會吃的來了,不知道心軟又愛笑的仙人願不願意喂飯……

多半是肯的吧,仙人好像對我特別好!難道我上輩子救過他?這輩子報恩來了?

將軍大難不死,還有後福,心裡……美滋滋!

名字呢,多取些仙人不滿意的!這樣仙人就可以繼續留下來了。

沒辦法,誰叫朽木將軍不通風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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