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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1.情書

(這是一篇精神戀的經典之作。因為內容取材自一份雜誌的採訪報導,在描寫女主角的形象時有部份用了原文,在藝術手法上叫第二次創作賦予了原報導新生命。也在此向原文的採訪記者致敬!)

《情書》

「……人的心情許多時會搭上天氣。以前夏天來時會感到悶熱,現在的夏天卻令我回憶起華北平原上那碧連天的青紗帳、那沒入地平線深處不知能通往那兒的小徑、鄉村公路上拖着半天高莊稼垛遊蕩的馬車。

以前鐵軌對於我來說是冷冰冰的,今天看來鐵軌是那樣的神秘而溫馨。無數有關愛的故事選擇了在這兒作為起點,相信當日在火車上相識的北京女孩一定會對車站月台留下永遠難以忘卻的回憶……。」

此刻已經接近午夜。他伏在案前平靜地寫着這封情書給一個素未見面的女孩。這女孩是兩年前在京廣線的火車上「認識」的。

空氣電波中傳來的是她那靜謐的聲音,那自然真實的情感打動着他那顆飄泊的心靈。生活中那些曾經失落過的片段、破碎的記憶此刻都重新被串成了閃閃的項珠,那些早已塵封了的心緒猶如舞姿般開始顫動起來……。

火車在華北平原上向北奔馳。車窗外掠過的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

他坐在餐車內默默地盯着窗外的景色遐思。

遠遠看去那無邊的青紗帳像一片顫動的海洋,在與鐵路平行的一條鄉村公路上有馬車拖看半天高的莊稼垛在遊蕩。沿路是一排延綿不絕的參天白楊樹,樹與樹之間彎彎曲曲的樹幹搭起的柵欄足有半人高。由路邊斜伸入青紗帳的是一條如玉帶般的小徑劃向遠方沒入地平線的深處不知道能通往那兒?

他凝視着這詩般的美景耳中彷彿聽到了路邊馬車馬脖子上的叮鈐……。

「先生,要看雜誌嗎?」

耳邊響起一把聲音。他轉頭看了一下發現那是列車上的服務員。她手上有一大疊的雜誌,擺在最上面的一本印着「女孩」的名字。

他端詳了一眼。

「可以打發下時間。」服務員笑了笑說。

「女孩」是一個神秘的名字,一直以來他總覺得她們都隱藏了一個秘密。那是屬於她們的。

「也許天地初開女媧造人的那一刻便已經將秘密賜予了她們?」

他將「女孩」抽了出來。

「多少錢?」

「港幣三塊,人民幣五塊。」

餐車裹面只剩下他一個顧客了。他坐在那兒翻看着那本雜誌偶爾會喝一口咖啡。由於他專心致志的模樣,鄰枱不遠處那幾個本來談笑風生的男女服務員也減低了聲浪以免妨礙他。

他讀到了那篇採訪文章。

一個千里迢迢來深圳尋夢的女孩,像所有千千萬萬的尋夢者一樣她經歷了由祈盼、失落、磨難、幾近絕望到萌起打退堂鼓的念頭,在一幢搖搖欲墜的廠房裹她渡過了無數個風雨飄搖的日子。夜深人靜之後的時候她躲在被窩裏哭。「爸爸,媽媽,我要回家了,你們還會接受我嗎?」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含着淚連回家的信都寫了。但是內心的堅強令她將信扔進了抽屜底……。

九一年初春,懷着尋夢激情的曉梅由江西隻身來到南國邊陲的特區城市深圳開始了她人生另一段旅程。

走出深圳火車站滿目都是高樓大廈,街上是川流不息的汽車。曉梅提着僅有的一隻行李袋站在大門邊張望周圍的環境。她的心情既興奮又孤獨。在這陌生的城市裡唯一能落腳的地方便只有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朋友」的地方,那是父母親的熟人介紹的。那地方叫蓮塘,據說還要坐三十分鐘的汽車才到;馬路上一個女童手中捧著束鮮花正緊追兩個男女不放,看那模樣是向他們兜售手中的花。那兩人並沒有停下腳步,像當她不存在。女童追了一會看沒有希望了便立即放棄轉而選擇了另一個目標、重覆着同一的方式。那鍥而不捨的精神掀動着曉梅的心。這就是那小孩的童年?她追逐的是金錢。這是特區精神?是市場經濟精神?那女孩的童年竟要在街頭上渡過?曉梅的心沉了;曉梅的童年充滿了美麗,她自少便寄養在書香門第之家,得到了藝術的熏陶。至今她還記得小時候在姨丈珍藏的線裝唐詩宋詞上畫了許多圈圈線線之後姨丈那頓足耿懷之情,傻呼呼的她並不當一回事。直到長大之後的某一天她才明白自己當年幹了件極其殘忍的事,而這樣的傷害卻是她永遠再沒有機會去彌補的。這件事在她的心靈上留下了無法磨滅的陰影;也許在自由市場經濟的早期階段這個民族必須經歷這樣的磨難,在苦難中成長令舊的體制獲得更生?街頭女童襤褸的身影是深圳給曉梅的第一個印象。曉梅

懷着揣揣的心坐上了去蓮塘的汽車。

在蓮塘車站她下車左右四顧了幾眼,發覺這是一個郊區小墟鎮。下車的地方便是市中心。附近有一家兩層高的酒樓,旁邊兩家餐廳。馬路兩旁擺了幾檔賣蔬果雜貨的攤檔。看來酒樓已經是墟鎮內最好的建築物了。不遠處許多建築工地正在施工,塵土飛揚。看樣子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成個鎮的模樣。曉梅拿着地址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了那家花生油廠。她盯了一眼牆上那塊已剝落了油漆的招牌,核對了一下手上的地址。沒錯,是這間廠了。說實在一點,這是一座位於山邊的工柵,廠房的磚牆因為日久失修已風化得凹凸不平。因為靠山的關係地面濕碌碌的滲滿了水。幾個窗玻璃黑蒙蒙的還打碎了好幾塊,窗框上織了些蜘蛛網也是破碎的,看來蜘蛛也早就搬了家。

「宿舍就在隔壁,很近。」熟人熱心地幫着提行李,安頓了曉梅之後也就算盡了人情。

就這樣曉梅開始了她的深圳夢。

白天應付的是林林總總的化學儀器,入夜以後就把自己關在宿舍裹聽山邊的風在破窗前呼嘯而過。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不知不覺間她捱了大半年,夜深人靜的時候曉梅對着孤燈心裹就覺得難受。每當這個時候也就特別想家,想起了父母,想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期待。「是自己要來闖這片天地的,有甚麼苦都得自己去承擔。」曉梅躲在被窩裹流着淚安慰自己。

曉梅出生於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母親看着她白哲的臉蛋說:「就叫曉梅吧,希望她長大後像拂曉雪中的梅花一樣純潔而堅強。」

「人怎麼能跑進匣子裏面說話呢?我也能跑進匣子裹面說話嗎?」只有幾歲的曉梅第一次聽到收音機裏的聲音時吃驚地問外婆。

「當然可以,有一天外婆也會在收音機裏面聽到你說話呢!」

這是一個始於童年的夢。

因為被寄養在姨丈姨母家造就了她孤獨的童年,而收音機也就成了曉梅童年情感唯一的寄託。

「……你對收音機的好奇正如我對書的好奇。那時候我不明白幾吋厚的字書連一張插圖也沒有,大人們為甚麼讀得那樣津津有味?記不得是小學幾年班了,那時我已認識了許多字。有一天我懷着好奇心打開了一本厚達兩吋的書吃力地一字一句估算着,猜測着字裏行間的意思。漸漸地我發覺書裹面原來說着一段故事,我吃驚得說不出話。自始之後我便對字書另眼相看。也許是『偷窺』引發的好奇心我開始了『偷看』的嗜好,亦因為這樣令我過早地知悉了成人世界的秘密。成人世界除了帶給我驚奇、迷惑、浪漫以及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之外,也帶給我傷心、沮喪、憤怒,因為成人世界原來也是一個充滿謊言的世界。」他攪動着杯子裹的咖啡。那咖啡其實已經沒有一絲熱氣了,他只是習慣了那樣,先攪動幾下然後再端起在唇邊呷一口。

「曉梅,你說在深圳真的可以夢想成真嗎?」收音機裹面傳來了聽眾的發問。

「會的,只要你真正地去努力,去付出。」是曉梅堅定的回答。因為她本身作了証明。

他依在窗邊,遙望車的尾部由茫茫的青紗帳中拔出來。蒼茫天地青紗綠帳碧連天間那火車不知由哪兒冒出來也不知道要鑽到哪兒去……此刻的他猶如置身於一列天國來的列車,逃離了水泥森林的香港遨遊於山林大地開始尋覓那段心儀已久的中國之旅。

越過了羅湖橋他開始真正進入了中國的大門,潮湧的汽車熙來攘往的人群,到處是大幅的廣告牌以及海關屋頂上飄揚的五星紅旗令人有一種鮮明的感覺—這是資本主義自由市場加社會主義政治體制的城市。他記得十五年前曾經來過這兒,那時深圳只是一條小村鎮,古樸的村屋寧靜的街道民風淳厚,吃一頓飯的錢只相當於在香港喝一瓶汽水。現今這一切只能在記憶中緬懷。在往廣州的火車上,擴音器用了差不多半小時的時間向旅客講解各類小商品,其實確切地說那是向旅客兜售。當乘務員的小賣車經過身邊時他在小賣品中發現了「鄧小平紀念錶」。他細細地端詳了一下,只見錶面上有鄧小平的半身像正俯瞰眼下的大地。

「這是特別訂造的,只有我們的列車才有得賣。」乘務員是個中年女性,說話喜孜孜的。

「多少錢?」

「七十九塊錢!」

「這是你們的福利嗎?」

「改革開放了嘛,我們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

他沒有買那隻錶,只是說自己已經有錶了也不是收藏家。他躺在椅子的靠背上閉上眼睛在想:他們利用國家的工具、人民的財產來謀私利。連資本主義社會都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在這個人民共和國裏面發生了。此刻他腦海中出現了深圳街頭那些衣衫襤褸的行乞小童。對,不要買他們的東西,決不讓這些新生的特權階級多賺一分一毫。

廣州的街頭是冷漠的,正如香港的街頭。但他早已習慣了這種冷漠。他在旅館派發的報紙上找到了一家當地的旅行社。參加國內的旅行團目的是要體驗一次真正的中國之旅。在旅行社報名的時候辦事處的小姐眼中閃出一絲的異詫。對了,很少會有香港人參加國內旅行社舉辦的旅行團的。

「我是來旅遊的,並不是來享受消費。」

那辦事員看上去有廿多歲吧,臉上透出一絲自信與和譪。

「你與別的香港人有點不同。」

「香港人不是全由一個模複製出來的。」

她嘴角現出笑容,然後熱心地講解了一遍報名手續與集合地點,還生怕他不熟路,找了一本廣州市區地圖指點給他,臨別時還叮囑如果有甚麼i麼問題可以打電話來。她的報名處只是個代辦點,要取出團證還要去總社。得到如此幫忙,廣州兩天來給人的那股冷漠已一掃而空。

車廂內的臥舖上下有三格床位,面對面便是六格顯得有點擠迫。但這空間卻拉近了人與人的距離。在一天兩夜的旅途中他與他們像朋友般交談起來。在前面床位上的是一個年青小伙子廿多歲,是共和國的第四代。健談、自信、充滿朝氣。在一家電子廠任營業員,除了固定月薪之外還有傭金,平均收入在兩仟到三仟元之間。經常往來京廣兩地,今次往北京是洽談一些業務大約會逗留兩到三星期,還留了電話號碼給他,說在北京如果有甚麼事要找人幫忙可以找他。最下層位置的是個北京女孩,看樣十七、八。昨天在廣州的火車月台上她給了他一個深刻的印象。他看到她與一個男孩緊緊地依偎在一起互相擁吻足有十分鐘,直到列車要開行的最後那一刻她才依依不捨地走回車上。當列車開行的一剎那,她與那男孩的手互相緊緊地貼在窗破璃上。男孩的身影緊追了一會便在窗外消失了。女孩趕緊將臉貼在車窗玻璃上往後面揮手,揮了不到幾下便忍不住倒在茶几上低泣了起來。

「昨天月台上的男孩是誰?」他問她。

「是我表哥!」她爽朗地答。看來她已忘記了昨天的離愁。

「認識多久了?」

「去年就認識。他去年來北京探望我們所以就認識了。」與那北京女孩的簡短交談令他在內心油然生起了一段小說的情節以及一組電影畫面的蒙太奇;經過長江大橋的時候他第一次看到了長江。長江的美以前只在書本及電影電視上看過,現在卻真實地看到了那滔滔的江水。她源自遙遠的青藏高原,流過四川的三峽帶出過無數美麗的故事與詩篇。經過鄭州黃河大橋的時候,黃河象玉帶子般漫延在綠草如茵的平原上。他俯伏在窗前凝視着那壯麗的河水相對無語。她就是中華民族的母親?就是這一片河水孕育了五仟年的文明?隔着窗玻璃他聽不到河水的湧流,但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卻是一幅一幅鼓角崢鳴千軍萬馬的圖畫。他向餐車走去,他想在那兒坐一會喝一杯甚麼,追朔一下那久已湮滅的歷史。

(下面一段文字是在開頭的時候已經出現過的。如果不想重讀可以跳過這一節,如果重讀會有一種特別的感受。)

火車在華北平原上向北奔馳。車窗外掠過的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

他坐在餐車內默默地盯着窗外的景色遐思。

遠遠看去那無邊的青紗帳像一片顫動的海洋,在與鐵路平行的一條鄉村公路上有馬車拖看半天高的莊稼垛在遊蕩。沿路是一排延綿不絕的參天白楊樹,樹與樹之間彎彎曲曲的樹幹搭起的柵欄足有半人高。由路邊斜伸入青紗帳的是一條如玉帶般的小徑劃向遠方沒入地平線的深處不知道能通往那兒?

他凝視着這詩般的美景耳中彷彿聽到了路邊馬車馬脖子上的叮鈴……。

「先生,要看雜誌嗎?」

他耳邊響起了一把聲音。他轉頭看發現那是列車上的服務員,她手上有一大疊的雜誌。擺在最上面的一本印著「女孩」的名字。

他依在窗邊,遙望車的尾部由茫茫的青紗帳中拔出來。蒼茫天地青紗綠帳碧連天那火車不知由哪兒冒出來也不知道要鑽到哪兒去……此刻的他猶如置身於一列天國來的列車,逃離了水泥森林的香港遨遊於山林大地開始尋覓那段心儀已久的中國之旅……他插上了CD機。耳筒傳來的是一段田園詩似的旋律,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感覺到徹底隔絕了那工業文明的噪音。

手中這份雜誌可以說是偶然相遇。在京廣線的火車上他「邂逅」了她。雜誌上登了張她的照片是那樣的文靜而美麗,眼神中蘊含了無盡的溫柔。

就在那一刻起她闖進了他的心靈。

本來是孤獨的旅程卻忽然間認識了一個能神交的旅伴,那種喜悅不可言喻。

當他回到車廂臥舖時那北京女孩敏感地發現了他的異樣,問:「怎麼一回來就變得這樣高興?」

「我讀到了這一篇文章,她的故事很好看。你有興趣也可以看看。」他將雜誌遞給她。

她翻了一下,找到那篇文章讀了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以後。

「她很年青,卻有這不平凡的經歷,很感人!」

「她很美麗,而且很堅強,哦!」

「讓我也看看。」

對面床位上的那位小伙子也伸手下來示意北京女孩。女孩將雜誌遞給了他。

她唸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醉心廣播了,而且有這方面的天份。」

「還有她的努力,如果沒有這份執着,她也不會成功。」

「當初她父母堅持要女兒唸食品工程是因為對政治的餘悸,如果沒有深圳生活的磨難也許就沒有今天的她。」

雜誌裏面的女孩成為了這火車旅程的一個話題,也成了他與他們溝通的一道橋樑。

凌晨時份火車進了北京站。他背着背囊在出口與他(她)們道別,在心裹面感謝他們帶給了他一天兩夜的友情。

不到二十分鐘旅遊車就到了天安門廣場。

北京的早晨原來來得那樣早。才四點多那雞蛋黃般的紅日已掛在小半天高,天空瓦藍瓦藍的還有幾片染了金黃的雲彩。空中一大群鴿子不停地繞着廣場飛。

他曾經在電影電視上無數次地看過這廣場,見過那些場面壯觀的閱兵儀式。也見過那些波欄壯闊的群眾場面,還有凌晨時份那一整隊的坦克車。它們的履帶一定在這廣場上留下過些甚麼成為這歷史墓碑的藝術?當他步下旅遊車在廣場上邁開第一步的時候腿有點微微發抖,因為他終於也踏足到這中華民族歷史的舞台。遠處偶然傳來一陣士兵步操的呼號,呼號聲在空曠的廣場上空迴蕩。他佇立在廣場中央很久,盯著廣場上空飛過的那一大群鴿子在心裏默默地想:牠們一定甚麼都看到,無論是清明節、中秋節、國慶節,還有六月四日那天早上,牠們也一定在這兒。

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他仔細地端詳着地上的台階,想找尋那天凌晨留下的痕跡。很失望,一點也沒有。台階洗擦得一乾二淨。

為甚麼要洗擦呢?就讓這些痕跡留下來作為一種紀念吧。無論在任何一個角度來看這些傷痕都與紀念碑相襯的,是一次偉大的藝術雕刻。一個民族靈魂再現。

他盯着眼前整潔的台階不禁黯然神傷。

天安門城樓前有一對石獅子,也許蹲在那兒已經有幾佰年了。牠們象徵着帝皇的尊嚴與威武也目睹了廣場百年的演變與蒼桑。

他爬上了一條石柱的石礅舉起相機要將石獅的背影拍下來。

「喂,老兄,你拍照片為甚麼爬怎那樣高?」身邊響起了一把聲音。他低頭看去,發現那人戴着一頂草帽,鼻樑上架着一對墨晶眼鏡,腳上是一對功夫鞋看來是個「便衣」。

「因為前面的攔桿擋住了視線,我想找個好角度。」他答。

「便衣」看了看廣場那邊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你由甚麼地方來的?下來。」

「便衣」招了招手示意他下來。

「我由廣州來的。」他跳下石礅向「便衣」展示了胸前那枚廣州旅行團的團章。

「便衣」又上下打量着他。

「這石礅是不能爬的,有規定。否則要罰款。」

「對不起,我看不到有規定。」

「在裏面進門的地方寫着呢!」

「哦!對不起。我還沒有進城門裏面,所以沒有看到。」

那邊一大群的廣州團友看到了這情景向他揮手:「哎!走啦,到城樓

上去。」

「噢,對不起!」他向便衣敬了個禮便轉身離去。

「便衣」盯了一眼那班團友又上下多打量了他一次沒有再說甚麼。

天安門城樓俯瞰着整個廣場,無數帝皇將相站立過的地方。毛澤東也站在這兒宣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此刻他也站在了同一位置俯視整個廣場。

城樓上的大紅燈籠在清涼的微風中輕輕搖晃,城樓邊的玉石欄桿前每隔五六步便有一個「便衣」像木雕般背向廣場站立着。他們像那些石獅般監視着遊客的一舉一動。

這是六月的天安門廣場。

毛澤東紀念堂前排了長長的人龍幾乎繞了大半圈紀念堂的外圍,而且還絡繹不絕。參觀者看來大部份是國內遊客。

在入口地方有一檔賣花的,許多人都買一朵花放在靈堂前。他仔細觀察了一下,發覺那些花是塑料的。

靈堂前有工作人員隔一會便將擺放在靈前的花移走以免堆積太多。看來那些被移走的花一會又會再出現在大門入口處賣花的地方。

那些賣花的錢是否管理處的福利?如果是的話真是對這位開國元首的理想大不敬,也是對獻花的人大不敬。

也許那正睡在水晶棺材裹的昔日領袖怎也料不到他一手創立的人民共和國正面臨嚴峻的考驗。如果不能在物質文明上趕上資本主義,這個共產陣營的最後堡壘會像蘇聯東歐一樣解體。

「你的人民正在作出選擇,也許他們最終會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路!」

由紀念堂的後門出來,那兒有一條小街是專賣紀念品的,每一家小店的門裹門外都掛滿了各種各樣的物品。有帽子,袋子,也有衣服T恤,像章之類。

他走到一間專賣袋子的攤位前瀏覽了一會,發現有一隻袋子的設計與顏色頗為別緻。

「請問這袋子多少錢?」

「賣完了!」

「這櫃子裏不是明擺着嗎?」

「我說賣完了就是賣完了!」

他端詳了一下那賣袋子的老太婆。

「看來她大半生都生活在共和國的社會制度中,她愛這個國家也愛這位領袖。這個海外遊客買紀念品只是別有用心。」

他想了想只好離去。

紀念堂應該是一個嚴肅的地方,但開國元首的紀念堂今日卻是賺錢的好地方。以前是一窩風喊社會主義好,今天卻又一窩風地叫着「向錢看」。這個民族的思維模式看來沒有改變。

據說到了九月,北京的香山、長城內外都會看到紅色的楓葉。六月的北京該是盛夏吧?

他站在長城的一個峰火台上靜聽四野的簫瑟。風自塞外吹過來那股清涼令他腦海油然生出一幅草低見牛羊的圖畫。

眼底下的長城宛如一條巨龍在群山飛舞時而高崇山顛欲與天比高,時而迂迴低伏隱沒於崇山峻嶺間。

「祖先為甚麼要建造如此艱巨的工程?當時那樣低的科技水平要建造這長城需要無比的勇氣。這種精神力量從何而來?也許當時匈奴的文明水平太低了,他們與漢文化有一段距離。一個已經在開始探討『人為何物』的民族與一個只識『彎弓射大雕』還處於初等發展階段的民族在思維上無法溝通,唯一辦法便是築起這長城將野蠻隔開。」

兩仟年過去了。

不幸的是當年這種勇氣與精神竟然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世紀以來中國人沒有任何科學創造與發明,中國人的靈魂好像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懷着這樣的心情默默下山。半路上看到不少的西方遊客,他(她)們三三兩兩或倚在城牆邊凝思、或坐在台階上低首不語。

他在心裹說:「不要失望,中國人會回來的。因為腳步聲已響起來了!」

「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昇,我愛領袖毛主席,指引我們向前進……!」在北京的最後一天,全車的團友都在導遊的帶領下唱起了這首歌。團友來自廣州兩個國營單位,公費旅遊每年一次。

「你們對八九民運感覺怎麼樣?」他終於試探地問了一下鄰座的一位先生。

「……大家都希望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去建設,民主可以慢慢來。」那人想了想謹慎地答。

普通老百姓祈求是吃飽飯。那些偉大的理想、意義看來離大眾太遠了。封建時代「民以食為天」的道理成了中國歷朝政權維護社會秩序的「真理」,忽視了這一個「真理」江山也可能不保。

五十年不變的策略也許源自同一心理根源。這個民族是退化了還是原地踏步?

在北京他告別了廣州的團友獨自轉去了桂林,也許那山明水秀的地方會有那久違了的自然文明。

五六月的桂林是雨季,每天中午都來一場大雨。當車子到達漓江邊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了。

「煙雨漓江的情調要比天朗氣清時更有一番風情呢!」

司機好象知道遊客的心情所以說了這句話。

在船倉裹他挑了個靠中間過道的位置,在這兒看出窗外那窗框剛好是一個畫框。如水墨般的山水一幅一幅掠過,偶然江邊會有打着油紙傘的少女的倩影,在她身下還會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石階斜於草叢間。

間或河灘上會有一隻孤獨的野牛在吃草。

間或河灘拐灣處水流較緩的地方會有一隻漁排,漁排邊一行縮頭縮腦的漁鷹擠在一起似乎互相取暖。

濛迷的遠江中忽地又出現了一隻竹茷正穿過煙雨順流向遊船靠過來。竹筏上是一對簑衣人。

啊!那不正是記憶中的國畫意境嗎?

「這是古錢,每個十元!」簑衣人由窗外伸手進來向遊客兜售。

「這是石雕,十元五元都有!」

剛才那詩情畫意的感覺此刻卻忽然間轉化為內疚:這生活是多麼辛苦,不買他們的工藝品簡直有點過意不去。明知其中有膺品但他還是買了一隻小小的石雕。

「這石雕多少錢?」

「十元!」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他沒有還價便買了下來。

「你出五元她也會賣給你。」有人在旁邊說。

也許這迷濛的漓江風情並不以金錢來衡量,這對夫妻在艱難的生活中為遊客留下了漓江的回憶。

陽朔是這次江旅的終站。沿岸的路邊擠滿了擺賣工藝品的小攤檔,中外遊客流連熙往其間。

他來這兒不是要買現代文明的紀念品所以轉到了背後的橫街陋巷。

古樸的小屋群倚傍着奇秀的山峰流水穿城而過,小橋下偶爾傳來嬉戲小童的笑聲。

在一處僻巷他找到了徐悲鴻的故居。

那簫索的木屋又黑又舊,開着半扇門裹面沒有燈光。昏暗的大廳內四壁掛着些國畫,上面都有標價。顯見這是賣畫的地方。門外有塊牌子寫着進場要收入場費的。他探了半邊頭進去窺望,發現裹面空無一人。那看門的可能悶得慌不知溜到那兒蹓躂去了。

他沒有進去,因為裹面決不會有徐悲鴻的畫。故居只剩下了一塊招牌,畫家的精神已隨着經濟大潮而淹沒了。

小鎮的居民大都靠遊客維生,是遊客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原本的生活呢?除了商品物慾之外小鎮好像與四周圍的青山綠水無關。

那一晚在桂林的花園酒店文藝晚會上他看到了一次精彩的歌舞表演,演員們重現了過去當地小數民族的生活情趣,還邀請了遊客們同台載歌載舞。

「這些演員是甚麼人?」

他問導遊。

「他們以前是歌舞團的成員。因為對社會沒有甚麼貢獻,為了生存便只有在這兒賣藝了。」

一陣莫名的悲涼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她)們的歌舞帶出的情感、精神不正是一種貢獻嗎?

我們是人,只有人才有精神世界啊。

物質豐富了,但「人」的心靈正一點一滴地死亡。

在桂林機場的候機室。有兩個穿海關制服的年輕女子正推着一輛裝滿藥物的小車向旅客兜售藥物。那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盒男性壯陽藥而且談笑風生,有些不好意思的反倒是那位男顧客。

在回香港的飛機上他在想:這個世界可能也需要一種藥,一種能夠醫治人心衰敗的藥!

「……旅程帶來的是莫名的失落。也許希望是在失落之後才來的。你的『平凡人的故事』又為我帶來了希望。漓江上那對簑衣人正是平凡人的生活,這自然的生活令那風雨飄搖的日子釀出了情趣。想到此當日漓江上那湮雨竹茷的伴侶又充滿了詩意……。」

他攪動了一下咖啡杯,發覺空了。又去沖了一杯新的來,然後又坐在那兒慢慢攪動。看那神態顯然是在享受那攪動的樂趣。

「有一晚你曾經提到燈,有一位女聽眾打電話來告訴你關於燈的故事。這故事竟然是那樣浪漫那樣充滿詩意。

相信你還會記得她曾經住在鐵路邊,每晚在孤寂的荒夜中只有窗外很遠很遠的孤燈陪伴。霧來時信號燈若隱若現,風雨中依然不改默默等待那遠方來的火車。正是這矢志不渝的、荒野中的孤燈伴隨了她的豆蔻年華。至今十多年過去了也無法忘懷。雖然她現已經離開了那座城市,但每當去到新地方要找房子她總有意無意地要找接近鐵路邊的地方……。

在交談中我也知道了你住屋裹的燈,那是杏黃色的充滿了溫馨。為了公平也應該說一說我住屋的燈。我住在半山的一間獨立石屋,屋樑上吊着一隻淺藍色的燈籠,有微風吹來時會輕輕搖晃……。」

「……在火車上讀到有關你的文字時已經被妳的故事吸引。回到香港後收聽了妳的播音節目後意想不到妳的心靈世界比過往的人生更迷人、更深刻、更豐富。

我已經記不起有多長時間沒有聽過源自人心靈的聲音了。是電台的民主與寬容加上你平時點滴的積累與鍥而不捨的努力給了你一個圓夢的機會,也因此令我們聽到了妳用心編織出來的那一片美麗的天空。多謝你!

我們生活在一個以金錢作為終極關懷的世界,一個物慾者的天堂。生命本身卻遭到嘲笑。記得羅素曾經這樣說過:『動物只要不患病,吃得飽,便是幸福快樂了。』我發覺你節目的聽眾他們大都有不同的情感煩惱,無論聽眾遇到何種問題你總有不同的方法去開解、給他們不同的啟發、暗示、鼓動,還有那真誠的關心與愛護。你年輕的心在話筒裏放飛了。」

「……轟隆轟隆的火車聲對我有一種特別的誘惑。那天晚上在電影院看到銀幕上那轟然而過的火車巨輪時竟然有一種如當年置身於京廣線火車餐卡內讀着有關妳的報導文章時的感覺。我不知應該用甚麼語言來形容只是覺得很陶醉。散場之後我走到唱片公司買了一隻錄有火車轟隆聲的CD唱片回家不停地播放。用電腦選曲設備重播那段聲響。那一晚我第一次喝醉了,因為我喝了六罐啤酒。」

「……兩年來一直都有赴妳的心靈之約。有時晚了歸家錯過了時間內心總有點失落。我知道有無數的聽眾在內心愛妳,愛妳潔淨溫馨的心靈,愛妳那片蔚藍的天空……那晚一位聽眾打電話來與你談他的工作、生活、經歷,妳給了他過多的關懷。那一晚我睡不着,甚至一連幾晚都沒有再打開收音機。」

「……許多時你會在週末的午夜之後在一家叫列治文的酒吧喝一杯清酒,享受一下工餘時分那獨處的清靜,看玻璃外面那無聲的人影與車流。

我曾經打聽過那家酒吧的地址,可惜我的朋友中沒有人知道。

我也打過無數次你的熱線電話,希望送你一枝心靈的玫瑰。可惜沒有一次能打通。」

「每個人就像一本自己的書,打開以後裹面都有許多不同的人生故事。」

「也許我們能夠在不同的思想世界裹尋找到各自不同的出路。」—這是你的節目廣告,也是一個關於人的廣告。

「兩個寂寞的人聚在一起還會寂寞嗎?」這是妳有時會在空氣中發問的。

「不會。只要有你的聲音世界不會寂寞!需要聚眾喧嘩的人內心才是真正寂寞。

你知道嗎,在黑夜中聽你的節目妙不可言。你的聲音、你的話語像一根根火柴照亮了夜空。

也許初戀正始於那列火車、那條綿延千里的鐵道線上。記憶中的景物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美,原因是你賦與了靈性給那片大地。每當經過鐵路邊時我總停住腳步等待那路過的列車,聽那熟悉的輪子與路軌磨擦的聲音,遙望列車的影子在路的盡頭消失……。那無盡的鐵軌也許正是情緣的起點。

我知道每晚在播音室裡面只有妳一個人,所以一有空我就會在收音機前守候。」

「妳說過『女人的愛情大多由耳朵開始,而男人的愛情大多由眼睛開始』看來也有點道理。老實說如果當日我不是看到妳的照片可能我會錯過了那篇文章。

妳曾經對一個聽眾談到自己。說認識一個人、聽她談話的內容、瞭解她的思想世界那才是認識了生命本身。

妳在聽眾面前是透明的,聽眾完全有權去愛妳而無需徵求妳同意。愛是人與生俱來的權利,正如妳對所有人的那份愛心。

所以我也告訴妳:我愛妳,那是我的權利。

我的心靈已隨着妳的聲音出走,在那片蔚藍的、用妳的心編織出來的天空中遨遊……我們復歸於人的家園、讓夜空不寂寞。

也許妳是那流水

滲入千年荒漠的大地

讓深埋的種籽

茁壯出新芽

我套用了妳最喜愛的一首歌的第一句歌詞,而且作了小小改動希望妳不要介意。

我不知道你對婚姻的看法怎麼樣?我個人相信婚姻會是「愛」的墳墓,所以……我不想妳的聲音在空氣中消失。不想單獨擁有妳,我也不會讓妳被任何人獨佔。我想讓這世界永遠分享妳的溫柔。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妳的辦公桌上聽眾的來信堆積如山,要撿到我這封信真要靠點運氣。

為了引起妳的注意我會造一隻特別的信封掛號寄給妳,令妳知道這封信是不一樣的。

誠如妳所說:『愛情對於年青人來說是一種追尋、嚮往,對於中年人與老年人來說那是一種懷念與回想。人生中如果沒有過對愛的追尋與詩意的嚮往,中老年時沒有對愛的懷念與回憶,相信那不可能叫做生命!』

請恕我寫了這麼一封長信給你,其實我還有很多話要說。請記着在這垃圾充斥的世界我是你永遠的情人。吻你!」

他在信的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姓名、回郵地址,日期。在信封上工整地寫上了她的名字,郵遞地址。然後在她的名字上輕吻了一下。

還有一個月才到情人節。他將信封好之後放在了抽屜裹。二月十四日那天他在郵局用掛號方式寄出了這封信。

信封上留下了這日子的印記。

這個故事正剛剛開始而且不會有結局。終站是令人傷感的。

也許每人一生中都應該有一個值得懷念與回憶的夢!

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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