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災難以後，整座城裏唯一屹立不搖的就只有那一座教堂了。可是，就連教堂的禮拜堂、神職人員的宿舍以及擺放在祭台中央的那個十字架都倒下來了。事實上，依舊挺立的建築就只剩下那座米黃色的鐘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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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敲鐘的牧師在災難發生的時候，剛好來到了鐘塔。他才剛剛敲響了十二點的鐘聲，災難就發生了。現在，他獨自一人走到塔頂的那個拱形小窗面前，看着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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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老舊的唐樓還是新建好的玻璃大廈，一律都倒在了地上。血從一片頹垣敗瓦之下溢出，在凹凸不平的柏油路上不停地流，連結了其他的血河，然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血網。在那裏面的血，分不清是誰的，有可能是剛好飛過的烏鴉，有可能是路過的老人，有可能是小孩子，也有可能是教堂裏的弟兄姐妹。他們的血全都融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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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城市就在一瞬間變暗了，唯一發光的只有那個躺在血池上的霓虹燈箱。由於是獨立電源的緣故，它依然在一閃一閃地發出光來。當中的紅光、紫光和綠光在血池之中散發，讓地上的血變得有點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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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牧師還不知道教堂的情況，他趕緊跑下樓梯。一打開鐘塔的木門，他驚呆了。教堂裏的情況比起外面更加惡劣，人的屍體和殘肢被壓在凌亂不堪的石板下；用於祭祀的聖杯、聖經以及蠟燭散滿一地。他每踏出一步，鞋子底下被擠壓的血就會發出「吱吱吱」的聲音。等到他走到倒下的十字架面前，他的白布鞋已經吸滿了鮮血，整雙鞋變得又紅又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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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半埋在石堆裏的十字架，雙手合十，低下頭禱告。牧師這時的心情並不平靜，他甚至懷疑上帝是不是把他遺忘掉了。為什麼在末日以後沒有把他帶離人間？那麼自己是不是應該跟隨眾弟兄姐妹的步伐呢？想了那麼多事情，他還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就呆在教堂的廢墟中不動，直到背後傳來了一聲巨響。原來是鐘塔上的十字架裝飾掉下來了，一些小沙石也跟着掉下來；牧師知道這幢鐘塔也快要崩塌，便轉身離開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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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教堂之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身體又寒又餓，走路也東倒西歪的，像一具行屍走肉。他想到便利店或者超級市場找點食物，可是他根本分不清方向，也認不出以前的路，因為廁所和食肆都混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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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城市都像被巨人擠壓過一樣，一眼望去，以往那座被石屎森林淹沒的小山居然成了這裏最高的東西。飢餓的牧師靈機一動，想到山上摘些水果裹腹。於是，他用僅餘的力氣開始攀爬那座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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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山的路途中，牧師早就放棄用兩隻腳的方式走路了。因為災難過後的泥土變得尤其鬆散，他只能把手腳同時塞進泥土，才能勉強保持身體的重心。牧師仿佛一隻蜥蝪一般，在地上到處張望，看看地上有沒有掉下來的水果。這時的他趴在山坡上，身穿的那件白袍已經被泥土弄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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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着找着，他快要睡着了。就在這麼剛好的時刻，一塊小石頭從山坡掉了下來，擲中他的後腦。意識朦朧的他抬頭一看，竟然發現了一座神廟。不論是它的青綠瓦片、它的土牆還是大門上的那塊牌匾，都在災難之後完整無缺。它們僅僅是多了點灰塵而已，看起來是一座荒廢的神廟。牧師心想：在這些廟宇裏面不都會有些祭祀用的蘋果嗎？反正我也不是信道教的，借來吃一下應該沒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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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本已經秏盡力氣的他又重拾了一點希望，他努力地磨擦着地面，像條蛇一樣來到了祭祀台前面。「蘋果！蘋果！蘋果！」他大喊道。牧師把頭不停地往上舉，似乎從桌布的邊緣位置看見了一隻發黃的瓷碟。這時，一縷輕煙飄進了他的鼻子裏。「這是祭品的味道，快點！快點！讓我吃！」他再一次大喊。牧師用左手支撐着身體，然後右手一伸，在桌布上到處亂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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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一直從右往內掃，摸到了焚香、蠟燭、道符，然後就是一樣冰冷而且光滑的扁狀物。他知道這個很有可能就是剛才的那隻碟，於是拼命地往那盤子的上面摸，可是摸來摸去都沒有一種圓滾滾的東西。經歷很長時間的搏鬥以後，他基本確定那就是一隻空的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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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的神！沒有的神！」伴隨着他的怒吼，祭台的桌布竟然像波浪一樣舞動起來了。看到這種情形，牧師嚇到往後彈了幾步。他眼睜睜地看着那深紅色的絨布，裏面居然爬出來了一個小孩。他看起來只有五六歲，頭上幾乎沒有甚麼頭髮，只有一條非常短的辮子；身穿一套猩紅色的唐裝，臉型不是一般小孩那樣胖圓的，而是菱形的，皮膚乾燥且偏黃，五官像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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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嘻嘻嘻地笑了，他問牧師：「你要吃東西嗎？」牧師發了狂似的點頭，他已經太餓了。小孩張開嘴巴，吸了口氣，他說：「我也困了，你就好好吃它吧！別再吵醒我了。」講完以後，小孩從桌布裏面扔出來了一隻活生生的雞，然後自己又爬進祭台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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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隻雞頭頂一個大紅冠，全身都披滿了棕色、有光澤的羽毛，而且眼睛烔烔有神，挺直的頸仿佛潛望鏡一樣到處張望。可是，牠的兩隻腳卻被埋在了鐵盆子的泥土裏，它怎麼飛怎麼跳都拔不出來。怎麼樣才能吃到它呢？明明食物就在眼前，可是牧師就是無從入手。其實，這時候的他已經沒有太多選擇了。他感覺到自己的十根手指都漸漸變得僵硬，身體裏的血液都好像快要褪色似的。那該怎麼辦了？牧師似乎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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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想，這隻雞都是該死的。不是說它犯了甚麼罪所以該死，只是因為它剛好出現在極度飢餓的牧師面前，所以它就該死了。至於它應該是那一種死法呢？牧師一直下不了手。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像快要吹滅的蠟燭，可是心中卻總是不忍心看到那隻雞痛苦的樣子。「我必須狠心一點！我必須狠心一點！」牧師不斷對自己說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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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陣子的喧鬧以及雞啼聲，整座廟都靜了下來。 牧師慢慢地脫掉身上的長袍，然後往那隻雞的脖子奮力一咬。這一咬，整座廟又喧鬧起來了。那雙翅膀不停地拍打，羽毛在天花上的盤香之間不停穿梭；原來洪厚的聲音也漸漸變得斷續而且漏風。隨着雞血濺灑在他那蒼白的胸前，那隻雞再也不叫了。這時，他才把牙齒慢慢鬆開，整個雞頭就滾到了他的膝蓋旁。他咕嚕一聲把雞皮以及雞毛都吞進肚子裏，身體頓時溫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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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飽以後，牧師覺得有點愧疚。可是他又覺得這也怪不了他。而且那隻雞本來就被鐵盆子捆住，想飛想跑也做不到，小便的時候還很有可能弄髒自己的爪子。這麼沒尊嚴的生活，自己倒給了它一個痛快。況且自己已經在一瞬間就咬斷了它的脖子，它應該感受不到太多的痛苦吧。想着想着，飽足使然的睡意來襲，於是他躺在散滿稻草的一角，把胸前的雞血擦一擦，就閉上眼睛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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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過了多久，「喔喔喔」的雞啼聲吵醒了牧師。他睜眼一看，一隻無頭的公雞竟然在眼前拍打雙翼。「這是甚麼東西啊？」牧師頓時感覺這地方十分邪門，也開始擔心自己剛才吃進去的雞肉會不會是一些不乾淨的東西。他立刻跑到扔下來的白袍旁邊，然後握着它不停地祈禱。在遠處觀望片刻以後，他發現那東西的爪子似乎依舊被盆子困住，才讓他安心了一點。現在的他已經沒有了之前那種飢餓帶來的生命危險，才慢慢回想起當初的詭異情況。他開始問自己：為什麼全部建築都倒塌了，唯獨這裏沒事呢？為什麼一間荒廢的破廟還會有焚香的味道呢？那個從祭台底下爬出來的小孩又是甚麼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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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着那沉甸甸的桌布，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他嘗試到森林裏尋找一些水果，但是眼前卻只有一大片綠色的草跟葉子。而且走得愈遠，汗就流得愈厲害，最後又回到肚子餓的狀態了。當天空由黑夜轉成白晝，再由白晝轉成黑夜，他已經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了。一層迷霧將他包圍，散開的時候，牧師又回到廟子裏面。前方依舊是那隻喔喔叫的雞，但是現在它已經長出頭了。「叫甚麼叫！」牧師對它又怒又畏，可是又很好奇這隻雞的構造。他開始在想：這隻雞會不會其實是一棵植物呢？它的腿插在泥土裏，拔掉它的頭又會再長回來，會不會它其實是沒有痛覺的呢？可能它的動作就像含羞草一樣，只是一種反射動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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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他還是抱着開玩笑的心態想這件事。可是一回到了極度飢餓的狀況，他開始把想法當真了。他敲破那隻瓷碟，然後握着其中的一塊碎片，一步一步走到雞的旁邊。現在夜色已經晚了，整座廟子都變得昏暗起來；其實牧師也看不太清那隻雞的樣子。如果要他形容的話，現在看起來，那隻雞就像一棵仙人掌。雞依舊喔喔喔地叫，可是聲音沒有以往那麼獨特的。他聽起來，那其實就像機械運作的聲音，重複而又缺乏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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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一揮，就把那隻看似翅膀的東西斬下來了。然後他摸黑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起，剩下的就只有一團滑溜溜的東西。他雙手往內握住了它，然後用刨西瓜的方法啃掉了整塊東西。剩下來的骨頭，他把它隨手一扔，不知扔到那裏去了。完事以後，他往地上抹一抹手，然後「嗝」了一聲，就躺在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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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起來，外面已經變亮了，那隻雞的翅膀也長回來了。他如常起來，雞也如常地啼叫，廟裏也如常飄着焚香的味道。他摸一摸肚子，倒也不是太餓，但是想吃點早餐了。他看着鐵盆子上的東西，吃那個部位好呢？胸口的肉太粗糙了，雞頭的肉又少，雞屁股的肉又有點顫味，翅膀昨天吃過了。最終，他想到自己好像很久沒有吃過熟的東西了。於是，他就把那東西的腳砍斷了，然後提着兩隻翅膀開始幫它拔毛。那些羽毛輕飄飄，看上去挺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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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外面找來了幾根藤蔓以及幾片大葉子，先把那又白又嫩的肉紮起，然後上面蓋了幾片葉子，最後再用藤蔓紮起葉子。這麼一來，他就能安心地把他的早餐扔進香爐裏了。等待的時間尤其長久，爐子裏的東西一直在喔喔叫，他的口水就一直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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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中午，爐子裏的香味充斥了整座廟子，就連好久不見的那個小孩都從桌布底下爬出來了。「喔，好香喔。我也可以吃一些嗎？」小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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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盆子上的兩隻幼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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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可以，那裏還有一隻呢。」他笑嘻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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