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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1

第一話

二十二歲的時候,我曾想過去死。

不是因為有什麼痛苦的事。

也不是真的無法再活下去。

只是為了午後穿過葉間的日光。

只是因為看到了廢棄在車站外的腳踏車。

只是因為兩周前剪過的指甲,兩週後卻還需要剪一次。

只是因為了兩小時前吃的飯,兩小時後卻還需要吃一次。

只是因為頭髮兩個月前長得需要去理,兩個月後還得再理一次。

今天,然後明天。

明天,然後兩個月,然後兩年。

這就是一切對未來的期待。

所以我要去死。

望著鬆開的鞋帶,隨著緩慢的步伐重覆著甩動。

我不自覺的這麼想著。

具體來說,我討厭這個世界。

這世間充滿著不公平。

舉例而言,剛才經過的公車站所看到的一老一小。

日光正強烈的照在他們兩人頭上。

就像這樣,不論是烈日還是冬陽,全都是平等而無私的照耀在每個人頭頂上。

不論是老人還是女人,不論是善人還是惡人。

這一點也不公正。

小孩需要的陽光明明比較多,而老人則受不了灼熱。也或許對其他爺孫來說是相反過來,然而世間卻沒有人聽聽他們的感受。從未有日光因同情老人或孕婦而變得微弱這種事。

生命也是一樣。

明明對世間有貢獻的善人應當活久一點,而像我這樣沒用的人應當早死。但是一切卻被設定得極為公平,不論性格與行為,應該會死的時候人就會死。

「呼哈……」

也許是在太陽下走了相當長的距離,頭髮正在發熱,頸上全是汗水。

不常穿的黑色長袖襯衫,背上也染滿了汗水。一走進陰涼的屋子裡,便感到一陣陰冷。

開了門,我脫了鞋,取下肩上別著的麻布,忍不住就進到廚房喝了兩大杯水。

電冰箱正發出微弱的鳴動,牆上的掛鐘也滴答滴答響個不停。

無人的室內靜得不可思議,樓上的隔牆也響起了如同硬幣掉落的壁鳴。

總之得要保留著生活過的痕跡,穿過走廊,看向無人的客廳時,我這樣想。

將不想要被發現的東西處理掉,需要的東西放置在容易找到之處,因為已經有過一次經驗了,所以我很快就將個人照片或罕用的證件找了出來。

床和桌面倒是很簡單,畢竟是剛使用過的地方,只要保持原樣就行了,雖是這麼說,別說整理了,我還是將桌上的《Norweigian’s   Wood》反覆讀了兩遍,才散亂的放回原處。

不遠處的校舍敲起了放學的鐘響。

我望了一下時間,差不多是時候了。

關起房門後再一次仔細的檢查了電線。

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想著,要是在打開電器的一瞬間人類突然全部從世界上消失會如何呢?

雖然明知道當人類的文明結束時電廠也會在一段時間後停擺,但是我就是無法不去想像無人的世界中孤單的運作著的電器。正因為這樣,每在出門前檢查有無未關閉的電器時我總是特別起勁。

「噹」關起了鐵門後,我適當上了鎖,將鑰匙放回門旁的信箱底部。

看了看手錶距離時間還早,我繞路去了趟便利店。

明明從來沒抽過香煙,但是現在我就是想要抽。

「歡迎光臨。」隨著自動門開啟的音響,店員傳來了制式的招攬。

我望了店裡一眼,明亮的日光燈與地板像是要展示自我一般擦得窗明几淨。成三排的立架上的貨品排得滿滿,除了飲料區的員工正在拉出檯面上貨以外,找不到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由於我並沒有要買飲料,這對我而言沒什麼影響。

逕直走到了櫃台,我像是個初次犯罪的搶匪一般,低下頭,輕聲說出了:「Mild   Seven。」

「噗。」在櫃檯內接待的店員發出了有些不得體的輕笑。

「現在沒有人買煙還唸出品牌啦。」我抬起頭來,店員繼續說了下去:「要幾號的煙?沐澄同學。」

我愣了會。

眼前比我矮了一些的女孩子,用手背推了推擦得像鈴噹一般銀亮的鏡框,胸口有些隆起的超商制服上,掛著白色寫著「店長」兩字的標籤。

「……。」我想了一會,反射性的從記憶庫中找出了動作:「……班長?」

「嗯,好久不見,沐澄同學。你要幾號的七星?剛抽的話我建議買最淡的。」

「……就那個吧。」我忍著像是第一次買小黃書卻遇到同班女同學看店的尷尬,將一張紙鈔隨便的攤開放置在桌上,等待她將煙盒取來,刷過條碼後我就準備帶走它離開。

「嘻……。」她沒有停下輕笑,只是直盯著我並不找零。

收銀台的畫面上顯示著八十。

即使我很想就這麼低下頭默默逃走,但是便利店似乎是有著一定要找零的規則在,即使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這家店,我也不想給店員惹上麻煩。

「你有火嗎?」她抬起頭望著我,用姆指比了比手勢,低聲問了一句。

我隨手抓起一旁的打火機,這麼合算起來連找零都不用。

之後,我轉過身去準備離開。

「啊,等一下,等一下。」

窘得無地自處的我連句話都說不出來轉頭就走,畢竟我現在的心情可是到女同學家開的書店買了小黃書,還連開封的剪刀都在店裡借,女同學還問了我一句要不要順便買包衛生紙。

只見她俐落的將發票塞進捐款箱,拉開了制服外套的拉鍊,向著裡頭的店員說了幾句話,出了櫃檯就往我的前頭走。

「怎麼啦?抽根煙的時間還是有的喔。」

她就這麼回過頭望著我,拉著我的手臂,指了指我手中的煙,笑著這麼說道。

蘇紫悅,在我待過的三年一甲,擔任了六個學期的班長。

話說在前頭,我們學校是市內前三志願的升學高中,班上更是前段班中的前段班。

而班長她就在這樣的班上當了六次拍手表決的班長。

如果知道那時候她是怎麼樣的人,你就能明白什麼叫理所當然。

一頭清湯掛麵的短髮,只有在體育課時會綁成馬尾。襯衫和百折裙每週都燙,即使再怎麼熱,也從來不曾解開制服襯衫上兩個以上的紐扣。

甚至還有人傳聞她的裙子口袋中每天都準備好乾淨的手帕與衛生紙。

而這樣的她正領著我走到店旁的陰涼處,擺著鋪滿咖啡渣的煙筒旁,伸起手向我要煙抽。

「怎麼啦?請我抽一根不為過吧?沐澄同學。」

一被她這麼指著,我就急忙的拆開了手裡的煙盒包裝,然而一旦想要裝得像熟手,手裡就越是慌亂,連翻開的紙盒裡還蓋著鋁箔紙也不曉得。

「呵呵……。」

見我這樣忙亂,她好像更加高興似的。我也總算放棄了掩飾自己是第一次的身份,幫她將叼在唇邊上的煙點起火。

「呼……。」

細短而白的手指,與挾在指縫中的煙並無二樣,同樣的細美而白晰,甚至讓人有著分不清手指與煙卷的錯覺。

銀框的大圓眼鏡,圓潤柔和的臉頰曲線,再加上比我略為矮小,即使說是國中生也不為過的身高,整體像是在哄騙女學生作著犯罪的事,蘇紫悅吐出一抹長煙的畫面,就是這麼的讓人有背德感。

「你不抽嗎?」她將煙箝在指縫上,空出口問道。

「不,我抽。」我本想一個人默默的抽第一次煙,既然已經如此了就沒辦法再遮遮掩掩。我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叼在嘴邊的同時蘇紫悅已經雙手點火遞了上來。我們兩人等待煙草點燃大約三秒,然後她將手離開了我的眼前。

「……咦?」我反過煙頭一看,煙草並沒有像蘇紫悅唇邊點燃的煙那麼漂亮的燃燒起來,而是靜靜的燃燒了會就熄滅了。

「噗……。」蘇紫悅笑了出來:「哈哈哈哈……。」

像是早就猜到會有這一幕一般,看著我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似乎讓她很滿意。

「來。」她接過我手裡熄滅的煙,在自己的唇邊一碰,點起火並輕吸了一口氣後讓煙草燃燒起來,才反過來交給我:「一開始可能會有點苦,這回要好好吸。」

她毫不在意煙頭被兩個人碰過的事實將它交給我,繼續吸起手裡的半隻煙。

「嗯。」我學著喝飲料的感覺用口輕吸了一口氣,口裡立刻充滿了苦澀的氣體,我趕緊將它呼了出去,但還是忍不住咳了幾聲。

「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好?」

「我也不曉得,可能是很毒吧?」

毒得能讓人止痛,她補充了這麼一句。

我嘆了口氣,看著煙草燃燒著的煙霧瀰漫在空氣。

「大學。」蘇紫悅吐了口煙,開口問道:「你不去嗎?」

「……沒去上,我一畢業就去找工作了。」

「這樣啊。雖然我也差不多。」

差得可多了。

全班第一的才女蘇紫悅,聯考和甄選明明都是第一志願的某科系。

「對了,聽說了嗎?那個誰備取上了研究所。」

「喔。」

「那個誰考了轉學考,誰和誰一上大學就交往了。」

「嗯。」

「某某人交了男朋友,然後懷孕休學結婚了。」

「這樣啊。」

蘇紫悅是班上人際的中心,因此她知道這些事,一點也不奇怪。

「果然,你根本不想知道這些吧?」

「我可以走了嗎?」

我想將手裡還在燃燒的半隻煙扔掉,外頭的天氣很熱,持續挾著這種東西的手指更像是快燒起來。

「我和德元在大學裡交往了三個月,然後就分手了。」

「……。」

「幹嘛那種表情,我不是因為他才休學的啦。」

蘇紫悅似乎很喜歡我的反應,一邊觀察著我的表情一邊繼續笑著說。

「我跟不上他的速度,也追不到他追著的那個人。」

即使如此,蘇紫悅還是露出了一絲無法隱藏的難過。

「好了。」她將煙頭在咖啡渣中壓了幾下,讓它像是祭祀用的煙一般立著。「我該回去工作了,打擾你這麼久,抱歉。」

她見我毫無反應,低下首苦笑著轉過頭離去。

「曉月的事……早點忘了吧。」

聽見這句話的同時,我拉住了她那低垂著的手臂。

「果然是妳!」

「你有證據嗎?」

她看著我的雙眼,露出了勝利一般的嘲笑。

「……。」

「我不會道歉的喔。」

蘇紫悅就這麼任我抓著她的上臂,讓我保持與她僵持的動作好一陣子。

似乎是知道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她低頭望著我的手,開口道:「我得去上班了。」

這麼一句話,像是在暗示著「你也是社會人了,應當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也隨即放開了手。

「這樣罷,雖然我不想說這是補償……。」她取出口袋裡的小記事本,飛快的寫了一行字,將那張紙撕了下來遞給我。

我絲毫不願收下,但她還是將那張紙塞入我的掌縫。

「只有一次。」蘇紫悅笑著回過頭這麼說:「不論什麼困難,只要你拜託我,我可以無條件幫你這麼一次忙。」

她比著手裡的一,愉快的笑著轉過頭去,像是剛才的一番話終於抵去了長久以來頂在肩上的罪惡感,她抬起手伸了個懶腰,接著頭也不回的踏著輕鬆的腳步回到店中。

離開了便利商店以後,我一路走到了學校。

在操場旁的洗手檯,我用力持續的洗著手。

不論洗多少次,煙味都無法消去。

好幾次我打算將那張沾了煙草臭味的紙條丟掉,然而卻無論如何沒辦法下手。你們看,蘇紫悅欠我一次情,難道我打算這樣向舊同學們大聲宣揚嗎?真是夠了。

生命的重量不是等重,即使在天上的道路踩了個空而墜入凡塵,蘇紫悅還是蘇紫悅。

但秋曉月的死則理所當然。

令人不爽。

我看了一眼校舍上的大鐘,放學的鐘聲響過了許久,我們學校之所以允許一般人在放學後出入,主要是因為使用操場與圖書館的老人家很多,因此在放學後特別對外開放至九點。

也因此像我這樣的人都能夠胡亂的混進來。

但避開保全警衛的目光要進入校舍就有些困難了,只要稍微被看到在二樓以上的走廊行走,立刻會被當作偷盜高中女生襪子的變態,調閱監視器並通知警方。

我是不是無意間透露了什麼事?畢竟在我們上學時有經歷過變態潛入學校的事件,但若打算從我剛才的對話中察覺到什麼,那恐怕是你的錯覺。

回到正題。

如前所敘,我正打算避開在校生的目光並往樓上走。

我並不是想要什麼東西。

而是打算解開一個謎題。

小學的時候我非常熱衷於解謎這回事,包含數學、理化,或是腦筋急轉彎的問題集,我將所有手邊能拿到的問題全部解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世間有很多不應解開的問題,例如超常識現象或大人的外遇。

在我們學校的傳言則是前者。

傳說只要在時間倒退之時,走上學校昑月樓的頂樓階梯,沒辦法打開的門就會開啟。關於這個問題,我們聽過學長們討論過許多次,也找過許多人問過。吟月樓通往頂樓的門有三個,但是校務處保管的鑰匙卻只有兩把,連在學校待過許久的主任都說過那扇門確實任何人都沒見過它打開。然而也不能保證老師們是在哄騙我們別去頂樓茲事。

自從在學校畢業以後,我已經許久沒有讓腦袋運轉,也沒有讓它運作的機會。

這是久違的在解答學校的考題以外,我難得一次動起腦子的機會。

「督噜嚕嚕」

瞬間,口袋中的電話傳來了鈴聲。

嚇得我趕緊按下了通話,並左右張望有沒有被巡邏的保全發現。

所幸陰暗的角落並沒有任何人通過,即使上頭有著監視器,就讓它拍吧,對一個明天就會消失的人來說,正好幫我留下了適當的痕跡。

「喂?」

電話的那頭傳來陌生的女聲。

顯示的號碼也標示著亂碼。

「……妳哪位?」

我實在想不透有什麼人會撥來電話。

明明為了防止這樣的狀況,昨天以前我才將任何有可能和人扯上關聯的金錢關係全部結清。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但是請聽我說完這段話。」

神經病。

但是我都放棄人生了,多聽一次神經病所說的話有什麼關係。

「我知道你現在所正要作的事。」

「好,好,知道了,若想要妳不說出去,就到最近的提款機依指示操作是吧?」

我打算將電話按停,時間寶貴,再晚一點說不定就趕不上了。

「你正打算在吟月樓頂樓的神明面前許願。」

我停下了動作。

四周望了一望。

明明知道這很蠢,但是我就是無法不作一次這種電影中很蠢的動作。

「不要看了,我不在那裡。」

「妳為什麼知道……。」

「這是唯一的一次忠告,絕對不要那麼作。」

惡作劇?

我捏指算了一算,知道我到這裡來的人除去路人,只有可能是一路跟蹤過來的蘇紫悅。但是她並不曉得我的電話……。不,有可能是知道的,蘇紫悅的交友圈中有人知道我的電話並不為奇。

「我不是你正在想的那個人,但我保證,我絕不會害你。」

「我無法相信妳,除非讓我看看妳的樣子。還有,不論如何,就算妳照作了,我也不會停下我現在想作的事。」

「……果然嗎?」

電話那頭的女性輕聲發出了嘆息。

「這樣好了,我想和你玩個遊戲。」

「我拒絕,首先,妳既然說了不會害我,為什麼要和我作這種……」

「你沒有拒絕的權力,因為,打從你推開那扇門的同時,你就已經沒有回頭路了。現在你只能選擇聽完我說的話,或者不聽。」

「那妳就說吧,我正在聽。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別無所求的人要和妳打賭。」

「別無所求的人會和神明許願嗎?」

「……。」

我正在腦海中推測。

以一個惡作劇來說,她明白的太多了,但說是局內人又令人難以理解。她究竟知道多少事?

「呵呵呵……,我明白,像你這樣的人所欠缺的是什麼,祈求的又是什麼。你絕不會從一開始就讓外人給你完整的答案,也不會停止思考,即使連自己走進死路而沒發覺時也一樣。」

不論怎麼說,下一刻我就要死。我會死,而什麼也不留下。

除了打算勸說我以外,從這樣的人身上得不到任何好處。

「向神明許願嗎……,真是不錯的一句話,喂,那就這樣吧,你就把這些話當成惡魔的耳語。」

她停了一停,肯定我一定會聽下去似的,自信的說道。

「在之後遇到的事件中,你一定會遇到用上所有謎底與機關都無法解開的難題。那時候,如果你將一切都放置不理,就是你贏了。但如果你忍不住向我祈求答案,那就是我贏了。」

「那就算妳贏了吧,再見。」

我不加思索的切斷電話,本以為她會著急的補上幾句話,但她卻只是好整以暇的輕笑了幾聲,彷彿惡魔的耳語一般在我心裡環繞。

「逞強也沒用的,你一定會打的。」「只要你有一絲示弱就是我贏了。」像這類的話,以她的聲音一直在我耳旁迴響著。

一瞬間,六點整的鐘聲響起。

響徹校園的貫耳鈴響掃去了我耳邊的一絲雜念。

陰暗無光的頂層隔間,「喀擦」一聲,照入了一絲微光。

鎖著的門。

無鑰匙的門。

未曾開啟過的門。

此刻透出了一小道縫隙,外頭的光在地板上劃出了一小道橘線。

因為鐘聲時發出的巨響,略為震開了未上鎖的門一絲空隙。我腦海裡仍舊在想著這些能用物理現象解釋的理論,甩甩頭推開了門扉。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青苔密佈的天台。

所謂的頂樓並不像電影中演的那樣美好,有著乾淨的空地與供學生休憩的座位,而是一片荒涼,無人打理,遍地是破碎的底漆與青苔。

抬頭遠望,遠方的山頭正等待著圓盤一般的夕陽落入它的後方,雲朵甚少而且散落各處,只有飛著的群雁值得一看。

我曾見過各式各樣的夕陽,其中最令我喜愛的一幕是如同潑灑了世上無人能調配出來的紫色顏料,染上了漸層色澤的紫色天空。

而次之的是如同滿目櫻花一般,將一片天空的雲朵都染為櫻色的天空。

除此之外,普通的夕陽在我的眼中最多只能評到七十五分。

「今晚的夕陽……,怎麼樣呢?」

從我後頭的上方,淡淡的傳來了女子的細語。

我回頭望去,從我出來的門口處,上頭加蓋水塔的頂層,站著一位長髮披肩,正以手指輕輕順著耳邊隨風飄揚的細髮的女性。

當然的,既然有了門,必然有著相應的牆。

然而女性是什麼時候,為了什麼而待在那面牆上頭的呢?吶,問起這種話就太不知情調了吧。

「五十五分。」

「好嚴格啊。」

女性低聲笑了一下。

似乎是對這太過現實的評分感到無奈。

「吶,你的名字是……?」

「……沐澄。」

「沐於暮澄,是嗎……?原來如此,這一幕和你的名字實在貼切。也難怪你對於夕陽的要求那麼嚴苛呢。」

女性像是要展示出毫無戒心的態度,在高台上坐了下來,拍了拍一旁的地面,問道:「要上來坐坐嗎?」

我望了望一旁的鐵梯,想也不想的就攀了上去。

「原來如此。」

在越高的地方極目望去,能夠見到的景色就變得略有不同。

正因為能看到這樣的景象,她才會和我有些微不同的寬鬆。

在夕陽下任風吹揚著她的長髮的女性,暮色的日光輕照在她閃閃發亮的髮間,略長的睫毛與肌膚,均沐浴著一道微光。

我沒辦法敘述她的美貌。

她就如同眼前的夕陽一般,是一幕現象,是日常的自然景象。

「哈……。」

從胸中呼出了沉凝的一口氣後,我突然想起了蘇紫悅所呼出的那道長煙。

正是因為這種時候什麼話也沒辦法說,就呼氣吧,就吐出煙霧吧。

我在女性的身旁坐了下來,取出煙盒中的一隻煙,點起了火。這回有了經驗,我在點火時微弱的吸了一口氣,立刻就將它吐掉,於是順利的點燃了煙草。

「壞孩子。」

她略為皺眉的指著我,露出了有些責難的微笑。

「這是用來驅蟲用的。」

我則毫無罪惡感的將它置於離女性較遠的一側,不去抽它就這樣放置著,讓煙草自然而然的燃燒。

天空略為的暗了下來,我仍舊討厭煙味,但望著煙草燃燒時的光景,一小截一小截煙絲如同蠶食般的被火舌吞沒,一下子讓我的心跟著平靜下來。

「可以給我一根嗎?」她比出了兩隻手指,有點不太熟練的作出手勢。

「壞孩子。」我一邊調侃她一邊遞出煙盒。

「這是驅蟲用的。」她說著捉起我拿著煙草的那隻手,以點燃的煙觸在她唇邊的煙頭上,壓著頭髮讓煙草互觸而燃燒起來。

「呼……。」

我們兩人同時靜了下來。

讓煙像是祭祀一般在地面上默默的燃燒。

散漫開來的煙霧似乎真的良好的達到了驅蚊的效果。

「你想要實現願望是嗎?沐澄同學。」

「……是。」

「能先告訴我,你是怎麼上來的呢?是偶然,還是解開了問題?」

「時間倒退之時……。」我沉吟著思索了一下,自我理解很簡單,試著化成言語來說明似乎頗為困難。

「我們學校的鐘是老式的大鐘。時間倒退之時就是指時針、分針和秒針合為一的時候,秒針向後倒退的一瞬間,那個時間只有半夜的十二點與中午的十二點。」

她饒有意味的聽著我的解說。

「時間倒退,也就是指時鐘倒映在鏡子時,秒針回過頭的一瞬……,也就是說,合為一線的六點整也在條件之內。早上的六點無法進校,中午的十二點校內的學生還在上課,晚上的十二點沒有鐘聲……。那麼答案只有放學後的六點整鐘響。」

「原來如此。」

女性像是得到了什麼慰藉似的笑了出來,抬起手伸了個懶腰。

「這邊的謎題是這樣的啊,果然人類就是有意思。」

「咦……?」

「咦?你不曉得嗎?只要有需要,有要求,真心祈求某事發生的某人待在那道門前,不論何時不論何處我都會出現的喔。」

我的腦子突然一陣混亂。

思索著她所說的話之中代表著什麼含意。

往前頭望去,夕陽時的校園已然不在。

深夜中的街道亮起街燈,繁華而熱鬧的巷道上滿是五彩的燈光。

這裡是哪裡?

「來,沐澄同學,說說看你的願望吧,不過,我想你沒有忘記代價吧?」

「嗯。」

頂樓上的神明,只要在時間倒退之時從無法開啟的門扉中登上天台,就能夠實現一個任何願望。然而,代價是自己的生命。

當然,願望是打從心裡希望實現的事,沒有但書,沒有賣弄文字的餘地,只有這麼一句話。「世界上的人都死光,但我活著。」這樣的語言是沒有任何效力的。

實現願望就會死,即使心中最希望的事情發生,自己卻絕對看不到了,這個悲哀的規則就是從來沒有人許願的理由。不,或者他們的願望都實現了,然後從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這個規則,有兩個相當大的漏洞。

第一個是,如果將死的人回到過去的話會如何呢?

「如果……。」我沉吟著思索著用詞,不曉得這算不算向神明討價還價:「如果,我許願回到從前,將一切時間重來,那又如何呢?時間會倒轉然後已死去的我不存在那裡嗎?還是時間重新走到這個時間點後的我會死呢?」

「嗯……,你發現了呢。」女神無奈的笑了一下:「確實,你的生命會在此刻被取走,但是時間會倒轉回你還存在的時間。然而,在那裡發生的事,神明也無法管轄呢。畢竟這不是將時間倒轉,而是許願人被送至那個時間點。」

「送至……?神明也無法管轄……?」

「不是有很多穿越到其他世界的故事嗎?以這種情況來說,就是穿越到一模一樣的過去吧。」

先不說神明為什麼知道穿越的故事,總之,許下這種願望就意味著回到平行世界某個時間點,大概是這樣吧。

「你看起來很不滿意呢?現在還可以選擇喔,帶著魔法或聖劍穿越到其他的世界成為英雄,有很多人許下這種願望喔。」

她笑著從不知何處的空中取出了畫著美少女的亮面小說。

「……沒那個必要。」我試著起身:「告訴我該怎麼做吧,我早已決定要做的事了。」

這就是第一個漏洞。

如果許願想要回到過去,那麼做為代價的生命無法被取走。

其實還有著另一個難以實行的漏洞,這就是我過去與某個人一同解出的謎底,不過,我並不打算去做出「那個」。

「……嘿。」她不加思索的抱住了我的頭,將我拉到她的臂彎之中,才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會。

柔軟的臂彎與肩頭上的香氣,一時間我還搞不懂發生了什麼。

「本來嘛,只要一邊喊著想要的願望一邊從那邊跳下去,願望就會實現……。」

原來如此。我從肘間的縫隙看向五彩霓虹的街道,一下子理解了為什麼許願會失去生命,為什麼只能實現打從內心的心願。

「但是,你給我帶了這麼好的祭品。」女神讓我的額頭置在她的腿上,溫柔的笑了一笑:「我就給你一點特別優待好了。」

柔軟而有彈性,這世間的任何一個枕頭都及不上。

不,或著該說,世上之所以有枕頭的起源,一定是打算重現這種像是母親懷抱般的觸感吧。

「很痛苦吧,很難過吧,沐澄同學。」女神一邊輕撫著我額前的頭髮一邊低語說道。

往天空望去的星點與雲空細碎而模糊。

人呢,一但長大成人,能夠這麼躺著望著天空的時間就會無止境的變少。

曾經在幼年時只是躺著看向天空就能夠忘卻任何事的心情,成人之後就再難以找到這種不為人知,不畏丟臉的狀況,而能夠好好看著天空的情景。

「不能夠向任何人說的話,沒辦法和任何人說的話,全部,全都可以告訴我喔。」

我用手臂遮住了雙眼。

一直以來我或許只是想要這種像是母親的安慰一般的耳語。

「……我出生在普通的家庭。」

一下子,我將過去二十年的光陰說了出口。

我沒有任何後悔的事,沒有任何想要重來的事。

但是,如果真的要說的話,我想要解答。

我一直忍耐著,不去偷看的,問題的解答。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女神將唇在我的額前輕點一下。

香氣中混著淡淡的煙草味讓我感受了些許的自責。

一瞬間,我感覺到世界在旋轉。

不是真的天旋地轉,而是我的思考如同螺旋一般穿越過一次嬰兒、幼年、學童、青年的痕跡,我體驗過的記憶一下子如同沙漏般湧入。

我想了起來。

在她問起我想要的是什麼願望時,我之所以連猶豫也沒有的理由。

是因為我想解開一個毫無頭緒的謎。

高中的時候,我沒有能稱為朋友的人。

所謂的朋友,應該是一但提起就會想到的人選。但即使有過交談,但我不認為那些擦身而過的人能夠稱之為朋友,即便我這麼作出宣言,他們還是會一邊宣揚著自己交遊廣闊,一邊在談起朋友這個字眼時一邊將我的名字劃入名單吧。

也正因為如此,每當分組時,被排除於選項外的我就只能夠和坐在我前頭的同學一組。有時候需要三人時,副班長就會負責的加入,需要四人時班長就會如同展示著她照顧人的性格一般加入。

總之,我認識坐在前面的這個同學名字時是在美術課被逼著倆人互相畫出畫像時,盯著她的樣子瞧的時候。她的美術簿上以硬實優美的正楷字跡寫著「曉月」這樣的名字。僅僅半節課,我就立刻明白了沒有人願意與她一組的理由。

她的瀏海並不密,但疏於打理,總是會蓋著雙眼,她也不頻繁的去理,只在她想抬起頭來望向某事時,才會略為以手指撥動一下髮簾。

一邊盯著我瞧一邊畫圖時,她那雙明亮而圓,彷彿正在說話的雙眼,直直向著我看,然而,她卻對我這個人並無任何興趣,只是觀察著眼前的一幕景象,並具實的繪在畫上而已。

僅僅三十分鐘,她就已經將與我的模樣一模一樣,以鉛筆黑白分明的筆跡畫下的素描,無語的放置於桌上。遠遠的望向窗外遠處的天空,不發一語的靜默。

「下雨了。」

「啊?」

她盯著遠方的一塊雨雲好一段時間,才終於站起身來往窗檯邊走去。

映照著藍天與雲層間透下來的日光,她思索了好一會,終於像是確信般露出自信的微笑。

也不理會我手裡的畫與美術老師的喝令,才又重新回到座位上,像是已經對天空失去了興趣,低頭讀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三十分鐘後,當我終於完成了作業,下課的鐘聲也響起時,天空密佈的烏雲,才真正下起了磅礡的大雨。巧的是,那天幾乎沒有人帶傘。

秋曉月是解題者。

這個稱謂非常自我論調,但當時我就是找不到另一個可供以恰當形容她的語句。

她會在體育課時放下球拍,在一旁的水溝盯著水草或游著的蝌蚪。

也會在戶外軍訓課的下課時看著高出地面的蟻穴出神。

雖然最多時候她還是只抱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沉思著梳理出小說的後續。然而她那些多數難以被人理解的行為,早已在眾人的雜談中成為話題。

儘管有這麼多與她相處的機會,然而我卻沒有算是真正認識過她。

我真正的一次和她對話,應該算是在三年級幾乎要結束的幾個月,某一次朝會前的打掃。

無人的音樂教室中,一張遺留下來的墊板。上頭畫著的黑髮女性和束著髮的長髮女神,正是我上個月才看過的動畫中的角色。

她放下了掃把與抹布,直盯著那張墊板瞧。

然而見了我的表情,她立刻像是發現了什麼一般,直直望著我問道。

「吶,你,知道這是什麼對吧?」

「嗯,那是魔法少女小圓的兩個角色。」

「告訴我,你知道這部作品的結尾對吧?告訴我。」

她心急的煽動著墊板,另一手直拉著我的衣袖不放,像是吵著要玩具的孩子,絲毫不放鬆崩緊的神經。

「我,我知道,妳先冷靜一下,我會告訴妳的。」

那天我們蹺掉了朝會。

兩個人躲在教室的窗沿下,慢慢的談起了那部作品。

她是在便當店中的電視偶然看到幾次那部作品的片段的,如我所聽到,曉月家的家教相當嚴格,除了新聞外她幾乎沒有看到電視節目的機會。

總之,那部作品說的是魔法能夠實現大部份事物的世界中,人若使用了過量的魔法就會成為魔女,而女主角的朋友為了拯救成為魔女的她,不斷利用自己的魔法,重覆回溯到過去的故事。

「哈……。」她聽完我大概的解說,放下心中大石般的鬆了一口氣。「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

「差不多……。」

即使事前看過很多猜測,我對於最後結尾所使用的機關還是有一絲震撼的。然而,曉月同學所拿出的筆記,卻讓我難以言語。

她只看過第三、第六、第八話,和某幾話中的幾個片段而已。然而筆記中卻準確的畫出了時間軸和結局的猜測。

「好厲害……。」

「……這沒什麼厲害的。」

隨著朝會結束的鐘響,曉月同學又恢復了她那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的態度。

然而從這天起,我和她的對話就逐漸多了起來。

她會去讀我和她各自推薦的小說。

然後我們互相對未看過的情節做出推測。

看在班級上眾人的眼裡這肯定很荒謬,居然會有人在大考前最緊張的時刻去讀大量的閒書。但是我們就是對沉醉於這種行為無法自拔。

我先前曾用過解答者這樣一個名詞,這是我在小的時候,曾經對自己的行為作出的結論。但是,越認識她越深,我就越清楚曉月同學並不適合這個稱謂。

她是求知者,而不是解答者,她對於驗算,也就是所謂的對答案相當的執著。當答案出現在她眼前時,她又立刻就對解完的題目失去了興趣。

她那眾口一辭的古怪性格皆出於此。

要說我們那時候讀了多少東西呢,我也記不清楚了,但總之歷史小說與文學小說都在我們的涉獵範圍之內。大概也因為這樣,我們在國文科的小考和作文都拿了意料之上的成績。

不曉得是不是眼紅這樣的她,也不曉得是不是她的行為終於招來了妒忌。

三年一甲在大考前最後的一個月,爆發了霸凌的事件。

如前所述,我們班是全國有名的升學高中,班上更是前段班中的前段班。照理說,根本沒有人會悠閒到作出這種事。但是罷凌者並非一人二人,而是半數以上的同學都欺凌著同一個人。

她的筆記總是變得濕濕漉漉,每天上學桌面上都用粉筆寫著許多難聽的話。

抽屜塞進了抹布,課本或書包經常的失蹤,卻在女廁所找到。

我應該是要幫助她的,但是她卻總是不以為然的笑著略過這些話題。

我和她只要稍微用心,應該立刻可以找到犯人與答案,我好幾次都這樣問起,但是她絲毫不放在心上。

六月的某一天,在放學後從圖書館回來時,我回到教室拿取書包。看見她的書桌上又再一次畫滿了粉筆,我忍不住從後頭的洗手台擰了抹布,將桌上的字跡全數擦去。

我也不曉得那時為何要這樣作。我們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也稱不上朋友,只是有過相合的話題,適當的交談。我想,那只是一時的怒意衝腦而已。

然而第二天,在班上的早自習中。

導師所宣佈的一段話,讓我停下了呼吸。

「班上的秋曉月同學,在昨夜被發現自殺了。」

但是,接下來同學們所談論的話題,才真正讓我打算停止心跳。

「老師!你知道嗎?在三甲的討論版,有人貼出了一張圖!」

不知是不是巧合,也不知是什麼樣的刻意。

雖然那時我還沒發現,但是卻也感受到類似的惡意。

老師和同學們,開始談論起昨天貼在班級討論區的一張圖片。

從教室的後門所拍到的,是一個正在曉月同學的桌上塗鴉的男同學。

導師看了一下同學的手機中所存下的圖片,無可奈何的歎息了一聲。

「沐澄同學。請跟我到教師室來一趟。」

不知是誰,在那時拍下了我正在擦桌子的照片,總之我被當成是霸凌的主使,就這樣開始承受著同學們詭異的目光。

教師則不分三餐將我拉到教務處,但每回都談著相同的話題:「霸凌同學是不好的。」「幸好老師是網管,還能幫你掩飾過去。」「但既然都已經過去了,就不要再談起這件事了。」

同學們也彷彿忘記了他們做過的事,不,他們只是想在聯考前找到一個能夠讓罪惡感發散的出口。然後在考上大學以後,他們將會完全忘去高三時班上空著的那個座位吧。

令人生氣。

令人火大。

但是僅憑我的能力,是不夠在剩下的幾天中翻盤的。不,即使知道並公佈答案,我也已經不被任何人信任了。這個詭計就是設計的如此徹底。

我並不在乎自己被怎麼看待。

秋曉月。

我唯一的夥伴。

唯一能夠稱之為同類的人。

我想要解答。

我想要一個能夠為她的死亡辯解的答案。

當我醒來時,眼前正是同樣的夕陽。

想想也是,這世上怎麼可能有那麼好的事。

即使是被騙,我也覺得是作了一場好夢。

我就忘掉這一切,重新過著正確的人生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這麼想著站起身來時,我意識到自己正穿著短袖。

我原本應該是穿著黑色上衣,現在卻變成了白色的短袖襯衫。

往下一看,一片白色的衣口上,用藍色線體繡著一行數字。

我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踩著梯子下了天台,從頂樓的門口回到校舍內。

一路回到三年級的走廊上,成排的教室,門口與窗戶全都上著鎖。

我從三年一甲的窗口往內看。

從後頭數來的第二排位置,一眼望去全都一致的放置著一張塑料軟墊,在正中間的一張桌子是唯一維持著木制桌板的,桌面則是一片乾淨。

我鬆了一口氣,那些事件還沒發生。而這個時間點大概還在事件發生前的一段時間前。我之所以能這麼肯定,是因為大考前與現在校內的氣氛完全兩樣,只要有體驗過就會明白。

「各位同學,在校內自習的同學,本校已經預備關上校門,圖書館也將停止作業,請各位還在校內的同學,收拾書包,儘速離開校區……。重覆一遍……」

這是假日的廣播。

與平日不同,校內只公開開放到七點為止,在那之後還待在學校裡的人,就會被關在門口罵一頓才準離開。

我跟著也走回了校門口,因為穿著制服,這回倒是一點也不擔心被罵。

三三兩兩並肩聊著天走出校園的學生,與發出指示喝喊著的老師,形成一幕令人懷念的場景。其中也有背著雙肩包的慵懶學生,拍著籃球直到馬路前才停下的學生,以及抱著書,遠離人群緩慢的走出校門的女生。

是秋曉月。

她仍亮著那雙看透一切的大眼,懶散的微睜著眼皮,百無聊賴的抱著胸前的兩三本書,踩著與世隔絕的腳步,在人群的最後端慢慢的走出了校園。

我的雙眼熱了起來,幾乎要哭。

秋曉月還活著,正活著在我眼前走著,這是多令人感動的一件事實。

我就這樣在她的遠遠後側,在遠離人行道的路旁紅線上走著。

現在的她還不曉得我是怎麼樣的人吧,我和她一直得到那天的朝會以後才會相識。但是現在僅僅只是這樣看著她,就已經讓我的胸口充滿希望。

這回我一定要幫上她。

等到我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麼含意,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我直到目送她走進車站才轉身離去。

秋曉月一直是搭著火車回家的,而我的家離學校並不遠,只是步行就能到的距離。

夕陽早已西下,夜色變得暗淡。

沿著亮起的街燈往回頭路走,我的心中不斷回想著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件片段。

秋曉月會死。

而發生的理由是霸凌事件。

在霸凌事件前,發生過幾件事讓同學們討厭起特立獨行的她。那多半就是理由。

我得要阻止那些事情發生。

這樣我就能保護好曉月同學。

我一邊開了家中的門一邊苦苦思索,絲毫沒有留意到家中的燈光已然亮起。

「你還沒死啊。」

刻薄而帶有怒意的語句衝著入門的我而出。

「雜種,垃圾的兒子還是垃圾種,連煮個飯都做不好,你跑去哪裡玩了。」

眼前的是我的親生母親。

因為一直想著曉月的事,直到現在我都忘了。高中時因為母親每天都要工作,家中一直都是由我煮飯的。

「廢物,像你那惹人厭的老爸一樣。我求你千萬不要學他那些爛人的本事,正正當當的過活,我們家就只能指望你了。」

毫不思索的言語,毫無斟酌的字句。

從我八歲時父親因外遇而離婚,直到十八歲我開始工作以前,都一直沐浴在母親這種毫無慈悲的惡語風暴。

而這多半還要怪在我的身上。

「媽。」

只是,這些言語對現在的我並不造成傷害。與之相對,我還希望她多對我說一些話。

我曾憎恨著母親。

厭惡她那憎恨著孩子,不將孩子的人生當一回事的對話方式。

因此在高中畢業以後,我放棄了大學直接外出工作,只因為我想遠離這個家與母親,越遠越好。

直到二十二歲時,母親患了難以治癒的重病。

連進出門崁都需要人攙扶,手腕細瘦的像是筷子。

我一邊工作,一邊照顧著那樣的母親,在最近的地方看著她逐漸失去力氣。

僅僅半年,兩頭燃燒著的我像是在熱湯中煎熬一般,每天只睡下三、四小時,要熬好中午的粥與藥,從離家近的職場趕回來餵母親吃飯,經常還要請假帶她去醫院赴診。

然而這只是略為延長她的性命而已,毫無一絲未來性可言。

唯一讓我感受到幸福的,就是這一刻的母親終於不再口吐惡言。

而是經常抱持著愧疚,無語的望著我的雙眼。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沐澄。

這就是她最後給我留下的話語。

「對不起,讓妳擔心了,媽媽。」

我握起母親的手,望向她那其實二十年來從未變過的雙眼,低聲吐露這樣一句話。

現在的我能夠明白,為什麼以前沒辦法明白呢?即使說出多少惡言,她慈愛的看著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變過。她僅僅想要孩子回覆她「我明白妳想說什麼」這樣的答案而已。

「我不是去玩,只是今天真的有事,我馬上去作飯。」

母親立刻將手從我的手裡抽去,撇過頭喃喃自語:「你怎麼啦?是不是有病了。看起來又像中邪,要帶你去廟裡看看嗎。」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沒事。讓妳擔心了,對不起,媽。」

我再一次握起她的手。那是一雙比一般的女性更加粗糙,滿佈細紋與傷口的手。十六年,十六年中,一邊工作一邊照顧孩子,我僅僅只是作了同樣的事六個月,就已經體驗過如同將自己的心思與腦髓燒盡的痛苦。

如今將那雙手的粗糙碰觸在自己的臉頰,我才再一次更加感受到她的那些酸苦。

「妳真的辛苦了,謝謝妳,媽。」

她再一次將手抽走,往後退開了三、四步。

「這孩子病得不輕……。」

像是要掩飾害羞一般,她往電話走去,低頭假意在電話簿中翻找診所。

「我去洗米了。」

向母親這麼一喊以後,我轉身走進廚房。

「啊,等,等一下。」

母親回望向我。

「不要煮了。我,我餓慘了。我現在叫披薩外送過來……,反正,今天是母親節嘛。」

「啊。」我望了一下月曆,今天正是五月八日。

「哼,反,反正你大概也是聽了外面放的歌,還是聽了誰講的什麼話……,才回來說這麼些好聽的。跟你老爸一個樣。」

母親打完了電話就去了浴室,我則在外頭等著外送到來。

五月八日。

距離秋曉月的死訊傳來還有整整一個月。

在班上的同學都在準備期末考,模擬考,還有在校成績的這段時間,將會發生幾個事件。

雖然我對六年前的細微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但是多少還記得發生些什麼。

總之,我得要先和曉月同學打好關係。

不在這個前提之下,什麼都做不了。

一早起來,鬧鐘正停在七點。

想著離上班的時間還早,我轉過身子繼續睡。

當看到放在床邊的書包時,我才想了起來。

我現在是高中生。

印象中好像是得要在七點半以前到學校然後作完打掃後早自習……,我一邊換上制服一邊這麼想著。

走下樓到了廚房,母親正難得的在裡頭搖著平底鍋。

「早……,唔。」母親一說完就撇過頭去:「你太晚起來了,我肚子都餓了所以忍不住……,哼,才不是為了你煮的呢。」

「謝謝媽,明天我會自己作的。」

我放下書包在廚房裡坐了下來。

母親將烤熟的土司上頭擺著熱過的披薩。

嗯,對喔,昨晚似乎確實有這麼件事。我們兩人難得的叫了外賣然而根本吃不完。

結果就是現在看到的盤子中的碳水化合物加上碳水化合物。

……就叫它超級碳水化合物乘二吧。

母親喝著咖啡打開了電視,說起來這個年代似乎還是追著新聞的。

只是根本沒發生什麼大事,甚至連週五的黑色星期五都拿來當做報導。

「啊,這禮拜是黑色星期五啊。」母親一邊笑著對我說:「你可要小心點啊,說不定會發生什麼大事呢。」

不,不會發生的。

那個黑色星期五我可是經歷過一次了。

把書包放下後,我在位置上坐了下來。

坐在前頭的曉月還沒到學校,四週的同學有些忙著打掃,有些擦著窗戶,有些正聚集著閒聊假日發生的事,有些忙著趕出作業。

在我的前頭,蘇紫悅伸出了手,一臉笑盈盈的看著我。

「……。」我無語的看著她。

蘇紫悅原本就很小的身子,在高三這個時間點再觀察一次似乎更小了一圈,但能將制服撐起的胸前的起伏卻絲毫不變,臉上掛著的眼鏡似乎也就這麼一直用了好幾年。

「沐澄同學,作業,交上來吧。」蘇紫悅搖了搖手。

「……啥?」

「什麼啥?」

對了,似乎高中生是得寫作業的。

放學了以後還得勞動,這跟下班之後隨傳隨到的加班式簡訊傳喚簡直沒什麼兩樣嘛。

「你該不會沒寫吧?天啊,第一節就是小百合的課耶。」

小百合是我們的導師。

其實她的本名是叫白荷的,只不過從一年級起大家就叫得習慣了,也就漸漸忘了她的原名。

「我不知道要寫啥。」我聳了聳肩,並不是想偷懶也沒什麼理由不寫,只是剛剛從未來回來的我真的搞不懂該寫啥。

「我的天啊……。」蘇紫悅揉了揉太陽穴,思索了一會:「我去拿一本來給你抄。」

「不用了,我也沒帶課本。」

蘇紫悅像是看見了珍奇異獸般的望著我,然後放棄似的回過頭去。

「德元!你的哥們發瘋了,來救救他吧。」她將手圈在口邊,向著窗邊的一個集團喊去,接著就搖了搖頭離開我的座位前。

聽見她這麼喊了之後,一個儼然在夏天前的太陽下將皮膚曬得相當健康的男同學跨過桌椅走跳過來。

「唷,哥們,怎麼搞的放了幾天假就傻啦。」

德元是我們班的副班長。

小學時曾不幸和他同班過幾次的我,是個少數知道他本性的人。

一言以蔽之,他是個怪物。

原本以他的聲望,早該由他當上三年的班長才對,然而他在二年級就當上男籃校隊的隊長,又經常被拉去參加校內外的各種比賽,總不能讓一個總是不在的學生當班長吧。

總之,公佈欄上經常會掛出寫著他名字的獎狀和比賽作品,學校的成績卻也沒有落下,總是拿到模擬考的全校第一名。對同樣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的人來說,常會懷疑這傢伙和我們不是活在同一個時空。

「沒什麼啦,只不過是浮雲而已。」

「啊?我什麼都沒講吧?」

「我是說不論你這幾天遇上什麼事,就當作過眼浮雲吧。」

德元望了望我:「還是你剛剛在想什麼失禮的事。」

「並沒有。不要瞎掰好嗎。」

「哈哈哈。」德元豪邁的笑了起來。

不知何時,門外傳來了隔壁班女生的喊聲:「劉德元!」

一個女生大剌剌的站在門外喊著他的名字,另一旁則有個怯懦懦的女生。

他向我搖了搖手示意後就往門外走去:「怎麼啦?」

果不其然,那個羞怯的女生將一封折成愛心的信交給他。

這三年內同樣的事發生過不曉得多少回,我也已經看膩了。文靜的女生會喜歡上他在運動會跑步的模樣,而健談的女生會因為他在校刊上的文章而找他交談。

至於外貌,我實在不太想形容一個男人的長相,總之他長得像烤成焦炭的劉德華。

「劉德華,不要在這裡讀可以嗎?」

「我不讀就不知道怎麼回啊。」

德元在我前頭的座位坐了下來讀起了信,一般會被人羨慕,忌妒,憎恨,的行為,到了他身上只會讓人同情,他一年不曉得要回多少次信。

「……我可以坐下了嗎?」

不知何時,在我們兩人身旁站著一個身影。

曉月同學,如同往常般在早自習的鐘響前回到了教室,然後似乎無聲無息就這麼看著我們兩人的鬧劇好一會才終於開口。

「……抱歉。」德元說完立刻起身回到了他的座位,回過頭來向我比了比姆指:「晚點再談吧。」

秋曉月也才終於按著裙擺,安靜的坐了下來。

「呃……,曉月同學。」我激動的站了起來。

「……有什麼事嗎?」她連頭也不回的回應著我的呼喚。

我該說什麼呢,妳昨天有上圖書館嗎?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嗎?還記得我們一起聊過的那些書嗎?我根本不曉得現在的時間點啊。

「不……,沒事。」

總之,看她冷淡的態度,大概還在我們聊過那部動畫之前吧。反正只要等到那一天我們一起在音樂教室打掃以後,就能和她恢復到之前的對話了。

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坐了下來。

曉月同學似乎也不當一回事,然後接著從書包中取出了筆記本與墊板。

「……!」

是「魔法少女小圓」。

那張墊板正是之後成為我們交談契機的那部動畫的墊板!

「曉月……!」

我再一次激動的站了起來,在一片無聲的早自習中搞得非常醒目。

「沐,澄,同,學……。」蘇紫悅握著拳頭低鳴:「在被打秩序成績的老師看到以前,請你立刻給我坐下來。」

「……遵命。」

自此,全班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響。

秋曉月為什麼會有那張墊板。

秋曉月還記不記得我和她聊過的事。

秋曉月現在知道多少?

就在我想著這些時,第一節課的鐘聲不知不覺中響了起來。

我們班的導師,小百合走了進來。

「好了,又到了一週的開始,各位同學請愉快的把上禮拜的作業交上來吧。」

小百合笑瞇瞇望向班上的同學。

然而唯獨只有我沒有交上作業。

「嗯,這樣啊,缺交一份是嗎?沐澄同學。」

小百合的笑臉一瞬間變為與怒面金剛無異的面譜。

「你給我上來。」

我應言從最後一排走上了講台。

「怎麼,瞧不起大人是嗎?在你們這些小鬼愉快的渡過兩天的假期時,我們這些大人可是得在學校值勤,改作業,出考卷。就算下了班也得敷臉,注意不讓被學生氣出來的皺紋變得明顯。甚至還得承受聯誼失敗和喝悶酒而宿醉的痛苦……。」

剛剛的對話裡是不是夾雜了許多私怨啊。

「你竟敢說不交就不交?」

憤怒的女老師氣得咬牙,但實際年紀比她還大上一點的我絲毫不感覺可怕。

「對不起。」

我誠墾的道了歉,對上班族來說,沒有比誠摯的歉意更有心意的了。

「對不起,我下次也不會交的。」

「豈有此理!把手伸出來。」

我乖乖把雙手像是狗狗一般舉至胸前。

小百合握緊她的愛心小手,喊道:「手掌!」

然後我攤開了手掌,讓她用力的拍了下去。

抒發了怒氣之後,小百合的表情也變得緩和了些。

「好了,回去給我抄五遍。這件事就算了。」

小百合擺了擺手要我離開,但我卻停留在講台上。

「幹嘛?」

我伸出了手:「我懶得寫,妳再打五下吧。」

「討打啊你!」

小百合高舉起愛心小手,猛然往我的頭上揮去。實在太天真了,我從幼稚園起就不斷苦練,就是為了能夠接下這招。

我將雙手在頭上以掌心一挾。

「啪」。

沒挾中,空手真成了空手,白刃俐落的破了腦袋。

還好只是根塑膠棒,如果是刀應該已經又死了一遍。

全班同學看了這胡鬧的場景,紛紛都笑了出來。

我往側面一望,就連蘇紫悅也掩口笑了起來,然而秋曉月還是低頭望著自己的課本沉思些什麼。

「算了,我放棄了,你回去吧。」小百合無可奈何的雙手插胸,搖了搖頭。

「那羞辱我五遍的事呢?」我伸起手比出「五」。

「你,給,我,下,去。」

再開玩笑下去可能真的會鬧出人命,下一次可能就是掃把砸下來了。我安靜的鞠躬道歉回到座位上。

直到下課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向前頭的秋曉月搭話。

「曉月同學,那個墊板……,妳是在哪裡買的嗎?」

曉月同學維持著一般的漠不關心,回語道:「朋友送的。」

朋友?曉月同學居然還有我不認識的朋友。

「那個作品……,是魔法少女小圓對吧?妳也喜歡這部動畫嗎?」

「……嗯。」

「妳還記得它在說些什麼嗎?」

「知道。」

對話就到這裡結束。

這是曉月同學對已經得出解答的問題一概的態度。

直到放學,我都沒有向她搭話的機會,或者說,已經沒有其他能令她感興趣的話題了。

我就這麼回到了家中。

一邊洗著米,一邊準備煮飯。

這麼一來,距離秋曉月的死又近了一天。

失去和她連繫手段的我,已經沒有任何幫上她的機會了。

「沐──澄──。」

從浴室中傳來撒嬌一般的聲音。

「怎麼啦?媽。」

「洗髮精……。」

我到一旁的櫃子去找,但是也已經用光了。

「用完了啦,今天先忍耐一下。」

「啊,不管啦,人家今天就是想要洗頭髮嘛。」

「好啦好啦,我去買。」

「嘻嘻。快點喔,那我先把浴室刷一遍吧。」

在母親的撒嬌攻勢下,我還是帶著錢包跑出門。

這個時代的便利店還沒那麼多,最近的超市又在車站旁。

「八點多……。」

看著車站前的大鐘,我托著一袋要買的東西,從車站外趕回家中。

然而。

我在那裡遇到了秋曉月。

昨天我也遇見過從圖書館抱著書回家的她,這並不足為奇。

然而她的身上有著與昨天截然不同的兩樣,只要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即使與秋曉月不相熟識的人也能輕易的看出來。

她露出了笑容。

和她身旁的人有說有笑的交談著,一邊愉快的笑著。

並行的兩人直行走著,直到見到了我,她都沒有發覺站在前頭的我就是同班同學的那個沐澄。

反而是走在她身旁的那個人,向我低聲打了招呼。

「晚安,這麼晚了還出來買東西嗎?沐澄同學。」

對這個彷彿和我相當熟稔的笑容,我忍不住發了個冷顫。

「妳……,是誰?」我咬著顫抖的牙,低聲再問了一次:「妳到底……是誰?」

「我嗎?」

站在曉月同學身旁的女生,輕輕的勾起了嘴角,無可奈何似的嘆息著微笑了一下。

「才幾天沒見就忘了嗎?好無情啊,沐澄同學。」

她撥了撥自己的瀏海,像是要讓我認清她的模樣一般,淡淡的笑了說。

「我的名字,叫做江墨璃。」

不要再忘記了喔。她這麼說著,和我擦身而過走入車站,抱著書的曉月也跑在後頭跟著進站。

只留下茫然若失的我一人獨自停留在原處。

「江……墨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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