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陀敦】Dreaming Alone(上)

*致鬱向長文。還沒看過劇場版前動的筆。

*ooc和亂七八糟的私設滿天飛,架空、背景捏了點1930年代,還是麻煩不要太過考據

黯淡的陽光從地平線的方向打過來,在透明中參雜灰色調的天空裡,了無生氣地俯瞰同樣色調的荒蕪雪原。

費奧多爾躺在暖不起來的床上,半蜷起身子,像個頹喪窩在母胎裡的嬰孩,側向房間裡唯一的窗子,習慣性地咬著自己的大拇指。

遲鈍的痛感過了許久才傳來,他恍惚地放開牙齒,把指頭輕輕壓在微溫的唇上,撐起半瞇的眼皮。

即使已經清醒許久,也遲遲不肯起床。

「該起床囉。」室友用指節禮貌性地往他的房門叩了幾下,「陀思,需要我等你嗎?」

費奧多爾睨著房門的方向。幾分鐘後,室友標誌性的白色長髮很快就盪了進來,見他完全沒有挪窩的痕跡,微笑地嘆了口氣。

「又沒睡好?」澁澤龍彥明知故問:「你今天看起來特別乖呢……..讓我猜猜,今天是你死的第幾天?」

「不清楚,好像是第一百個月。」費奧多爾難得好聲好氣地回答,儘管澁澤覺得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又想起了一點事,不太想動。」

「是嗎,想起甚麼了?」澁澤莞爾一笑。「雖然要體恤死者,可是像你這樣的戴罪之身,可是不算數的。」

「也不是甚麼要緊的事,總之讓我突然有點想笑。這次想起來的,竟然是我逢賭必輸這回事。」費奧多爾自顧自地說,仰頭看向外頭的景色。「本來以為死了就是死了,沒想到還有奇怪的生理需求,和不得不盲從的生活作息。」

「是這樣啊。」澁澤將手放在老舊的喇叭鎖上。「那還真是可惜,難得的第一百個月,解鎖的獎勵卻是這種事。不起床去工作的話,我們就又要斷炊囉。」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冥界任官,這裡的人鬼們稱他為「罪與罰」。

負責刑罰相關的工作,然而實際上動刑並非由他負責,他也不是唯一一個擁有這份職權的人,但是因為他的氣質太過乾淨,宣讀判決時常給人帶來徹底的絕望,便被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對世情過於冷漠,就顯得特別不染塵埃的乾淨。

他死後不久,發現自己竟然還保有意識時,就已經在這個黯淡世界的被告席上坐著了。

還是澁澤把他搖醒的。

也就是說,他在無知無覺時就待在這裡,陷入沉眠,爾後才真切地醒來,開始他在此不知何時開始的人生。

真是特別無趣。

他順從地在澁澤的提示下,安分地站上審訊台。

然後毫不意外地被宣判有罪。

「我有疑問。」費奧多爾向庭上反應:「我是死了嗎?」

「是的。很像還活著吧?」

這是個意外的有人情味的審判長。

「不是吧。雖然覺得腦袋沉甸甸的,好像裡頭的血管被改填充成劣質鉛,思緒沒辦法靈活地流轉起來。」費奧多爾對自己的話多感到新奇,「但是我不怎麼知道或記得活著的感覺,對自己死亡的瞬間也沒有印象。這樣子的話,現在的我,究竟該算是死了,還是從來沒活過?」

審判長思考沒多久:「那你就當作現在才開始活著吧。」

「現在才開始的人生,為甚麼就有罪了?」

「好問題。我跟你談原罪,像你這樣的人也會不斷提問和困惑的吧。」審判長在判決書上又添了幾筆,邊挑眉毛邊寫字的樣子,像是對他開立處方籤。「陀思妥耶夫斯基,我沒有權限,也沒有義務為你細數你曾錯過的人生,或是你在那短暫的生命裡犯過的罪行。」

啊,對自己的新認識。

應該還很年輕吧。一定特別帥。費奧多爾為自己不切實際的幽默小小地歪頭笑了一下。

「還有甚麼特別想問的嗎?」

費奧多爾搖搖頭,不知不覺就開始咬起大拇指指甲。他看著另隻手被咬得不整齊的指甲,猜想這應該是他自生前就一直保有的習慣。

「我要你知道的是,既然你睜眼時就不在天堂,那你所處的地方就是地獄。」審判長對他皺眉。「你的刑罰是當這裡的執法官,直到你生前的心願完成為止。」

生前的心願?費奧多爾微微睜大眼睛,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有這樣東西。

「澁澤龍彥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搭檔,有甚麼疑問都可以向他請教。」審判長按下官防,「不記得生前的心願也沒有關係。這是給公務員的獎勵,從你死後的每個和一百相關的日子,你都可以或多或少地解鎖一些記憶,時間一久,你自然就會知道自己想要甚麼,又該做甚麼了。」

白髮的俊美男人向他微笑招手,陀思從此記下新搭檔的名字。

出了法庭後,澁澤馬上跟他解釋工作內容,並表示只有像他們這種需要由審判長出面審理的重大罪犯,才會沒有生前的記憶。

「不過,在這裡工作也是有好處的。」危險人物‧澁澤龍彥送給他一頂白色毛茸茸的防寒帽。「可以光明正大地當起之前沒體驗過的資產階級,把看不順眼的人都叫成死老百姓,也可以因為公務去人間玩玩,遇到神父牧師天使也都不會有事,這樣有沒有為你往後的生活增添那麼一絲期待?」

費奧多爾接過帽子,動物滑順的毛皮,並未給他帶來溫暖的錯覺。「沒有。」

他戴起帽子,攏緊身上的皮大衣,本能地抽了抽鼻子,裡頭因為過冷而分泌出的液體才沒有因此流出來。

「不想生活,又能有甚麼期待。」

工作後的第一百個小時,他正在喝冷掉的羅宋湯,突然想起一份大提琴的譜面,指間也記憶起摩娑過琴弦的溫度,想也沒想,便直接翹班去人間一趟。

他隔著玻璃櫥窗,指尖在虛空中描摹那架大提琴的琴身,試圖憑空想來演奏出那首曲子。路燈反射下,他蒼白的面容被黃色的燈光渲染得十分溫和,沒留意看的話,連費奧多爾都覺得自己浪漫得像個從夢境裡走出的孩子。

他很慢才發覺自己沒戴手套,卻正生疏笨拙地擦拭著玻璃上那個孩子臉上的淚水,沒由來得覺得有些感謝那個只見了一面的審判長。

「費奧多爾,」他輕輕喚著自己的名字:「以後就不能再哭囉。」

第一百天,費奧多爾聽見了細微的「喀擦」聲。

距離很近,彷彿只在自己的腦袋裡迴響。

他確認一下不是自己剛將人推入刑場後、卸下手銬發出的聲音,抬起頭的瞬間,在眼前撥放的是一篇正漸漸濡濕的泛黃書稿。

被血染紅的文字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而他的視線和紙面貼得很近,像是自己的臉直接貼在這上面,貧弱的肺葉苦澀地拚盡全力,企圖再收納丁點的空氣。

這大概就是庭上說的獎勵,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去瞬間的記憶。

費奧多爾拍拍自己消瘦的臉頰。突然感到一陣撲天蓋地的孤獨。

「陀思?」從代辦處走回來的澁澤在他面前揮手。「我剛剛說的話,你有聽見嗎?」

「沒有。」

「你也太直接了.......總之,就是人間這幾年的變動太大,各地爆發許多抗爭,一時間湧入冥界的人流過於龐大,而且他們一個個都有很多意見,絕大多數是在抱怨我們設備太古老。」澁澤把玩著一顆鮮紅的蘋果,卻沒打算吃它。「審判長希望我們也能現代化和國際化些,想要派些人去別的地方交流一下,你有興趣嗎?」

對費奧多爾來說,工作到哪裡不是工作,都一樣無聊。但是他現在心情很差,差到想直接跳進受刑區裡放空,於是只有皺眉,裝作自己正在深思。

「我是看你每天都很無聊才問你的。」

「冥界還有別的冥界嗎?」費奧多爾突兀地打斷他,「為甚麼讓罪犯來擔任重要的官員呢?」

澁澤常用看孩子的表情看著他,沒有嘲弄也沒有不耐煩,反而像在為他建構觀念和世界,比如現在。「有啊,用宗教分了個大概。比較大的幾個都能畫出陣營九宮格了。」

「我一直以為你早就知道了。永恆的生命也有著永恆的孤獨與殘缺,不完整的權力會隨著時間而強調出對於無權干涉的那部分的無力。」澁澤把蘋果丟給他。「我覺得想出這種處罰方式的人肯定是個天才。」

「但你看起來沒在受苦。」費奧多爾看著蘋果以漂亮的弧度落在旁邊的地上。他現在看到紅色就暈。「我是個浪漫的人。說起來,你生前是教師嗎?」

澁澤的笑容驀地有幾分危險和值得玩味,「算是吧。反正都不重要,我覺得我還是有在受苦啊,現在就是了。」

第一百個星期,陀思解鎖的記憶,是曾經看過的幾本小說的內容,以及年少的自己出自欽佩和景仰,沒有寄出的幾封類似情書的信。

太讓人傷心了,只寫給自己的情書。

他和澁澤這麼說,然後表示自己不想上班。

澁澤大概是很多天沒睡了,精神失調,竟然慈愛地順了順他的防寒帽,冷不防地交給他一份卷軸。

「你不管記憶有沒有解鎖,都不想上班。」白髮男子伸手遮住自己的呵欠,厚重的眼袋像是下秒就能讓他倒下。「算了。你還是出去走走吧。」

「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費奧多爾趴在花園露臺的鐵欄杆上,睡眼惺忪地注視著同樣姿勢的搭檔。「人間離我太遠了。」

「說到人間,你上次翹班竟然沒有找我一起,害我被連坐處罰到連休都飛了。」澁澤伸出食指戳了戳他,被他懶懶地打掉。「上次和你提過的交流,我幫你填了。回到家鄉甚麼的一點也不勵志,所以我就幫你填我的家鄉,過陣子就得去報到了,通行證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注意事項都在這裡,你收好。」

即使已經度過了七百天的朝夕相處,費奧多爾還是無法理解,為甚麼當初審判長會指定他倆成為搭檔。

明明對彼此都是莫名地生疏,只會小學生式的搭話和溝通,卻意外地相處融洽。

沒有打起來,就可以算是相處融洽。這是費奧多爾後來的心得。

結果澁澤沒講清楚,他的家鄉還有殖民地。

費奧多爾在滿死後第一百個月的下午,踏進了更為陰森幽冷的地域。潮濕的空氣將他的皮大衣咬的既悶且重,沉沉地掛在他本來就不寬大健壯的骨架上,讓他仰頭找交流處的官員時,被濕氣浸潤的瀏海慘兮兮地貼在額頭上,搭配上更慘白的面色,看起來和落魄死的沒什麼兩樣。

雖然他真的被煩到很想翻白眼,但費奧多爾自詡有著不錯的教養,他認為自己只是看起來累了些,沒有甚麼抱怨的企圖。

可惜這邊的人都沒什麼耐心,關口的官員看他要死不活的樣子,話都還沒讓他說出一句,就把他當作溺死鬼,趕牛似的把他推進一列五顏六色的隊伍裡。

啊,好像偏離行程了。

費奧多爾隨著隊伍踏上濃霧密布的小道時,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就算真的有超過九宮格的冥界,來交流的官員也不可能排成這麼長的隊伍。

會在頭昏腦脹之餘認清這件事,是因為有看起來應該是獄卒的人往他細瘦的腕骨套上枷鎖,他要咬指甲來冷靜情緒時卻抬不起手來。

他如同陷入夢境般地看向上方的匾額,上頭遒勁的筆跡俐落地寫著三個大字。

枉死城。

人要是在陽壽未盡時就無故死去,就得赴枉死城裡耗盡沒在陽間過完的生命,同時在城內歷數自己的罪行並受罰。

交代得清楚自己的姓名來歷、籍貫死因的魂魄,可以將刑罰帶來的痛苦稍微弱化。若是有陽間的親眷為自己祝禱,那麼獄吏便會看在分享來的功德上,或多或少地寬待這些「有人罩」的魂魄。

陀思妥耶夫斯基只交代得清楚自己的名字,然後含糊地說自己是個斯拉夫人。沒有完全符合上述的條件,而負責對他行刑的鬼差比他看起來更像鬼,又非常盡責的調出他的資料,沒想到人間還欠了費奧多爾二十年的生命。

好吧,雖然他自己也沒好多少,就不人身攻擊了。

完蛋了,感覺又要死一次。

負責費奧多爾的鬼差名叫芥川龍之介,看起來身體比他還差,不斷地咳嗽,卻活用自己的能力一次拷問許多犯人,該鞭幾下就是幾下,該捅穿誰、捅哪個部位都十分精準,完全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費奧多爾覺得這個傢伙唯一的好,就是非常準時。早上八點半準時開打,晚上六點踩點停工,而且通常只用單一種刑罰對準同一個人,不用花式去死,由此可知他雖然老是一張死人臉,但還是蠻善良的。

他覺得自己常在該嚴肅的時後走神。雖然擔任地獄官員降低了他大部分的感知能力,但這不表示費奧多爾就不會痛。

而且這裡的刑罰標準古怪,為甚麼病死也算早死、早死也有罪呢?有罪也就算了,為甚麼太年輕病死的刑罰卻是要在地獄裡不斷淹死?

這之間的關聯在哪?

費奧多爾數不清這是他第幾次被芥川從水裡撈出來,邊用力咳出肺部積水,邊想念著與他緣分淺薄的審判長。

這次被撈出來後,芥川把他懸在半空中的時間意外地長,全身被繃緊般地寒冷讓陀思清醒了幾分,發現這個鬼差轉頭和另一側的鬼魂對罵,導致他完全忽略了陀思正被他吊在水缸上吹風。

「.......不然你想怎樣.......我死的時候就是這樣…….騙你大頭啦…..」

「閉嘴!......要不是.…....你還是去死吧!」

兩隻鬼聽起來貌似兇狠、但內容十分幼稚的叫罵聲破碎地傳入費奧多爾斷片的腦袋,多少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抬頭看向芥川轉頭的方向,瞇起眼費了好大勁才看見那隻鬼狹窄的、類長裙的素色衣衫下擺,接下來聽見的,則是人的頸椎被強力往後扯、導致斷裂的聲音。

長知識了,原來頸椎斷了是這種聲音。

費奧多爾看見芥川發起狠來,不斷將那隻鬼重複吊死,頓時感到了他對自己的溫柔。

相較之下很溫柔。

他也要感謝那隻鬼徹底惹怒了芥川,害後者只顧著鼓搗那具破布娃娃似的單薄身軀,等到收工的鐘聲響起時,才終於發現費奧多爾還在半空中微微顫抖。

「六點了,不可以再打了,芥川君。」費奧多爾模樣乖巧,聲音虛弱地提醒他,「為甚麼你總是不相信,我是從其他地獄來交流的?」

「證明文件呢?」

「被你扔水裡的時候糊掉了。」費奧多爾拿出泡爛的羊皮紙捲。「你也看看我的樣子吧,完全不像是日本人,死了也不會不去東正教那裡的,對吧?」

「你死多久了?」芥川的風衣下擺把許多鬼魂直接甩了出去。「他們也像你一樣,很多都不是日本人,但是因為沒有信仰,又死於日本人手下,於是就來到這裡。」

「前陣子剛滿一百個月了。」費奧多爾看向地面,「我死之後去過幾次人間,日本和俄羅斯應該沒有再打起來過。何況我好像是寫情書的時候死的,根本沒必要來這裡受苦吧?」

對方手插在口袋裡,冷哼了一聲:「國家沒有打起來,人就不會死了?我負責處刑的都是不誠實的枉死鬼,只要你沒有說出實話,我就會繼續處刑下去。」

他把費奧多爾摔進只有一扇窗的牢房,離開前又以丟垃圾的姿勢丟了一個人進來。從那不自然的彎曲角度,和特別疲軟的身軀來看,這應該就是那個被瘋狂吊死的吵鬧鬼。

費奧多爾的腦袋發暈,他想自己大概是發燒了,竟然傻傻地問對方:「你是誰啊?」

靜閉的空間裡,對方竟然還有著斷斷續續的喘息,時大時小地,像是喉管和氣管也一起被扯斷,朝著唯一一扇窗戶那面的眼睛艱難地轉了幾圈,才終於找到費奧多爾的身影。

這個地獄的月光是螢藍色的,很有憂鬱的情調,灑在那張側臉上,顯得頸項被勒出的血跡沒那麼駭人。亮色的特殊眼睛還帶有漸層,疑似微微地反射月光,看向費奧多爾的同時還在艱難地用力呼吸,恍若在瑩白面孔上波光粼粼的平靜湖面。

祂的白色頭髮將同樣的藍色略調成雪地裡薄冰的顏色。雖然這樣的形容十分不合時宜也不貼切,但陀思只覺得祂像個傳說裡的鬼怪,美麗、脆弱,且值得收藏。

費奧多爾再度覺得自己是個浪漫的人。

對方確定芥川已經走遠後,困難地吞嚥了幾下:「敦。我叫中島敦。」

「我是費奧多爾。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的同伴都叫我陀思。」費奧多爾笑了笑,不怎麼新鮮的水滴從顴骨滑落。

他很少這樣子和人自我介紹,因此不知道接下來該說甚麼。

「你都多大年紀了,還咬手指頭。」過了好幾個心跳的時間,對方邊喘著氣邊笑了出來,從癱軟在地上的身子榨出力氣,很慢地撐起白色的喪服,沒多久就坐了起來,有些熟練地伸出寬大衣袖裡的細嫩手臂,把自己的腦袋「喀」一聲地推回原位。「你還好嗎?」

「很不好。」費奧多爾打量著眼前年輕的孩子,發現祂的傷口已經癒合的差不多,好奇地多問:「你的傷口好像好得比我快。」

本來打算用疑問句的,但是沒注意就變成了肯定句。

算了,沒差。

「你身上根本沒有傷口啊。」敦活動了一下關節,朝他靠近了點,費奧多爾才發現他不甚明顯的喉結。「我是無人供奉的野鬼,因為沒有香火的庇護,所以很容易就會受傷。不過為了讓我這樣的鬼能夠多受幾次刑罰,所以我不管被打成甚麼樣子,沒多久就會好起來。」

中島敦的聲音非常清澈,卻有些中氣不足,像是長期被訓練成乖巧柔順的樣子,欠缺這個年紀的男孩子該有的朝氣與熱忱。

陀思仔細看著他的衣著和髮型,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好像是女用的款式。

所以他是扮成女生後死掉的?

「是這樣啊。會留疤嗎?」費奧多爾順著話題問了下去。他總是覺得生病起來,只會讓他越發厭世。「你很漂亮呢,像個女孩子一樣。或許比女孩子還漂亮。」

敦害羞地垂下眼簾,長而密的睫毛掩蓋了中的情緒,一邊收攏肩胛骨、一邊下壓肩膀的姿勢自然地融入骨血,卻給費奧多爾一種其實並未因此感到快樂的感覺。

憂鬱的人能夠敏感地捕捉到同類的氣息。陀思頓時覺得這個看起來不大的孩子多了幾分親切感,便微微地對他笑了起來。

「謝謝你啊,原來這麼容易就看出來了。」敦的臉有抹極淡的紅,「你不知道吧?在這裡不管受了多重的傷,病得多嚴重,隔天早上前一定會痊癒且完好如初,如此就能準時迎接隔天的刑罰,不會有留疤的問題的。」

「看出來甚麼?」費奧多爾再度傻呼呼地問。

「我生前是個女形。」敦不鹹不淡地回應。

喔,聽起來就不是女的。

費奧多爾昏沉沉地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說出來,只聽到敦似乎好氣又好笑地嘆了口氣,乾枯的稻草稈被他不重的步伐壓出破碎的聲音,費奧多爾才感知到他就在自己面前。

他輕輕撥開費奧爾多濕瀝瀝的劉海,試探性地將沒什麼肉的掌心貼上他的額頭,冰涼柔軟的觸感讓陀思不自覺地打了個哆嗦,向上吊的黑色眼睛卻沒有嚇跑少年。

他冰冷的肌肉下有股藏得極深的溫暖。費奧多爾淺淺閉上眼,仔細感覺那一點類似人類的溫度,這才終於承認這是個已死的孤魂。

這才是很像還活著吧。費奧多爾見敦也覆額感受自己嚴格來說不能作數的體溫,溫柔如女子的觸摸,加上眼裡只有自己倒影的注視,讓他難得的心慌和措手不及,連忙把視線錯開。

那樣直白和習慣性的溫柔,真叫人害怕。費奧多爾狼狽地註記下自己的恐懼,極淺極淡地從口中嘆出一口連自己也沒有料想到的熱氣。

「還真的有些燙呢。」敦扶住他軟爛的身子,白色的喪服因此也沾溼不少,他卻完全不在意。「哎,雖然我不是真正的女孩子,也不知道你哪裡惹到芥川,但你是我第一個獄友,就給你靠著當枕頭墊墊吧。」

少年也不理會費奧多爾的意願,強行把他的身體調整成一個適合躺臥的姿勢,將他早就和防寒帽分家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見他還是因為發燒而顫抖,便用手臂虛虛地攏著他的頭,安撫性地順著他軟塌的黑髮。

「我沒有惹到芥川君。」費奧多爾的身體僵硬,沒話找話。

大概是生前死後都沒有被這樣親暱的對待,身體才會完全不習慣。

「喔…….他那種爆脾氣,沒惹到很難吧。」敦把他的指甲從嘴巴裡略為強硬地拔出來,「再咬就會難看了。我還以為我不是他唯一一個認為該死的人。」

「為甚麼?不是不該死,才會到這裡來嗎?」

「是沒錯。」敦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他的髮尾,像在照顧自己心愛的布娃娃。「我是被人打死的,算是冤死......可是因為我小時候身體不好,長輩把我扮成女孩子,據說這樣一直扮到十五歲,就可以瞞過要欺負我的鬼神。」

「所以芥川君才會說你不誠實嗎?」費奧多爾努力睜開雙眼,細細端詳他畫一般的臉面。「你的年紀應該快到了吧?」

「嗯。但是我沒十五歲就死了,所以這裡的譜碟依舊把我記成女生。」敦的目光黯淡。「芥川對我生氣,並不是因為我明明是個男的。他的本質是個好人,可是我不想接受他強加過來的好意。」

和人激烈對罵、濫用權力把人吊死能算好意嗎?

費奧多爾猜,被人打死大概是承受了很多的惡意,才會覺得那個要他一死再死的鬼差是個好人。

你的溫柔也真是太廉價了。

「你別這樣看我,我承認他是好人,和我討厭他可是兩回事。」像是想到甚麼不好的回憶,敦小小地甩了甩頭,費奧多爾看見他脖子上的勒痕還是清晰可見。「他不相信人世間有那麼多的不可為之和身不由己,覺得很多遺憾能靠努力來避免……但是我信。」

「這不該是他特別努力打死你的理由吧。」費奧多爾點出癥結點。

敦戳了戳他的眉心,彷彿是氣笑的:「難不成他得給我能和他講道理的時間嗎?處罰我,可是他的工作。你一直問我他的事,是存心想要不舒服到明早嗎?」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挺喜歡你的。」話不經大腦地脫口而出,費奧多爾才驚覺自己講出了一個從未說過的詞。「你這麼好,我覺得要是再看到你被那樣粗魯地吊死,我應該會很難過。」

其實費奧多爾想說的是,你對我這麼好。

可是他隱約覺得中島是個對情緒和情感特別敏銳的人,要是他把自己的心情毫不保留地說出來,他一定會很快地拉開現在這個費奧多爾從未體驗過的距離。

於是他生硬地把「對我」兩個字給刪了,在專門處罰說謊者的牢房裡。

這裡關押著兩個膽小鬼。費奧多爾自嘲地想。

「你好像很熟練。」費奧多爾感到一股睡意和安穩朝自己襲來,卻也恐懼自己會從此醒不過來。「你好溫柔,這件事情。」

「我有個妹妹,她很容易做惡夢。」敦也放輕音量回答。「我常這樣哄她睡覺,但她可沒你這麼多話。」

原來我不是特別的啊。

「可是死了之後,費奧多爾是第一個被我這樣哄的。」敦感嘆地放慢速度。「現在這個樣子,要對誰好都好難。」

費奧多爾不喜歡生病的感覺。這讓他想起死亡,也讓他覺得自己脆弱的像個人類。

可也是因為患病帶來的困倦,他竟覺得這樣的接觸與溫柔,也不算太壞。

他在少年飄忽得恍若幻覺的體溫中抬頭看,對方的白髮垂了一綹在他胸前一個指節高的地方,就連微笑也是淺淡的。

死人不需要呼吸,不過陀思總是保有著這個偽裝活著的習慣。

但現在只是看著這樣的中島敦,呼吸也好活著也好,費奧多爾只覺得那些都無所謂地停了。

「你知道嗎,我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神或天使。」費奧多爾的聲音很低,有些害怕破壞這樣的寧靜與美麗。「你有聽過蒙太奇嗎?」

敦稍微矮下身子,湊近他的唇邊才聽清他的話,無奈地搖搖頭,柔順的髮尾擦過費奧多爾的臉頰,讓他覺得那部分的臉像被燒過,於是瀕死那般決絕地覺得自己必須接著說下去。

「你沒聽過也不要緊,我知道就好了。」費奧多爾終於對上那雙哀傷的紫金色湖面。「那是種帶來深刻和美麗的方法。你在我眼中就是這樣。」

「你像神話裡的聖母,」費奧多爾看見他微微皺起的眉,仍執意地說下去:「你知道嗎,我不討厭你這樣對我,也不排斥你這樣看我。我情願在你的懷裡一直當個被你垂憐的孩子。」

敦深深地看著他因為情緒激動而帶有些微水光的黑色眸子,情緒不明地將一隻手掌輕輕蓋上了那雙絕望的眼睛,像隻貓一樣地笑了出來:「你也很熟練呢,說情話這回事。」

「不是的,我連對我的母親都沒說過情話。」費奧多爾反駁:「你這個膽小鬼,為甚麼不肯相信我難得誠實的告白呢?」

他美麗的少年並沒有回應他,似乎正在咀嚼他脆弱的謾罵。

費奧多爾開始痛恨起敦的善良。

「別說了,費奧多爾。你需要休息。」敦的聲音聽起來好遠。「你會好起來的。我向你保證,只要天亮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所有的苦痛都是。請你相信我。」

費奧多爾只是搖頭,但他此刻虛弱地連少年的手都甩不開,只能徒勞地感受他把自己攬在單薄的懷裡,力道強了那麼幾分。

「敦.......」他的聲音有些不穩,帶了那麼一絲渴求。

「是,我在。」敦又開始順起他的頭髮,像在哄一個任性不聽話的孩子。

「你......可以叫我一聲費佳嗎?」費奧多爾忐忑地問。

從敦對他伸出手的那個時候,費奧多爾就隱約了解到,審判長口中「生前的願望」大概是甚麼了。

練習了許久的琴譜、散亂在抽屜裡的信紙、祕密般的署名…….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一生都在向上蒼祈求一個夢境。

夢裡他有愛人的能力,也擁有被愛的機會。

他的愛人會很珍惜他,會溫柔地安慰他疲憊不堪的靈魂,照顧他千瘡百孔的心神。

他的愛人會輕聲地呼喚他為費佳,給他的愛豐富得可以讓他像個常人一般地感知這個世界,去呼吸和珍惜。

那他就可以真正地開始活著。

這些之所以是夢,就是因為費奧多爾明白,現實世界中的自己並不具備這些幸運,所擁有的能力也只僅止於憑自己的想像去勾勒一場夢境。

他生前沒有做到的事,死後終於因為這次的相遇而有了那麼一點實現的希望。

然而敦的反應,卻告訴他夢的短暫和抽離。

直到此刻,費奧多爾才明白審判長給了他一個何其殘忍的酷刑。

「好的,費佳。」敦也闔上了雙眼。「算我求你了,饒過我吧。」

費奧爾多感覺到臉上似乎有正在蛇行的滾燙,忍不住在那隻掌下用力地閉緊眼睛。

「好可怕。」他的呢喃在囚室裡便的哽咽和破碎,根本不像是他的聲音。「中島敦,喜歡還有喜歡你,真的好可怕。」

回書本頁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