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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遇見

凌晨三點半,這個絕大多數人都還在沉睡的時刻,楊宗興翻開棉被,打開衣櫃,換上即使穿破了弄髒了也不會心疼的衣褲,到浴室裡面把掛在旁邊的毛巾用水泡濕,擰乾後在臉上上下搓抹,加上前一晚在醫院超過十二小時的良好睡眠,現在的他顯得精神奕奕,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他又捧了水漱了兩次口,完成每天出門前的習慣,到客廳神龕旁的暗格裡拿出發財車的鑰匙,準備踏出家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驚覺大門竟然沒鎖。

他心想,「哪有可能,昨昏睏前明明攏把門窗鎖起來了啊。」

為此,他打開客廳的燈,確認門旁的窗戶都是鎖上的。

莫非有賊偷?

可是他在家裡繞了一圈,卻發現值錢的東西都還在,家具擺設也沒有被翻動的痕跡。

楊宗興最後只能帶著「敢講(難道)真正是我袂記?」的疑惑離開家,回頭鎖上門,還特地轉了轉喇叭鎖,確定鎖沒壞。

因為浪費了一點時間,他走向三合院的腳步顯得倉促,而藉著遠方微弱的路燈,他隱約看到有人倚靠在發財車的門邊。

他心裡一想,茅塞頓開,暗忖:「原來是想欲偷牽我這台發財仔車,好膽啊你!」立刻停下腳步,覺得自己身體不夠勇健,跟賊頭輸贏可能下場不會太好,拿起翻蓋式的舊式手機,等小偷開車門就要立刻打電話報警。

讓他覺得奇怪的是,賊偷就只是靠著門邊,好像稻草人般動也不動。

然而,覺得更奇怪的,可能就是他眼中的小偷。

「爸,你在幹嘛?」楊浩宇看著縮著身子的父親,不禁問道。

楊宗興嚇了一跳,「阿猴,哪會是你?」

「你毋是欲出海,我佮你作夥去。」

父親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是高興或感動,而是搖頭揮手說袂使,激動地說:「你出海要有船員證,無證件予海巡抓到,一擺(一次)就要罰十萬捏!」語氣毫無討論空間。

對此,他也不是毫無準備,「我敲電話(打電話)問過平叔啊,伊講只要表現正常,海巡根本無可能上船檢查,咱一條船載兩個人爾,根本毋免驚。」

楊宗興並沒有就此被說服,畢竟十萬塊的代價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他擔不起這個風險,所以完全沒有退讓的意思。

兩人站在各自的立場爭論,得不到任何結果,這讓楊浩宇不得不再搬平叔出來。

「平叔閣有(還有)講,如果真正予海巡抓到,會當(可以)敲電話予伊,伊佇海巡內底有熟似(裡面有認識)的朋友。」

他動搖了,心想這位好友交友確實相當廣闊,廟裡的總幹事、村里長、警察分局長都認識,人脈擴及海巡也不無可能,而如果沒有風險,有年輕力壯的兒子幫忙再好也不過。

「敢真實按呢(真的是這樣嗎)?」

楊浩宇很肯定地點頭。

楊宗興低頭沉思,認真地考慮,卻因此見到兒子右腳布鞋上端的紗布,想起兒子就是因為受傷而回來南部休養,怎麼可以因為一個人出海累,而讓兒子冒著受傷更重的風險跟自己出去?

他的態度忽然間變得更強硬,「袂用得(不行),你這馬當咧休睏(正在休息),毋通共我做彼種(不能跟我做那種)粗工。」

楊浩宇感到不可置信,沒想到父親在這件事情上腦袋好像灌了水泥一樣。一直以來,不管他有什麼要求,父親在能力所及範圍之內都會允許,即使是當初他突然說想要學網球,父親也就真的把他送到北部的網球名校新興國中就讀,怎麼只是出個海,就讓他無法溝通成這樣。

這讓他不得不使出殺手鐧。

「阮出世就無老母啊,這馬袂當閣無你這咧老爸!頂擺你跋落海裡是運氣好有人佇附近共你救起來,如果無咧?(我出生就沒媽媽,現在不能再沒你這個爸爸!上次是運氣好有人在附近把你救起來,如果沒有呢?)」

楊宗興說不出話來,沉默了好一會,最後像是落敗的公雞般無力地點了頭,「好啦。」開了駕駛座的門,等到兒子也上車之後,轉動鑰匙,開往港口。

他這樣的反應讓楊浩宇心裡挺不爽,覺得自己明明是好心,父親接受起來為什麼好像很不情願?

然而,楊宗興其實很開心於兒子的體貼,只是方才的話讓他內心生起愧疚的情緒,認為自己當初就是沒照顧好老婆才讓她難產死亡,覺得兒子從小沒有媽媽的照顧與陪伴是他的過錯。

加上他就與很多學歷不高,一輩子都在布袋與這片海打交道的父親一樣不擅言詞與表達,才會一時間沉默下來。其實他最疼的就是兒子,不希望楊浩宇跟他一樣永遠待在這個小小的漁港,所以不管兒子想要做什麼都會全力支持,即使是網球這種輕輕鬆鬆就花了他這一輩子努力積攢下來的幾百萬積蓄的志向,他也完全不在意。

父子倆處在截然不同的情緒中,一路沉默到了港邊,坐上楊宗興那艘充滿斑駁痕跡的天藍色小型漁船,在依然陰沉的夜色下出海。

楊宗興駕駛漁船,到他常去的捕魚點把網子灑下去,一邊示範一邊教,結果要把網子拉起來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網子比平常沉很多。楊浩宇發現父親快失去平衡,連忙過去幫忙,但以為兩個人一定沒問題的他,第一下沒有使出全力,竟跟著父親跌向海裡。

他猛吸一口氣,後腰的肌肉繃緊,這才勉強止住了前跌之勢,而即使戴著防止割傷的棉布手套,他依然可以清楚感受到漁網裡面魚兒不安的竄動,雙手緊緊抓牢魚網的孔隙,網球選手的握力與厚實的背部肌群在此時發揮效用,一點一滴地將魚網拉了上來。

「有石斑,尚少(最少)有五斤!」楊宗興突然興奮地高喊一聲。

楊浩宇對石斑不熟,只覺得肌肉開始向他抗議,身體開始發熱,當他們兩人總算把魚網拉上來,綠豆大小的汗不斷從他額頭流下,順著臉頰下巴滴到甲板上,形成一個又一個圓形的痕跡。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雙手撐著膝蓋,覺得拉魚網的疲累程度竟然不亞於體能師的訓練。

他看著父親將漁獲一一丟進塞滿碎冰的活艙裡,眉開眼笑的模樣,想來這一次的收獲相當不錯。

有這麼一個瞬間,他以為這樣就可以結束,回家繼續睡覺了,但是事實相差甚遠,楊宗興很快把船開到附近的另一個點,而且也不知道這片海是不是被父子體貼彼此的心意感動,雖然他們今天出海的時間比平常晚,收穫卻異常的好,接下來幾次換地點,魚網傳來的竄動掙扎都讓楊浩宇感到極度吃力。

當父親總算宣佈今天到此為止,他整個人就像是虛脫一樣,背部軟軟地靠在船板,無力地蹲坐下來。回到岸邊,上了發財車的副駕駛座,如同海嘯般的睡意立刻捲走他的意識。

事實上,怕自己睡過頭的他,昨晚強撐著沒睡跟父親出海,精神非常不濟,加上為了讓父親輕鬆些,他每次拉魚網都使出全力,體力早已消耗完。

迷迷糊糊回到家,他拖著沉重的身體,本來想直接在床上躺平,最後還是因為身上的魚腥味而選擇到浴室沖了一個神速的熱水澡,然後把自己拋在床上,眼睛一閉,不出幾秒鐘就發出豬鼾聲。

當他醒來時,太陽已經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他拿起手機,發現他整整睡了十個小時,而即使睡了這麼久,疲倦感依然沒有徹底消失,久未進食的胃更向他發出抗議聲。

他餓到有點受不了,起身打算為自己找點東西吃,隨即感受到身體如同鉛塊般沉重,背與腰也傳來讓他想尖叫的痠痛感。

他就好像是佝僂的老人般下了床,腳步顯得小心翼翼,深怕一個動作太大又牽引到肌肉,開了燈,瞇起充滿血絲的雙眼,下樓到了客廳,發現桌上有一個裝著便當紙盒的袋子。

他開心地立刻拿起來,發現是他最愛的阿秋海產的三鮮炒飯、豬肝湯、蝦仁炒蛋,心情飛揚起來。比較美中不足的是,他們家沒有微波爐,沒辦法快速加熱這些美食。

正餐他還是習慣吃熱的,所以除了這些東西之外,他又幫自己泡了一碗熱騰騰的泡麵。

他實在是太餓了,桌上這些幾乎可以分成兩餐吃的食物,他在短短的十分鐘內就掃光,喝下最後一口泡麵的熱湯時,還忍不住發出愉悅的歎息聲。

滿足了。

他軟倒在沙發,雙腳放到扶手上,看著天花板,思考接下來要怎麼打發時間,意識卻在不知不覺間沉到深處。

他又睡著了,身體疲憊的程度遠超過他的想像之外,再次醒來,是被父親拖鞋的啪咑啪咑聲吵起的。

這一次醒來,他的精神好多了,只是肌肉痠痛的程度並沒有減緩,讓他知道今天絕對會更痛苦難熬。

只不過他畢竟是接受過高強度訓練的球員,適應力很強,一個星期之後他的身體與作息漸漸習慣捕魚的生活,肌肉痠痛的程度越來越小,生活模式也固定下來,每天在相同的時間起床、出門、吃飯、睡覺。

若不是要找阿龍師回診,他還真的以為自己成了漁夫。

某日的下午四點,他睡午覺起來,騎車到附近的自助餐店夾了兩人份的菜,點了一碗加大的飯,飛快地吃完後轉往阿龍師的國術館,卻發現有一條長長的人龍。

他想都沒想過排隊,一是他本來就是個沒耐心的人,二是他在布袋相當有名,自尊心不允許掙扎哀號的模樣被這些鄉里鄰居看見,他可不接受布袋之光成了布袋笑柄。

就在他轉動龍頭,打算先找個地方打發時間,等到國術館關門後再請阿龍師為他開門時,一道熟悉的高昂聲音竄進耳裡。

「爸爸!」

不會吧……

他轉頭一看,果真見到阿敏的兒子朝自己跑來,驚得左右一看,發現隊伍有人開始注意他,連忙揮手叫她兒子走開,對他說:「我不是你爸。」開玩笑,這畫面如果被拍下來,隔天他還不上八卦頭條?

他都可以想到那些該死的記者會怎麼下標題:「昔日網球神童,驚爆結婚已育一兒!」在布袋的生活雖然無聊到爆,但至少也漸漸穩定下來,他可不想要在這種時候又成為大家指指點點的對象。

然而,小孩就好像聽不懂他的話也讀不懂他著急的臉色,直接抱住他的大腿,露出純真的笑容。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被融化了,心裡閃過好像結婚生個小孩,在布袋平平穩穩地度過下半生也是很不錯的選擇,不過這個想法只是閃過腦海而已,他很快驚醒過來,把小孩拉上車,要他雙手抓好後照鏡,油門一催,直接離開現場。

本來還在哈哈大笑的小敏,臉色一變,大聲叫道:「喂,你要把我兒子載去哪裡?」連忙追了上去。

結果兩人又到了之前的便利商店,小孩下車的時候,高高舉起雙手,神情興奮,「唷呼,剛剛好好玩,爸爸,再來一次。」還自然而然地牽住他的手。

「我不是你爸爸。」雖是這麼說,楊浩宇卻沒甩開他的手。

倒是阿敏,這一次真的非常嚴肅地告訴兒子,不能隨便叫別人爸爸。

兒子的嘴扁了起來,一臉受傷委屈的模樣,讓楊浩宇看了心生不捨,想到自己以前也很羨慕那些有媽媽的同學,緩頰道:「好啦,反正也不是什麼很嚴重的事。」蹲下來,摸摸小孩的頭,對他說:「我真的不是你爸爸,不過你可以叫我叔叔。」見他表情沒有比較好看,轉移話題,「想不想吃冰淇淋,我請你吃。」

這一招立刻見效,小孩臉上盪漾出笑容,跟在楊浩宇屁股後面進了便利商店,到冰櫃裡選了一隻可爾必思口味的冰棒,後者走去結帳時順手拿了一瓶奶茶,隨後帶著小孩到旁邊的用餐區享受甜食。

阿敏在旁邊看到兩人的互動,嘴上勾起玩味的笑意,「不是爸爸,倒是挺有爸爸樣啊。」

楊浩宇笑意收斂,也嘲諷回去,「少囉嗦,倒是妳,明明是個媽媽,卻一點媽媽樣都沒有。」

阿敏彎身抱住兒子,賊賊一笑,「當然,因為我是他姊姊。」

楊浩宇不禁翻了白眼,「有病。」

回布袋至今,兩人只要碰面總免不了一頓唇槍舌戰,彷彿已經成了向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戰了一會,阿敏又勾起那令楊浩宇渾身不舒服的笑意,「聽說你最近很『友孝』(孝順),每天都會跟你爸出海?」

他轉過頭,避開眼神接觸,「關妳屁事。」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一面被看到會顯得自己很軟弱。

「幹嘛這麼凶。」說是這麼說,阿敏語氣卻是欣喜的,覺得這個國小同學雖然我行我素,不太體會別人對他的心意,但是在重要的事上卻能做出對的選擇,雖然這幾年表現出玩世不恭的樣子,骨子裡還是個善良的人。

他沒說話,悶悶地喝著面前的奶茶。她又問:「這幾天出海,感覺怎麼樣?」

「妳兒子怎樣了,幹嘛去找阿龍師。」

她可以察覺他不想回答問題,沒有強迫他,順著他的意轉移話題,「練田徑,腳扭到。」

他低頭看了小孩的腳踝,但是腳包裹在布鞋內看不出個所以然,回想小孩剛剛跑過來抱他大腿的情形,說道:「是真的腳扭到,還是被操得太辛苦,所以找藉口不想練。」

阿敏給了他一個敷衍的假笑,「是是是,全世界只有你楊浩宇最耐操,多苦多累都撐得下去。」張口就想諷刺他怎麼會耐操到網球從世界打到回布袋,卻怕他火氣一冒上來,一個衝動下跑回去打球,不僅打得亂七八糟,浪費時間,又丟他爸一個人辛苦,便把這些話吞回去。

楊浩宇看到阿敏欲言又止,以為她又要嗆些什麼,反倒有點火了,「幹嘛,想講什麼就講啊。」

她反應也不慢,馬上說:「再過一陣子蚵仔就要收成了,會比你現在捕魚更累,到時候……」拍拍他的肩膀,「就可以看看楊少爺有多耐操了。」

這樣粗淺的激將法,用在楊浩宇身上換來了很好的效果。他不屑地冷哼一聲,「不就收成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很快地,六月,布袋地區的蚵仔產季到了。

就跟大多數的蚵農一樣,捕魚只是蚵仔淡季時楊宗興拿來養家糊口的副業,所以他可以不那麼在意每天漁獲的多寡變化,只要生活可以溫飽,即使一天出海貼完油錢只賺五百,剛好夠他跟兒子兩人吃飽一天,他也不會皺眉。

可是蚵仔就不一樣了,那可是一整年的心血。

收成的第一天,打從出門的時候,楊浩宇就可以清楚察覺父親神色比往常更緊繃,也比之前更沉默。出海時,他遠遠地看到幾艘船正在收成蚵仔,想起阿敏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心裡冷哼一聲,已經跟著父親捕魚三個星期的他,不覺得收成會比捕魚累到哪裡。

想著想著,船緩緩停了下來,到了用竹子搭成的棋盤狀蚵棚旁,見父親熟練地勾起一條沉在海裡長達好幾公尺的繩子,上頭有著密密麻麻不知道幾顆長得像是缺了許多角的扁平石頭的蚵仔。

楊宗興的神情肅穆,把繩子拉上船後,用力拔了一顆起來,從膝蓋旁的大口袋抽出開殼刀,熟稔地插進那一般人無法第一眼看到的狹小縫隙,沿著邊緣劃開,最後輕輕往上一撬,豐厚肥美的蚵肉就這麼出現在兩人面前。

然而,他還不敢放心,將蚵殼湊到嘴邊,唏溜一聲把蚵肉吸進嘴裡,慢慢地嚼了兩下品嘗味道之後,臉色才鬆了開來,又拿起另一顆蚵仔,開了後遞到兒子面前,「試看覓。」

楊浩宇拿過,曾經在法國米其林一星餐廳吃過優質生蠔的他,不認為這蚵仔有什麼了不起,一直到他將蚵肉吸進嘴裡,粗魯地大口咬下,品嘗到瞬間噴發出來的美妙鹹鮮滋味時,他才明白父親一生努力的事物是什麼。

看著父親開始忙碌的背影,他突然覺得父親擁有的比他這個所謂的「布袋之光」多太多了,這艘船,蚵棚底下的蚵仔,還有這片廣大的海。

在他眼裡粗鄙、貧窮、瘦弱、需要他幫助的父親,其實擁有了一切。

一股巨大的空虛感像是沙塵爆般襲捲他的內心。他想起回到布袋前的所有事,接連不斷的輸球、被狗仔拍下的喝醉醜態、團隊的離散、品牌公司的遺棄、房東的催租。

其實不是父親需要他,而是他需要父親

理解到這個事實,他覺得憤怒,並且將怒火發洩在那一串串的蚵仔上,而這看似簡單的活,因為幾乎沒有休息的空檔,所以疲勞累積的速度竟比拉魚網還要快,雙手因為乳酸堆積而變得沉重痠痛。

當今天的量做完,他疲勞累積的程度並不亞於第一天幫父親捕魚。

把所有的蚵仔放進活艙裡載到岸邊,放到黑色的大簍子裡讓小型的吊車載走,收成的工作告一個段落時,太陽已經高掛天上,時間超過中午,楊浩宇飢腸轆轆。

然而,父親今天開車的路線卻與平常不一樣,他抬頭望向紅路燈旁的指標,發現他們正前往東石。他好奇地問現在要去哪裡,父親說去跟中盤商打個照面,很快就好。

他揚起眉頭,不過父親從來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他說很快就好,那就真的會是很快就好,而當發財車開進一條剛鋪好的鄉間大路,馬路盡頭的景象讓他嚇了一跳。

一棟佔地數百坪的豪宅映入眼簾,一籠又一籠一人合抱大小的黑色大籃子堆疊在圍牆外,越是靠近,那幾台不斷將裝滿蚵仔的籠子吊到地上的小型吊車更是清晰可見。

當發財車駛進圍牆大門,他見到數十名穿著長袖衣褲,手上戴著手套的中老年婦女坐在小板凳上,每個人旁邊都有一大籠蚵仔,正拿著開殼刀埋頭忙碌地將蚵肉剔出。

他嘴巴微微張大,沒想到區區的蚵仔,竟然能夠做到如此規模。這時的他還不知道,父親合作的對象是南台灣最大的蚵仔中盤商。

楊宗興似乎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無動於衷地將車子開進豪宅旁用鐵皮搭起來的空間裡,在邊邊的位置停妥,開車下門,大步走向緊鄰宅第,同樣是用鐵皮搭起來的長方型接待室內。楊浩宇跟著父親走進去,門一打開,一股混合茶香與菸臭的味道立刻竄進鼻子裡,讓討厭菸味的他立刻皺起眉頭。

他們並不是最先到的人,彰顯身份與財富的巨型原木桌子旁坐著五個蚵農,正半帶諂媚地與主位一個頭上沒幾根毛,肚子比平叔還要更大的中年男子聊天說笑。

這個中年男子正是中盤商,吳國榮。

他主動舉起手打招呼,「阿興,你來啊。」目光很快落在後面的楊浩宇上,驚訝的唉唷一聲,「這甘是你後生(兒子)?」

「嘿啦,阿猴,來,叫榮叔。」

楊浩宇聽話地對吳國榮點了頭,喊了聲榮叔,養蚵圈子甚小,其他五人也紛紛熱情地向他們打了招呼,在父親的介紹下,他一一地叫了這幾位長輩的名字,不過眼神卻很快飄到主位的旁邊,一位與現場一切格格不入的女生身上。

她的皮膚白皙,穿著乾淨,有著美麗的桃花眼,散發出來的氣場與幾個中年男子大相逕庭,心裡的生厭與無奈毫不掩飾地顯露在臉上,沒有參與他們的話語,頻頻拿起面前的茶杯喝茶,好像那是她唯一感興趣的事情。

楊浩宇的心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她跟我是一樣的,都是不屬於『這裡』的人。」

將他拉回現實的,是榮叔的聲音。

榮叔看著他,臉色有點奇怪,不是他熟悉的疑惑,而是更接近於不信任與質疑,「你後生哪會佇這?毋是應該佇台北抑是(或是)國外打球,這馬哪會佮你作夥飼蚵仔?」

話一說完,全場的目光都移向楊浩宇,包含那個女生。

她眼睛定在他的臉上,微微睜大,目光寫滿了意外,上下打量一眼之後,那股意外則轉成了好奇。

楊宗興連忙解釋,說兒子只是因為腳傷而暫時休養,等到傷好了之後很快就會回去台北練球,將話題轉移到之前亂抽錨的人,問大家兇手找到了沒。

這個話題成功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五名蚵農中有人便是受害者,說起漂走的蚵棚,被太陽曬黑的老臉糾在一起,痛罵不知道是哪個沒心肝的人這麼可惡,害他今年損失慘重,說著說著差點流下淚來,包含吳國榮在內,其他人連連出言安慰。

除了楊浩宇,他眼睛轉動,又偷偷瞄向那個女生。

驚覺,她也正看著自己。

兩人目光交會的瞬間,他就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下意識把臉撇開,心臟竟然加速跳了兩下,眼睛轉到眼角偷看,發現有這種反應的人不只是他,她正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般,端起茶杯喝茶。

吳國榮從旁邊拿了兩只精美的小茶杯,放到楊氏父子面前,倒了琥珀色的香醇茶液,說這是阿里山的冠軍茶,請兩人品嘗看看。

楊浩宇不懂茶,卻知道面前這個中盤商對父親來說很重要,輕啜了一口之後,未如父親享受地說了聲好,反倒露出訝異的表情,讚賞地點了點頭,表示這茶好得令他出乎意料,瞄到吳國榮得意的神情,知道他裝出來的這副神色很討喜。

趁著吳國榮開始與其他蚵農聊天,他又偷偷將目光放到她身上,甚至希望她也正打量自己。

令他失望的是,她專注地聽大人們聊天,不插嘴,始終沒有將眼睛轉向他。

他心想,也是,現在的自己又黑又胖,又經過許許多多的負面八卦新聞,頭頂上的光環已經褪色,不會是她這種女生的菜。

楊宗興並未久待,怕兒子無聊又餓太久,喝了三杯茶後便以要去吃午餐為由準備離去,殊不知他兒子現在的心思黏在女生身上,其實並不急著走,只不過這等心意,他自然是察覺不到。

父子倆起身,離去前楊浩宇刻意走在父親後面,關門前的瞬間又瞄了女生一眼,期待她也正看著自己。

讓他失望的是,她只是低頭喝著茶。

他下了結論:「她對我沒興趣。」

他關上門,跟著父親的步伐上車,感受腰部兩側的脂肪隨著腳步微微地抖動,在受傷之後第一次強烈地想要減肥。

父子倆在附近的小吃攤簡單解決午餐,回到家後他到浴室沖下一層黏膩與海腥味,當他躺下床,準備睡午覺時,手機震動兩下。

他拿起手機,點開螢幕,看到粉絲專頁的APP提醒有他有許多私訊沒回。

他翻了白眼,覺得大部份一定都是酸民的訊息,把手機丟到一旁不理,開了冷氣,也懶得起身把百葉窗拉下,將棉被蓋到眼睛上遮擋陽光。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可以好好地呼呼大睡,可是經過這個早上後,他現在不知怎地就是無法投入睡神的懷抱,好像拽著一件事沒做完,心裡不安穩。

為了圖一個好眠,他因此翻開棉被,拿起手機,暗罵一聲,「我就看你們這些酸民多會嘴。」點開通知,發現APP會有通知,是因為幾分鐘前有人傳了訊息過來。

名字是吳昱欣,大頭貼的背景是在迪士尼樂園某個遊樂設施前的自拍照,那彎起的眼眸讓他心裡一震。

訊息內容是:「Hi,世界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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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八千字的一章,經歷了兩三次的修改,才寫到比較符合自己內心的標準,雖然還不到盡善盡美的程度,但我對得起自己了~

我想人生這件事,總歸一句:對得起自己。

社會的價值觀,其他人對你的期望,還有隨處而來的比較,常常讓人感到焦慮不安,但我覺得啊,其實最重要的,真的就是對得起自己。

我的右手腕內側,刺著一個「謙」字,這是我告訴自己,時時刻刻保持謙遜的態度,不要自滿。這個禮拜,在朋友開的咖啡店看了最後一擊一到五集,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因為我察覺到自己是有在進步的,而這是因為我真的有做到保持謙遜的態度,將編輯的話聽進耳裡,雖然身為作家難免會有一些高傲的性子,但是當抱著學習的心態去審視所有編輯給我的客觀建議後,我認為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真的有比較好。

如此,我對得起自己,也自認對得起始終支持我的每一個你們。

因此,心裡真的踏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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