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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爭執

當楊浩宇趕到醫院的時候,他看到在病床上掙扎的父親,還有旁邊一直在苦勸他的護士,連忙上前想要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才知道醫院得知他父親不僅突然暈倒,還嗆到幾口海水,擔心水質不乾淨會引起肺部感染,希望他住院觀察一晚。

護士解釋完之後,楊宗興立刻反駁,認為自己一輩子都在跟這片海打交道,也不是第一次意外掉進海裡,怎麼可能因為這樣就出問題,架開她,就想下床直接離開。

護士因為他不禮貌的粗魯動作,明顯也動了怒失去耐心,口氣不耐地說去年才有一個原住民因為嗆到水引起肺部感染,嚴重到緊急送到台大醫院用葉克膜救了三個月才好,醫藥費總共花了一千多萬,住院一個晚上才幾百塊,更撂下狠話,「如果不怕死就回家,出事就別說是我們醫院的問題!」

他不知道是被護士的氣勢或者原住民的案例嚇到,不掙扎了,楊浩宇也覺得幾百塊而已,花點小錢確保平安沒什麼,便幫護士勸他。

出乎楊浩宇意料的是,即使這麼說了,父親竟然還是想要離開,說:「袂使(不行),阮一定要去看一下蚵棚!」

楊浩宇感到莫名其妙,蚵棚怎麼樣也比不上身體重要吧,而且現在明明也還沒到收成的時候,覺得父親真的不可理喻。

這時,一個皮膚黝黑,身材像是柚子般胖嘟嘟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

楊浩宇認出他是父親多年好友,主動打招呼,「嘿,平叔。」

「阿猴,你來啊。」不等他回應,大步來到楊宗興面前,說:「免煩惱,有人去看過,蚵棚攏閣佇欸(都還在),無流走。」

楊宗興鬆了好大一口氣,「好加在。」也終於同意護士,住院觀察一晚。

楊浩宇心想折騰了一陣子,天色漸漸暗下來,想去外面包便當回來給父親吃,平叔卻搭住他的肩,「阿猴,你跟我來,我有話佮(跟)你講。」表情非常嚴肅。

他好奇地問:「什麼代誌」平叔卻緊抿著嘴,一直到走出醫院的大門才搭住他的肩膀,「你甘知影是按怎你爸這緊張?」(你知道為什麼你爸這麼緊張嗎?)

楊浩宇理所當然地搖搖頭。

「最近不知影是哪一個白目,烏白抽別人的錨,予(讓)蚵棚隨海湧流去海裡,揣嘛揣無到(找也找不到)。」平叔越說越激動,雙手拍了拍,往外一攤,「一年的心血就這樣沒了,真正會氣到搥心肝,欲哭無目屎!尤其是最近就欲收成,你爸當然嘛袂放心,一心想欲去巡。」

楊浩宇其實對這件事不感興趣,點了頭就當作回應,心想如果平叔要落落長講下去,他就要趕快想個藉口走人。

平叔可能察覺出他不甚在乎,重重嘆了一口氣,話鋒一轉,「最近這一、個月其實是淡季,你甘知影你爸佇無閒(在忙)啥?」

他當然只能再次搖頭。

「你爸佇抓魚仔,每一日天還袂光就出海啊,我沒看過伊休息過。」平叔張口欲言,看了楊浩宇的臉,最終無奈地搖搖頭,將原本的話吞回去,「你爸真正很疼你欸,我知影你打球真辛苦,毋過你有閒就鬥相共(幫忙)一下,要不然我驚下次就不是暈倒這呢簡單爾爾。」

「我話講到這。」平叔拍拍他的肩膀,拉了拉褲子,跨著因為過於肥胖而顯得可笑的步伐離開。

楊浩宇走向停車場,沒有因為平叔講的那句話而動搖,要他這個網球員去抓魚,瘋了不成?他不會否認自己看到父親躺在病床上時確實感到心疼,可是等到腳傷好了之後,他就會再次成為那個萬人矚目的明星球員,到時就可以拿錢給老爸,讓他享清福了。

沒錯,這才是最快的。

他騎往附近的自助餐店,提兩份便當回到醫院,走進病房想要跟老爸共進晚餐時,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還發出惱人的打呼聲。

他於是把便當放在旁邊的小桌上,一屁股坐在折疊椅上,椅子發出尖銳的吱呀聲,不過他老爸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依然呼呼大睡。

他拿起一盒便當,左手捧著,右手拆開免洗筷,身體微微往前傾,就準備在病床旁大快朵頤。

然而,這個姿勢卻讓他可以清楚地暼見右腳上的紗布,提醒他一些什麼,攪亂他的心緒,讓他感到厭煩。他於是挺起身子,扒了一口飯,配上一口滷排骨,向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父親身上,也因此發現他脖子上有著奇怪的白色晶體。

「嗯?」他把便當放到桌上,站起身仔細地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原來那晶體是鹽巴。

他心想,大概是因為掉到海裡,衣服吸了不少海水,乾了之後才會有海鹽吧。

也就是這樣,他才發現父親衣服的領子已經徹底變成荷葉邊,而且明顯泛黃,身上還帶著融合汗臭與魚腥的怪味,配合上黑到幾乎發亮的膚色,一看就知道是窮酸的鄉下人。

這讓他感到厭惡。

看著病床上的父親,他覺得自己跟父親唯一相似的地方只有膚色,畢竟作為網球選手,絕大多數都是在室外比賽,甚至他也有不少在最熱的正中午與對手大戰兩個小時以上的經驗。

而如果比賽的地方天氣比較乾燥,汗乾得夠快,身上偶爾也可以看到白色的晶體。

這時,他想起平叔說的話:「你爸佇抓魚仔,每一工(每日)天還袂光就出海啊,我沒看過伊休息過。」

所以,那是海鹽,還是汗鹽?

他伸出食指,沾了老爸脖子上的鹽巴,抹在舌尖上。

「阮的船!」楊宗興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臉上還冒著冷汗,氣息粗喘,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忽然回想起昨天的事,緊張地左右掃視,「手機仔,阮的手機仔咧?」

「免煩惱,平叔昨昏(昨天)有講,船恁朋友有鬥(幫忙)拖返來。」坐在旁邊的楊浩宇立刻說道,這才讓父親鬆了好一口氣。

「這馬幾點啊?」

楊浩宇拿起手機,說:「十點。」

「透早十點?」父親嚇了一跳,拍額,「我哪會睏這呢久,走走走,我沒代誌,咱緊出院。」結果一下床,膝蓋一軟,整個人往前跌,所幸楊浩宇及時扶住。

「護士拄才(剛剛)有來量血糖,講你的血糖有小可仔(稍微)低,醒來了後欲先食一寡物件(要先吃一點東西)。」說完便遞了一罐麥香奶茶過去,他父親最喜歡的飲料。

「是嗎?」雖是疑問,但父親伸手接過奶茶,可能也渴了,吸管插下後沒兩三口就喝完,吞下最後一口時還發出意猶未盡的嘆息聲,兒子遞來的飯糰也很快就吃下肚。

楊浩宇覺得父親食慾很好,又想把燒餅夾蛋塞給他,卻被微微推開,「食飽啊,緊出院,閣有真濟代誌猶未做(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楊浩宇沒有多說什麼,帶著父親到櫃檯,本來都拿出錢包了,父親卻用手肘把他頂開,「台北生活費貴,錢省起來。」從口袋裡掏出皺巴巴的鈔票,付了住院費。

離開醫院,又破又舊的機車吃力地載兩個大男人回家,而楊宗興醒來之後就好像是一顆轉個不停的陀螺,到家不久就向兒子討要機車鑰匙,解釋道:「我出去共(把)車牽返來。」

楊浩宇卻說:「車等一下就返來啊。」話才剛說完,引擎聲由遠而近傳來,就停在旁邊的三合院裡。

楊宗興踏出門外,見到女人走來,臉上顯而易見驚喜,揮手熱情地打招呼,「阿敏,哪會是妳!」

「阿猴請我鬥相共(幫忙),共車駛返來。」阿敏將車鑰匙還給他,拿起手上飄來香味,裝滿食物的袋子,「來,食中晝(中午)。」

楊宗興開心地唉呀一聲,「這哪好意思?」

楊浩宇不帶感情的聲音卻打壞了他們的好氣氛,「爸,你先去洗身軀。」

他父親低頭聞了聞,樸實的黝黑臉龐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連說了幾聲歹勢,當下就到房間抓了幾件衣服,跑到浴室。

聽到蓮蓬頭的水聲,楊浩宇說了聲謝了,一屁股在有著許多補丁痕跡的沙發上坐下,手勢示意好友把午餐放到桌上即可。

阿敏好氣又好笑地說:「楊浩宇,你這待客之道可真是親切啊?沒來杯水,至少先請我坐下吧。」

「都那麼熟了,當自己家吧。」伸手就要拿好友手中的袋子。

她往後退了一步,沒讓他得逞,「這是你爸跟我的中餐,沒有你的份。」

楊浩宇不禁翻了個白眼,身體往前傾,再一抓。

又落空。

阿敏嘖嘖兩聲,「你這個網球選手的動作也太遲鈍了吧。」又說:「早上接到你的電話,打亂我今天全盤計畫,又是牽車又是買午餐,就只有兩個字,謝了?」

楊浩宇霍然站起,大步走進廚房裡,回到客廳時手上多了一杯冒著熱氣的馬克杯,放到小學同學面前,做出請的手勢,「請坐,請用茶。」

阿敏嘴角勾起笑意,「這還差不多。」將袋子放在桌上,「叔叔還好吧?醫生怎麼說?」

「體重稍輕,過勞,需要多點休息。」楊浩宇帶點責備地問道:「昨天為什麼不直接跟我講。」

「講什麼?」

「講我爸一個人很辛苦。」他說:「我打網球常常飛來飛去,我爸也不太講他自己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幹嘛。」

阿敏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所以你現在是在怪我囉,這是我的問題嗎?」怒氣瞬間上升,「我又不是你請的傭人,關心你爸這件事,不是你這個當兒子的責任嗎?打球再忙,連打個電話回家的時間都沒有?」

對此,他解釋:「在國外打球會有時差,而且因為今年是我的合約年,很多事要處理。」

阿敏氣到笑了出來,只不過笑意帶著嘲諷。

「所以我說啊,別說你爸不希望你知道,你知道又能怎樣?放棄網球來幫他嗎?」楊浩宇為之語塞,臉色沉了下來,也動了怒,氣氛頓時僵住。

就在這個時候,浴室的水聲停了下來,楊宗興帶著滿身的肥皂香走出來,深怕失禮的他連頭也沒吹,立刻走到客廳,絲毫沒有察覺兒子與阿敏之間不太尋常的氣氛。

三人在客廳裡吃午餐配新聞,楊宗興因為剛剛才吃過一個飯糰,沒有吃多少就放下筷子,阿敏見此,沒過多久便禮貌地說吃飽不繼續打擾,臨走前還特別交待楊宗興今天就別再出去忙,好好休息。

受到溫暖關心,楊宗興笑著說好好好,本來還打算送她回家,但楊浩宇以他必須好好休息為理由,將這件事攬到自己身上。

路上,臭著一張臉的楊浩宇找到機會,主動開口,將剛剛針鋒相對的氣氛延續下去,「網球是我的夢想。」

「是嗎,感覺不出來,我都差點以為網球選手的工作是上夜店跟喝酒打架了。」她毫不留情,因為她知道楊宗興日子過得有多辛苦,很心疼這位長輩。

「網球選手的訓練量跟壓力都很大,總要找方法放鬆一下,而且我沒有打架,只是起口角而已。」

她只覺得他永遠都在找藉口,「有差嗎?」

他則理直氣壯地說道:「妳以為我願意看到我爸這樣嗎?我昨天顧了他一整個晚上,看他躺在病床上我也很難過很不願意啊。」

兩人聲調越來越上揚,就這麼坐在機車上吵了起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阿敏質問。

「什麼怎麼辦?」

「你看到你爸這樣了,不打算幫他嗎?」

「我當然會幫啊,不然我昨天睡醫院是睡假的哦。」

「之後呢?」

「什麼之後。」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少裝傻。」

「我剛剛也回答過了,網球是我的夢想,而且等到我腳傷好了之後,拿到大賽的冠軍,就可以直接讓我爸退休享清福了。」

楊浩宇還想告訴她大賽的冠軍獎金上千萬,但阿敏不給他這個機會,嗤之以鼻地說道:「最好是那麼簡單,冠軍咧,我看你連邊都沾不上,整天只會找藉口找理由,腳傷腳傷,你怎麼不照鏡子看看,你現在哪裡有網球員該有的樣子?」

「妳有打過網球嗎?不懂就少囉嗦!」這句話,楊浩宇幾乎是吼出來的。

她寸步不讓,「所以懂的人就可以?我看運動台那些網球球評對你也不抱什麼期待跟希望啊。」

「球評有什麼了不起,還不是靠一張嘴吃飯,之前我好的時候把我捧上天,有幾個負面新聞就卯起來亂講一通,他們的話可以信,屎都可以吃了。」

楊浩宇越講越激動,忽然聽到後面傳來喔伊聲,往後照鏡一看,發現警察用手勢叫他停路邊。

「幹,白癡哦,你剛剛闖紅燈了啦。」阿敏無奈地說道。

楊浩宇在心中連罵了幾句髒話,卻不敢不停車,見警察走過來要他拿出行照駕照,摸了摸口袋,想起剛剛在氣頭上走得匆忙,只抓了鑰匙就出門,暗呼自己也太倒楣了吧。

就在他準備向警察說他什麼都沒帶的時候,阿敏發出一道驚呼,認出警察是她的國中同學,兩人突然間寒暄起來,說許久不見,你最近過得如何,妳的兒子怎麼樣了,成績好不好,有沒有長高云云。

聊到一個段落,警察臉上笑容微微收起,態度多了一點冷漠,對楊浩宇說:「下次騎車注意一點。」有了放他走的意思,但目光突然定在他的臉上,疑惑地欸了一聲,「你不是……?」

楊浩宇知道自己被認出來,主動對他點點頭,「是,你好。」

員警目光一瞬間綻放出驚喜的光彩,不過在上下掃視他之後又微微皺起眉頭,「怎麼看起來……?」那眼神彷彿帶著刺,讓楊浩宇臉色繃了起來。

後座的阿敏連忙解釋,「伊正腳(右腳)扭到,這馬佇休睏(休息)。」

員警恍然,臉上重現笑容,「原來是按呢,阮想說哪會整個人看起來膨膨。」隨後拿起手機,要求與他合照,放他走之前拍拍他的肩膀,「布袋之光,加油,再拿一個世界冠軍回來。」

「好。」楊浩宇臉上勉強的笑容,隨著油門一催,立刻消失在臉上。

經過了這一段插曲,兩人沒有再吵,沉默下來。一直到了港口邊,楊浩宇在阿敏機車旁停了下來,後者才說:「至少在你回去之前,有空就幫一下你爸。」

楊浩宇沒有回應,轉龍頭催油門,噴著黑煙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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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量到目前劇情的地點在嘉義布袋,南部人講話還是常用台語,所以在這決戰網前前半段,會有不少台語文的寫作方式,我自己覺得讀起來是倍感親切,而我相信會講台語的人,應該也是讀得懂。

我比較擔心的是香港與不會講台語的讀者,或許讀起來會比較吃力些,如果有這個狀況的話,歡迎反應,我再想想有沒有更合適的方式,只是我自己是挺喜歡這種方式的,而且這也是我生命中很重視的文化,因為我雖然是台南人,但是是台南最北,離嘉義非常近,偶爾就會去布袋吃個海產。(阿秋海產是真實的店,我自己超愛吃,頭家手路(老闆手藝)很厲害)

而我覺得,盧廣仲的「明仔載」、茄子蛋的「浪子回頭」、「浪流連」、「這款自作多情」等等幾首台語歌曲,可以如此打動人心,他們MV採用的台語文又可以如此讓人受到共鳴,我相信放到小說裡面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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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陣子跟大家講了關於店沒有要開的事情,這件事真的對我造成蠻大的打擊,因為太突然了。

而經過好幾天的思考與沉澱後,我有慢慢釐清自己的思緒,前天更是去找朋友,想去她家的豪宅泡湯放鬆一下。

當她過來接我的時候,我們在路上就聊到我店沒有要開的事情。結果她突然說:「我覺得這樣也好。」

我問她為什麼,她竟然跟我說,她覺得開店對我來說太簡單了。

「你能力很強,做這種簡單的事太浪費了,應該就去做一點困難的事情。」

在那個當下,我第一個冒上心頭的是,沒想到我在她眼裡是這樣的人,覺得很害臊,但另一方面,卻突然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不是因為想通說自己能力很強,而是覺得,竟然有人可以這麼無條件地信任我,那我有什麼好怕,衝了就對了。

所以,即使我知道我未來選擇的這條路會很苦,可是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了。至於是什麼事,未來再跟大家分享。

老話一句,希望大家會喜歡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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