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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銀杏雨

            銀杏雨

1999年十一月六日,阿準離開了。當天下午四點,我走在大學種滿銀杏的大道,片片金黃的銀杏被西北風搖落,下起了陣陣銀杏雨。黃色的雨點飄呀飄地,有些還依戀著空氣不願落地,在落下時左右搖擺騷動著,好像要掙脫什麼似的。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永遠無法抵抗地心引力,那種長存在地球上的一種不可抗的強大力量。

黑色的長髮,為了你而留長的。已經留到了道達腰部的長度。五年了,從我的髮尾還只再肩上三公分的時候。

「我喜歡長頭髮的女生,所以妳,劉芸巧,為了我留長頭髮吧!」

我以為,我哭夠久了,久到足以讓我可以平靜的接受你的離開,彷彿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做好失去你的準備了。阿準,阿準,我彷彿在銀杏大道的另一端看見了你,那個領子沒有翻好,走路時又習慣把左手放在口袋的你。我揉揉眼睛,剛剛那個地方沒有你,有的只是由那個方向走來的幾個陌生臉孔。十一月,這個銀杏發的最茂盛的季節,是秋天呢,銀杏的殘骸鋪滿在大道上,有點厚,幾乎看不到柏油,我的瞳孔現在一定也染上一片金黃了吧。我不想將視線聚焦,那樣好累,這樣盯著一整片的黃色碎片發呆,好像,在朦朧中可以找到你。

坐在一旁的長椅,我低著頭,發現幾片拿在手上的銀杏夜沾上了幾滴水。這淚,是我的嗎?我感覺不到我在哭泣。或者,銀杏也留了淚。為,一對經常在他樹下的一對戀人的分離而感傷呢?欸,阿準,我有點累了,你就讓我,稍為擱下你,好好的睡一覺。

      1994年六月,我和你第一次見面。

我們高三,我讀的是女中,你讀的是高中,那是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糟糕天氣,梅雨讓六月有點使人不耐煩。你淋了點雨,卻揹著厚重的參考書,垂頭喪氣的走進了市立圖書館,卻發現幾乎所有的位置都被佔滿了。也對,下個月就要聯考了,所有人都不屑的稍微瞄了一下冒冒失失的你,也許,也有人同情你,大家都是結伴一起到圖書館來k書,所以就算有雙人桌也都滿了。這時你掃過了整個室內一圈,後來看見了我,以及我雙人桌子另一邊那個空位。你走到我前方,不想出聲打破圖書管理的寧靜,只是用乞憐的眼神看著我,直到我點頭。

你的頭髮在滴水。我拿了我的藍色手帕給你,你的眼神似乎有點受寵若驚之意,之後便接下仔仔細細的擦拭你的臉頰、頭髮,你的動作有一種與外表不搭嘎的緩慢與優雅,我移開眼神,繼續把注意力放在空英上,我還記得那個我當時正在背的單字──hypnotize。你的百樂藍色原子筆忽然出現在文章上半部的空白處。

『謝謝你,不好意思,下次洗好拿來還妳。』

你的字以男生來說,算是很少數的娟秀,我笑著搖頭。

『送你吧。』我寫下。

你沒有再爭辯,搔搔頭,笑著點頭了一下,接著,我們彼此埋首在自己的書海裡,而後來幾個禮拜,我並沒有在圖書館裡見到你,如果說我不在意的話,我也不會去記得自己後來有沒有再看到你。

第二次見面,是在炎熱的七月,聯考的戰場上,你坐在我的隔壁。

仍記得第一節考試是國文,當我們在位置上準備時,互相認出了彼此,然後不約而同的笑了。我沒有特別去注意鉛筆盒裡少了些什麼,直到劃錯了五題的答案,在翻找鉛筆盒時,卻尋不著橡皮擦的蹤影。我很急,甚至,眼淚就快要掉了出來,老實說我的動作不大,但是你卻發現了,你看了我一眼,臉上沒特別的表情。幾秒後,你的左手拿起了你一顆的蜻蜓牌橡皮擦,將它撥成兩半,讓它不小心掉到我們兩個之間的走道上,接著你若無其事的繼續寫著你的考卷。

我似乎懂了你的意思,於是先往下寫題目,等到監考老師走到我們這排時,我便留住她,並指著地上那塊橡皮擦,老師拿起來,稍微檢查了一下,確定沒有異狀才將它交給我。阿準,那塊擦子,我還保留著。

考完國文後,你沒有和我說話,只是瞇起眼睛給了我一個親切的微笑,接著慢慢的走出教室。我看著你背影,卻提不起勇氣叫住你,我好想要當面向你道謝,想要和你說說話,想要……知道你的名字。

十分難熬的溽暑,尤其是考試的這兩天。結束最後一科的考試,所有的考生幾乎都帶著如釋重負的表情,腳步輕快的離開考場,也包括你,趁著你離開教室時,我很快的偷偷看了你桌子右上角的名貼,然後把你簡短、特殊的名字,深深刻在心裡。

喻準。

命運,有時候就是湊巧的令人慌亂。1994年九月,我在大學的銀杏道下,再度遇見了你。那是從沒有預期過的狀況,在當時全台灣只有四十間大學的條件下,就讀不同的縣市,能夠再遇見你的機率。當時的銀杏樹都還是蓊鬱的綠色,讓整條大道生意盎然。我看見了你,阿準。你朝著我走過來,瞇著眼,有點壞壞的微笑著。然後,你在距離我大概二十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你微微彎下腰,低下頭,正視著我。

「妳好。又見面了耶!這次我一定要自我介紹,我叫作喻準。」令我詫異的,你主動打了招呼。其實我早就記得你的名字了,但我倒是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沒想到,竟然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一如你的外表,溫和。

「我叫作劉芸喬。」我不得不承認我有點害羞,感覺臉頰發燙,好像全身上下的微血管都擴張了,連心搏都聽的好清楚。

「謝謝妳那時候的手帕,我買了一個新的唷,我拿給你。」你慌亂的在背包裡翻找,終於拿出了一條尚未拆開包裝的藍色手帕,然後伸出雙手遞給我。

「你……隨身都帶著新的手帕嗎?」我有點疑惑的問你。

「呃……不、不是啦,我只是買很久忘記拆開而已,剛好在這遇見你,剛好就拿來還你了。」你有點結巴,而且眼神漂移不定,莫非,你也和我一樣緊張嗎?

「我才要謝謝你的橡皮擦,要不是你,我可能也沒辦法近來這間大學就讀。」我說。

「上帝一定在和我們開玩笑。」

你笑著沒有再接話了,我們一起走過這條銀杏大道,一起去上同一堂通識課。

沒錯,上帝一定在和我們開玩笑,讓我們相遇、相戀,再狠狠的把我們拆開。

1999年九月,那場可怕的九二一大地震,把你壓在水泥塊底下,不得以,他們鋸下了你的右腿和右手掌,在我的面前。

      你在哭,縱然你被麻醉而沒有痛覺,我知道你感受不到痛,但是你在哭,我從來沒有看過你哭,你哭,你哭,你哭!淚水是一滴滴的墜落在另一塊水泥上,一刀一刀劃在我的心上;你叫,一聲一聲的吶喊著,一擊一擊的重槌著我的腦海。我也很想哭,但是我得安慰你,所以我不能哭,我不停的告訴你,沒事了,阿準,你要堅強,阿準,沒事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阿準,我愛你,我愛你。

1999年十月三十一日,我推著你到外面散散步,今天的陽光很溫和,不會過於炎熱,風徐徐的吹拂著。你的腿蓋上了毯子,你的胸前罩著外套。我們走近花園,這裡有一顆歷史悠久的銀杏樹,護士說他已經四百多歲了,長的不是很高大,但是就是有一種很老很老的感覺,像是一個智者,寧靜的守護著這裡所有灰心絕望的人。你突然拉住我的手,讓我走到你的前方蹲下。

「芸巧,我們畢業之後都沒有回學校去看看,那條讓我們重新認識的銀杏大道,現在,他們應該也被染成美麗的金黃色了吧。」你頑皮的對我這麼說著。

星期天,我得到了伯父伯母的允許,載你回到我們的母校走走,當然,也帶你到那條銀杏大道。只是,銀杏還沒有全部轉為金黃,只是黃綠交雜。我慢慢的推著你,就在快要盡頭的時候,我停了下來,將你推到了旁邊的長椅,然後坐下。

依舊是午後偏涼的風襲著,讓我只能不斷的撥著被吹亂的長髮,你看著我,眼裡充滿憂鬱卻又溢滿柔情,不久便低下頭蒙上了水霧。

「芸喬,妳……還愛我嗎?」你這麼說,很淡然,雖然沒有質疑的語氣,卻冷淡的令我心痛。

「阿準,我愛你,我永遠永遠都愛著你。我知道你做了什麼,還來得及,你不要做傻事,你不可以丟下我。」我面對著他,淚水忍不住的一顆接著一顆落下。

你伸出左手,輕輕的撫摸著我的臉頰,然後靠近,烙下一吻。

一開始只是貼著,接著開始輕啄,我閉上雙眼,淚水卻一滴滴的又滑下來,你吻掉我的淚珠,接著放開我。

「芸喬,我不能給妳幸福。」你說。

「你不知道我要的幸福,我現在很幸福。」我顫抖的說,緊緊的握著你的左手。

「但是我再也無法得到幸福了。」你苦笑著說。

「你怎麼知道?我們可以試試,我們一定會幸福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請你相信我,我拜託你,我求你,讓我愛你,讓我愛你。」我大聲哭了,趴在你的膝蓋上哭了,你溫柔的撫摸著我的髮絲,為了你留長的頭髮,如今也長到了腰際。

「一個人連嘗試的勇氣與力量都沒有了,永遠這個副詞也等於永遠不存在了。」你轉過頭說,也倔強的哭了,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強忍住要大哭的衝動,抿著嘴,偷偷的哽咽。

十一月六日清晨六點半,伯父打電話給我,說你過世了。你從上個月起就一直偷偷的在磨安眠藥,他們在你的最高的櫃子找到了三罐空的安眠藥罐,你吃下了將近三百顆的安眠藥,將他們磨成粉加進了兩杯奶茶裡面。然後你媽,伯母,哭到幾近昏厥,而我,趕到現場後,沒有掉任何一滴淚,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在那天以後,就一直在做好你離開的心理準備了。  

我進去看了你的遺體,你真的走了嗎?為什麼我感覺不到。你彷彿,等等又會睜開眼睛,說大家都一直看著你你會害羞。

你的表情很安詳,而且唇角的梨窩掛在臉上,彷彿在笑。我好久沒有看到你笑了,這種不是強顏歡笑的真實的喜悅。你的手上握著那條藍色的手帕,我將它抽掉,緊緊的放在胸口握著,接著,我擁抱了伯母,伯母在我的懷裡哭了好久,她不斷的說,她有多麼愛你,她對你的付出有那麼多,你是這麼的體貼,這麼的孝順,卻也是你選擇離開的原因。伯父在一旁低著頭勓著淚,後來,你的妹妹喻筑和你的哥哥喻政也來了,大家都圍著你,圍在一起,哭了一整個早上。

後來我醒了,從我們過往的回憶中醒來。

你的告別式是採用基督教的儀式,你穿著一身很帥氣的白色西裝,我們所有的親朋好友都為你擺上一朵白色的玫瑰花,接著把你的棺木封起來,送到了墓園。

墓碑上的照片,你笑的好輕鬆,細細長長的眼睛,和兩個可愛的梨窩,每個人看見,都為了你而笑了。伯母說,你解脫了,伯父說,你解脫了,小筑說,你解脫了,阿政說,你解脫了。雖然剛開始他們完全不能接受你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們在看了你的遺書之後,就更加肯定自己對你的想法。我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們也解脫了。

他們不忍看著你每每要拿東西或下床時忘記自己失去了一隻腳或一隻手而沮喪,不忍看著你因為做不到一件事而惱怒,不忍看著你明明就很難過卻還是要強顏歡笑的安慰我們,所有的不忍,都造就了一絲絲的罪惡感──當初不應該因為要對你進行急救而將你截肢,應該讓你保留四肢的離開人世,即使那樣無法讓你繼續活下去。

      你留下的信,我看到了。

      你留給我的,怎麼就只有那一句無所謂的話語。

      但是一個右撇子用左手寫字,想必是一個很大的挑戰吧。那些扭曲的在每一個拐彎處都像一把利刃迂迴的刺進了我的腦海裡,那個當初娟秀的字體以不復見,幸好我還留著你給我寫的信,我可以好好緬懷你。

      親愛的家人:

      請相信我,此刻的我很高興。對不起我先走了,我夢見上帝說他並不會責怪我,上帝向我道歉了,所以放心吧,我不會到地獄去受苦。

      請原諒我的軟弱,這兩個多月來我始終無法接受自己的殘缺,請寬恕我的自私,留下你們對我的愛卻無法回報。請遺忘我的眼淚吧,我會笑著離去。大哥、小筑,爸爸媽媽要拜託你們了,請好好地替我孝順他們。爸媽,請不要難過,但你們儘管責怪我,責怪我的懦弱不能將你們對我付出的還以回報。

      芸芸,請忘記我,再去找一個更愛妳的人吧。我能說的只有這些了。

      我愛你們,誠摯的、深深的愛著。原諒我成為了妳們人生中最壞的典範。

            準

      一陣微風潑灑過來,下起了陣陣如柳絮般的銀杏雨,我伸出手接住起片黃色的葉瓣,收藏在手心,悄悄的,悄悄的走離屬於我們的銀杏大道,慢慢的、慢慢的走到沒有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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