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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長髮女

碧盈在醫院經過三小時的骨骼接駁手術後一直昏迷,五日五夜還未醒過來,雖未有生命危險,但叫家人終日憂心忡忡,無不仇恨允量冷血無情,把愛人傷得那麼重,為的是一座冰冷的奬座。

伴在她的病床邊,允量反反覆覆地思量,自責把愛人弄至如斯境地,但他亦不好過,一隻永不可再使出勁力,只可應付日常應用的手掌,會永遠伴隨著他。

對他而言,是一個負累。沒有一掌,就等同廢了一半武功,不可能是什麼武林至尊。由天堂被扔下深淵的感覺實在難受。往日的自負目空一切的傲氣,頓然化作一灘死水。想過了自殺,一了百了,卻不想遺世人訕笑,幹出如此懦夫的行為。

不死,生又如何?

留下來,只成為了命運的愚弄對象,惡運每見他頽然敗相,定必沾沾自喜。

他不想這樣,不相信自己會是這樣,不相信如此活下去,直至終老而一無所成,寂寂無聲地離去。

望著閉目不醒的碧盈,心中也泛起悔疚。要是他放棄,跟她決鬥,結局可不是這樣。

他輕輕托起她的手在掌心搓揉著,撫摸他的臉,懷緬昔日的溫柔。她的手因練掌功而變得乾癟,指甲也焦得泛黃,但無減他對她的愛。

突然間,兩點星光從精巧柔薄的眼簾下透射出來。她微微睜開了眼睛,眨了幾下,然後察看四周,確定自己的所在之處,才察覺允量已然在身旁靜靜地用關切的眼神凝望著她。

“你怎麼啦?”一個躺在床上的病人,一個剛剛甦醒的人,第一句話竟然是關心身邊的人,心頭不禁為之一動。

“你怎麼樣?”允量挨近她,替她撥開前額上幾綹髮絲。“給你的雙手給我。”碧盈氣若游絲低聲地道,允量雖不明所以,但仍依言而做。

碧盈緊揑著他雙手,吻了吻,然後把它們按在胸口上。兩股灼熱從她的胸口,傳至他兩掌去,然後又有電流的感覺,把他渾身都僵住了。良久,允量才意識到她在傳武功給他,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如把所有武功傳給別人,此人定會油盡燈枯,幸運的會保一命,不幸的就會一命嗚呼。

其實,如她不這樣做,能活著的機會仍是很大的,可她選擇把所有武功傳給允量,定有莫大的因由。

允量摸不著頭腦,不知她為何會這樣做,對她根本沒有好處,難道不想求生嗎?

他奮力地擺脫她,但已為時已晚,一雙手已被電流所產生的磁場所吸附著,無法掙脫。

他就像一個空空的水壼,滿滿的被注入了新的能量。這時候,耳窩內響起一把聲音,一把熟悉的聲音,響徹了耳窩。

“我知道你熱愛武術,這是你的生命。對不起,我毁了你的夢,毁了你的將來,我沒什麼可給你,唯有我長年纍月所集成的武功可傳給你,算是一種賠償。不要怕,我自知命不久矣,要是白白浪費,倒不如傳給你珍傳,你要好好利用,要當一個好好的武者,不要任憑心魔主宰你。”

允量聽罷心頭為之一凜,對她的無私奉獻,心下有愧,愧不能授。

原來碧盈早知道他心內存著心魔,知而不宣,只因她愛他,為了保護他的尊嚴。雖然對此她愛莫能助,但保守這個秘密卻是義不容辭。她不想他的自尊心受創,他一定要堅持到底,不理會世俗眼光,心魔必可戰勝。

允量的淚水如斷線珠鏈連連落在她的衣襟上,驟覺自己渺小,自私自利,從未懂得愛人,只愛自己。心中一再問,“值得嗎?”為什麼是她為我犠牲,而不是我為她犠牲呢?世間竟有如斯荒謬的事嗎?縱使他竭盡氣力去叫,也叫不出半點聲音,眼巴巴的看著她的臉變得焦黃,看著她的秀髮紛紛飄下,看著她的淚水在眼角滑下,整個身軀像乾枯了的樹枝,安躺在白白的病床上,沒有留下半句話便悄然離去。

他不忍,她又何嘗不是呢?

說到這裏,允量垂下了頭,哭得頸也一抽一抽的。他懷念她,也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她唯一留下給他的武功,如今已然落在克洛的身上,成為大魔頭的一部份,繼續助他殘害世人,這絶不是她的意願,她辛辛苦苦練就出來的武功,怎會想到會有如斯下場。

克洛也被他的故事所感染,心下為之所動,替這個傷感的故事流下兩行眼淚,然後眼眶邊緣上被他的熱力蒸發了。他發覺自己比以前更易哭,但又不敢讓別人看到,所以用這方法去掩飾。

克洛雖然未能移步上前,但仍運勁隔空輕撫他的頭顱安慰他。“我豈不是奪了你愛人的禮物?”然後苦笑著。

“你其實也比我好得多了,至少有人愛過你,有人肯為你犠牲,而我......”克洛徐徐歎息,默然良久。

允量止了哭,慢慢回頭望望克洛,本是淡黃的兩眼,頓然變得通紅,頭微仰,嘴裏不住哆嗦著,似有千言萬語要說而未說。外表硬朗駭人的他,似變得軟弱起來。

“我愛過一個人。”克洛幽幽的道。允量想不到這個大魔頭也會有如此柔情似水的一面,引起了對他的好奇,很想聽他的故事,聽他說愛的故事。

克洛心會允量的意思,遂把他鮮為人知的故事娓娓道來。

克洛自小家貧,父親在他十歲年在一交通意外喪生,遺下了他、母親和兩個妹妹相依為命,而母親體弱多病,再不適宜出外工作,於是家庭的重擔便落在他的身上,被逼中途輟學,當運輸工人為生。生活雖然艱苦,但總算全家都得兩頓溫飽。

他沒想過將來,這對他來說未免太遙遠太奢侈了,活得一天便一天了。曾立下宏願,要努力苦讀,在社會幹一番事業,當一個有穩定收入的專業人士,但家逢巨變,什麼也得重新整頓,什麼理想不理想都要擱在一旁,滿足基本生活已令他透支了。

一個晚上,他下班回家時,遇見妹妹克美最喜歡吃的窩芙,便掏腰包買了幾個,怎料錢包甫抽出時便被幾個匪徒聲東擊西的搶奪去了。克洛怔了一怔,未及反應是什麼回事時,匪徒已然四散逃跑了,只見其中一個的背影,遂匆匆追趕上去,那匪徒抽出內裏的鈔票後便丟棄在一旁,在克洛發拾回錢包時,內裏已空空如也。

一股勢不可擋的憤怒湧上心胸,他不甘心辛辛苦苦掙來的血汗金錢這麼輕易地落在匪徒手中,坐享其成。他奮力的追趕,只想追回自己所應有的。不知從哪裏來的勁頭,使他能及時逮住了該匪徒,死命地摟著他的腰際,匪徒回身用胳膊肘鑿他頭頂,頭也機乎要爆開了,痛得失去知覺,但下意識仍要箝制著他,誓不會鬆開。

匪徒被他纒得不耐煩,停下來站住了腳,運勁使出一架式,全身突然暴漲了起來,克洛再無法勒住他而被逼鬆開了手。匪徒背部突然隆了起來,像足球般大,朝著克洛的頭部衝過去撞了一記,使得他頭昏腦脹,軟癱在地上。這是他有生以來所見過最怪的奇功,心下大驚,怕今趟沒命了。克洛很想站起來,但覺渾身乏力,莫說要還擊,就連站起來的氣力也沒有,眼巴巴地看著匪徒揚起了嘴步步進逼,似要對他不利。

“你追什麼?錢重要過你的命麼?”匪徒亮出鋒利的彈簧刀,架著他的脖子,左右來回游移著。克洛頃刻變作一頭待宰的羊,毫無反抗餘地,生死全主宰在他的手中。

刀刃輕輕在皮膚上一擦,鮮紅色的血液便噴將出來,滑過了刀刃,流過了脖子,如泉般流在滿佈污垢的地上,一滴一滴的聚集了起來,成了圓圓的一灘血,愈展愈大,本是紅潤的臉,也漸漸失去了血色,生死懸於一線。

      “看看你有多少血可以流,可以支撐得多久?三小時後,天就會放亮,途人也許會發現你,是生是死全掌握在你手中,我仁至義盡。”匪徒說罷,冷冷一笑,在他的臉上吐了一口,然後大搖大擺地離去。

      克洛心中在想,恨自己幼時不用心習武,只管終日嬉戲,浪費了不少可貴的光陰。如今恨錯難返,自食其果,飽受欺凌,任人魚肉。想到自己的一生很可能就這樣終結,心有不甘,驟覺尚有不少未完成的事。也想到母親和兩個年紀當輕的妹妹,替他們的未來感到徬徨,恨自己未能盡本份便要離去。命運弄人,縱使憤憤不平,無論你有多大的能耐,也不能敵得過衪。

      眼簾愈來愈重,眼前尚有一線光,漸漸模糊,神志變得混沌,隱約聽到死神的呼喚,然後一片寂靜,以為自己已到了地獄。

      未幾,他感覺到有一雙手按壓在胸口上,然後變得灼熱,心窩不住地猛然亂跳,嘭然的脈搏聲響徹了耳間,也像聽到血液的流動,呲呲作響在挪動的肌肉聲,全是身體內運作的聲音,可卻聽不到外間的任何聲響。

      呼吸也漸覺暢順,回復了點點知覺。在脖子上的傷口處開始發麻,密度瞬即增加,火般灼熱的感覺由該處蔓延開去,渾身熱燙了一會,又瞬即降溫,全身又感奇異的冰冷,如是者重複了好幾遍,然後突然間,全個人又回復正常了。

      克洛慢慢睜開了眼睛,淡黃街燈的光搶進入了眼簾,引起眼球一陣微痛,眼睛挪移到眼角,才瞥見一位長髮蓋面的女生,垂下了頭背靠著牆一動也不動,但看胸口仍有起伏,尚有氣息。心想自己剛才定必是她所救回。再細心想下去,身邊沒多認識如此年青的女生,何況是身負武功的,那末,這個陌生的女生為何這麼竭力地拯救他呢?心下滿是疑問。

      “你終於醒過來了嗎?“長髮女氣若柔絲說。

      克洛很想開口回答,但覺嘴唇全不受控,像被什麼黏著似的,只用眼角有限的餘光不住地打量著她。雖未能一睹全貌,但直覺覺得她溫婉柔媚,絶不似是一個習武之人。

      “不需忙於講話吧,你還未復元,放心吧,你命不該絶。”長髮女緩緩的道。

      她咳了一聲,在影影綽綽的髮後,一口又藍又黃濃而稠的液體從她口中流了出來。她沒有伸手去抺,一直讓它流出來,在地上形成一灘,然後噗哧噗哧的響,產生綿綿密密的細小泡沫,揚起了一縷白煙,隨著風兒消散,無影無蹤。

      長髮女為了拯救克洛,不知耗費了幾多元氣,本來以她的功力,去收復一個數吋長的傷口是不難的事,但是此趟不同之處是傷口是在頸上大動脈上,是血液通往大腦必經之路,失血速度相當快,一不慎就會令腦部缺血,生命就會受到威脅。所以她如要救他,她必須將速度加倍,才可以將傷口收復,但如此一來,她的元氣亦會加倍地消耗,所以她才會虛脫。

      長髮女坐直了身子盤起兩腿,反起兩掌朝天擱在兩膝上,運功調和體內真氣,面色時而紫藍,時而赤紅,然後佈滿了龜裂,噗哧噗哧的臉上有透明的硬塊紛紛爆裂落下,落在地上又被溶化,又被蒸發水氣飄散。脫皮後,她的皮膚即煥然一新,回復少女應有的俏麗。

      她未待克洛起來便自行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望一望克洛,笑了一笑,然後邁開蹣跚的步伐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克洛終於復完,回復了一切知覺,輕輕挪移四肢,渾身一陣酸痛,嘎嘞嘎嘞的響了一會,坐了起來,只見地上有幾綹髮絲。克洛由始至終都不明所以,只靜心等待身體恢復過來,心中慶幸今趟能死裏逃生,全多得這神秘的長髮少女,可連她叫什麼名也未能知道,來日怎樣可以報答她呢?他站了起來,拖著疲憊不堪的步伐,朝著回家的方向走去,這是他的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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