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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遊者——採訪《西夏旅館》英譯者辜炳達

        年節未至,時節應屬冬季的台南仍暖陽高懸。在陽光灑落的咖啡廳中,辜炳達一身呢絨風衣,像是方從霧氣濛濛的倫敦街道歸來,安在島嶼南方的燠熱空氣裡。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只手錶,錶面鍍刻時間維度,針尖滴滴答答走著,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場關於時空及文學的採訪。辜炳達如他翻譯筆下遊走於西夏旅館之中的圖尼克,成為中英語彙交錯時空中的漫遊者。

          第一次知道辜炳達的名字,是在台灣作家駱以軍的臉書頁面上,作家在貼文中恭喜他獲獎,並回憶起他們見面的場景——台北市區的咖啡廳,原作者與譯者坐在戶外座,辜炳達為他朗誦一段已譯成英語的原作篇章,那些出自他口中的音節與單詞,字字都脫胎於駱以軍在200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西夏旅館》。

        《西夏旅館》分為上、下兩冊,全書共四十五萬字,故事內容講述一名西夏後裔對自身身世、血緣的魔幻追溯。主角對身分的認同及解構,國族的離散與湮滅……層層疊疊架構出迷宮般龐大複雜、無限增生的旅館空間,書中時間跨幅近乎千年,從古時西夏到今日台灣;地域橫越東亞各國,中國、韓國、東南亞、西藏、台灣……。書中以西夏古帝國比喻當今台灣現況,族群在每個遷徙離散之處均建造一座比起「家」更適合被稱為「旅館」的異質空間。

          說起辜炳達這位跨足翻譯和創作的文學漫遊者,他啟蒙自兒時讀過的童書和神話,求學過程中因高中英文老師的建議而選擇就讀台大外文系,日後赴英國留學,一面攻讀博士,一面翻譯駱以軍的《西夏旅館》,並在2017年以《西夏旅館》上冊贏得第2屆PEN   Presents翻譯獎。經由他翻譯的《西夏旅館》上冊,全書大體上以英式風格的英文譯成,當中各式人物及語彙並存,辜炳達舉出幾個書中人物來說明他如何用不同的腔調去詮釋人物。流轉於權貴之間、上了年紀仍風韻猶存的美蘭嬤嬤使用法文腔調,營造舊時高級應召女或法國高級情婦的感覺,安金藏的腔調帶點黑幫江湖味,那麼身為書中主角的圖尼克呢?「像圖尼克,他的內心部分多是結構複雜的長句,所以會參考一些喜歡寫複雜英文長句的英美作家,例如:魯西迪或安吉拉卡特,然後也有偷渡一些喬伊斯的東西在裡面。」

          除了腔調以外,原著中的史書部分也是翻譯過程中極具挑戰的部分。「我開始翻的時候還在英國讀書,想說去大英圖書館看二十五史有沒有現成的英文譯本,結果沒有,所以只好自己翻。」辜炳達無奈笑道。他原本想用更麻煩的古英文翻譯書中的文言文,後來基於時間對應關係的考量(文藝復興的後期與《蒙古源流》的成書時間均在十七世紀),他最終選擇以文藝復興時期的英文來翻譯《蒙古源流》、《舊唐書》等古書內容,解決了一大難題。而書中出現的台語用詞,他則決定用愛爾蘭腔的英文翻譯。「愛爾蘭的歷史跟台灣的例子很像,比用美國的南方英文更適合。因為愛爾蘭以前被英國殖民,然後他們也是北邊多是外省人,南邊是本省人。他們以前也用義務教育消滅愛爾蘭語,在愛爾蘭學校講愛爾蘭語就會被處罰。」冥冥之中,因為歷史的相似性,兩種不同時空的文化在譯筆當中相遇、嵌合,共築出嶄新的翻譯之境。

        下定決心要翻譯《西夏旅館》的時候,辜炳達正在英國留學,他遂設定英譯版《西夏旅館》的目標出版社是英國的出版社,希望由英語系國家的出版社來發行。關於英文版的《西夏旅館》後續相關事宜,辜炳達有個所有翻譯者或出版業者都會熱切祈求的願望:希望能順利出版。辜炳達貌似有些無奈:「其實外國也是平裝書比較好賣,精裝書太貴了。」他心目中理想的《西夏旅館》有個非常美麗精緻的書體設計:要做成精裝書,最好能做得像《魔戒》那樣,一翻開封面就能看到一張西夏古地圖……但理想只能止步於腦海中的想像,能否順利出版、書籍的產製結果最終還是要仰仗出版社的決定,譯者如他並沒有決定權。

        獲得國外大獎的辜炳達其實並非專職翻譯,他投身教育事業,在各大學裡擔任教職,現任國立臺北科技大學應用英文系的助理教授。「其實我會得獎和我教外文系的作文是有關係的!」他笑著說,之前在台大任教職的時候,為了準備寫作課的教材,他重新去讀了英文寫作聖經之類的書籍,在交出比賽的譯稿前,他先用寫作聖經的標準檢視了自己的稿子,修改過後才寄出去參加比賽。在他的翻譯歷程中,辜炳達多是自己一個人在孤軍奮戰的,從教書和研究的空檔中撥出時間來翻譯,身兼編輯與翻譯,英譯之餘還要刪減重複的段落(辜炳達坦承,英譯版的內容會比較短,《西夏旅館》現有的規模太大了,不容易被翻譯市場接受)。直到後期找到出版社後才有編輯幫忙提些意見。當被問及在教學及翻譯雙重壓力之下生活,會不會感到疲倦時,他表示自己現在還年輕,還可以負擔。「以後就不知道,可能老了就不行。」辜炳達雙手一攤,對我們這麼說。

        採訪前我曾經試著想過,為甚麼辜炳達會覺得西夏旅館是一部值得被推廣到國際,讓國外讀者認識的作品呢?是因為書中反覆提及的流徙與現在國際間的難民問題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還是因為身為台灣的譯者,辜炳達想讓國外的讀者多了解一些台灣的歷史發展?採訪後聽完辜炳達的答案,我發覺自己原先所猜測的理由終究較為狹隘,辜炳達選中《西夏旅館》的原因其實非常單純,也更符合大多數國外讀者的閱讀傾向。他認為《西夏旅館》一書採用許多西方文學的典故,融入電影元素及流行文化,其書的素材本身極像中世紀奇幻小說,大量的戰爭場景與變形,宛若魔戒或變形記,這些都是外國讀者很容易感覺到的元素。除此之外,《西夏旅館》以台灣本土小說之姿,幻化為攝影師捕捉台灣七、八零年代具有異國風味的、邁向現代化國家的城市氛圍,《西夏旅館》的文學鏡頭亦框景了東方各國的神話,佛教、印度教、回教……具有世界色彩的書寫方式,可能是駱以軍的《西夏旅館》最可以跟外國讀者溝通的原因。無論是在台灣還是國外的小說閱讀市場裡,比起想了解某國歷史文化的專業讀者,或許單純渴望從文句和故事當中獲得滿足與娛樂的普通讀者還是占閱讀人口的大多數吧?正當我在腦海中如此猜想時,辜炳達接著補充說明,話語當中隱約帶著自信:「我覺得《西夏旅館》還不錯,另外一方面就是它沒有很難翻,所以我就翻了。」

        花了三年時間翻譯完《西夏旅館》的上冊,辜炳達自言是個寫作很慢的人,翻譯的速度也很慢,一整天能翻到原著的三、四頁已經算不錯的了,本身的創作經驗使他在翻譯時比較講究文字的運用。《西夏旅館》目前僅翻完上冊,還有下冊等著被譯出問世,問及原作者對翻譯的進度有甚麼想法?辜炳達笑了出來,說:「他(指駱以軍)很好笑,每次說的都不一樣。他有的時候說慢慢來,有的時候說你趕快翻,你還有下冊,不要放鬆。」譯作的進度折疊在作家反覆的言詞和態度之中,辜炳達似乎沒有多大感受,按照自己的節奏與速度,於光陰挪移的刻度中翻譯那本結構龐大的巨作。他彷彿有一個專供自己翻譯的時空,不依照章節順序和敘事時間翻譯,他先從自己覺得有趣或困難的段落著手,自成一個文學維度,在那樣的維度中記下每個瞬間的靈光乍現;調整每段文句的韻律節奏;串聯每次譯出的斷簡殘篇。

        辜炳達的文學漫遊,不是僅遊走在翻譯的範圍,更跨足創作的領域,大學時代曾以短篇小說《七重林》得過第三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的他,如今腦中仍然有無數個小說計畫正在運行。在咖啡香浮動的空間裡,他與我們分享的小說構想亦如咖啡香氣那般迷人,一個是偽報紙小說,另一個則是他曾經與駱以軍提起的十九世紀台灣歷史推理小說,他說駱以軍曾對他說過,要他不要再翻譯《西夏旅館》了,趕快去寫小說。最終,一個多小時的採訪結束,短暫合影之後,辜炳達便要回家準備過年,仍然穿著那身呢絨風衣,他走出咖啡廳,無視台南日光傾城,凝結自身時空,走在未竟的翻譯之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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