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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關行》第一帖.相識始相逢(下)

    孽兒幾日以來的活動範圍皆侷限在幾坪大的小房間,迎來較為自由的週末,環玉決定趁著一大清早,帶孽兒到外頭逛逛,享受向晨的柔煦。

    清晨六點,同學們猶沉浸於繾綣難捨的夢鄉,環玉牽起孽兒越過杳無人語的走道。置身於悄然無息的迴廊,環玉手裡的小手不由自主地加大反握的力道。

    搭乘電梯抵達一樓的餐廳,一門之隔,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近晨的喧囂似卷軸迎面攤開,宣告一日之始。

    琳瑯滿目的食物為孽兒本就剔透的瞳眸添上繽紛色彩,孽兒純粹的笑臉是這場短暫際遇裡,環玉唯一能贈予他的禮物。

    儘管自助餐點豐富到令人眼花撩亂,孽兒身為孩子最純真的慾望亦溢於言表,他的行動卻出人意表的中規中矩,只討了一塊蘋果派,知足的靜靜啃咬。

    「孽兒還有沒有想吃的東西?隨便拿沒關係的。」

    環玉猜測孽兒是因為不好意思出手才如此客氣,不過他的吞吞吐吐再度墮環玉於五里霧中。

    「孽兒不能貪吃……,陛下若知道,孽兒會好疼。」

    環玉一時搭不上話,「陛下」是在玩角色扮演遊戲?

    她的腦海登時閃現孽兒憑空出沒前,那感受極為真實的夢境,直覺告訴她這一切具高度連貫性,雖然她的理智在在與她的想像力對峙著。

    仔細琢磨夢裡的一景一物與對話,綜合孽兒所述,以及他滿身的傷痕與恐懼,她隱約有了眉目。

    環玉既痛心又憤怒,才四歲大的孩子竟得承受偌大的苦痛,「放心吧!這裡沒有『陛下』,沒有人會讓孽兒感到痛。」

   

   

    用完早餐,環玉發現忘記攜帶旅遊手冊,往手錶匆匆一覽,還不到七點整。時間還早,便帶著孽兒折返房間。

    七樓的走廊依然寂靜如子夜的暗巷,惟環玉與孽兒的足音在筆直的廊道迴盪。若非熟知同學們假日睡到自然醒的習性,環玉絕對會為一片的死寂毛骨悚然。

    孽兒死死拽著環玉的手臂,環抱的氣力隨著時間流逝而加大,環玉感受到孽兒的不安,她輕聲說:「快到房間了,我們東西趕快拿一拿,馬上到外面玩。」

    孽兒點點頭,順從地跟著她加快的步伐,他高度信任環玉的每字每句。

   

    0124、0125、0126

    抵達0126號房,心繫於分離前為孽兒創造愉快回憶的環玉自包包取出相對應的房卡,俐落打開房門。

    門被推開的剎那發出喀啦一響,須臾間,一道堪比正午日暈的白光迅速籠罩兩人。

    「姊姊──」

    強烈的光線使環玉一時半刻睜不開眼,在極度驚恐與不安的狀態下,她下意識的抓緊孽兒,卻驚覺他的軀體如傍晚的霓虹,伴著分秒的流淌逐漸透明散去。

    任憑環玉用盡全身之力將孽兒牢固於手心,他的溫度仍一點一滴的流失,宛若嘲弄著她所付出的一切終將付諸東流。

    孽兒的驚慌失措不亞於環玉,可他只能眼睜睜的旁觀一切發生,無論他再如何努力將環玉的體溫烙印在心,也阻擋不了它從他的肌骨淡去。

    「姊姊……。」孽兒拚命地睜開雙眼,不畏四周刺目的强光,環玉的倒影依舊完整地倒映在他的瞳底。

    他的表情最終剩下一抹含淚的微笑,或許往後他不會記得此際嘴角的弧度,但回憶裡的溫覺會永遠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

    「孽兒喜歡姊姊……,最喜歡姊姊了。以後能來尋姊姊嗎……?」  

    「當然可以啊……,姐姐也好喜歡孽兒。」

    環玉的潛意識明白未來相逢的機會極其渺茫,但不知何以,她亟希望和他立下這個約定。也許,她同樣渴望在記憶之海中留下他曾經駐足的印記,即使它只能是浩浩滄海中的一粟。

    環玉張開雙臂給予他最後的擁抱,在孽兒完全消失,彷彿不曾存在的瞬間,如同混沌未分之時的光亮迅速消散。

    環境的亮度慢慢恢復到視網膜足以適應的程度,然而映入眼簾的景物卻震得環玉一愣一愣。

    人在旅館七樓的她,如今獨立於一座參天浮屠。

    仰望著恢弘大器,各色木雕細節都精細無比的寺院內部建築,兩根抵天的合抱木柱各自矗立在環玉的左右兩側,正面對著她的,是約略兩層樓高的三寶佛像。

    雖說俯視芸芸眾生的佛面和環玉歷來所見相差無幾,展露的無非不染一絲塵俗的空靈淺笑。由眼望入,由心感出的環玉總覺得三尊佛像的眼神皆流露著迷濛惆悵。

    一名身穿素色棉袍,披頭散髮的男人側倒於中央佛雕前。環玉狐疑的上前探勘,他的五官被散亂的長髮覆蓋,唯有兩顆黯淡無光的眼珠,承載無限哀怨地穿透髮絲間隙。

    「先、先生?」環玉吞忍對未知一切的恐懼,本著道德的關切。

    然而,不管環玉怎麼呼喊,男子依然一動也不動。

    依憑第六感,環玉不敢隨便撥拭遮掩他面容的三千青絲,她輕輕的往男子頸項伸去,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紅紫勒痕錯落在他蒼白的肌膚,他的身軀極為冰冷僵硬,已然感覺不到脈搏的跳動。

    噹──噹──噹──

    鐘聲自佛塔尖頂,順著鏤刻恆河沙數諸佛的螺旋浮雕席捲而下,傳遞至大小角落,包括環玉的五臟六腑。聲聲既低沉,又滲著薄霧般的森冷。

    環玉驚魂未定的跌坐在地,俄而,一道邈遠且朦朧的人語與鐘聲合而為一,混雜著抑鬱與哀嘆:

    權去生道促,憂來死路長。懷恨出國門,含悲入鬼鄉。

    隧門一時閉,幽庭豈復光?思鳥吟青松,哀風吹白楊……。

    昔來聞死苦,何言身自當?

    佛啊!您乃我身後之依歸,此路將盡,本非所願,我死不瞑目……。

    但願……,生生世世不入帝王家。

   

    聽到這裡,儘管環玉對於聲音的主人一無所知,一顆心卻不由自主地揪成一團,她的心扉彷彿受到本能的呼喚,為之共振。

    「妳來啦……。」

    轉眼間,躺在環玉身旁的青年像一陣風般消散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身披一襲血紅袈裟的僧侶,現身於環玉無法看清的遠處,不過他的嗓音卻比近在咫尺還要清晰。

    「請問你是?」環玉再也分不清她所經歷的究竟是真是假,為夢境幻影,抑或鐵錚錚的事實。

    「他的人生亟需要妳,唯有妳能挽救其魂。」

    僧侶未直接回答環玉的提問,客觀的用詞難掩沉鬱,聽得環玉心急如焚,「是孽兒嗎?我該怎麼做?」

    目睹環玉的憂心忡忡,僧侶深吸一口氣問道,「妳願意至那稚兒所屬的世界,成為他的救贖嗎?若妳願意,命運之神會引領你們相會,我必保妳十來年的安康。十來年後,妳將有得以回到當前的機會,屆時,我倆會正式重逢,妳可自由選擇來去。選擇回到此時此刻,則似大夢初醒,回歸妳於此世的生活正軌。」

    環玉思量著對方的意圖,以及當前種種超現實的際遇,她實在無法判斷是非善惡,但孽兒臨行前的微笑倒帶給她與之一搏的衝動。

    「你沒騙我吧?我能信你嗎?」

    「三世佛在此,我所言皆屬不假,若有所假將灰飛煙滅。」

    僧人的語調相當懇切,反正有反悔的餘裕,就當是一趟增廣見聞的時空旅行,以及一場春秋大夢。何況,她不捨如此惹人憐愛的孩子受到折磨。

    「好,我想幫助他。」

    「謝謝妳……,環玉。」

    在環玉視野中呈一片模糊的僧人溫柔地一哂。

    那一哂,眼界所及全化為夢幻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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