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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專賣店

葉子榆試婚紗時,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嗡嗡嗡,訊息雜音喚起散亂的少時記憶──

「不用任何代價。」

擱在店門前的木頭板子上如是挖出一行字。

木板礙眼,葉子榆一踢卻踢得腳痛,抱腳亂跳,「Shit!」沒想到這東西這麼硬,她恨不得再踹一下解氣。不過她沒有,為了找這家偏僻小店已花去太多時間,等等還得趕著去補習班。葉子榆放過那塊木板,推開木門。

吱呀吱呀──

門閂摩擦聲尖銳得厲害,林幸從店裡頭看不清深處的走道中跑出,背後頂著團發出笑聲的白光,葉子榆猜光源是電視機,林幸可能原本在看搞笑綜藝。

葉子榆之前也常和父親看搞笑綜藝,正確來說是她愛看,父親算硬湊過來的。每當她笑得前翻後仰,父親總蹙起眉盯著她,讓她備感壓力。

不好笑嗎?她覺得好笑極了,可被父親那嚴肅的目光鎖住,葉子榆坐立難安,不懂父親究竟什麼意思,問父親要看其他節目嗎,他也搖頭說不用,眉頭一下都沒鬆。

還是父親覺得這種節目不營養?她常有父親下一秒就要開口批評搞笑綜藝的感覺,卻遲遲沒等到。跟父親看電視壓力大得煩躁,葉子榆十分討厭。

「需要什麼文具嗎?」林幸皺滿老人斑的臉取代葉子榆印象中的父親,立在她跟前。

「我不是──」

「噢,我明白了。」林幸眼睛一亮,「這附近四十分鐘內車程能到的高中只有『春暉』和『草新』,雖然看你這制服不曉得是哪間學校,但特地跑來肯定不是為了文具吧?」

「是的,我要──」

「謊言專賣店?」

葉子榆頓住緩口氣,儘管林幸說得沒錯,但講話直被打斷令她不悅,好不容易才壓下想踹人的情緒,「......就是這麼回事。」

謊言專賣店,讓人購買謊言的店面。世人總說:「說謊要付出代價。」這間店的存在便是用錢來抹去其他可能需要付出的代價,只要針對某個謊言到這買下「謊言信任魔法」,該謊言便能有令人相信的效力,且後續不會產生任何代價。

「那麼,」林幸拖著腳,腿因剛剛跑急了抽疼,他踱向櫃台,蠻力拉出老舊微卡的木製抽屜,取出報價盒。「妳遠道而來要撒的謊是?」

「謊言信任魔法」會依據謊言的嚴重程度來定價。葉子榆望著偌大齊全卻佈滿灰塵的層層文具櫃,不知從何講起,良久才掏出一支手機,「這是我打破撲滿買下的二手機,但......不能讓爸媽知道零用錢全花光的事,想跟他們說是朋友用過不要後送的。」

葉子榆之所以決定買手機,除了方便與男友互傳訊息,也和父親有關。她對看電視時有父親在旁的煩躁瀕臨極限,打定主意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手機看網路視頻。

她需要自己的空間!

「這有什麼難?」林幸聽過更多出人意料的謊言,輕笑聲低微滾出喉嚨,「您的謊言三百。」

葉子榆往書包裡摸錢包的動作明顯有些遲疑,提口氣,她決定把話完:「其實我還有一個謊言。」

「噢?」林幸沒那麼驚訝地挑起眉。

「我最近在補習班交了男朋友,他提議補習班下課後騎腳踏車送我回家......」葉子榆實在很不想把這種事告訴林幸。「但我一直都給父親載,而父親這幾天好像察覺到什麼端倪了,疑心病很重,我想讓他相信我是跟女生朋友一起搭公車回去的說辭。

她頓頓,「這可以嗎?」

「只要妳想清楚了,什麼都可以。」林幸老練地說。

葉子榆幾乎只思考一秒,「那好,報價吧。」

「您的謊言四百,全部一共是七百。」林幸接過葉子榆這星期的飯錢,漫不經心地目送她離開,「謝謝您的惠顧。」

吱呀吱呀──

「我也滿喜歡的。」

關於男朋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三點十四分,差一分上課的遲到邊緣。

葉子榆的視線從錶上抬起,洩下陽台的光線刺得她頭暈,她原地大力地甩兩下頭,一旁走過的男孩下意識瞥向她,連同要對朋友說的話也向她說了:「我也滿喜歡的。」

唇邊凝著小酒窩,無害的清澈眼神亮呀亮的,使葉子榆怔住半晌,一時挪不開眼,找回呼吸已是男孩走遠的事了。

男孩說著喜歡的嗓音仍環繞在耳,明知他們在討論球賽,她還是緊張得把掌心掐疼了。

比臉還紅。

葉子榆知道男孩,男孩是排球校隊的快攻手。

她陪國中最好的朋友去看過他比賽。開局時,男孩的節奏幾乎全被對方拉著走,一下攻擊進去得太早、一下進去得太慢被對手的攔網捕捉到動作,發球時想發短球也沒過網,很快便被換下場。

葉子榆半挑眉,「妳說妳喜歡的是八號嗎?」

「是啊!」見葉子榆一臉不信,朋友擰了擰她的肩,「欸!收起妳一臉『還好』的表情喔!他等下就會發威了啦!」

說來巧,不出一分鐘,男孩又被換上場了。

他替左右腳拉拉筋,深吸口氣,吸走了葉子榆的目光,她見他微蹲,擺好防守姿勢。

嗶──

暫停結束。

「砰!」對手一計強力跳發,比前幾顆更加壓,角度也刁鑽許多,男孩隊上的自由球員飛撲救球,也僅能勉強接噴,葉子榆本以為這球便這麼沒了,誰想到男孩毫不猶豫地網場外衝,單手把球撈回場內,整個人在地面摔上一圈後撞上廣告看板。

看板前的人潮嚇得起身,擋住了葉子榆的視線,她只能從撞擊聲和大幅歪斜的看板推測男孩跌得不輕。

再看到男孩從人海屏障中出現是用跑的,因為男孩救起的球還沒結束。他的眼神追著球,她追著他。

男孩那一摔,摔出了整隻隊伍的氣勢,球隊一改幾分鐘前的接發亂流,對手多次猛攻都被他們死守下來,接球、舉球、扣球、攔網、接球......兩邊砲火僵持不下,男孩隊上的舉球員再次舉給大砲攻擊,不,那是乍看之下──

葉子榆眼看男孩從後排飛出來,幾乎沒助跑就原地起跳,瞄準隊手場上的漏洞快速一扣,即使隊手的攔網球員在最後一刻發覺男孩的意圖也來不及了。

「砰!」來回二十幾球終於搶下這分,全場凝滯半秒後喧囂鼓譟!

葉子榆起初沒意識到自己也激動地站了起來,是朋友的尖叫聲把她拉回現實。

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胸口熱得不像話。

八號。直到球賽結束前,葉子榆都沒有勇氣向朋友問男孩的名字,只是反覆在心裡默唸著「八」這個數字,像要刻在心上似的。

任惟遠。

葉子榆用許多方法打聽到男孩的名字後,仍不敢在心裡直呼男孩的名字,和其他男生一樣用一個普通的「他」來代稱,努力壓抑著可能會露出一切的蛛絲馬跡,卻又忍不住爭取和數字「八」有關的一切,就連自願在課堂當第八個上台報告的人,都能開心一整天。

她會幻想在走廊上遇到對方,甚至他教她打球,又甚至,成為站在他身邊的人。

聽著掃地時間結束前的最後一首廣播音樂〈ROUGH〉,葉子榆恍惚起來。

「좁혀지지   않아   한   끗   차이.(沒有縮小的差距)

우린   마치   평행선처럼.(我們就像一條平行線)」

在和他對到眼,聽見那句怦然心動的「喜歡」之前,葉子榆以為自己會將這場暗戀瞞一輩子,可現在她不願意了,她告訴自己,她要改變。

「언젠가는   못다한   말을   전할   거야.(總有一天沒能開口的話一定會傳達給你)」

司令台後方有個往上延伸的梯子,至於上面是多上面,葉子榆就不清楚了,她仰頭,陽光穿過擋在額前的手指,裝作不在意靠近自己的腳步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來了。

「妳也有東西掉在上面嗎?」他問。

她想看他,不敢抬頭。「我只是想去上面看風景。」她試著模仿體育班學生的隨性瀟灑。「你有東西在上面的話,我可以順便幫你拿。」

「還是我先吧,你跟著。」男孩笑了。

她跟著他爬到梯子頂部,發覺連著梯子的地方為低點,往上是積著雨水的凹槽斜坡,一隻掃把橫躺中央,地面說光滑不光滑、說粗糙不粗糙,很髒倒是真的,均勻灰成一片,他們靠手肘撐住身體向前挪動,在地上刮出一道混濁的白。  

葉子榆爬得手肘和膝蓋都很痛,但心裡怦怦然的感覺使她越爬越快。

「到這裡就好,妳往下看。」他說,聲音很輕,並像早已發覺她怕高似的,伸出五指擋在葉子榆眼前,「妳說好我再放手。」害她的視線多逗留在他臉上幾秒。

目光鑽出男孩指間往下一探,葉子榆先瞧見了孫教官那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光頭,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最讓她想笑的是,自己居然離男孩的手這麼、這麼近,大概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了吧。

「好。」

隨著男孩抽開手,葉子榆吸飽一口氣,再緩緩鬆開,由上往下拓展開來的視野真的很棒。

整片綠色的草皮和磚紅跑道像一幅畫,學生和老師則是像積木一樣小巧可愛,她能隱約看到幾個愛美的老師撐著陽傘偷偷補妝,班上調皮的男同學更是趁老師不注意,戳前面女生的肩膀或拉她們的內衣肩帶。

「妳想喊什麼?」男孩轉轉脖子,「反正在放升旗歌,底下聽不見。」

「언젠가는   못다한   말을   전할   거야.(總有一天沒能開口的話一定會傳達給你)」莫名地,葉子榆腦中想起這段旋律,於是她捏緊拳頭開口了。

「八號......八、八號有女朋友了嗎?」

  #

為任惟遠所做出的改變,替葉子榆帶來不同的世界。她不再內向壓抑,尤其在和他順利交往後,開始相信自己有能力替自己的人生做選擇,於是她去了「謊言專賣店」。

幸好,信任魔法很靈驗,家裡沒對手機的事詢問過多,並且,在去「謊言專賣店」前,葉父本死不同意她補習班下課後和朋友一起走,逼得葉子榆傳簡訊跟父親說要留下來問問題,再繞過他守在補習班樓下的身影,牽著任惟遠小心翼翼離開。任惟遠不曉得這事,葉子榆幾次揣著不安和他溜躂好陣子,回家後才打給父親說「因為沒找著他所以先回來了」。

葉父沒問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卻迂迴提過幾次男女交往應注意的事,並堅持在葉子榆補習班樓下等她。

可自從去過「謊言專賣店」,葉父就忽然對葉子榆鬆口:「回家路上自己小心。」

儘管葉子榆一時因罪惡感忘了呼吸,但自由的快感很快就讓她把其他情緒拋諸腦後。

很快,葉子榆升上課業壓力極大的高三,即使有過再去「謊言專賣店」的衝動,也只是想想而已。

緊接著,大學聯考、離家求學,葉子榆和任惟遠反覆上演分手與復合戲碼,不過他們比其他情侶幸運,考上同間大學,沒有遠距離問題,因此在大三那年便決定同居,共同負擔房租水電。

誰想到同居才是感情考驗的魔王關。

葉子榆和任惟遠均是自我成就心重的人,總埋首在各自的事裡忙,任惟遠在大學後也順利當上校隊重要先發,除了平時大量的練習時間,假日常得跟著對伍北中南東到處比賽;葉子榆研讀生物相關科系,跟著教授不停做解剖實驗。兩人的話題和世界越拉越遠,彼此的生活習慣更有許多不同,唯一相同的只有希望對方體諒自己,和等對方攬下家事,打掃倒垃圾由誰做也斤斤計較,要是誰先洗了自己的衣服,另一方就會抓住機會要求對方一併幫忙。

最終,吵累了、不吵了,「就這樣吧。」葉子榆忘了是誰提的分手。

五年的感情突然從生命裡被抽離,葉子榆頭一個禮拜沒哭,直到某天發現自己把鑰匙忘在新家裡只能叫鎖匠時,才蹲在馬路邊抱頭大哭。

一對情侶騎腳踏車雙載飆過右側,被風撕裂的笑聲颳得她臉疼,身體跟著抽搐厲害。

他的後座也換別人了吧?

那刻,葉子榆才真正嘗到孤單的滋味。她發覺,原來離家後到異地求學,扣掉任惟遠,自己半個朋友也沒有。

這幾年生日,父親在整點時送上的生日長輩圖都被她快速滑掉了,現在想起來特別懷念也特別討厭自己。

她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嫌父親煩的,小學時父親工作的地方距離家裡要四十分鐘車程,每每加班到半夜要回來前,都會先打電話回家,問葉子榆睡了沒,趕在她睡前親口說句晚安。

那時接電話還是葉子榆睡前最期待的事。

父女胡亂聊著,葉子榆怕冷,小手裹著棉被夾住話筒,不懂比她怕冷的父親為什麼不回家來再聊就好?

「反正我們只講兩句,小孩子不能晚睡。」

但他們從來不只講兩句。

由子偶爾隨口說句想吃什麼、喝什麼,父親總靜靜聽著不回應,回來時卻帶著她要的消夜。

「耶!這是給我的嗎?」由子的嗓門是外頭狗吠聲的兩倍。

父親從不正面回答,而是板起臉訓她:「妳怎麼還沒睡?不是要妳早點睡嗎?」

由子狡猾地勾著父親的手撒嬌,「沒看到你回來睡不著嘛。」骨碌碌的大眼說有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父親熬不過由子,「我真是上輩子欠妳的。」嘴上無奈,眼裡卻滿是疼愛。

後來葉子榆升高中,葉父被調回離家近的分公司,為彌補先前漏掉的陪伴,堅持每天送葉子榆上下學。葉子榆感到有些丟臉,同學大多都是靠自己或和朋友結伴上學,被父親載讓她像長不大的孩子,每每經過認識的人,就忍不住低頭避開視線交會。

而且比起和父親,葉子榆更想和朋友待一起。反抗的心情在葉子榆暗戀任惟遠後轉為強烈。

煩、煩、煩。

父親和許多事都讓她莫名煩燥,於是她離開了。離開家鄉到外地求學,直到現在與任惟遠分手落得心底空落落,哪裡也不能去、回不去。

忽然,葉子榆想起「謊言專賣店」的事,逐漸成熟的思維使心中猜測狂冒,她手忙腳亂撥出電話。

「媽,妳知道我高中買手機的事嗎?」

付錢就能讓別人相信自己撒的謊......葉子榆越想越覺得不可能有這種事!

電話那頭安靜了好一陣,由子似乎能聽到家裡抽水馬達呼嚕嚕的雜音,多久沒聽到這個聲音了?眼眶不禁湧起朦朧水霧。

「......子榆嗎?」母親吶吶,不大確定的又問一遍:「是子榆嗎?子榆!」

事隔多年,葉子榆在外地透過電話的嗓音顫啞,面對久未聯絡的女兒打電話來劈頭這麼一句,母親一時沒反應過來。

葉子榆也意外事過境遷那麼久,自己才稍微明白了什麼。

「是......」鼻子酸澀得緩不過來,「媽,是我......」

那晚葉子榆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偶爾將回憶想著想著就漸漸忘記哭了,可再回神時,又是滿臉淚水。

父親與母親是知情的,不論手機或男朋友的事。

母親說,父親偶爾會落寞地站在葉子榆緊閉的房門外踱步、停下、踱步、停下,從葉子榆手機裡傳出的搞笑綜藝談話沒能被房門隔開,隔開的只有一抹年邁長影。

照理說,葉子榆看影片能帶耳機,之所以不用,確實是出於叛逆的想法。她當然也會怕被罵,可當時就想這麼做、想讓父親聽到。

結果,與母親的這通電話讓她更不敢回去面對父親。

大四畢業、進入職場、交新男友、轉換跑道、再次分手、工作低潮、論及婚嫁......她不是沒有想過要回家、不是沒有想起父母的好,而是不敢讓自己想起。

想起自己的殘忍。

蹉跎蹉跎著,終於,葉子榆下定決心周末要親自拿喜帖回家,下午正在試最後訂做好的婚紗,接到母親的電話,嗡嗡嗡,訊息雜音被外頭車陣喧囂掩過。

母親用一種刻意壓抑過、不像自己的聲音開口:「子榆......妳爸走了......」

等了許久,電話另一頭遲遲沒回應。

葉母只隱約聽見了葉子榆房內的音樂聲。

「언젠가는   못다한   말을   전할   거야.(總有一天沒能開口的話一定會傳達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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