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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復一日，時光荏苒，歲月腳步不曾歇息，光陰川流貫古亙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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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止或許始終只是一種錯覺，總讓人在安穩中忽略了晦暗處，山雨欲來的風起雲湧，就這樣轉眼已是來年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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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早晨，一切一如往昔，只是一官起得比平時早了些。不過他依舊在用過母親準備的早飯後，便起身背著小菊為他縫的五彩書袋，出門上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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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官今天，走過跨越蘭溪的石板橋上時，忽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時間還早，不如換條路走，沿著河堤過去雖遠些，不過一樣可以到學館，不然每天做同樣的事，走同樣的路，真是足以讓人無聊致死！”念頭閃過瞬間，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官翻身便往下跳，跳到了河堤壩上，他其實就只是想要為自己，在每天枯燥乏味的學習生活中，增添一點變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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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溪”嚴格講起來，並不能算是一條真正的溪，因為它其實是不知在什麼年代，人工所修建的一條水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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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將晉江與石井江的水串流起來，目的在於灌溉附近的水稻田，是泉州先民為了克服閩南地區山多水急、枯水期又長等諸多天然限制，而開挖的水利設施，是百姓們為了生存下去的窮變之法。至於它修建的年代，已太久不可考，但用眼睛便能夠輕易看出，必然是非常久遠之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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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的兩岸修有矮堤，土堤上雜種著莿桐、楊柳、相思、合歡等樹。此時旭日方東昇而起，陽光灑在火艷的刺桐花上，就好像要燃燒起來一樣，春風輕輕迎面拂來，楊柳垂青隨風搖晃，一官的心也隨之搖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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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對自己這個突發奇想的改變很是滿意，這些日子以來，他每天對書裡那些刻板的內容，越來越失去耐心，真有一種隨時都可能爆炸的感覺。只是何時爆？如何爆？他不知道，但就只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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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官也偷偷觀察了一下身邊的其他同窗，好像大家並沒有這樣的情緒，雖說打混偷懶的同學也不少，但大部分的同學還是每天孜孜不倦，似乎書中真有什麼好東西，讓他們讀得津津有味。一官心裡猜想著，這是不是每個同學必經的過程，他感到迷惘，但他還是願意去學習、去忍耐。他抱著一絲希望，或許有一天他也能讀出書中的滋味，也或許說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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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如果在上下學的路上，能夠有些不同變化，也算是為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點樂趣吧！相對於之前上山下海的日子，現在真讓他有種龍困淺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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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此時此刻一官的心情是愉快的，愉快的心情讓他的步伐也不知不覺輕盈起來，輕盈得令他想放聲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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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還沒等一官開口，就已經聽到有人在高歌，這歌聲不算好聽，而且好像還有一些悲壯，悲壯之中又帶點說不出的淒涼與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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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有點好奇，便往歌聲傳來的方向慢慢走去。他仔細凝聽歌聲裡都唱了些什麼，他可以聽得出聲音的沙啞，有點蒼老，應該是來自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漢，不過很快就已經不用再猜，因為一官已經看見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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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堤防的一個坍方凹陷處，這裡可以穿過土堤來到溪邊，一個老漢正坐在溪邊一棵莿桐樹下，手執魚竿正在垂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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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高大魁梧的老人家，或是說曾經高大魁梧過，當然現在顯得十分老邁並佝僂。老人家的頭頂已禿，即使兩旁還殘留了些許的鬢髮，但也已經全數泛白。老漢似乎沒有發現有人靠近，一官也就靜靜聽著老叟繼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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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聽老叟唱著：「 檣桅穿重浪，櫓棹燦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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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秋已老，落華掩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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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眼千秋夢，空樽憶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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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帆覓歸程，孤影弔海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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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上，國有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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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熱血，四海奔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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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青春，復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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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鬧個山崩海嘯、地覆天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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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天涯，駕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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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士立志，天地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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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寒暑，一夢黃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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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換了輕舟曉月、淺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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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其實並不太懂，老人歌中所唱究竟何意？他只覺得好聽，倒不是歌聲有多優美，而是他聽了覺得讓人心跳加快，有種洶湧澎湃的感覺，與平常讀書時的死氣沉沉，感覺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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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一官生出了好奇之心，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想認識這個老叟，想知道關於他的更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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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官來到老叟身旁，輕聲問道：「老爺爺你在釣什麼，這裡有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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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並沒有驚訝，或許早已發現有人在旁，所以聽見一官發問，頭也沒回只默默應聲說：「有沒有魚，又有什麼關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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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不解問：「釣魚不為魚，那又是在釣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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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歲月呀！」老人悠悠說道：「想釣起一段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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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釣歲月？歲月能釣嗎？」一官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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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兒還小，不會懂的！有些事永遠也無法遺忘，所以只能追憶，在這裡算是一種憑弔，可惜我太老了，活不久了，待我死後那些美好的過往，終將被世人所遺忘。」老人說時嘆了口氣，轉頭望向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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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見老叟正臉時，一官嚇得退了一步。一官並不膽小，只是太出人意料之外，他先是看見老人的雙眼，那是一雙沒有瞳孔的眼睛，雙眼之中只有灰濛濛的一片，這時他才知道，老叟根本什麼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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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老叟的臉，在黝黑的臉上有道長長疤，從右眉的尾端，直直就拉到了左邊嘴角，還削去了半個鼻子。從現在疤看來，可以想見當初這道傷口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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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就是他左半邊的臉，滿是一整塊明顯的火吻傷痕，黝黑之中透著大片紅白暗紋，隱隱暗示著藏在這張面孔之後，有著一段曲折離奇、異於平常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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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張有故事的臉，而且其中的故事，一定比書本裡的那些有趣精彩，一官心中如此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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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想要知道這些故事，所以他便在刀疤瞎眼老叟的身邊坐了下來，他問道：「你的歌也唱得是歲月嗎？聽起來很有男子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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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沒有打算回答一官的問題，反問道：「小娃兒不怕嗎？」之前所有見到老人面容的人，沒有一個不逃走的，老叟驚訝於一官沒有逃跑，反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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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不解其中原由，以為老人瞧不起他年紀小，便不甘示弱也放聲笑了笑，並提起膽子用手指，去摸了摸老人臉上的疤，並問道：「這一定很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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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問題似乎觸動了老人的心，老人收起了笑容，緩緩冷冷地說：「皮肉之痛再痛，也遠不及胸中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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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清楚看見老人灰濛濛眼中的變化，先是泛起了淚光，轉瞬間淚水已盈眶。此時一官察覺，是不是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說了不該說的話？但這同時也更挑起了一官的興趣，他實在壓抑不了自己的好奇，便又再放膽問：「老爺爺你為何流淚，可以告訴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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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這個問題，老人卻又笑了出來，笑時一瞇眼，淚水不自覺就流了出來。老人應該感覺到淚滑過臉龐，於是撇過頭去用衣袖擦了擦，然後放聲大笑說：「活了這麼大把年紀，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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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不覺得自己有叫錯，便說：「你頭髮都...」本想說都禿了，但說時看見老人油亮亮的頭頂，唯恐又觸及老人傷心之處，於是迅速將視線下移，看著耳鬢旁稀疏但還存在的白髮，立刻改口說：「頭髮都白了，不是老爺爺，又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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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聽出了一官語氣之間的變化，也知道一官心有顧忌，老人其實喜歡聽他叫老爺爺，也不介意被說成禿頭，這時老人只覺得一官很可愛，便問道：「小娃兒今年幾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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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喜歡別人叫他老爺爺，一官卻不喜歡別人叫他小娃兒，於是生氣回道：「我不是小娃兒，我已經馬上就要十三歲了。」一官唯恐別人覺得他年紀小，偷偷幫自己加了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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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十二歲的意思，是吧！」老人哈哈大笑起來，「傻孩子，永遠不用急著幫自己添加年歲，因為歲月會幫你加上去的，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會知道歲月多麼無情，頭也不回不斷把這個數目往上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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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有多無情我不知道！」一官不服氣回說：「不然就讓老天爺，別再把你的那個數目，繼續往上加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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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聽這話先是一愣，然後又大笑說：「你這是在咒我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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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一想，這話好像真有這意思，雖自己並沒有如此壞心，但他就是不願改口，便更硬氣說：「是老爺爺你自己說，希望年紀別再往上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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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並不忌諱這些，只是驚訝於一官的機靈與倔強，覺得這個小娃兒與眾不同很有意思，便又問道：「那小兄弟，叫什麼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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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對這個稱呼感到滿意，便歡喜回說：「我叫鄭芝龍，家裡排行老大，所以大家都叫我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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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口中默唸著“一官”這名，沉吟了一番後問：「想知道，我歌裡都唱了些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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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點頭“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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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聽我說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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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故事”一官的心情為之一振，回說道：「對！我想聽老爺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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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啊，今天不早了，你是要進城還是要出城，快點去吧！免得讓你爹娘擔心。」老人笑著繼續說：「想聽故事明天早點來，我每天都在這裡，而且我的故事是說不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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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一官忽然驚覺叫了一聲。抬頭看看太陽已上三竿，現在趕去學館至少遲到了半個時辰，給爹娘知道了應該不是擔心，而是要被打屁股了。於是便拔腿就跑，邊跑邊喊著：「老爺爺我明天再來聽你說故事，可一定要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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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匆忙跑到學館，果然已經遲到許久。他先在外面窗臺下悄悄望了望，再一股腦偷溜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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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穆先生依舊閉著眼，搖頭晃腦背他的經書，似乎什麼也沒發覺，只有其他同學唏唏嗦嗦笑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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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趕快坐到座位上，拿出書本裝作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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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乾咳了兩聲，示意大家不要出聲，繼續聽講。於是，學館又恢復成平時模樣，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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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喘了口大氣，看來今天是安全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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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官起得異常早，早到一官的娘都還沒來得及將早飯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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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隨便扒了兩口桌上的粥，就算是吃過了，之後便匆匆出門，說要上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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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的爹娘互看一眼，心想這孩子真是有心向學，天不亮就往學館裡跑，這應該算是件好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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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紹祖笑著說：「或許是他讀出了興趣了，只希望不是小孩子興頭，沒兩三天就過去了，讀書還是要持之以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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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娘也覺得欣慰，只是口裡說：「看來明天我得起更早些，才來得及給他做早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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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出門後，三步併兩步便往蘭溪土堤方向跑，上學的步伐從未如此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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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就看見，還是昨天那顆莿桐樹下，老人已經坐在那裡，手裡依舊拿著釣竿，一動也不動，就好像從昨日起就一直坐在那裡，從未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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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樹下，一官停下來，喘著大氣一時還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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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先開口：「小兄弟很守信用，精神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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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一點不肯吃虧，也說：「老爺爺也很守信用，更早來，精神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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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完，都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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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如昨天，在老人身邊坐下，開口便說：「老爺爺快和我說說，那些海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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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疑惑，記得自己沒對一官說起，自己跑過船、出過海，一官是如何知曉？畢竟在這時候，出海可是犯重罪的，於是便問：「你怎麼知道我出過海？能與你說海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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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得意說道：「看一眼便知道！黝黑的皮膚，手上的老繭，還有腳上龜裂的痕跡，一看就知道你以前一定是個跑船的討海人，你身上的每一道傷疤，必定都有故事，我要聽有關大海裡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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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停頓了一下，雖然他看不見一官，但能感覺得出來，這個孩子異於常人，雖然不過短暫接觸了兩次，但立刻就能發現他機智、聰明、而且充滿熱情，尤其是還能將這份熱情，感染給身邊的人，就連他這個垂垂老矣的老頭，也被他蓬勃的生氣給帶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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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看著老人不說話，只面露微笑，便開口問起：「老爺爺是不是，也是這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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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老人笑著反問道：「不像嗎？我可是道地的泉州人，祖祖輩輩世居於此，說起我們泉州，自唐朝起便是遠洋大海舶出入的港口，往返於東洋、南洋、西洋五十餘國的大船進出這裡，運送無數綾羅綢緞、青瓷白窯、絹巾蘿帕、茶、酒、紙、糖，向全世界展示她的繁榮與風華，全國的商品、世界的商賈都聚集於此，唐朝有個叫包幼嗣的詩人，曾經描述著“雲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宋朝一個詩人李邴，也寫下“蒼官影裡三洲路，漲海聲中萬國商”的詩句，都是在描繪泉州城的繁盛景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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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僅只是船舶港口而已，泉州也是遠洋海艦建造的重鎮。這裡的工匠能造出三桅七帆的大海船，不只船身龐大，船體穩固，海上航行操控的靈活，都絕對是首屈一指的。隨便一艘船，都能容下船員百名，商貨馬車千乘，這樣的船最適合遠渡重洋，載運商貨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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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泉州這裡的百姓，更都是天生的一流水手。一方面，我們閩南人一向刻苦耐勞，更重要的是我們血液裡，流淌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就是能與大海共生共存，在海上活動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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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老祖宗早在先秦之前，便掌握了海上航行的技術，素有“以舟為車，以楫為馬”的習性，至今已超過兩千年。兩千年來，與海共生已成為一種習慣，我們本就是在大海的懷抱中繁衍成長，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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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故鄉好，水是故鄉甜，說起自己家鄉事，言語之中充滿了身為一個泉州人的驕傲，只是原本正說在興頭上的老人，忽然停了下來，搖著頭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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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一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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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只是有一些感慨。」老人伸出手探了探，摸了摸一官的頭，換了一個語氣接著說：「孩子你想聽海上的故事，是心中對大海充滿憧憬，沒有別的原因，就因為你是個泉州人，大海早已印進了泉州人的靈魂，海水早已注入了泉州人的血液，這是天命，是一種幸運，也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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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似懂非懂，但他不在乎這些，只催促著說：「老爺爺有什麼精彩的故事，趕快說出來，講給我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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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又拍了拍一官肩膀，笑說：「小兄弟是想出海闖天下吧！想出海得再練壯些，至少要像我這樣。」說時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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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打量了一下老人身材，雖歲月帶來了蒼老與衰弱，但依然可以想像，他年輕時的魁梧壯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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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不疾不徐悠悠開始說起：「想我就是在和你現在差不多的年紀，也就十二三歲吧！那時村裡鬧飢荒，其實當時每年都飢荒，只是那年特別嚴重，家裡能吃的早就都已吃光，所有人都出去找吃的自謀生路。那日我實在是餓得全身無力、頭腦發昏再也受不了了，很勉強才踱到晉江江邊，異想天開就做了個簡陋的魚竿，便釣起魚來，反正那時再也沒有氣力再去哪了，與其等死什麼也不做，還是放根釣竿碰碰運氣，只求老天保佑，能讓我釣起一條大魚，美美吃上一頓，否則我相信自己，實在撐不到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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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也一樣呀！」一官聽著心有所感說道：「我們村子裡的孩子，也總是吃不飽，只是沒有那麼嚴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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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繼續說：「我也不知道釣了多久，只看著太陽不知不覺已過了當頭，卻什麼也沒有釣到，正在懷疑這江裡，或許根本就沒有魚的時候，幾個大叔從江邊走過，嘲笑說道：『傻小子，飢荒鬧了這麼些年，如果這江裡還有魚，我們會像這樣餓著肚子嗎？』他們幾個圍過來笑話我。不過，就在這時候，釣竿居然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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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說起此事時，臉上依然露出興奮的神情，他繼續說道：「一開始還以為自己餓得手發抖，但再拉了拉魚竿，確實是有魚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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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幾位大叔也驚了，而且驚訝絕不比我小，我想他們一定也在這江邊釣過魚，而且還絕對不只一次，結果定是什麼也沒釣到，才會如此笑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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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老天真的眷顧我，讓我真給釣上了一條。」老人一拍大腿停了下來，似乎還能感受到當時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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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一官心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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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快拉起魚竿，深怕上了鈎的魚又給跑了，結果一拉上來，就只是條小魚，還沒有一個巴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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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低頭看了看自己巴掌，也點頭說：「確實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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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條小魚，但我見身邊幾位大叔都羨慕極了，而且我從他們眼中看見了事有所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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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一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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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大叔起了歹念，在那個時候，別說是一條魚了，就連為了幾株野菜、一顆山芋，大打出手相互廝殺的，都已是司空見慣之事。我心思一轉，他們要是動起手來搶，我一個小孩對這六七個大人，斷然沒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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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便立刻建議道：『那位大叔身上背著鍋子，能否借我一用？我們煮成魚湯一起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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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大方！」一官稱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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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大方，與其被他們搶了去，什麼也吃不到，甚至被爆打致死。不如依此建議，至少還能分到點魚湯喝。」老人分析著，依然覺得當時的決定，十分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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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又心急催促：「然後呢？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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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享用了那條小魚，雖然與我後來在海上釣到的魚比起來，實在是小得可憐。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味道無疑是美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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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想著美味的魚湯，也一起跟著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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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接著說：「現在想起來，老天爺那一日，當真讓我釣到了一條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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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就是一條小魚嗎？」一官不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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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魚不是魚，是那些大叔，那些大叔才是我的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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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是大魚？你不會餓到，把那些大叔都給吃了吧！」一官當真不解，想起之前聽村子裡的人說過，飢荒厲害的時候，人吃人的事也所在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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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了笑沒理一官，只繼續說道：「吃完以後，帶頭的那個大哥，開口說道：『這位小兄弟人不錯，不如就跟我們一起下海去吧！之後什麼山珍海味、大魚大肉，也少不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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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心想“真的還是假的，幾個大人都淪落到要和我一個小孩，來搶條小魚吃了，還吹牛皮說什麼大魚大肉、山珍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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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一想“之前確實聽人說過，出海能發大財，從此能過上衣食無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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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左右盤算了一下，與其留下就算不餓死，也是有一餐沒一餐的過，還不如就和他們一起下海，不管怎樣至少拚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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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就和他們一起出海了？」一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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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匆匆回家拿了幾件舊衣裳，當天晚上就與他們從石漁村那邊，摸黑上船一起出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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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然後呢？」一官心急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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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小兄弟，你是不是該上學去了，別又遲到耽誤了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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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的確是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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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定神一思，老人又怎麼知道自己是要去學館上學，昨天不是還不知道自己是要出城，還是進城嗎？自己今天應該什麼也沒說起才是，一個瞎眼老人又是如何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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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官好奇便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要去上學，不是要去河邊釣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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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大笑說：「傻孩子，剛剛拍你肩膀時，發現你背了個袋子，裡面還放了幾本書。要去釣魚的小鬼，該帶的是釣竿，是沒有人會用書本來釣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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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不服氣，立刻回道：「那可不一定，大魚不是魚，大魚是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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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一愣，的確如此，這世上用書釣魚的人，怕是要比用魚竿釣魚的人，要來得多得多，深究下去恐怕天下讀書人，不是如此的還真屈指可數，這話說得確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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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心念一轉，便又笑了出來，怕是自己想多了，不過就是個嘴硬的小鬼，哪有什麼深切寓意可言，便回說：「那還不趕快，去釣你的大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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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官也笑著與老人約定，「那明天還來聽你說故事，不能爽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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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為定。」老人慨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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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為定...」一官大聲喊著，他已經跑到十步之外，看來今天學館的課，他又要趕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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