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識遊蕩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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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指敲擊著琴鍵，飛躍在黑白之間，叮叮咚咚，琴鍵在雙手高速的移動間變成混濁的灰色。右手的中指漸漸沒了感覺，琴聲漸漸不再像琴聲，像管風琴莊嚴而肅穆的聲音演繹著賦格曲那奇異的協和感，像筆在紙上快速挪動的聲音紀錄傾瀉而出的情感。忽然間他看見巴哈在他眼前為教堂司琴，他在台下彷彿正領悟著真理的教徒刷刷地在筆記本上寫滿了聖訓。不，那不是筆記本，是五線譜，是稿紙，他寫詩也寫歌。法官手中的小槌匡噹一聲敲在他耳邊，「肅靜！」對方冷峻的容顏如小山般地橫亙在巴哈的背影和他之間，他右手邊是一疊比他還高的法律條文和判例，左手邊是他的母親。「你承認你有罪嗎？」法官的聲音平靜如深淵，冰冷的眼神直視那疊緊緊攅在手中、被手汗溽濕的五線譜和稿紙。「罪證充足，」小槌嗙地砸在他眼前，「你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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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紙和五線譜落在地上的聲音像是小提琴尖細而高亢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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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後方，帕格尼尼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動。小提琴在他手中婉轉高歌。音符在他的指間輕盈地舞動，彷彿能夠抵達天堂的高音和綺麗如巴洛克珍珠的旋律繚繞著──法官不見了、母親也不見了、法律條文和判例無影無蹤，哥德式教堂裡小提琴的聲音盈滿主堂，盤旋在玻璃百花窗上和拱頂之間，沿著飛扶壁不斷地上竄，整個教堂瞬間亮了起來。「啊，這是天使之聲嗎──」瞬間那琴聲急轉直下，變得詭譎而難以捉摸。帕格尼尼的雙眼宛如深海的漩渦，他深陷其中，令人不安的失重感和窒息感包圍著他，「不！這是魔鬼的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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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昏暗的臥室中醒來。有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流瀉出來，像他可愛的克拉拉，純真稚嫩的克拉拉。她們歡快地遊走在窗邊，一如那雙敏捷的手在琴鍵上飛舞的模樣。他看得出神，暫時忘記了剛才的夢和冰冷的河水灌進身體裡的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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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忽然「砰」地一聲打開，女人臉上充滿焦急和擔憂，快步向他走來。「親愛的怎麼了？你還好嗎？」她溫柔的嗓音像清淺的小溪一樣透明，安撫了他尚惶然的心。他楞了一秒才想起這是他最愛的克拉拉長大的模樣，那雙依然年輕的眼睛盛滿了哀傷和驚惶，讓他的心陣陣抽痛。「我沒事，只是做了惡夢。」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替她擦去眼角溢出的淚珠，像往昔他為哭泣的小女孩所做的一樣，「親愛的，別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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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敢說──你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麼好事！」她的眼淚彷彿潰堤的洪水傾瀉而下，弄得他手足無措。「嚇死我了──那時我還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會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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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再也不會了。」他摟緊對方，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裡面深深地嵌進去一樣。沒讓她看見，他臉上空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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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青年從沙發上站起來，語調年輕而活潑。「您沒事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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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朝氣蓬勃的青年，遲了一秒才答道：「嗯，是啊。讓你擔心了，還麻煩你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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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能夠實現自己的夢想都是因為有老師您的提攜。這談不上什麼麻煩與否的，」青年微微頓了一下，凝視著他的雙眼充滿了崇拜、感激以及更加複雜的情感，下一瞬又褪成只餘一片赤誠的明亮。「我現在正在寫一首鋼琴曲的譜，寫完之後還請您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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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啊。我很期待。」他依舊凝視著青年，但思緒已然渙散，飛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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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會面草草結束，原因是雙方的心不在焉。青年急於完成新的樂曲，而他則是因為難以收束的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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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拉收拾著桌上的茶和點心，他渾渾噩噩地坐在沙發上，只是看著對方忙碌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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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去睡一下。」他呢喃，聲音纖細得幾乎一碰就斷。也不管克拉拉有沒有聽見，他便逕自起身離開了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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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邊的陽光漸漸微弱了下來，臥室中層層深淺不一的陰影像是鬼魅繚繞在他的床邊。牠們在他的腦海中歌唱，崎嶇不和諧的歌聲在他的五線譜上竄動，隱隱約約有嘲諷的笑聲響起，然後是指責和痛罵，還有他的老師兼岳父的怒吼。他的右手中指開始抽痛，像是為了練琴而瘋狂的那幾天──啊啊啊好痛！他再也不能彈琴了是嗎！現在連靈感之神都離他而去、將他拋棄在深淵裡面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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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早上將自己沉入河水中，那冰冷的窒息感。那裡，才是他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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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桌上的拆信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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