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把一切都做得完善，為了使我感到不那麼孤獨，我還希望處決我的那一天有很多人來觀看，希望他們對我報以仇恨的喊叫聲。」盧老師在講台前朗誦完《異鄉人》的最後一節後，將手上那張裹著兩層透明膠帶的頁面，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那份書檔的最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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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力抽了抽自己寬短的鼻翼，不知道是因為讀得有感觸，還是連續念了五分鐘的內容而氣喘。坐在台下的我，只是默默望著，無法得知盧老師的想法。應該有五十歲的他，是我認識中最有智慧的人，也是最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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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有什麼感想？你們覺得主角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作者卡繆又想表達些什麼呢？」他期待什麼似地望著台下學生。我們幾個互相望了望，大家顯然都還在消化剛才最後書裡的內容。目前還有來學校上課的，就只有我們七位，但過了年以後，我猜還會再少一些。原本有很多和我同年紀的孩子，在念完『生活常識』和能背熟九九乘法表後，就不會再來學校了。像我這樣十四歲還來上課人，除了對知識要有興趣，更重要的是夠幸運。父親管理的水稻田收成一直都很穩定，家中生活所需不太令人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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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陣子學校上的『文學和思想』，對我來說有些吃力。並不是文字內容艱深，而是一百多年前的世界對我太陌生；很多名詞和行為的意義，雖然盧老師在朗誦時會不時停下來解釋，但我還是只能用想像力去理解。關於這問題不光是我，其他同學也都反應過，希望學校課程多上一些更實用的知識。盧老師平時很隨和，也尊重我們的意見，不過對這一點卻特別堅持。他認為若我們對艱深的知識有興趣，之後可以考慮申請去大學繼續鑽研，但思考和判斷的能力要提早培養才行。如果只懂知識卻沒批判性思維，那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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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盧老師這麼講有一定的道理，但聽說我們中區和南區的關係最近越來越緊張，每個月許可通行的人數一直在緊縮。唯一的一所大學在台南，我們誰也沒有把握日後能成功申請到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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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也差不多了，那麼這些問題你們回家思考吧，我們明天繼續討論。」盧老師望了望窗外，深橘色的太陽似乎隨時會陷入陰霾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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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們可以順便決定下一個課程的主題嗎？」林萱趁著機會發問。她好像和我一樣，對『文學和思想』的興趣不是太濃。我注意到她用來扎起馬尾的粉紅色鍛帶很新，與臉頰上白晰的膚色很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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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天就先決定也是可以。」盧老師淡淡笑笑，走到教室後的藏書櫃前，將鐵拴拉出。隨著藏書櫃沈重的櫃門敞開，我們幾個學生立刻興奮的上前觀覽。這是我們進階班才有的待遇，早上初級班的小鬼們可沒這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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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百個書檔依科類分區歸納，有人文、科學、自然等等，屬於同一本書冊的頁面則平躺堆疊著。較熱門的書檔厚度比較高，但並不是因為頁數較多，而是為避免傷害到文字內容，裹上保護膠帶的次數更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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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我們好久沒上科學了，下次的選這個可以嗎？」班上個子最高的阿新點了點一份書檔的最上頁，封頁上寫著《高中物理（二上）》。「而且這本有兩份喔，應該比較不怕內容有缺頁。」他期待地補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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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這本啊……如果沒在大學先念三角函數，裡面的內容會讀不懂的。」盧老師搖了搖頭。阿新抿著嘴，倒也沒有表現出太失落的樣子。我蹲著檢視最下層的書檔，聽到這心裡鬆了口氣。科學的內容對我都太抽象了，很多概念就算是再有想像力的人都無法理解吧？比起那些，我可能還寧願繼續上『文學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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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挪了開下層靠外的書檔，望進裡頭歸納為『外語』的那塊區域。已經好幾年都沒排上這區的課程；每次有人提議，總會被盧老師拒絕。即使知道如此，我還是好奇摸上了一張《大家說英語》的圖案書封。我記得裡面的圖畫很多，英國人奇怪的外表也讓我覺得有趣……突然，一陣無法形容的觸感，由指尖沿著手臂環上，湧進了我的大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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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再上一層膠帶的話，雜誌上的字可能就讀不到了呢……製紙技術的研究，不知道有沒有進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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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觸感……到了腦裡，就變成了一種『聲音』。我緊張地將手抽回那已貼上四層透明膠帶的書檔封面，即使這樣的『聲音』，早已不是第一次聽見；但那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心緒』還更恰當一點。剛聽見的『心緒』聲，憂愁中帶著一股溫暖；慢慢地，我漸漸想起了這心緒聲的主人是誰。應該……是謝老師……對，那感覺，不會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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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盧老師，學校裡原本還有一位謝老師。她是一位很溫和的女人，比盧老師還年輕幾歲。我學會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就是她教的。雖然還是完全不懂組合起來後要如何發音，但見到那些字母能念得出聲，就已經很讓我自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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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老師過世……好像已經有五年了。那時曾有人說學校有可能會因此停辦，但好險只暫停了兩個禮拜。謝老師的先生，盧老師，在處理完她的後事後，就通知了我們課程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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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出了挑選著下期課程的人群中，默默看著一旁的盧老師，想著在沒有那溫暖聲音的陪伴後，這幾年一個人是如何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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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最近製紙技術的研究有什麼新消息嗎？」我忍不住問了盧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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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說呢，技術研發所已經很久沒公開發表了。不過要像災變前那樣印書，研究出實用的印刷方法也很重要……嗯，突然問這個，是找不到有興趣的書檔嗎？」盧老師頓了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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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突然想到好奇而已。」我擠出了一個緬靦的笑容，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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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最後一個碰觸到的人有著夠濃厚的情緒，我就能在那件物品上感應到對方當時的心聲……懂事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旁人都沒有如此能力。小時候目睹那次發生在玩伴的遭遇後，讓我深深明白，自己這樣與眾不同的地方，絕對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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