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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羽

一陣強烈的陣痛,自婁大娘的腹部傳來。

      放下手中的鋤頭,緊忍著痛楚,婁大娘蹣跚的走到一旁對一名老農道:「孩子的爹,孩子,恐怕就要出世了。」

      一旁的婁老爹緊張的搓著汗,趕緊挽著婁大娘道:「怎麼這麼快呢!不是應該還有半個月才要生嗎?別緊張,孩子的娘,我馬上扶你回去,然後我就去找姚大娘來幫忙接生,你忍一忍,可要挺住呀!」

      婁老爹小心翼翼的將婁大娘攙扶至田邊,步履維艱的回到茅屋裡,婁老爹先手忙腳亂的將被褥鋪好,待婁大娘平躺在床上,婁老爹一面說道:「我等等就回來,你可要挺住呀」一面轉身離開。

      豆大的汗珠順著額頭涔涔而下,一陣陣痛卻是緊鑼密鼓襲來,婁大娘給痛的幾乎暈過去了,手緊緊捉著被子,腦中還回想著聽村裡唯一的產婆姚大娘說過,這產婦第一胎總是要折騰特別久,更何況年紀大了,最怕使不上力,這生起孩子來可就更吃力了,一個不小心,可危險的緊!一想到這裡,婁大娘立即清醒了不少,一個深呼吸,用力。

      躺在床上,此時差不多日禺時分了吧!炙熱的空氣蒸著整個茅屋如蒸籠般,汗珠滴著她的眼睛迷迷濛濛的,整個床墊都濕透了,她翻轉身子,腦中迷迷糊糊回想一年前的畫面,那天,她準備了一些素果,和婁老爹一塊到城裡的廟裡拜觀音,每年農忙收成後,婁大娘總會和婁老爹一同到廟裡拜拜,點上幾炷香,老百姓向來靠天吃飯,少去一次,彷彿就虧欠了神明什麼似的,不會心安。

      不知不覺來這寺裡拜拜上香已過了十幾年,早些年婁大娘都會捻上一炷香,虔誠的對觀音娘娘道:請菩薩賜給他們夫妻倆一個孩子,但日子過久了,肚皮總是沒有動靜,不知不覺,婁大娘也死了這個心了,菩薩是最慈悲的,不會虧待人的,既然菩薩不應允,想必是彼此福份修的不夠,夫妻倆也挺能互相寬慰,鄉下人就是這點老實,既是習慣養成了,雖然少了祈願,但還是年年都去廟裡上香的。

      說也奇怪,去年拜拜回來之後,一回到家,婁大娘就夢見白衣觀音抱著一個小娃兒,瞅著她直笑,第二天醒了跑回廟裡一問,廟裡住持說的確是得子的預兆,果然不到一個月,婁大娘就有了害喜的徵兆,隨著嘔吐、不適種種症狀,肚子也一天天隆起來。

      「多謝菩薩。」幾乎每晚,婁大娘都跪在菩薩的畫像前,一次又一次的虔誠感謝菩薩,家中牆上貼著一張菩薩的繪像,周圍紙張已經有些斑駁、破損了,但在婁大娘心中這無損於菩薩的慈悲濟世,她不時將破損著紙緣撫平,更換清水供果。

      「真希望能生一個兒子。」喃喃的,婁老爹道:

      「是呀!老爹,真希望這一胎能生個兒子,這樣老爹你也不必這樣操勞了。」

      她聽見門推開的聲響,一陣踉踉蹌蹌的腳步聲走來,約末是老爹帶著姚大娘回來了,睜開迷迷濛濛的雙眼,呢喃道:「你,你是誰?」

      只見老爹身旁跟著一個矮胖的婦人,一張黃黃平板的大臉,張開嘴露出兩顆缺了的門牙,後頭挽著一個髻,驚訝道:「婁大娘你這是怎麼了,我是姚大娘呀!趕情是熱暈了,怎麼連我這三十年的老鄰居都不認得了呢!」

      婁大娘仍是縹緲的的望向她身後,此時,汗水朦朧之際,只見一名女子緩緩朝她走近,她從未見過這樣美的女子,連城裡去幫忙活計的那些大戶人家、養尊處優少奶奶們,都沒有這女子的一根指頭漂亮,這女子長髮飄逸,身態裊娜,然而,那雙眼睛卻滿含淚水,朝她看來。

      她看過村人死了丈夫的模樣,那種哭天搶地的悲傷,扭曲著身子幾乎整個人都要和那人一起去了,但這種悲哀不像,那是什麼樣的悲傷,婁大娘也說不出,婁大娘只緩緩道:「好姑娘,別難過了,大娘會好好照顧你的!」話才說完,突然一陣金光在眼前湧現,婁大娘什麼都瞧不見了,一瞬間她聽見宏亮的啼哭聲響,姚大娘開心大喊:「出世了,孩子出世了。」

      夜裡,婁大娘疲累的躺在床上,聽著婁老爹絮絮叨叨的說著白天的奇事。

      她從沒想過生孩子是這麼累的一件事,彷彿整個身子都要被拆解似的酸疼難耐,然而,這一切疼痛在嬰兒出世之後瞬間消解無蹤,此時夜間清涼如水,躺在重新鋪上的草簟上,青草的香氣襲來,那初生的嬰兒正在襁褓中悠悠沈睡,眼睛細瞇成一條縫,小小軟嫩的臉蛋勻稱呼吸著。

      婁老爹說著,白天領著姚大娘回家時,快到家中,說也奇怪,居然在天空中瞧見一隻巨大、金色的鳥兒,在屋頂上方盤旋移動,當時婁老爹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因為一旁的姚大娘什麼都沒瞧見。

      不過一回到家門口,不由得兩人吃了一驚,只見屋樑、竹籬、院落上下,停滿了數十隻的鳥兒,有些是尋常的麻雀,但大部分都是婁老爹一生從未見過的美麗鳥兒,曳著細長如錦緞的尾羽。

      「是嗎?」想像著婁老爹描述的景象,婁大娘也好奇道:

      「姚大娘還說了,咱們這個娃兒很乖,是她接生過最乖巧的娃兒了,從出生一刻洗了熱水澡,就乖乖睡著了,不哭不鬧,鐵定是來報恩的。」

      「那當然了,這可是菩薩賜給咱們的孩子呢!」

      「這可不是嘛!」

      「孩子的爹」婁大娘遲疑的、開口道:

      「怎麼啦!」

      「真抱歉,這次,沒能給你生個兒子。」

      「別這樣說,孩子的娘,這可是菩薩賜給咱們的孩子呢!不管是男是女,咱們可都要感恩不盡,等你身子好些,找個時間,咱們帶著孩兒一塊到廟裡還願去。」

      「說的也是,那麼孩子的爹,你先幫孩子取個名字吧!」

      「名字呀!既然出生的時候周圍聚集了這麼多的鳥兒,那名字就叫小羽吧!」

      產後過了幾天,姚大娘趁著農暇時分來訪,一邊教導婁老爹該怎麼幫婁大娘調養身子,一面絮聒著城裡傳的沸沸揚揚的消息。

      「我說,你們可知道『天女臨世』嗎?」

      「這是什麼呀?」婁大娘疑惑問道:

      「說來真巧,就是婁大娘你生孩子的那一天,聽說在長安城那邊天女顯靈了,寺裡的師父都說這是天女要轉生到人間的徵兆,於是皇上下命令,能尋獲天女者若為百姓便賞黃金十鎰、若為大夫者,便加官進爵,於是朝廷上下都在尋訪天女的下落,要查出她究竟是投胎到何方?」

      「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情發生呢?」

      「是呀!而且居然就是與你家小羽出生同一天呢!說不準,你家小羽真是上天托生來的。」

      「你開的這是什麼玩笑,我們莊稼人哪有這種福氣呢!若天上真的有神仙要托生人間,也一定是托一戶好人家,像咱們這樣既沒銀子、又不識字的人家,哪有可能呢!」婁大娘搓揉了身滿厚繭的雙掌道:

      「這天上的事,又有誰能曉得呢!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

      「那之後呢?天女找到了嗎?」

      「說到這才慘呢!婁大娘你可知道,最近一陣子為了這天女一事可是搞的雞飛狗跳,雖說皇上還未下旨要地方郡守盡快尋找天女,但那豐厚的賞金有誰不愛,你說。討好皇上這滿朝文武誰都要努力加把勁,只為找到天女!現在聽說咱們這裡的州牧刺史已經下令來了,只要在天女臨世當天出生的女娃,一律先送往官府撫養。」

      「這那該怎麼辦才好呢?」

      「你放心吧!婁大娘,官府的人來問我時,我將你們小羽的出生日子給提前了一個月,這下官府自然不會發覺,你儘管放心吧!」

      「這多謝姚大娘了。」

      「咱們這麼多年的交情還客氣什麼呢?別這樣說了。」

      「伽羅,為什麼你要離開天界呢?天界的生活不好嗎?你走了,剩下我一人,你可知我是多麼的難受。」

        緩緩睜開雙眼,自從「天女臨世」異象出現後,每晚的夢境,他便會夢見一名女子。

        夢中,一幅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像映入眼簾,一座高大的舞雩位在中央,周遭各式亭臺樓閣、曲折而淺淺的流水,參差有致錯落眼前。

        蕭瑟的風吹拂而來,所有的草木都衰瑟、靜靜低首著,小徑布滿落葉,這裡是如此的蕭瑟且安靜,只有偶而幾聲的單音、不成調的,斷斷續續、緲入空中。

        亭臺一側坐著一名女子,細長的黑髮垂至腳邊,倚著一座箜篌,整個黑髮順著琴弦傾洩而下,低垂著頭,半邊的黑髮微微遮攏臉頰。

        這裡是他跟珈靈共同的結界,在天界他曾和珈靈在此度過了如恆河沙數的悠長時光。

        然而,以前他們所居住的結界總是充滿著美好的扶疏的花木,不論何時,枝上總是綻滿翠葉,枝頭上五色鳥兒鳴叫,擺動細長而金色的尾羽在奇花異草間輕輕跳躍,而他和珈靈,就是此修行演奏。

然而,眼前的結界卻如此衰瑟,幾乎令他認不出來,這裡,繁花不再,歌聲不再,整個結界充滿著一抹沈重而哀傷的的陰影。

        倘若結界的風景反應的是天人內心的情感呈現,那麼,如此灰暗的居所,正是珈靈內心的寫照了。

        琴聲斷斷續續、偶而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泣訴聲,空盪的空間緩緩擴散。

        一陣緩慢的腳步踩踏落葉,輕輕往前著。

        那女子仍未察覺,一直等到腳步聲接近,才猛然警覺,抬頭一看,驚道:「世尊,您怎麼會來呢!」

        眼前,一名身著袈紗、面露慈光的長者正是如來佛,微微對她笑道:「我是來見你的,珈靈天女。」

        「我…我,世尊,請恕我這幅模樣,不足迎接您的到來,況且此處如此雜亂,世尊您突然駕臨使我更加惶恐、不安。」珈靈趕緊跪坐、惶亂行禮道:

        「不要緊的,我說過,是我要來見你的,珈靈天女,所以你無須如此不安。」

        緩緩靜默了半晌,珈靈才開口道:「世尊,請問,伽羅他…好嗎?」

        「伽羅做了他的選擇,不過,倒是你,珈靈天女,你好嗎?」

        「我不知道…世尊,在你的眼中,想必,我是非常的愚昧吧!」

          帶著一點泫然欲泣的音調,珈靈輕輕道:「當伽羅化成白龍,以他天人的肉身去承接整個五濁惡世的一剎,瞬間,他所有的痛苦,都成了我的痛苦,他感受到的災劫,都成了我身上的災劫,那樣的苦難使我不能、也再也不忍承受……」在一陣低沈的泣訴後,她緩緩道:「你知道嗎?世尊,當他所承擔的苦難深深的使你的胸口流血時,你卻無法為他做任何事,只能默默的看著他的離去,想到他最後的模樣,我幾乎……」

        「那麼,你要不要去感受一下,他所感受的呢?」

        「你是說……」

        「去感受伽羅所感受的,那麼,你將會明白,為何伽羅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帶著一點疑惑的神情,在珈靈天女琥珀般的眼瞳中輕輕浮現,然而,那眼神彷彿化成了一個恆定的意志,在那如水般的雙眼,靜靜旋轉、擴大。

        睜開雙眼,琥珀般的陽光細細的灑落,在稍稍午寐之後,現在已是黃昏了。

        他從一棟荒廢的屋宇起身,走向外頭,微微舒展一下筋骨,昨晚因為趕路而錯過住宿的村落,因此,便隨意找了一個棲身之所,暫且住下。

此刻的陽光正好,不暖不熱的曬在臉上,迎面的風,送來微微的濕潤之感,正逐漸喚醒他身體的感知。他在附近找了一窪池水,輕輕撥開上頭的翠綠的浮萍,掬起一把冷泉清洗臉頰,他逐漸回想,想起他的名字,他是一名雲遊四方的僧人,法名義真。

        從小,他便在法門寺生長,在到了一定的年歲之後,由寺裡的師父替他受戒、剃度。

        自從識字以來,他便瀏覽寺中所有的經典文字,彷彿帶有一種先天的宿慧,很快他便將各種典籍加以融會、吸收,並在幾次城中的辯論以卓越的口才、銳利的機鋒,名震京中的僧人。

      不止如此,法門寺作為李唐王室的皇家寺廟,義真也常常前往宮廷,為宮中的妃嬪說法,他的音調清朗有力,言談間援引簡單的譬喻與佛典寓言,宮中女眷們總是歡迎他的到來,深奧的佛法與渺茫的來世雖然不是她們的喜好,不過聽著義真卓越的口才、豐富生動的講經,也爲平日索然無味的生活中增添不少樂趣,這也是這些深處深宮的宮人們所能享受到少數的娛樂。

        即使受到諸方的肯定,這位年少的僧人心中仍是不安的,在他心中,仍有某種深刻、強烈的不足之感,不斷想要汲取、渴求著。

        「那麼,你要不要雲遊四方,到外頭走走呢?」

        一個蟬聲唧唧的午後,他那慈眉善目的師父—鑑光大師對他說道:

        自他受戒以來,便一直在鑑光大師的底下研習佛法,十幾年看著弟子由一名年幼的比丘逐漸成長為佛前巍峨的磐石,那天站在禪房的門廊之外,師徒兩人對於大乘起信論的奧義談論了許久,不知何時,兩人都有點乏了,師父道:「義真,在你閱讀了如此多的經典,你可知道,佛在何處?」

        「還請師父開示。」

        「義真呀!即使佛說了那麼多的法,然而,佛也曾經說過,實無一法可說。」

        跟隨著師父腳步,戶外,一棵青翠招展的菩提樹正迎風搖映。

        師父笑道:「你目前所見,記載在經典中的法,不過如同眼前所見的一株菩提,你以為你已經窺見了佛的神奧了,然而,世間蘊含真正的法,卻如同般整個大千世界一般繁茂、且生生不息的。」

        轉過身來,他道:「去吧!義真,從我這裡,你已經從這裡學到許多了,到外頭去吧!倘若你已經決定追隨佛的腳步,成為佛堅實的臂膀,那麼,你更應該出走,去看紅塵,看著那些經典以外的東西,那麼,你將會驚訝,那些未書寫在經典之中的教法,正活潑潑的在你眼前展現。」

        聞言,義真輕輕跪下,向老師行最後的道別,接著起身,離去。

帶著一點不捨、與憐惜的語調,望著義真的背影,師父輕輕問道:「義真,你現在,仍會回想到過去的記憶嗎?」

        義真輕輕的點了頭。

        「或許,這正是你的宿慧吧!去吧!義真,凡事必有因果,待你歸來之時,或許,可以找到一己之答案。」

        稍稍收拾了行囊,提著簡單的手杖,義真便離開了這個他從小生長的法門寺,仰望天空的星辰,無窮無盡的宇宙之中,每一點星辰,彷彿正在一點一點的晃動,凝練的星辰帶給他一種安定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平靜,彷彿穿越無窮無盡的星辰,直至他深邃的眼瞳之,在他體內極盡放大,瞬間,他又陷入了一種回想,彷彿是宿世之前、依稀的記憶。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便逐漸的回想到過往的一切,宿世的事情。

首先,只是一點點細微的東西,漸漸的,前一世,乃至前前一世,順著順序的層遞,他逐漸回想起來了。

有時,他是叱吒風雲的將軍,為了保家衛國而殺人無數,歷經戰爭下,種種恐怖無情的災妄;有時,他又是抗顏直諫的臣子,為了捍衛儒學而不惜以身殉道。在不同世的流離中,他也會陷入複雜的人事糾纏、在人間的愛恨嗔痴中翻轉,流落中塵俗事務無法自拔。最終,他終於回想到他的第一世,他是天界最殊勝的天人—伽羅。

然而,不論是哪一世,他隱隱約約的記著一個聲音,有人輕輕的對他說道:「不要忘了你的初心。」

       

        離開寺廟之後,他往北方走去,帶著簡單的行囊,一缽、一杖,他便開始了四處修行、化緣的生活,奉行頭陀的苦行,不論是破廟、雜草叢生的荒塚、或是路邊樹下,只要有個容身之處,他便會跏趺、為旅途的疲憊稍做小憩。

      靠著在寺裡習得的教法,他為旅途中需要的人們誦經、助念,他見過不少富有、且熱心崇佛的信眾,在他們的幫助下得以溫飽、也才有前進下去的糧食或盤纏,也見過不少因為戰爭、饑荒而流離失所的人們。然而,不論是什麼樣的人們,不分貴賤,在他們的要求下義真都會虔誠的為他們誦經祈禱,希望他們早日離苦得樂、速證菩提。

        他也經過不少村莊,在兵災、苛捐雜稅、瘟疫的肆虐下幾乎十室九空,只留下一些苟延殘喘的生命,在死亡的邊緣間,做最後的垂死掙扎。

        用些隨身藥品,他也替這些窮人看病,然而,當人力不及時,他也只能順著死亡的召喚,為這些人們安葬、誦經,接著,提起行囊,往下一個地方前進。

        在漫長的行旅中他遊歷過許多地方,看盡了百姓的生死流亡,在各種生離死別之中翻轉,只是,即使是經過漫長的修行,他仍然是不明白,究竟該怎麼做,他才能夠徹底的幫助這些眾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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