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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曉陽晚窗(下)

第三章    曉陽晚窗(下)

石頭開始有意無意的在裁縫師面前展示身上的瘀青,並描述著同學是怎麼欺負他的。午休後的第一堂課,他會刻意的和欺負他的同學走得很近,期望有人能看出他們之間的端倪,然後把消息傳到西服店裁縫師的耳裡,等到有一天,裁縫師能夠正確無誤的對那些同學做出判決,替他報仇。

但是,石頭身上的瘀青已經漸漸退去,欺負他的同學也對他感到厭倦,不再來找他,他愈來愈沒有理由去找裁縫師替他縫補衣服了,他想起最後一次見裁縫師時,裁縫師背誦的那首詩:

渭城朝雨浥輕塵,

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朱士東……士東……石頭。」耳邊傳來小草開朗的聲音。

「原來你的綽號是來自你名字的諧音。」

石頭覺得小草的笑容很刺眼,說實話,他對小草的認識不算太多,只知道他總是演話劇社裡的女伶,從他身上感覺得到一種小動物特有的天性———特別的善良和特別的單純,他從不認為他會和這類的人搭上什麼話,但現在,他們自從體育用品室事件之後,已經很多天都一起放學回家了,有一次老師還跟他說:「朱士東,最近看你和廖曉陽走得比較近,臉色比較紅潤,精神也比較好了,可是老師希望你不要因為廖曉陽而耽誤了功課。」

廖曉陽是小草的本名,但因為他在班上很吵,所以被取了綽號叫小草。

小草:「聽說你是校排前十名。」

石頭:「……。」

小草:「人在出生的時候好像就決定了聰明或愚笨,我知道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當聰明人,所以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

石頭不知道聰明和愚笨的定義在哪裡,因為在他母親的眼裡,全校第一才叫聰明。

「士東!」

不遠處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你怎麼還在這裡?今天不用補習嗎?」

石頭低著頭,看著母親巨大的影子。

石頭:「不……用。」

突然「啪!」的一聲,一個巴掌就落在石頭的臉上。

「又說謊,不要以為功課趕上了就可以放鬆,可以曠課了。」

母親不知道補習班老師今天有事調課,但石頭不想回應母親的誤解。

「還有,老師沒有跟你說不要和不三不四的朋友在一起嗎?交的都什麼朋友?還怪人家總是欺負你,如果你再不正常一點,就乾脆別念書了,去工作。」

一如往常的,石頭已經習慣了母親的高標準和高姿態,只是在小草面前,他總覺得該做點什麼,可他卻說不出任何一個有用的字,只聽到小草說:「對不起,伯母,我不知道石頭要上補習班,抱歉,我現在就走。」

石頭看著小草離去的影子,愈來愈小,愈來愈小……。

小草默默的走向和石頭相反的方向,口袋裡拿出一顆鈕扣,突然一陣跑步聲從他身後傳來,他轉過身看,夕陽正巧在他正前方,一個影子在夕陽裡向他跑來,看不出來人是誰。只聽到:「朱士東,你給我回來……。」小草笑得很燦爛。

小草:「你有想過自己將來想做什麼嗎?」

石頭想起母親對他說的話:「我沒什麼留給你,就生了一個比別人好的腦袋,你要好好讀書,不要像你爸一樣,沒學歷也沒專長,一輩子讓人看不起。」

「說真的,你有認真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什麼嗎?」小草又問了一次。

「……。」石頭還是不說話。

小草:「我媽每次都說:『功課好不好沒關係,只要拿到好學校的畢業證書,以後進了什麼公司當個上班族就好了。』」

石頭:「大家不都這樣嗎?」

小草:「我都能想像那些每天坐在辦公室裡吹冷氣、做同樣的事的人,他們的長相根本就都是一個樣。」

小草:「說了你不要生氣,就像石頭一樣,只剩外表了。」

石頭:「……。」

小草有點急了,解釋著:「真的不是在說你啦,真的。」

「裁縫師。」石頭的聲音。

小草:「?蛤?你剛才說話了嗎?」

石頭:「裁縫師,將來會做的事。」

小草:「你是說你將來會做裁縫師?酷喔,全校前十名的模範生會做裁縫師,校長大概會哭吧。」

石頭酷酷的,不再說話,他突然想要把這個決定告訴那好久不見的裁縫師,想像他會露出他最喜歡的淡藍色、燦爛又得意的笑臉。

啊~夕陽照在西服店的櫥窗,無頭假人身上的藍似乎顏色更深了,他伸手要推開西服店的門。

「士東……」

小草抓住他的手,用一種既擔心又害怕的表情。

小草:「這家店已經很久沒開了。」

眼前的西服店暗淡無光,佈滿了蜘蛛網,裡面沒有超強的空調,沒有新的散出奇怪味道的高級布料,更沒有會笑得燦爛又得意的裁縫師,只有零亂散落的幾塊舊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和早已無人打理的厚重灰塵,夕陽拉著石頭和小草的影子進入破損的玻璃櫥窗裡,無頭假人的身上倒影著他們身上的藍色西裝———殘缺的。

「不……不可能.」石頭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不相信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他明明就和裁縫師度過無數次的歡樂時光,如果沒有裁縫師的鼓勵和安慰,如果沒有裁縫師為他縫補心裡的傷痕,如果沒有這一切,那他早就不存在這個令人厭惡又噁心的世界了。

石頭衝進西服店的門廊往內室裡去,他奮力的撥開一層層從屋頂條木上垂下來的布料和簾子,最後發現,什麼也沒有。

沒有隱密的工作室,也沒有刺青用的工具,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難道他和裁縫師之間只不過是因為他過度寂寞而產生的錯覺?那被欺負到角落、無人理解、無人同情的他和這世界僅有的最後一絲聯繫豈不虛無?

石頭慌張的抬起手摸索脖子上的刺青,焦急的問小草:「我刺青還在,對吧?」

小草:「刺青?」

小草看著石頭的脖子說:「沒有什麼刺青啊。」

石頭找到一片破碎的鏡子,看著自己黃色死白的脖子,萬念俱灰的說:「沒有了?怎麼會?是裁縫師為我刺的。」他指著凌亂陰暗,槁木死灰無聞無見的空間說:「就在這裡。」

小草:「可能是你太累了出現的幻覺吧。」

石頭蹲了下來,自言自語的:「不會的,不是我的幻想,這一定是哪裡出了錯,一定是有什麼關鍵性的環節沒有做到……」

小草想拉石頭離開:「石頭,我們先離開這裡好嗎?」

這時,石頭看見牆角邊有一把裁縫師的剪刀,他向前將它拾起。

「對的,一定有什麼事沒做到,只要付出代價,一切就能實現……」

這時,石頭突然將剪刀對著自己的脖子刺了下去。

「框啷!」剪刀掉在地上,上面沾著血跡。

小草按著自己的手,大量血液從他手上流了下來。

小草:「你真的很頑固,做人一定要這麼不懂變通嗎?」

石頭看著地上被打落的剪刀,再看向小草被刺傷的手。

小草:「為什麼要聽天由命?為什麼要任人宰割?不喜歡就反抗啊,了不起被打到住院,就算被打死了,重生後還是一條好漢不是嗎?」

石頭:「你懂什麼?重點不是被打,而是不被關心,不被信任的感覺,那比被打還痛你懂嗎?」

小草:「路上的花草沒人關心不也長得那麼好?愛情總是考驗情人對彼此的信任,大家不也還是讚美"愛是美好"?」

石頭:「沒有朋友的孤獨感怎麼辦?」

小草:「誰說一個人就一定孤獨?花若盛開,蝴蝶自來。人若精彩,天自安排,所有的未來都是靠自己創造出來的,沒有走,哪來的路?」

小草抓著石頭的手:「還有,你不是有我嗎?別再去找那些欺負你的人了,也別再幹上次那種事了。」

上次———那一次,中午休息時間,石頭在體育用品室靜靜的等著欺負他的同學,是他主動找他們來的,同學將他圍在悶熱的體育用品室裡,不懷好意的對他狡黠的微笑,他默默的抬起手來,開始解開他領子上的第一顆鈕扣時,一個人影破門而入,排開眾人擠到石頭面前,一把將石頭襯衫的第一顆鈕扣給硬生生的扯了下來。

小草:「誰要想解開這顆鈕扣,就得先問過我。」

回想起那件事,石頭說:「我那時還想問你:『鈕扣都被你拔掉了,還需要解嗎?』」

兩人想著同樣的事,都笑了。

夕陽的最後一道光輝拉著兩條長長的影子。

小草:「你還要找西服店的裁縫師嗎?」

石頭:「現在那種事還重要嗎?你都快失血過多而死了。」

  

      絕頂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叩關無僮仆,窺室惟案幾。

   若非巾柴車,應是釣秋水。

   差池不相見,黽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聲晚窗里。

   及茲契幽絕,自足蕩心耳。

   雖無賓主意,頗得清淨理。

   興盡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西服店的櫥窗映上了夕幕與夜晚交替的藍光,玻璃窗煥然一新,無頭假人的身上穿了一套最新的西裝制服,裁縫師踩著縫紉機燦爛的笑著。

——————————————————————本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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